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疼,在那些人面前可不敢說。黃先生好酒量。剛一到衙門,就聽那陳大人噼里啪啦說了一大堆煩事,還順帶聽他發了一頓牢騷。”
黃仁直端坐在椅子上,又半眯起眼睛摸著胡須玩。張問順手翻看著公案上,從總鋪送過來的來往公文,和下邊各房遞報的賬目,該用印的用印,不用印的丟在一邊了事。
“大人這回做提舉,比在上虞做知縣要上手快些,底下的人沒那麼刁鑽。老夫查過了,陳安上家境貧寒,是個孝子,沒有什麼背景,人也還過得去。老夫來的時候,他見了大人的薦書,應酬得熱情,可見是有心依附大人的。”
張問哦了一聲,繼續干自己的活。黃仁直呆坐了一會,又說道:“清吏司怎麼應付,大人一點也不急麼?人家把大人弄到這位置上,就盼著您做點事。”
“一會得去清吏司一趟,看看他們說什麼。黃先生有什麼建議?”
黃仁直道:“鹽改顯然是辦不成的,可非得要讓辦……要辦很簡單,下個公文,通知有司衙門和鹽場實行‘開中納米’,定個期限,暫時依然發售鹽引;到了期限,便停止發售鹽引,只能通過納米憑證領受鹽引。按章程這麼辦就行了……不過還得順帶辦兩件事,一是立刻打擊私鹽,表明態度,二是嚴查外省食鹽流入。”
張問沉思了許久,這事看似簡單,手里有權,有戶部明文,一道公文就可以辦了。可明顯商人們不願意大老遠去送糧,一則這樣延長了資金周轉周期,二則路途損耗不可估量,賺賠風險很大。等商人們手里的鹽引用完了,可鹽巴是必需品,繁華的浙江,人口密集,酒樓飯館不計其數,沒鹽怎麼行?帶來的直接後果,鹽價暴漲,還有什麼後果天知道。
浙黨的目的,當然不是想讓張問瀆職問罪,張問還沒能被別人看上眼。可張問不能抵制鹽改,如果流露出不滿,到時候就會被順帶牽連進去,所以他決定要支持鹽改,以後也好推卸責任。
准備妥當,張問便命書吏起草了方案,收拾了一番,帶著方案去戶部清吏司官員駐扎之處。浙黨的代表、楊鎬的弟弟楊洛是戶部郎中;清吏司還有東林的王化貞是戶部主事。張問先看看他們怎麼出招,然後等左光斗和王化貞有什麼暗示。
第二折 浙江政略 段七 增印
張問去見戶部的人,卻吃了個閉門羹,人說楊洛不在,只收了張問的鹽改方略。張問在門口踱了幾步,也不能這樣找王化貞,因為浙黨的人現在還以為張問已經和東林的人翻臉,直接去找王化貞,就暴露自己的陣營了。
一旦知道張問還和東林一個鼻孔出氣,說不定他那提舉的椅子還沒坐熱,又要變成被攻訐的對象。
張問白跑了一趟,有些疑惑地回了鹽課提舉司衙門,陳安上拿著一張紙走進簽押房,放到公案上,說道:“大人,開中納米的官報,書吏已經擬好了。”
“哦。”張問打開印匣,將手放到印上時,總覺得不對勁,又將手縮了回來,“別急,等等上邊的回復,一旦發了官報,有窩引的商人獲知確切消息,定然會搶購鹽引,囤積食鹽坐等鹽價上揚,要慎重。”
“是、大人說的是。”陳安上會意,既然有上面的人下來,提舉司犯不著自己扛任何責任,還是等上邊的指示為好。陳安上也心知肚明,這鹽改要成功幾乎沒有可能。
張問總覺得事情蹊蹺,可能是去找楊洛沒見著人的原因,讓他產生了一種直覺。楊洛既然身負浙黨重托,這會兒正是辦公時間,跑到哪里去了?
這時候戶部分司里,楊洛正躺在後堂的木塌有一聲沒一聲地哎喲呻吟,只見他是個絡腮胡的黑臉大漢,穿著青色官袍,戶部郎中是正五品,只比張問大一級,但是他是中央的人,代表的是戶部。
楊洛咬著牙,一邊叫喚一邊喘氣,腦袋上已經插滿了針,一個郎中正站在塌前,左手小心撩著右邊的袖子,右手拿著一枚針輕輕插在楊洛的頭發里,慢慢捏著旋轉。
旁邊的板凳上坐著一個身寬體胖的中年人,耳大五官端正,正是王化貞,他疑惑地看著楊洛道:“楊大人,您好些了麼?”
