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繼續從小路行走。
這時,山後響起一陣馬蹄聲,張問轉頭看去,一支馬隊正沿著驛道從西邊的一座小山後面奔過來。那些騎兵頭上扎著白布,張問懷疑他們極可能是白蓮教的起義軍,因為這個地方顯然還在福建境內,是叛軍控制的范圍,所以在這里活動的軍隊肯定是叛軍。明朝地方軍從來都是首先想著自保,沒有朝廷大規模統協調動,不可能貿然跑到敵區冒險。
繡姑抓緊了張問的手,她有點害怕。張問低聲道:“不用擔心,我們裝作是趕路的老百姓,軍隊沒事不會招惹百姓。我們向後面走,不要跑!”
張問和繡姑一邊向驛道反方向走,一邊注意這那支馬隊。張問和繡姑穿的都是短布衣,一副老百姓的打扮,而且臉上都髒黑髒黑的。那支馬隊果然沒有鳥他們,從驛道上徑直前奔,留下一團黃塵。
就在這時,山後又出現了一大群軍隊,看來前面那支馬隊只是前鋒。張問便拉著繡姑繼續走。
後面的軍隊有步騎車仗,沿著驛道默默通過,也沒有管路旁的百姓,張問松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軍隊突然停了下來,張問心里一緊,但是他仍然沉得住氣,依然保持著行走,只是腳下加快了速度。現在他們離驛道不過幾十步,跑的話直接吃鉛彈,他已經看到了步軍中有許多鳥銃手。
軍中走出來幾個人,向這邊走了過來,有人喊道:“前面的,站住別動!”
繡姑臉色紙白,手心里已經出汗了,她低聲道:“我們怎麼辦?”
張問沉聲道:“別跑!別叫我的名字!”
張問看向走來的幾個人,突然發現前面那人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見過。這人太有特色,生得細皮嫩肉、眉清目秀,而且走路的動作也很娘,張問頓時想起來,這人是青峰!
青峰就是“公子”葉楓座下的心腹,上次在杭州錢益謙的府上,出面刺殺張問的人,就是這個人!和張問有一面之緣。這家伙是葉楓的人,居然和白蓮教的軍隊一起,還真讓張問猜中了,葉楓和白蓮教真的有一腿。
張問心里咯噔一聲,很顯然自己被這家伙認出來了!張問把右手從繡姑手中縮了回來,摸到了身上的尖刀。
這個時候,他心里才冒出了一絲絕望。不過他的頭腦很清醒,立刻清楚了自己的處境,這個時候有三種選擇:一,投降;二,逃跑;三,拼命。
幾乎是瞬間功夫,張問就作出了判斷,他決定拼命。不是因為拼命就有機會,張問作出判斷的依據是排除法:投降的話,繡姑的遭遇不敢想象,因為張問就干過下令軍隊凌辱女俘虜致死的事情,張問無法忍受自己女人被人糟蹋的事,他寧肯死,況且就算投降張問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好下場;逃跑的話,等於送死,對方那麼多人,拿著火銃乒乒乓乓一頓射擊就解決問題了。
趁著那幾個人還沒有走過來,張問沉靜地對繡姑說道:“我的官位是浙直總督,是白蓮教的對頭,他們有個人認識我,現在跑不掉了。繡姑,你現在是我的女人,我不能讓你落到他們手里,等會我死了,你就跟我一起上路,你願意嗎?”
繡姑緊緊抱住張問,哽咽道:“我是你的女人,我好高興,我願意和你一起死。”
“好,現在放開我,到後面去,我殺兩個墊背,你等我死了才動手。”張問的手緊緊握著衣襟里的刀柄。
繡姑從頭上抽出發簪,緊緊握在手心里,向後走去,她不願意離開張問的身邊,但是又怕影響張問拼殺,只得離的遠遠的。繡姑沒有跑,她慢慢地走,而張問站著沒動,也就沒有激起那些軍士。
青峰走到張問前面不遠處站住,他身邊的軍士端起火銃對准了張問。青峰陰冷地笑道:“張問!我一眼就認出你了。你打了敗仗,我還以為你溜回去了,沒想到在這里見面了,哈哈……”
張問直視青峰的眼睛,緩緩地向前走,他想靠近一點,這樣就算中了鉛彈也有機會拼死一戰,戰死顯然是比較好的一種死法。軍士端著火銃喝道:“站住!”
青峰用手指碰了碰旁邊的火銃,說道:“放下來,他在我面前根本沒有機會!張問,你衣服里有兵器?哈哈,你覺得有用麼?”
