“陽春真人……”
梅山之上,陽春與飛星正在林中穿行。
更准確地來說,是她在林中穿行,手里舉著飛星,在慣性的作用下,飛星就像一面旗幟在林中飄著。
“這是要帶我去哪?”
“陪我玩呀!那梅仙會有什麼好看的!”
“可玉霜真人她們等會兒還要來找我。”
“那我晚點再把你送回去唄。”
陽春跑到一處極高的峰頂,將飛星放下。
“看,這邊視野好多了吧。”
蓬萊仙島本就浮在空中,而從這里,憑他的視力不僅可以望見島上的江河,就連島外汪洋都能隱約可見。
江渺海浩河溪凍,巒峨峰巍峪嶂崇。
但是——
飛星問道:“這有什麼好看的?”
陽春眉頭一挑。
飛星難以理解,以陽春真人的金丹之境,平日里可踏空而行,想要登高遠望的話,何處不可?
他也不曾見這山峰河川有何特別之處。
陽春指著前方說道:
“觀山川之遼闊,天地之浩大,你就沒半點感覺?”
飛星眨眨眼,他確實沒有。
而且……
他總感覺自己見過更為寂寥而遼闊的景色。
陽春搖頭嘆息道:
“孺子不可教啊。不過——”
她眼珠一轉,飛身上天沒入雲端,再下來時,手中正掐著一頭蒼鷹大小的飛鳥。
那飛鳥頭紅腳綠,一身黑羽,脖子被陽春擰歪了,身體還在神經反射地抽搐幾下。
她本來也不是來看風景的。
“你運氣不錯,正好有只傻鳥撞過來。”
一道劍火掠過鳥身,將一身羽毛燒盡,露出了嫩白的皮肉。
她腰間長劍出鞘,劃開鳥脖,一邊給它放血,一邊開膛刨腹,三下五除二便將鳥肉與下水處理好。
“柴火~柴火~”
陽春嘟囔著,長劍在林中穿梭,不一會兒便斬下一堆細枝長干,連帶著枯枝落葉一同帶了過來。
飛星問道:“真人為何不用劍火?”
“這你就不懂了吧!”陽春挑眉一笑,搖了搖手指,“劍火溫度極高,難以把控,還是得用柴火烤著吃!”
幾里外的山下,眾弟子看著河水各自參悟,真人們也在空中各自交流所見之物。
“那河中凶獸困於樊籠,傷痕累累,難以脫身,莫不是自囚心猿之意?”
“凶獸?河中峰巒疊翠,何來凶獸?”
“嗯?我於河中只見到千軍萬馬,飛劍如星啊。”
“莫非各人所見皆不同?”
“既是如此,何來正解?”
他們摸不著頭腦,與下方的弟子們一同冥思苦想了起來。
忽然,有人指了指遠處的山峰頂上飄動的東西。
“那是何物?”
“看著像是……炊煙。”
“炊煙?”
山頂上,陽春拉著飛星,讓他一起跟自己對著柴火吹氣。
縷縷輕煙隨風起,鳥肉正放在飛劍上緩緩熏烤。
飛星大概明白陽春臉上那些灰漬是怎麼來的了。
他忽然注意到什麼,目光向下望去,只見一抹雪白從陽春的裙下露出,兩只光潔的腳丫正擱在積雪上。
不消詢問,八成是她在玩耍的時候把鞋子弄丟了。
“好啦,等著就好了。”
陽春說著,起身到一旁取了積雪,在臉上和手上抹了抹,將灰燼汙漬都洗去了。
飛星也學她的樣子,取了身邊的積雪。
“哎——!”
哪知陽春見他的動作,趕忙出聲制止。
“那是我剛才踩過的地方啊!”
“怎麼了?”
“你不嫌髒啊?那是腳誒!”
飛星說道:“真人乃是修仙者,玉體冰身,自然無垢。而且我方才觀真人仙足潔淨似雪,真人不必擔憂。”
他剛才偷看我的腳!?
陽春俏臉微紅,說道:“那、那也不行!”
她說著,撮出一個雪球,扔到了飛星的手上。
兩人洗淨雙手,陽春似乎很久沒找人說話了,開始嘰嘰喳喳地講起自己這幾天在仙島遇到的大小事情,配合手中的動作,一直說了近半個時辰,嘴里就沒停下來過。
飛星時不時搭一嘴,表示自己在聽。
“我還想去看看那鳳雛麟子評是怎麼評出來的,可那青月閣竟然不讓我進!”陽春雙手叉腰,氣鼓鼓地說道,“就連兩個守閣門的都是化神境的,你說離不離譜!”
“那想來青月閣勢力也頗為龐大,閣主定是大乘境的高人。”
“沒錯!不然他們怎麼能眼目遍布逍遙海,掌握這麼多人的情況!”
