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黃仁直道:“連侍女也是小姐送的麼?”
那少女笑著臉道:“東家不記得了麼?去年您去沈宅,進了西庭,就是奴婢給東家引的路。”
張問一拍額頭,哦了一聲道:“我想起來了,哈,我說怎麼看起來這麼面熟。”其實他壓根就不記得了,不過實在不想讓如此美女失落。
“黃先生,一起吃飯,還喝什麼茶,中午在衙里吃那一頓,簡直難以下咽……你叫什麼?”張問又回頭問那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笑嘻嘻地甜聲道:“奴婢名叫珍兒。奴婢是東家的人了,東家賞賜奴婢一個名字哦。”
“真兒……就賞你個名兒,叫假兒吧。”
白衣少女嘟起小嘴不快,這名字確實難聽。張問哈哈一笑,“居西湖之畔,有詩曰淡妝濃抹總相宜,你又穿白衣淺紋褶裙,就叫淡妝吧。”
“謝東家賜名。”
張問又道:“去叫夫人她們一起吃飯。”
“是。”
黃仁直忙道:“大人內眷在此,老夫就不便叨擾了。”張問道:“黃先生不必見外,張盈不就是笛姑麼,先生又不是不認識,當初在京師,不是先生和她一起來相識了,我豈能娶此良眷賢妻?”
黃仁直這才笑著答應了。
白衣少女淡妝將張問等人帶進第二進院子,院子里栽滿了桃樹,林間小徑上飄滿了落花,空中也紛紛揚揚,美麗得如人間仙境。這院子原來是沈碧瑤的,看來沈碧瑤不是一般的愛花,在她居住過的地方,無一不是種滿花樹。
生活在這樣的環境,張問都有點樂不思蜀的感覺了,他雖出身地主家庭,還是第一過這般奢華的生活。這些都容易讓人沉迷喪失斗志,張問不由得提醒自己。如果沒有權柄實力,什麼東西都是過眼雲煙。
穿過一片桃花林,就看見一塘荷葉,荷塘中間有個小亭子,岸邊有房屋數間。張問走近之後,見那幾間房有亭、謝和敞室,周圍養著白鶴,還有雞鴨等家畜,這里定是主人閒時休閒娛樂輿情的地方,因為沒有窗楹,四面透風,不適合居住,居住應該在第三進院子的內宅里。
最大的是一間敞室,前面種著梧桐樹,後面種著竹子。張問和黃仁直進去之後,看了一番這敞室,自然是幽雅所在。前後沒有牆壁,通風又便於觀景聽琴。
敞室不能懸掛書畫,中間有一張大幾,兩旁各有無屏的長榻一張,木幾上擺著大硯台一個和青綠水盆一個。北窗有湘竹塌一張,可以高臥。
張問和黃仁直推讓一番,坐在中間的長塌上,不一會又走來了幾個白衣少女,將北窗的湘竹塌抬開,放上桌子板凳,開始擺飯。
張問和黃仁直剛坐下,就聽得不遠處響起了琴聲,張問尋聲望去,寒煙已經坐到了旁邊的亭子里,焚香凝神,開始撥弦。
第二折 浙江政略 段四 煮酒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幾案上有建蘭一二盆,塘邊奇峰古樹、清泉白石;敞室中湘簾四垂,望之如入清涼界中。
亭中有白衣寒煙,緩緩送來叮咚琴聲,青絲隨風而動,玲瓏身段,嬌美面容,如仙子下凡。張問和黃仁直坐的桌子邊上燒著一個小爐子,溫著美酒,丫鬟美婢陸續送來佳肴,擺放在桌子上。
“良辰美景,知己一二人,煮酒廣論,今日我們就來個煮酒論英雄如何?”張問心情很好,朗聲笑著。這庭院之中,全是沈家的人,張問深感沈碧瑤的厚愛,老婆都是沈碧瑤給的,所以已經不把沈家當外人。
黃仁直摸著胡須呵呵一笑:“很久沒有這般放開胸懷了。”
桌子上很快擺上了滿滿一桌子,有山珍,鵝、鴿子、斑鳩;有海味,炙蛤、鮮蝦、燕菜、鯊翅;有各色蔬果,層層架疊,以示美觀,稱為“果山增高碟架”。
不一會張盈就在那奴婢淡妝等白衣少女的帶引下,款款走進了敞室,她身作淺綠綾羅侍女裝,交領衣裳讓她纖纖玉脖露出來,配上如絲一般烏亮柔滑的秀發,讓人賞心悅目。
張問看在眼里,心道如此美妻卻常常在房事上不能盡興,定要想個法子調教一番。但是作為正妻,在家中的地位僅次於男主,自然不能像調戲小妾一般猥瑣,張問不好意思破壞自己在張盈心目中的印象。
這時候張問無疑間見到亭子里彈琴的寒煙,她是名妓出身,什麼手段不會?張問頓時計上心來。
“妾身給相公請安。”張盈走到桌前,款款施了一禮,從容淡定,她無論是男裝打躬作揖,還是作典雅裝扮作萬福,不一不是形神具備。她緩緩轉身又對黃仁直施了一禮,“妾身見過黃先生。”
黃仁直摸著胡須笑看著張問道:“以前笛姑都是叫老夫黃老,現在卻突然改口了,老夫還不是很適應呢。”
張盈那亮晶晶的飽滿額頭下面的美目一笑,秀目變長狹,黑睫毛以玉白膚色為背景更顯可愛,走到張問身邊,說道:“妾身隨了相公,自然隨相公稱呼黃先生了。”
張問頓時被張盈那一笑笑呆了,只覺得眼光昏花,已看不清遠處的景色,心里竟然撲騰撲騰跳將起來,不由得感嘆道:“這漫天的桃花,怎比得上娘子一笑之萬一?”
