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用說了,我明白了。只是有一點不懂,科考也敢來這一套?”
“這只是縣試,就算你考不過也可以捐糧取得童生資格,有甚關系?再說六兩對於公子們來說,不過是小錢罷了。”彌勒臉搖搖頭道。
年輕人沉吟片刻,說道:“我先問問再說。”
“好,公子請便。”
張問見罷和曹安對望一眼,心下了然,正欲離開,這時見著客棧門口來了兩個人,一個老頭,一個年輕人。因那老頭身上穿得太破爛,卻和穿長袍的人走在一起,張問不由得心生好奇,難道是父子倆?便停下腳步想看個究竟。
那老頭一身短衣補丁重補丁,幾乎將原來的麻布都蓋完了,肩膀上搭著一塊烏黑的毛巾,臉上手上深深的皺紋簡直觸目驚心,皮膚曬得泛黑,眼窩深陷,一看就是做力氣活的百姓。
老頭弓著背,微顫顫地從衣服里小心拿出一個布包,層層打開,拿出幾塊銀子,說道:“二娃,拿進去交定錢吧。”
那穿舊長袍的年輕人抹了一把眼淚,憤憤地說道:“這些狗官!”
“二娃!”老頭眼里閃過一絲驚慌,將銀子塞進年輕人的手里,“禍事都是從嘴里出來,說話可得注意。”
年輕人將銀子塞回老頭手里,說道:“爹,這錢兒子不能要!您老幫人打谷,烈日當空血汗齊流,整整一天,才得三十文,六兩銀子九千文錢,得流多少汗,出多少力?您的背都彎了,兒縱是禽獸,豈能受之?”
老頭和年輕人推搡著那幾塊銀子,最後有些怒氣道:“二娃!爹叫你拿進去,你就拿進去!你只要好好讀書,將來做了官,知道百姓的一錢一文,一米一谷,是怎麼來的,能體恤一方百姓,爹出些血汗算什麼。”
“爹……”年輕人當街跪倒在地,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年輕人磕了三個響頭,拿了銀子走進客棧。張問在地攤旁邊磨蹭著等他出來,對曹安遞了個眼色,曹安便尾隨過去。
追上二人,曹安走到他們面前,說道:“兩位,請留步。”
老頭見曹安身上的新布衣服,彎著腰說道:“這位老爺,找小民啥事?”
曹安道:“我家少爺有件東西相贈,請老丈笑納。”說罷從身上摸出一錠十兩的銀子,交到老頭手里。
那兩人順著曹安的目光,看向張問,年輕人突然說道:“你們無名無故送銀子是什麼意思。讀書人,豈能受嗟來之食?”
曹安淡淡道:“你不為自己,也為你爹減輕些擔子不是?”
年輕人默然。曹安拱手道:“告辭。”
老丈彎著腰拜道:“小民謝老爺恩施。”
張問和曹安很快混入人群中,曹安在張問側後低聲道:“少爺,是不是要叫人打探一下那後生的姓名?”
“不必了。”張問搖搖頭道,“此人背負父命,就算做官也是海瑞那樣的官。官太清,如何為我所用?海瑞除了名垂青史,辦成什麼實事了?”
“是,少爺。”在曹安心里,這個少爺竟比以前的老爺還要有心思。
張問看了一眼曹安,知道他不明白剛才為什麼如此大方,便多說了一句:“做官不定要做好官,但一定要讓百姓誤認為你是好官,出現這麼多問題,不是你不想搞好,而是下面的官吏不好好執行政策。”
他回頭看了一眼上虞客棧,心道:祭起反汙大旗,就在近日。
第二天在簽押房,黃仁直終於忍不住,尋了個沒人的機會,問道:“上虞客棧的事,大人知道吧?”
張問點點頭:“路人皆知。聽說上虞客棧的東家是管之安的親戚,這幫人,也太過分了!”
黃仁直摸著胡須冥思苦想,但任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中間是怎麼回事,明目張膽在科考上動手腳,就算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會這麼昏干吧?
“老夫實在是想不通,這管之安想干什麼?挑釁大人的威儀?可這不是洗干淨了脖子,自個伸到大人的面前麼……就算找人頂罪,可那客棧不是他管之安的親戚?沒道理推自家人跳火坑啊!明明就是必栽的事兒,這麼做有什麼用處?”
張問也皺眉苦想,按著太陽穴道:“這兩天我也在想這件事,本來早就想動手了,可又怕這管之安設了什麼套兒讓我去鑽,就想等等看。要知道,本官一到這上虞縣,就被管之安來了個下馬威,此人經驗豐富,不得不防啊!黃先生認為是怎麼回事?”