連青峰一起一共五個人。張問見軍士的火銃放下來,自己離他們已經不遠,他深吸了一口,大吼一聲,奮力跳將過去,同時抽出了懷里的尖刀。張問知道自己不是青峰的對手,他也沒想著能殺掉青峰,只想干死一兩個人陪葬。
他直接跳到旁邊一個軍士面前,那軍士被突如其來的情景嚇了一大跳,抬起槍,但是張問已經到了他的面前,張問伸出左手抓住槍管,向邊上一拉,拉偏了方向。“砰!”一聲銃聲,顯然沒打著張問,張問手里的尖刀已經對准那軍士的鎖骨下方狠狠地扎了下去。
“啊!”軍士慘叫了一聲,張問拔出尖刀時,一股鮮血飆了出來。張問看著那股鮮血,仿佛看到了瞬間之後自己的血,因為還有三個軍士,已經拿火銃對准了自己。
張問心道:或許中彈的時候還能殺一個。
就在這時,突然青峰大吼道:“住手!不要傷他性命!”
“砰!”還是有一個人開火了,由於慌張,又被青峰岔了注意力,打偏了。張問好像感覺鉛彈擦著自己的臉飛出去。他毫不猶豫,已經舉起尖刀向開火那軍士刺過去。
突然,“鏜”地一聲,張問感覺到虎口發麻,尖刀雖然沒有脫手,但是被青峰拔劍砍斷。
這把刀現在只剩下一小斷在刀柄上,顯然很難殺人了。張問轉身就跑,他等著被人一槍射死。
不多一會,聽見砰地一聲,張問左腿上一痛,左腿一軟,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他沒被打死,也跑不掉了。
張問惦記著繡姑,他抬起頭,看著繡姑正拿著發簪抵在自己的喉嚨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張問。張問心里一痛,一個聲音在心里說:絕不能讓同樣的事再發生一次!他拿起手里的斷刀,心里十分痛苦,他不想這麼死,但是……
就在這時,青峰吼道:“張問,等等!我們談談,我不過來!”
青峰吼了一聲,又罵道:“他嗎的,不知道公子為什麼要保你的性命!老子真想一劍捅死你!”
張問坐了起來,見青峰站得遠遠的,他便說道:“你想怎麼樣?”
青峰道:“公子要見你。你左右是跑不掉了,腦子有毛病!那麼著急去死干什麼?”
張問回頭看了一眼繡姑。青峰見狀,也看向繡姑,這才看出來繡姑是個女子。青峰頓時明白過來,捧腹笑道:“真沒想到,哈哈……張問……哈哈……”青峰笑得前俯後仰,仿佛他一輩子沒有見過這麼好笑的事情,“她是誰?你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哈哈!”
青峰笑了許久,才停下來,擺擺手道:“好了,我明白了怎麼回事。你放心,公子想招攬你過來,當然會以禮相待,怎麼會動你的女人?”
張問心下生出一股希望,確實他很不想這麼死去,如果真的要選擇……他可能只好選擇投靠叛軍了。當然,不是萬不得已,張問絕不想投靠叛軍,他一個進士,官居一方大員,光宗耀祖,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一幫匪眾能給自己什麼東西?
張問便冷冷道:“我要是不想投靠你們呢?”
青峰道:“公子殺了那麼多人,多殺你一個有什麼意思?你不願意就讓你這麼呆著,直到你想通了,在咱們的地盤上你還跑得掉?”
張問想想青峰說的應該不假,畢竟自己是一方大員名聲在外。可以想象,當初張問捉住了努爾哈赤,他也不會殺努爾哈赤,關著就行了。
“好,既然這樣,我也不著急,不過我的女人要一直在我身邊。”張問說道。
青峰道:“成,這個有什麼難的,一個女人瞧你看得這麼重。真不知道公子怎麼瞧上你的。”
張問回頭對繡姑說道:“過來吧。”繡姑飛奔到張問身邊,一頭撲進張問懷里,輕輕按著張問腿上的傷口,哭道:“你疼嗎?”