楊洛停止叫喚,閉上眼睛躺著,也不答話。王化貞欠了欠身,看了一眼楊洛那張黑臉,臉太黑,根本看不見臉色,王化貞又轉頭看向郎中,郎中道:“王大人請放心,楊大人白日突發頭疼,是乃陽症,肝陽上亢,肝火肝風,老夫針灸之後,只需用藥調養,半月便可痊愈。”
這時候楊洛睜開眼睛,掙扎著要坐了起來,郎中忙幫了把手,說道:“楊大人要注意休息,不可操勞費心。”
楊洛滿頭的針,黑腦袋像個刺蝟一般,唉地嘆了聲氣,說道:“我也想省心,可現在不僅部堂、中丞關心這里的事,整個戶部都指著咱們把事兒辦好,我能省心嗎?”
他是說給旁邊的王化貞聽的,意思是總督、巡撫、戶部,都是咱們浙黨的人,你們省點心磕頭認輸吧。
王化貞臉色一變,心道老子是嚇大的嗎,口氣不善道:“改洪武法,根本就不可能!別說是楊大人,就是首輔來也沒辦法!”
楊洛看向郎中道:“針可以取了嗎?”岔開話題,心道:你王化貞除了牛轟轟說大話,還會什麼?居然把首輔方從哲也搬出來輕辱一番,首輔招你惹你了?東林黨就是嘴賤。
“大人您坐著別動。”郎中聽出他們對話的口氣不善,加上本來就判斷出這楊大人多半就是裝痛,就想把針快些拔了,好盡早離開這是非地。
楊洛又看向門口,問門口的皂隸道:“剛才你進來稟報何事?”
皂隸躬身道:“回大人話,鹽課提舉司提舉張大人剛剛求見大人,小的們見大人身體不適,就尋了個借口說大人不在司里。”
“哦,他有什麼事兒嗎?”
皂隸走上來,將手里的卷宗雙手呈到楊洛面前,“張大人是送方略來的。”
這時候郎中已取了針,收到盒子里,又將盒子放到藥箱,拱手道:“在下先行告辭。”楊洛喊了一聲送客,然後拿起案上的方略,王化貞伸長脖子要看,楊洛啪地一聲又合上了,“本官還有些乏,先休息一下,這本子,一會本官看了,再和王大人商量。”
王化貞神色難看,騰地站起來,但是楊洛是上官,王化貞也不敢怎麼樣,雙手一抱拳,連腰也不彎,直挺挺地說道:“下官還有公務要處理,告辭。”
楊洛坐著動也不動,鳥也不鳥王化貞,只對門口喊道:“長順,進來給我摁摁太陽穴。”
待王化貞走了,那被喚作長順的人才走了進來,恭敬地站到楊洛身後,用雙手拇指給他按摩太陽穴和頭皮。長順穿著灰布衣,頭發束在頭頂形成一個發髻,頭發花白卻沒有戴帽子。
過了一會,楊洛屏退左右,指著案上的本子,說道:“念。”
“是。”長順便拿起本子低聲念了一遍,然後將本子小心放到案上,垂手立於一旁。楊洛閉目想了想,說道:“這方案少一條,你說說看。”
長順回頭看了一眼門口,心道這楊洛和他哥楊鎬一個德行,完全沒有保密意識,也不管在什麼地方,想說事就說事。
但是長順不敢違抗主人的意思,盡量放低聲音道:“是。小人以為,少一條增印鹽引。一旦鹽改的官報下去,商人一定會在期限內大量購進鹽引,囤積食鹽奇貨可居。鹽課司就是想不給期限也不行,因為運米往東北也需要緩衝時間不是。這樣一來,短時間內籌集到五十萬兩軍費如同囊中取物,解內閣之憂,解皇上之憂。”
楊洛睜開眼睛,呵呵一笑,“你越來越長進了。”隨即又冷冷道,“東林黨的人,勾結江南商賈牟利,反而動輒要挾皇上,這次他們自個跳坑,怪不得別人,哼,奇貨可居,我看是投機取巧,這些窩引鹽商是誰指示的?”
“小人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長順見楊洛首肯之後才說道,“如果我們叫張問增印鹽引,張問會不會看出彌端,或者會不會讓東林人士知道?”
楊洛呵呵一笑:“知道了又怎麼樣?這是戶部擬定內閣通過宮里批紅的事兒,他們要抗命不成?再說了,如今在浙江的東林黨,能摻和這事兒的,一個王化貞,不足為慮;一個左光斗,可他已經去實地考察民生去了。張問?你沒見他去年在午門門口嚇得尿褲子?東林的人甚至憤怒得要直接刺殺他,去年在京師不是為這事兒吵了一場嗎?”
“東家高見。”長順提起筆,“小人這就代東家批復這方案麼?”