陽春點點頭,將飛劍上的鳥肉取出,切下一半給飛星。
脆皮焦黃泛金光,嫩肉鮮香淌油汁。
雖不似梅仙會准備的那些菜肴般精致,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半只燒鳥入肚,陽春用雪水洗了洗手,滿意地摸了摸微鼓的肚子。
忽然,她耳朵動了動,轉頭向後方的山嶺看去。
“怎麼了,真人?”
“噓。”她比了個手勢。
飛星靜默,眼耳皆不聞異狀,然而仙識卻感知到了遠方某處有仙氣涌動,而且規模似乎不小。
“有戲看了。”陽春喃喃道,雙眸漸眯,嘴角一挑,興奮起身,拉著飛星向那兒奔去。
……
某座山腳下——
男子手持大劍,盯著百米外的那道倩影,神色極為莊嚴。
溪水對岸。
一名女子身穿素白衣裳,里面襯著件青衣,頭發簡單束起,不戴珠玉,不配瓔珞。
她眉目開朗,神情自然恬靜,面容清麗之余還有幾分英朗。
普天之下,同輩分的人中,在男子認識的人里,只有兩個能讓他如臨大敵。
這第一個,便是她。
男子冷聲道:“你追我兩天兩夜,到底要做甚!”
他在蓬萊仙島上逃了兩天兩夜,特意營造出了逃離仙島的跡象,背地里偷偷回到梅仙會,沒想到還是被逮住了。
女子微笑道:“你若不是來尋我切磋,又是來梅仙會作甚的呢?”
男子怒道:“我來看看風景也要你管!”
“原來如此,可既然被我碰上了,何不趁此良機一較高下?”女子微微一笑,衣袖輕動,一柄看起來朴實無華的長劍出現在她手中。
男子眼眸一凝,心中暗罵面前這個瘋女人。
此時,遠處的山腰間——
陽春拉著飛星趴在一處樹下的積雪中。
她望著溪水處的情形,壓低了聲音說道:
“看,那是天品甲階的八荒劍!那個女人是青塵!她在跟誰對峙?”
飛星也認出了男子的身份,說道:
“那是淵海劍派的鄭懷恩。”
“鄭懷恩!”陽春的眼睛更加明亮,興奮地拉扯著飛星的袖子,“還好沒錯過這出好戲啊!”
飛星回想起方才得知的關於淵海劍派與東皇仙門的舊怨,問道:
“他們二人實力相當嗎?”
“一個鳳雛麟子評第一,一個第二,應該差不了吧。”陽春伸手壓低了飛星的頭道,“看著不就不知道了!”
溪水邊的鄭懷恩還在思量著該如何脫身,只見溪水對岸的身形一閃——
下一刻,青塵化作輕風出現在他面前,八荒劍橫斬而來!
鄭懷恩提劍一擋,身後一片山岩頓時化作無數碎塊,飄散在風雪之中。
他借力將大劍挑起,劍尖直逼青塵咽喉。
只見青塵從容後退一步避開劍尖,手腕一轉,八荒劍落在左手,從下往上豎斬向他!
鄭懷恩將大劍豎在身前,用寬闊的劍身不斷格擋她的斬擊。
然而劍擊的力道如山巒壓頂,一下接一下斬來,狂風呼嘯之間,頻率竟越來越快!
鄭懷恩一擊一退,完全找不到反擊的機會,眼看著被逼入山崖下方。
“喂,這個方向我看不到啊!”
山腰上的陽春似乎比鄭懷恩還急,伸長了脖子,不斷用手拍打著雪堆,
伴隨一陣岩石崩落的巨響,溪水邊的二人從煙塵之中鑽出,在半空中不斷施展著劍招,你來我往之間,仙氣橫流,劍元四溢!
陽春嚇得趕忙縮了縮腦袋,緊緊貼在飛星的身邊,點點柔香隨之飄入他的鼻腔。
飛星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邊的戰場,沒有感知到體內的醉仙情花悄悄地有了動靜。
半空之中,鄭懷恩已調動全身劍元,不遺余力地施展劍招。
與他對戰的青塵卻仍是一副輕松寫意的模樣。
呯——
一陣交鋒後,磅礴的劍元遠遠蕩開。
陽春像是兔子似的把頭埋進了雪里。
飛星倒是完全不懼,因為他能精准感知到劍元和仙氣擴散不到他們這邊來。
那邊交鋒的兩人拉開了距離。
鄭懷恩喘著氣,海浪般的波紋流轉在他的大劍上,這是淵海劍派功法全開的象征。
除了壓箱底的幾個劍招,他已用上了全力。
然而青塵每次看到他使出新的劍招,眼中不僅不嚴肅,甚至還浮現出一絲喜悅,竟顯得有些享受這場戰斗。
鄭懷恩咬了咬牙。
真是個瘋子!
