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稟報之後心里咯噔一聲,猶如一下子掉進了冰窟,他的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中計了?
“傳令全軍,立刻撤出戰場!”代善急忙大喊。
旁邊的岳托急道:“皇阿瑪,可能是南人的奸計,咱們不能猶豫了,趕快北撤!”
河流南岸,輜重彈藥被點燃焚燒,不時傳來“轟”地一聲火藥爆炸,四面黑煙彌漫,亂兵驚馬到處亂跑,戰場上一片狼藉。
對岸的戰車在河邊排成一线,不斷炮擊掩護,步騎涉水而來。清兵衝破了後面的一個輜重營,卻沒撈到一點糧食。代善下令離開戰場之後,他們奔走十幾里地之後,不見明軍追來,這才下令停下來修整。
忽報錦州援兵中的步騎離開了車營大隊,直上小凌河,滿清眾臣頓覺不妙,大都意識到明軍故意將輜重營暴露在騎兵打擊下完全是個誘餌,目的是為了拖延他們。
糧食沒搶到,很快就面臨殺馬充飢的境地了,眾人紛紛進諫代善退兵。
就在這時,探馬來報:東面秦良玉部主力離開了松山,正向小凌河下游調動。
岳托忙道:“皇阿瑪,現在我軍戰無糧草,小凌河下游被秦良玉控制,我等應立刻從錦州西面渡河,突出重圍。”
到了現在這樣的境地,代善只得下令北退。
小凌河上中游東西流向,從蒙古哈刺鎮進入遼西走廊之後,經錦州轉向,向南直入大海,現在是橫在清軍主力北退路线上的一道屏障。
河防以錦州為中心分為兩段,秦良玉部七八萬人調往小凌河下游地區之後,極大地增加了清軍從此段渡河的難度;相比之下,錦州上游防御比較空虛,因朱燮元部要重點防守錦州,兵力不足……待從南邊過來的十余萬大軍到達小凌河之後,方能鞏固上游防衛。
代善遂決定從錦州上游渡河。
正行進時,忽報邊牆一帶的明軍騎兵離開了車營大隊,正在迅速北上;錦州內也有一部騎兵出城向西運動。
很顯然這樣的異動是為了在錦州上游阻擋清兵。於是代善下令加快行軍,同時調令前鋒騎兵一部趕到小凌河相機而動。
前鋒騎兵迅速趕到小凌河錦州上游時,發現北岸有大量的明軍槍騎兵和一些騎馬的鳥槍手。待清兵靠近河岸時,對岸的鳥槍手便從馬上下來,用火器射擊。
明軍步兵使用的燧發鳥槍,射程一百多步,直接便可以從對岸殺傷清兵;而弓箭的射程無法企及。清兵奈何不得,他們沿河尋到一處水淺的地方,試圖涉水過河。對岸明軍在河岸一直監視清兵的東西,不多時明軍的一支馬隊也出現在面前,那些人從馬上下來,排成火器隊形向南岸的清兵射擊。
清軍前鋒將領見那股明軍人數不多,便下令冒著鉛彈涉水過河。清兵在水中行進緩慢,成了活靶子,中彈落水者不計其數,他們嘗試了兩次都未能過河,眼看附近更多的明軍陸續趕來,他們只得放棄渡河,從河岸離開。
第七折 率土之濱 段七三 日月
九月初,遼西地區的天氣已十分寒冷,很多京官不適應東北的天氣,都穿上了襖子或大衣御寒。但是氣溫仍然沒有低到讓河水結冰的程度。
小凌河南岸的清軍主力糧草耗竭,迫不及待要越過小凌河,明軍增調各路兵馬在小凌河與清兵大戰。永歷五年初以來歷時半年多的遼西走廊大戰,已到了最後決定勝負的關頭。
時義州的六萬清朝新軍南下接應代善主力,明軍參戰兵力主要是錦州兵以及沿邊牆北上的騎兵,雙方人數相當,交戰總兵力三十余萬人。
小凌河流域戰況激烈,而寧遠城這邊依然很安靜,甚至連炮聲也聽不見。張問一大早就站在城頭等待消息,一站又是半天。因為是大戰的日子,許多文武官員也來了城頭。
寒風時起時息,城牆上下安靜無事,除了官兵經過時的腳步聲和官員們小聲的議論聲,只剩下旌旗被風吹得“嘩嘩”的響動。
張問一直都沒有說話,卻突然自言自語地說道:“關鍵時刻,還是沒靠上戰車,松嶺下面的裝甲師要趕到小凌河估計還得兩天,朱燮元應該已經下令步軍離開裝甲師北上增援了。”
這句話正好被剛剛走上來的熊廷弼聽到,他便說道:“清軍士氣低落倉皇強渡,敗北是注定的事兒,閣老只管等朱燮元傳捷報來。”
張問聞聲回過頭,只見熊廷弼正向自己拱手作禮,他便伸出一只手擺了擺:“熊督師不用多禮……這場大仗你沒趕上恐怕有點遺憾。”
熊廷弼想了想說道:“朱部堂在前面,下官在南线,也算參與了的,張閣老不也在寧遠麼?”