張盈一樂,柔聲道:“相公,黃先生在旁邊呢。”
張問看了一眼黃仁直,自然要讓這老夫子看看,以前的笛姑這會兒是怎麼聽我的話的,便說道:“娘子,還不快給黃先生倒酒。”
張盈便用左手托住右邊的長袖,慢慢地端起酒壺給黃仁直斟酒,動作要慢才顯得優雅。張盈無疑悟性很高,悟透了各種動作的神韻特點。
“黃先生請,我先干未敬。”張問雙手舉起酒杯,仰頭酒杯見底,“一杯酒,一段英雄論,黃先生以為,當今時局,朝廷廣調天下兵馬集往東北,誰可當大事?”
黃仁直喝下酒,拿手帕小心擦了擦胡須,那幾根山羊胡是他最愛玩的東西,不得不保護好了。黃仁直調侃笑道:“當今天下可稱英雄者,惟大人耳?”
張問一愣,隨即就明白黃仁直用《三國演義》里曹操的“惟使君與曹耳”在調侃。張問也不是沒有幽默感,隨即很配合地看向天空。這個動作是揶揄三國里,曹操剛說完那句話,天空就響了一個雷,劉備的筷子落地,不知是被雷嚇的,還是被識破裝比嚇的。
張問看完天空,黃仁直哈哈大笑,張盈也笑魘如花。他們想起了張問在上虞學劉備的情況,不由得會心一笑。
“黃先生不是外人……別說,我還真打算爭上一爭。”張問不笑,正色道。
黃仁直半眯著眼睛,摸著胡須,在想張問那句話是開玩笑,還是玩真的,片刻之後,黃仁直才說道:“恕老夫直言,大人不了解遼東狀況,又無實戰經驗……再說,大人也犯不著摻和那趟渾水。”
張問搖頭道:“犯得著,犯得著……”張問壓低聲音道:“沈小姐與我都要對付的李氏,掌家的是李如梓,李如梓其父李成梁,不就是在遼東發家的?朝廷到遼東選兵,連幾千能戰的都選不齊,也是李成梁斂財的功勞了。咱不學他斂財,但是遼東戰事已牽動天子之怒,實乃建功立業之地。男兒何懼危局?這個地方看似危險,卻暗藏極大的機遇。”
黃仁直半眯著眼睛一動不動,猶自在沉思。而張盈的臉色變得蒼白,沙場上刀劍無眼,相公一介文官,可以說是手無縛雞之力,她想起一句話:悔叫夫婿覓封侯。
張盈張了張小嘴,想勸阻相公,但最終沒有說出來,只眼巴巴地看向黃仁直,希望他勸相公幾句。黃仁直半眯著眼睛,將旁邊的人的表情看在眼里,果然就睜開眼睛道:“老夫勸大人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大人切不可因為想盡早對抗李氏,便涉險東北。一則那是一趟渾水,二則大人才不在兵事,恐與國家興亡無益。”
“誰說我不知兵事,先生不見上虞民變,我提三尺青峰,不是照樣縱橫?再說大明猛將如雲,也用不著我上陣殺敵,知道怎麼用人用謀便可。”
黃仁直皺眉道:“大人如何上位掌用將之權?”
“這個……”張問嘆了一氣,今天在衙門里,最後返回身畫的那半個圈,就是自己,半個圈意思就是想去,但是基本沒有機會。一個圈就是想去又有機會了。一共三個人想去而有機會,兩個人想去但沒機會。
張問端起酒杯,悶悶地喝了一杯,看著滿桌的山珍海味,嘆道:“沒有下酒菜,酒也是苦的……黃先生以為,誰會掌遼東?”