青峰見狀嘿嘿一笑,搖搖頭道:“你扶你家男人到驛道上去。”
起義軍的軍士也沒押張問,反正他跑不了。張問丟掉手里的斷刀,讓繡姑扶著自己上了驛道。青峰把張問安排到了一輛馬車上,找來軍醫上車為張問療傷。
軍隊繼續前進,走了大半天,旁晚時安營扎寨,升起帳篷休息。他們對張問果然很厚待,還給張問安排了一個帳篷。士兵們自然對張問沒好感,張問不僅親手殺了一個起義軍軍士,而且指揮過大軍與起義軍為敵,雖然戰敗,但是肯定讓起義軍付出了不小的傷亡。但是有上邊的人命令,他們不敢把張問怎麼樣。
張問和繡姑在一起,一刻也不分開,繡姑經歷了那麼多事,現在膽子也大些了,有張問在她身邊,她很安心。
兩人吃了飯,青峰就走到帳篷門口,說道:“張問,你跟我去見公子。”
身在敵營,張問自然沒必要裝比,便讓繡姑扶著自己,跟青峰去中軍大帳見葉楓。這葉楓本來是首輔葉向高的孫子,居然背地里在老家勾結白蓮教叛亂,看樣子還是幕後黑手。
進了中軍大帳,張問向前看去,正中並沒有坐人,只見左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那人穿著一身粗布長袍,身材高大,臉型方正英俊,隱約和葉向高有些相似,此人恐怕就是葉楓。帳篷里沒有其他人,除了坐著的那個男人,還有一個穿男裝束發髻的帶劍女人站在旁邊。
那人見張問進來,居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拱手作了一揖,說道:“區區葉楓,久仰張大人威名,今日相見,禮數不周之處還請多多見諒。”
張問身為俘虜,被他這麼一揖,倒有些驚奇,但是既然對方以讀書人的禮節見禮,就算是敵人,張問也不願荒疏了,便回禮道:“敗兵之將,汗顏之至。”
葉楓呵呵一笑,指著對面的椅子道:“張大人有傷在身,不宜久站,請就坐。”
繡姑便扶著張問走到椅子旁邊,讓張問坐下。葉楓也坐了下去,說道:“張大人好手段,在杭州壞了我的棋館,牽連祖父丟了官位。不過,成大事者絕不計較這些舊事,張大人不必有任何介懷。”
葉楓一副大人大量的姿態,張問卻沒那麼大度,他對這葉楓沒有好感,因為沈碧瑤的事,張問對葉楓還有敵視態度。張問完全不是一個為了成大事什麼都不在乎的人,私人恩怨對他來說同樣重要。現在張問表現很客氣,是因為他現在在別人手里,沒有辦法的事。
張問道:“各為其主,身不由己;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葉楓撫掌道:“好!好一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張大人文采武功,修身齊家,讓人佩服之至……但是我也有不同的看法,忠乃謀事之本,但忠誰?是忠於昏君,忠於汙吏,忠於魚肉百姓的腐朽朝廷,還是忠於天下蒼生,忠於民族社稷?”
張問默然許久,他也不覺得大明朝廷有多好,但是同樣也不覺得白蓮教叛亂又有多好,甚至也不了解葉楓利用白蓮教起義,占了地方,他打算采取什麼政略。所以張問比較謹慎地不表示任何立場。
而且張問也不是完全只顧大義的高尚人士,他也想著自己,他是進士、是官員,在明朝廷屬於既得利益者,他當然願意看到明朝延續下去,保證他的榮華富貴。如果改朝換代,會發生什麼事,誰清楚?
葉楓見張問沒有說話,很自信地笑道:“張大人在遼東痛擊蠻夷,讓我華夏族人為之振奮,你的功績不可磨滅。但是現在卻幫著昏庸的朝廷打內戰、荼毒百姓,這是你的錯誤,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只要你加入我們,大伙就能同舟共濟,推翻腐朽的朝廷,重建乾坤,澄清宇內,何其壯哉!”
張問心道:叫這支起義軍草寇顯然低估了一點,從他們的上層人員和軍隊的裝備就可以看出,他們和一般的起義軍完全不同,以白蓮教的名號起義不過是借助白蓮教在百姓中的聲望收取人心而已……當初太祖起義也是借明教的名頭,明教其實就是白蓮教中的一支。不過話又說回來,不管怎樣,起義軍現在不過只占了一個省,而大明有兩京一十三省,人才濟濟,地廣人多,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現在誰滅誰還說不一定。
張問這一仗敗在起義軍的手里,其實是犯了輕敵的錯誤,誰也沒料到一股造反的草寇會有這樣的軍隊。要是引起了明廷的重視,讓明廷感到威脅巨大,福建叛軍能堅持多久恐怕很難說。
而且張問也在考慮:自己屈身在他們手下,打了天下,老子有什麼好處?封王封侯?太祖當初手下幫他打天下的王侯有什麼好結果?
所以張問壓根不想加入起義軍。
他也不能假降,文官和招安的那些武將不一樣,不能朝三暮四,文官最看重的是氣節。你只要降了,不管真假,以後不可能再回去。
葉楓這麼看重張問,希望他投降自己,也是看重了這一點。不僅張問有才能,投降之後忠心也比較靠得住……還有更大的好處,張問投降了,等於是給其他官員做了表率,以後對起義軍是大大的有利。
張問想了想,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