青塵甩了個劍花,微微一笑道:
“累了?”
鄭懷恩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手里的大劍。
“那你且歇一歇,換個人吧。”青塵甩袖一揮,一道仙氣似雄鷹獵兔,以極快的速度擊碎不遠處一大塊被積雪覆蓋的山岩。
煙塵與雪片一同揚起——
八荒劍隱去,青塵雙手負在身後,朗聲道:
“看了這麼久了,不來試試手?”
陽春探頭看去,驚道:
“還有高人?”
只見那山腰上的雪霧一滯,頓時散開。
雪發隨風飄動,冰衣不染微塵,聖女碎日正立於雪地上。
她竟然一直躲在那兒旁觀。
而且青塵看樣子似乎早就發現她了。
“喂。”
陽春忽然拉了拉身旁的飛星。
“嗯?”
“你說他們會不會已經發現我們了?”陽春小聲說道。
飛星說道:“真人不必擔心,他們的仙識都只在那兩座山間徘徊。”
“你還知道他們仙識覆蓋范圍?”
“我……猜的,應該是這樣吧。”
陽春狐疑地看向他。
飛星說道:“真人你想,他們打得那麼激烈,注意力肯定都放在周圍,不會太遠。況且此刻此地這麼多人,其余人的注意力也都在梅仙會那邊,他們肯定不會想到有人在這里偷窺吧。再加上隨意放出仙識要是被神通境以上的大能發現了,說還會吸引到他們的注意。”
陽春看著他一向真誠的神情,想著他說的好像有點道理。
“看來你還挺聰明的嘛,怪不得玉霜師叔要把你留在身邊。”
飛星笑了笑,想起真人兩天沒理自己了,發現自己有點笑不出來。
山那邊的碎日淡淡瞥了一眼鄭懷恩。
後者盡管不甘心,但繼續打下去,他也只會更丟臉。
正是因為一開始就預料到了這種情況,他才一直不願跟青塵交手。
同樣是百年難遇的天之驕子,若是有人一直被穩壓一頭,大概不會有多開心。
若是性情高傲之人,就愈加會郁悶了。
鄭懷恩轉身收劍便要離開,哪知青塵忽然說道:
“我可沒說要讓你走啊。”
鄭懷恩轉頭瞪了她一眼。
“呵呵,那要不你們二人一起上吧。”青塵瀟灑笑道。
她並不是在諷刺,只是真的這樣想,而且她也確實有這個資本。
於是鄭懷恩便愈發惱火了。
正是——
潺潺溪水陪冬雪,獵獵寒風動素衣。
天道之下眾生平,巾幗亦可登峰極。
“不愧是青塵!”陽春興奮道,一副要忍不住為她鼓掌的模樣。
飛星問道:“真人好像很仰慕她?”
他有些驚訝,他本以為以陽春真人的性子,應該是單純的看熱鬧不嫌事大,說不定還會覺得那位青塵真人太過囂張了,誰知她的神情之間滿是憧憬。
陽春用力點頭道:“當然啦,青塵真人可是我輩楷模!”
飛星微微一笑,看向遠處青塵那自信的英麗面容,平和的臉色忽然一變。
一股強烈的征服欲自他心底生出!
他當即握緊了拳頭,低下頭,面色逐漸漲紅。
那魔花又在作怪了!
一旁的陽春注意到他的異狀,擔心道:“怎麼了?不舒服嗎?是不是他們戰斗的余波傳過來影響到你了?要帶你離開嗎?”
飛星深呼吸幾口,心中欲念稍稍退去,擺手道:
“無妨,真人不必擔憂,方才體內仙氣稍亂,我調息片刻即可。”
飛星說著,閉上眼睛,將這欲望緩緩逼退。
二人說話間,那立於山腰的三人又開始打了起來,一時間石落岩碎,枝飛雪飄。
這還是他們刻意控制了動靜,否則不說天崩地裂,附近的兩座山是肯定遭殃了。
那三人的方位不斷變化,從山腰打到小溪,從小溪打進山洞,破開山洞後恰好一直往飛星和陽春所在的方向打過來。
陽春看得入迷,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飛星在感受到心中欲念退去後,長舒一口氣,睜開眼便看到那三人已經來到了距此處不過五六百米的位置。
怪不得剛才聽動靜好像越來越大了!
“真人!”
“啊!”
陽春被飛星一喊,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他倆現在的情況不太妙。
“真人,快走!”
“來、來不及了,現在走會被發現的!”
只見那三人越來越近,慌亂之中,陽春一把抓住飛星往下方一按。
兩人緊貼著,一起埋入了厚厚的積雪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