黃仁直半眯著眼睛,喃喃道:“商丘楊鎬,萬歷八年進士,二十五年經略援朝軍務;三十八年巡撫遼東,多次敗女真人和蒙古人。與首輔方從哲交好,齊楚浙黨派系的元老,又稱沙場老將,可能會出任遼東經略。”
張問點點頭道:“浙黨勢大,楊鎬確是最有可能的。但是我觀今日鹽課這盤棋,不簡單。東林已調德高望重的御史左光斗監察浙江,又調東林人士王化貞參與浙江戶部清吏司,所以我覺得事情尚有反復,說不准。”
黃仁直眯著眼睛沉吟許久,又道:“東林這邊,鳳翔袁應泰也得到了朝中重臣的推舉,特別是兵部左侍郎張鶴鳴十分賞識應泰,以王化貞和應泰為其最得意的門生。二十三年進士,先後任工部主事、兵部武選司郎中、淮徐兵備道、按察使永平兵備道、右僉都御史。任永平兵備道時,應泰招兵買馬,休整要塞,打造戰艦,采辦火藥軍械,十分得力,素有精明能干之稱。連浙黨那邊的熊廷弼也認為他是能吏。”
張問又飲了一杯,聽著亭子里叮咚琴聲,想了許久才說道:“我覺得,袁應泰寬厚有余,殺氣不足,治軍後勤尚可,不足獨當一方軍政。當然,現在兵部無尚書,袁應泰又得到了兵部左侍郎的支持,也是極可能掌遼東之事的。結果如何,只看浙江這盤棋的勝敗。”
張問畫了三個整圈,楊鎬和袁應泰算是兩個整圈,還有一個整圈,這時就聽得黃仁直說道:“還有一個能主遼東兵事的將才,自然就是熊廷弼。二十五年進士,先後任保定推官、監察御史、遼東巡按。在遼東時,實行軍屯,繕垣建堡,按劾將吏,軍紀大振。上疏備陳修邊築堡、以守為戰的存遼大計,但與前遼東巡撫楊鎬之議不和,督學南直隸,以嚴明聲聞。此人有大才,嚴格治軍,經略遼東,定可守土保邊。”
熊廷弼就是第三個圈了,按資歷和遼東巡按的經驗,是可以擔當大任的,所以張問才勉強給他畫了一個圈。張問搖搖頭:“和楊鎬和袁應泰相比,熊廷弼出任遼東經略的可能性最低。不過要是他們二虎相爭兩敗俱傷,朝廷無老資歷可用,有一點可能起用熊廷弼。”
“呵呵……”黃仁直笑著點點頭,“熊廷弼一向主張在遼東以守為戰。可是縱觀本朝三大征,天子無一不是用大軍征伐,每每希望一戰永逸,熊廷弼以守策,恐怕和皇上的攻策不符。”
張問笑了笑,三個圈正是那三個人,一個半圈是自己,想去但是可能去不成;還有半個圈,就是現在派到浙江“配合”楊鎬的堂弟楊洛監察鹽改的王化貞,(鎬洛:鎬京與洛陽的並稱),王化貞此人膽大,肯定也想去,但是和張問一樣,資歷聲望不夠。
“首輔方從哲令戶部鹽改,這是盤好看的棋啊,黃先生怎麼看?”張問喃喃道,“我現在就像他們斗棋的棋盤中的一粒棋子,作為棋子,就要有做棋子的悟性,不然瞎搞像什麼話?”
第二折 浙江政略 段五 佯醉
張盈在旁斟酒,張問不斷勸酒,不出半個時辰,已是杯盤狼藉,不知春秋幾何。張問那張方正的白臉也喝紅,還好酒量比較大,天旋地轉之下,神智還算清楚。黃仁直已是半眯著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處於半睡狀態。
張問端起酒杯,黃仁直忙擺擺手道:“老夫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得吐了。”
“不打緊,黃先生繡口一吐就是半個大明……”張問搖晃著腦袋,“如今調到杭州的左光斗、王化貞、楊洛、熊廷弼,有誰是沈家能聯絡上的?”
張問心里明白得緊,一邊勸酒,一邊在打探內情,沈家血脈單薄,沒有子弟在朝為官,也就是個商賈家世,能和沈家聯絡的,恐怕都是大商賈李如梓一黨的。
李家祖籍是高麗人,其祖李成梁原本窮得得到了大明官職之後連赴任的路費都沒有,到大明起家後,其中兩個兒子李如松、李如柏都繼承父志,都沒有作為,惟有三子李如梓從商,得到其父資助之後迅速擴張,官場商場都鋪的很開。
在大明朝,沒有進士出身,要混出場面絕非易事,就是主持軍務,如楊鎬、袁應泰、熊廷弼這些人,無一不是進士出身,純武夫只能衝鋒陷陣賣命,一般無法左右軍機決斷。沒有進士身份,混開了的,李成梁算一個,他的兒子李如梓算一個。
黃仁直半眯著眼睛道:“這個老夫也不甚清楚,不過楊洛、熊廷弼是浙黨的人,左光斗以正直不阿見稱,可能較小,唯有王化貞應該是可以聯絡上的。”
張問喃喃道:“聽說兩黨為爭遼東大權,在京師已經就交鋒過一回了,可有此事?我前段時間一直閉塞在上虞,聽到的風聲實在太少了。”
“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