張問心道我現在沒升官加爵的必要了,還要軍功干什麼?
熊廷弼搓了搓手,又說道:“這兩天天兒真冷,建虜要涉水半身泡在河里真夠他們受的。河上的所有橋梁和渡船都被朱燮元燒了,從錦州城倒是能過河,可建虜沒時間攻打錦州。上午報來的消息,章照率騎兵正和南岸的建虜對衝,看來建虜想脫身沒那麼容易,這一仗打下來,咱們對建虜的優勢將進一步拉大……”
張問道:“等錦州的仗打完,我要回京師了,遼東事還得靠你們主持。”
“朱部堂也要回京師?”熊廷弼忙問道。
張問聽到這句話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笑意:“等大戰結束之後,看情況商議決定。”
就在這時,一個侍衛走了上來,抱拳道:“稟張閣老,京師來人了,是玄衣衛的人,她想見見您。”
“哦?”張問聽到是從北京派來的玄衣衛,便回頭對玄月說道:“帶她去譙樓。”
“是,東家。”
和熊廷弼告辭之後,他便來到東城譙樓上接見了來人。那人進來之後取下頭上的黑紗帷帽,張問頓時認出來:她是巧娘,經常跟在張盈身邊的人。
於是張問便道:“盈兒派你來有什麼事?”
巧娘的臉蛋身段確是真生得巧,嬌小的身姿看起來有種南方煙雨的感覺,有些柔弱。不過張問知道她的頭腦肯定不弱,要不然不會得到張盈的賞識……女人之間的勾心斗角也是很考驗頭腦和手法的。
果然巧娘還沒回答張問的話,便看向後邊的玄月輕輕點了點頭以示招呼,這個小動作倒是巧妙,給足了玄月的面子。
她輕輕上前了兩步,低聲說道:“夫人讓屬下趕著告訴東家,太上皇醒過來了。”
“什麼……太上皇?”張問隨即意識到這個太上皇是指天啟皇帝朱由校,喜歡木工那個。
朱由校在南宮躺了好幾年,幾乎所有人都把他當死人看,卻不料這時候竟然蘇醒過來!
完全出乎張問的意料之外,讓他一開始就吃了一驚,不過他很快就回過神來,就算朱由校蘇醒過來,對大局應該也沒什麼影響……因為權力已不在朱由校手里。
少年時代張問就開始想權力是什麼東西,記得那時候他問父親什麼是權力,父親只說了三個字:搞平衡。權力這個概念在那時候便第一次進入張問的腦子,以後進入官場之後很多年他一直都在琢磨這東西。
這玩意說不清道不明、看不見摸不著,它不是金錢可以直接換取東西,可以壓箱底保存;也不是某種技能完全是個人的能力……
不過張問很早就明白:皇權不是上天賜予的;官僚的權力也不是皇帝恩賜的,如果皇帝一個人可以統治整個國家,他肯定不會恩賜給官員任何權力。
所以,現在朱由校沒有權力,上天也不會給他;權力到了張問的手里。
短暫的驚訝之後,張問表現得很淡定,他想了想問道:“太上皇都見了些什麼人?”
巧娘道:“四個太監兩個宮女在侍候太上皇,其他人都沒去見面,夫人在外邊看了一陣……太上皇醒來的消息就只有那麼幾個人知道:太後、司禮監的王體乾,可能王體乾的心腹李朝欽和覃小寶也知道……”
“好了。”張問打斷巧娘的話,“哪些人我心里基本有數……李芳應該也知道了吧?”
李芳便是受到張嫣賞識的那個胖太監,如今做了司禮監秉筆,在宮里也有些門路。其實張問對這個太監沒什麼好感,但考慮到李芳有張嫣撐腰,正好用來制衡太監體系的權力,便一直默許他的存在。
巧娘點點頭道:“知道,侍候太上皇的太監里面,有李芳的人。”
張問沉默了一會,這個李芳的嘴是不是靠得住,他不是很有信心。
巧娘又加了一句:“太後(張嫣)已經吩咐李芳不要讓消息外泄。”
“嗯。”張問不動聲色地說道,“太後沒去見太上皇?”