“慢!”楊洛睜開眼睛,沉吟了片刻說道,“皇上之所以會首肯此事,是因為能拿銀子回去……要是到時候東林黨的人罵起來,皇上不是也給一起罵了?皇上沒錯,那咱們就錯了,明白嗎?所以不能給他們把柄。”
長順放下筆道:“是,有公文就是證據,所以只能口述。”
楊洛點點頭,又說道:“我看這事就你去辦吧,你辦事我放心。”
“是。謝東家抬愛。”長順道。楊洛給了印信,長順正要出門,楊洛又叫住他道:“把張問拿上來的方案,給王化貞帶過去,讓他自個尋思去。”
長順領了命,乘車前往鹽課提舉司。
張問聞得皂隸稟報,便從簽押房前往後堂接待來人。皂隸又問道:“大人,儀門開正門麼?”
“又不是楊洛親自來,開什麼儀門?”
張問坐於後堂正中的公座上,黃仁直和同提舉陳安上站於一側,不一會長順就被皂隸帶到了堂中。長順拿出楊洛的印信,交到皂隸手上,張問看了確是無疑。
長順拿回了印信,慢騰騰地走過去,卻見張問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當即皺了皺眉頭,揖道:“在下長順,見過張大人。”
張問唔了一聲點點頭,也不還禮,說道:“咱們長話短說,不知楊大人有何指示?”
長順心下不爽,連坐也不請坐?他故意回頭看了看屁股底下,意思是怎麼沒座位?張問卻裝著不懂,你一個報信的,還坐個鳥蛋。
長順看了一眼張問,呵呵一笑,說道:“張大人果然是快人快語,好,在下就直說了,楊大人已經看了您的方案,考慮還算周全,特別是緝捕私鹽販子和聯絡鎳司衙門防范外省鹽貨,楊大人十分贊賞。只是……”
陳安上聚精會神地聽著,也許在他的眼里,中央下來的人都十分牛叉。
長順看了一眼陳安上,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繼續說道:“只是……還欠缺一條。”
張問想了想,覺得並無疏漏,不禁問道:“哪一條?”
“增印鹽引。”
“增印鹽引?”張問品味著這句話,過了一會,便說道,“鹽引是按鹽場開采或曬鹽多寡印制的,豈能隨便增減?鹽商買了鹽引,提不到鹽,官府信譽何在?”
“大人此言謬也!”長順道,“鹽場月月都有產鹽,本月提不到鹽,下月提便是,有何不可?”
張問愕然,心道:商賈大量購置食鹽囤積,等改“開中納米”的期限一到,沒地方買鹽引了,商人們自發就要借機抬高價格謀取暴利。那時候,鹽引該銷不出去的,仍然銷不出去,造成鹽引淤堵;商人們卻有大量食鹽囤積,抬高價格。買不到新的鹽引了,價格自然上揚,有什麼辦法?
第二折 浙江政略 段八 八氣
公案上鋪著大紅雲緞桌圍,那顏色讓張問想起鮮血。案上的紅筆,可以用來勾朱殺人,印匣里的大印,轉瞬之間就可以決定萬千百姓的衣食。古硯、筆架,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儒雅,甚至牆上還掛著古琴,但是這些東西實質上並不是那麼雅致,張問太明白了。
戶部郎中楊洛的使者長順,要求提舉司增印鹽引。張問不動聲色,平緩地說道:“既然戶部主持鹽改,提舉司理應實心用事,楊大人批了方案,下了官報嗎?”
長順長身站立,下巴一撮胡須翹著,不緊不慢地說道:“張大人有此想法,楊大人十分欣慰,九邊將士缺衣少糧,楊大人差在下來,就是促催大人,速下官報,通知有司衙門、鹽場立刻著手鹽改。”
長順說了一堆廢話想和稀泥,張問卻不為所動,他一直抓住事情的關鍵,又問了一句:“沒有官報,沒有公文?”
“方案豈能這麼快批復?大人只需抓緊下達官報,著手鹽改,增印鹽引,這是戶部的指示。”長順努力讓自己聲音聽起來比較平靜。
張問看了一眼長順的發髻,連帽子都沒戴,不過就是個家奴角色。他頓時明白了,鹽改是無法成功的,不僅東林的知道,內閣戶部怎會不知?等以後各自為了目的爭奪完了,回到這事的出發點,改鹽的失敗,總是有一些人罪不容誅道德敗壞,做替罪羊。
不給公文,讓老子去扛,不是明擺著想用老子做替罪羊嗎?哼,老子會等著讓你們整?
張問看明白之後,立刻放棄了力求左右逢源的打算,這個時候只能站到其中一方,方能保身。哪一方?當然是東林,各種關系擺在這里,張問沒有選擇。
張問冷冷道:“沒有公文,你干什麼來了?”
長順愕然道:“在下是來催辦公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