黃仁直冷笑道:“什麼經驗豐富,老夫這麼些日子還沒看清楚他?不過就靠著懂點小地方規矩,會些雕蟲小技而已。能有什麼套?大人只管拿了人再說,他管之安不認帳,起碼客棧得頂罪。”
張問沉吟道:“我看再等幾天,不宜操之過急。輕敵冒進,兵家大忌也。”
張問心道:等再過幾天,銀子收得差不多了,起碼沒做賠本買賣不是。
黃仁直搖搖頭:“大人得盡快,要是拖下去,驚動了上邊,恐怕大人也脫不了干系。”
張問一拍大腿,瞪眼道:“對了,這廝不會是想用苦肉計,自割一塊肉,要把本官一起拖下水吧?娘的,老子和他有仇麼?”
第一折 乘醉聽風雨 段十九 突襲
臨考還有三日,一大清早,公門吏典、兵卒及里長人等,都置簿付承發典吏收掌,畫卯開始上班。
張問升大堂,這個時間是為早堂,卯時至辰時。清早升堂,並不審案,糧里長等各照都圖,挨次站立堂下,作揖聽發放出。
皂隸報門,陰陽報時,同僚揖,首領揖,六房揖,門庫參見,始將公座簿以次僉押。內外巡風、灑掃、提牢、管庫等各報無事,自吏房起先將一日行過公文,或申或帖或狀,依數逐一稟報點對,各房挨次僉押用印。然後放里老挨圖入見,比較里老,催辦公事。
張問十分嫻熟順暢地處理了這些雜務,召首領等官吏到堂,揚聲道:“本官獲報,縣前街上虞客棧冒名縣衙之名,收受縣考士子賄賂,此等行徑,簡直是無法無天!”
肥佬管之安一聽,迷惑不解,眼巴巴地看著張問,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姓張的怎麼現在就先動手了?
底下的人猜測,那客棧怕是管之安授意這樣干的,因為客棧老板是管之安的親戚。大伙這時見知縣要用武,都覺得是管之安太過分,太沒把知縣放在眼里了。
張問冷冷看了管之安一眼,心道:現在該老子讓大伙看看,誰給誰下馬威,和知縣作對是什麼下場。
當即一拍驚堂木,喝道:“馬捕頭!”
闊臉馬捕頭一臉正氣,奔於堂下輯道:“屬下在!”
“即刻差公人,押上虞客棧一干案犯到衙審問!”張問當即提筆用朱砂寫牌票,交於馬捕頭。因為是出了正式牌票,書吏立刻備案這次行動。
這時管之安站不住了,一臉恐慌道:“堂尊……這是……”
張問盯著管之安道:“怎麼?主薄認為不妥?”
管之安一臉苦相,左右無計可施,有滅門的把柄在張問手里,他還敢公然和張問唱反調不成,這時候上面還不知道這件事情,上虞縣知縣最大,管之安沒法攀咬張問。
管之安面上的肥肉不自覺地抽動,咬牙道:“是、是……哦,不是,不是,下官覺得十分妥當。”管之安就像嚼著一塊黃蓮一般難受,對門口的一個皂隸做了一個眼色,皂隸會意,跟著馬捕頭出了縣衙。
張問眼尖,將這個小動作看在眼里,但不點破。馬捕頭帶著一干皂隸快手,直奔過縣衙街西邊的丁字路口向南一轉,走一段平安坊,橫街就是縣前街,徑直衝向上虞客棧。
“閃開!”馬捕頭按刀馳馬,公然在鬧市橫衝直撞,將小攤小販搞得雞飛狗跳。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找回了作為男人的威風。
馬捕頭在客棧門口勒住馬口,大吼一聲:“將老板、掌櫃、小二、廚娘、雜工一干人等,盡數捉拿!”
眾皂衣聽罷不問青紅皂白,衝將進去。一個臉上有大痔的瘦小老頭從樓上奔下來,見到眼前的陣仗,哼了一聲,“都給我站住!撒野也得看看這是什麼地兒!”這瘦小老頭便是管之安的姨父王四,人稱四爺。
皂隸等人都知道這上虞客棧是管之安的地方,雖然有知縣的命令,但條件反射地有些畏懼,便將門外的馬捕頭叫了進來。
馬捕頭冷臉拿出了牌票,心道這會兒還跟著管之安混,不是眼瞎了麼,將牌票舉到王四面前,冷冷道:“王老板看清楚了,這是縣衙的朱砂牌票,本差奉命拿人,王老板,和本差到縣衙走一趟吧。來人,給我綁了!”