“沒有……夫人叮囑太後不要去見太上皇。”巧娘的一句話中間很明顯地頓了一下。
張問抬起頭,目光從她的臉上掃過,一絲笑意被他悶在了肚子里。
他站起來踱了幾步,將整件事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然後說道:“巧娘,你先回京師,告訴盈兒穩住局面,有什麼突然情況的話找黃仁直和沈敬二人商量。我要過幾天才能動身。”
巧娘也不多問,拱手道:“屬下告辭。”
張問點了點頭。玄月說道:“我送送巧娘。”
日已西斜,張問走出譙樓,在附近獨自走了許久,努力將幾處的事兒都理順。要說張問的現在的位置,還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坐穩的,很多關系需要在肚子里清楚才行。
他走幾步,便抬頭望一會遠方的地平线,風景他自然沒心思看,除了風景,遠處沒什麼可看的,什麼也看不見……所以很多事都只能在腦子里想象,要搞清各處的關聯有點考驗抽象思維。
旁晚時分,張問尋思著該吃晚飯了,正欲下城,這時只聽得遠處大喊:“捷報!捷報!小凌河捷報!”
只有遞傳捷報時信使才敢這麼大聲嚷嚷。張問聽罷心里頓時一喜,忙喚人出城將信使帶過來。不多一會,許多官員聽到嚷嚷都從各司衙門里出來,向城東這邊走來了。
信使被帶到張問的面前,跪倒在地,雙手呈上漆封信筒,大聲說道:“稟張閣老,朱部堂命卑職遞傳捷報。”
張問回顧了一圈城下的官員,說道:“識字麼,念出來。”
“是。”信使將雙手伸出來,慢慢地刮開漆封,好讓整個過程在大伙的眼睛下看清楚。他抽出信紙,展開大聲念道:“下官兵部左尚書總理遼西軍務朱燮元頓首……擊潰義州虜兵六萬,斬首四萬三千級;擊潰小凌河一线建虜主力,斬首八萬。建虜大潰,猶如喪家之犬,僥幸生還者向義州方向奔走,疑敵酋代善未死,在亂兵中逃脫。建虜主力遭受毀滅性的重創,整個遼東已在我手……”
念完捷報,寧遠城上下無數的人竟然出奇地安靜。
城頭上有一面日月旗,被風吹得“啪啪”直響,張問不禁抬頭看了一眼那面漢人的旗幟,一時也不知說什麼了,此時他完全理解大家的沉默。
突然聽得“撲通”一聲,一個紅袍老頭撲倒在地,嗷淘大哭:“十年……九泉之下千百萬亡靈可以瞑目了!遼東漢人不用再做奴才了!”
想起那本大明日記,張問心道:咱們所有人都不用再做奴才了。
他淡淡地說道:“朝廷總算給了戰死的將士一個交代。”
歡呼聲隨即便響徹雲霄,這是勝利的聲音。大家都很高興,勝仗意味著升官發財,意味著在外族面前找回了臉面,找回了尊嚴……只是……
只是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會知道,對滿清的勝利真正意味著什麼。大概,只有窺知天機的張問和另一個時空的那些人才能深深地體會到:這不只是一場戰爭的勝利。
張問在熱鬧的氣氛中想到:千百以後,讀青史的人們或許會領悟偶然的拐點意味著什麼。
他也不知道以後的歷史長河會如何流向,不過漢人們或許最不該忘記的是:自己是誰,來自何方。
第七折 率土之濱 段七四 白菜
滿清主力被剪滅,廣袤的遼東地盤在數十萬明軍威脅下幾乎成了囊中之物。張問不認為他們還有什麼辦法,如果這樣滿清都還有辦法死灰復燃,他就只好承認天道非人力可以改變。
……昨天他聽說有個文官接見了一個遼東方士,那方士自喻精通風水玄學並心懷忠義,所以很巧妙地破壞了愛新覺羅氏的祖墳風水,才使得滿清氣數耗盡。很多明朝文官多少都信點這種玄乎的東西,所以不敢擅自做主,便將這事兒報到了張問那里。當時張問大怒:老子們血里火里才打敗了清軍,這方士竟然把功勞都攬到他的什麼風水氣象上!便立刻下令將那妖言惑眾的方士腰斬。
人的想法是最不穩定的東西,昨天張問還毫不猶豫地殺掉了方士,今天他心境一變,又有些懷疑這世上興許真的存在一些常人無法參悟的玄虛。
……
不管怎麼樣,平定遼東應該是八九不離十的事兒了。
消滅建虜改變歷史不讓清朝這個時代再出現在青史上,是張問的一大宏遠。如今目標基本達成,他心里反倒有些空落落的。
這種感覺就像一個爬山的人,爬得十分辛苦,在途中一直堅信爬到山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