“誰敢!”王四聲色俱厲地喝了一聲,皂隸等在管之安的積威下站在原地。這時眾士子都從樓上走到樓梯上,俯身看熱鬧,議論紛紛,人說這上虞客棧是冒名收錢,眾人憤憤然,嚷嚷著要求退錢。
馬捕頭冷笑一聲,厲道:“王老板,你想清楚了,敢拘捕,杖二十!打傷公人一指,斬!兄弟們,給我上!”
眾衙役聽罷正要撲上去,王四認為管之安在這一帶誰敢不買賬?不就是一個小小捕頭麼,還真橫起來了。後面的家丁奴仆靠上來,他便藏於人後。
這時先前站在大堂門口的皂隸,接了管之安眼色的人,忙走到中間,說道:“馬哥,大家都是熟人,讓小的勸四爺兩句如何?”
馬捕頭哼了一聲。
皂隸走上前,在王四耳邊低聲道:“主薄這次也護不住您老了,他讓小的給您帶句話,別亂說話,主薄自有辦法搭救您老。”
王四認識這皂隸,是管之安的人,這才對奴仆們說道:“你們都下去吧。”
馬捕頭冷冷道:“走哪里去?全部拿下,一個都不能少!”皂隸一擁而上,拿著繩子鏈條將客棧里的一干人盡數捉拿,馬捕頭又下令看管櫃台銀鋪,只待上邊下令清繳贓款,又發人封了王家宅院,所謂贓銀,恐怕很難分清。
押送縣衙的時候,張問正坐在大堂公座上,俯視眾官吏皂隸,眾人莫不敢言,公堂上靜悄悄的,只有麻雀在院子里嘰嘰喳喳。
張問看著門口,等著馬捕頭復命,一言不發,無人知道張問在想什麼。管之安渾身發冷,背心冰冷潮濕一片,這時候才隱隱感覺到,這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並不是那麼容易看透的。
過了許久,馬捕頭走進大堂,輯道:“稟堂尊,案犯盡數捉拿,請堂尊示下。”
旁邊的黃仁直摸著胡須,一言不發,一臉得志。雖然是管之安自己送上門,張問順手辦事,但黃仁直覺得今天張問辦的事實在是干脆利落,十分漂亮。只說在縣衙里,黃仁直當然和知縣是站一條线的,這時候黃仁直也忍不住儼然自得,摸須很爽。
張問揚聲道:“來啊,帶主犯上堂!”
皂隸將上了枷鎖的王四押上大堂,王四一進來,就四處張望,終於見到了管之安,正站在公座一側,當下舒了口氣,只要有管之安在,王四自覺安心了不少。
大堂衙役擂響堂鼓,一衙役依例大喝一聲:“大膽刁民,跪下!”排列大堂兩側的皂隸跺著板子,長聲道:“威……武……”
王四本來是打算硬朗那麼一下,陡地被這種氣勢嚇了一跳,腿一軟,便跪倒在地上。“啪!”一聲驚堂木,王四嚇了一跳。張問拍完驚堂木,不問青紅皂白,也不管問罪張口便道:“大膽刁民,身無功名,見官不欲下跪,目無尊上,無法無天,來人,給我打!”
張問從簽筒里抓了幾根簽,丟到堂下,“用心了打!”班頭聽罷四字,是堂尊明白交代的,這時候連管之安都被制的悶屁不響,此種行勢下,下邊的人哪敢再和堂尊作對,班頭撿起竹簽,數了一遍,說道:“二十五板子,堂尊的話,都聽明白了?”
皂隸大喝一聲,將王四按在地上,一人揮起板子,打得噼啪作響,王四如殺豬一般嚎叫,大喊冤枉饒命,屁股大腿上血染一片,昏了過去。皂隸哪管死活,這等刁民打死了也不犯法,昏了依然繼續打滿二十五板子。
打完之後,一人提了半桶水上來,抓起王四的花白頭發,將冰冷的水“嘩”一下淋了他一頭一臉,王四幽幽醒了過來,哎呀呻吟不已。邊上的管之安臉色烏黑,見王四一副狼狽的慘樣,都不忍心再看了。
這時候張問才問道:“堂下之人,姓甚名誰,從實報來!”
王四只顧痛叫呻吟。張問一拍驚堂木,“還敢藐視公堂,來人……”
王四忙討饒道:“大人,求您別打了,草民招,什麼都招。”
“報上姓名!”
“草民王四。”
書吏提著筆飛快地記錄著對話。
張問又道:“來人,將應考士子等人,帶上公堂。”
來了四五個人,報了姓名,說了上虞客棧明目張膽索取錢財之事,並在證詞上畫押簽名。張問聽完,喝道:“王四,上虞客棧是你經營的嗎?”
“是,是草民經營的。”
“士子所言,你可認罪?”
王四幽幽道:“認,草民認罪!”
“很好。”張問道,“本官再問你,誰人指使的?”
旁邊的管之安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