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想起剛才那個梁郎中的遭遇,便說道:“夫人的情況很糟,妾身不敢斷言。如果孩子和夫人只能保一人,張大人要誰?”
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幔維里沈碧瑤的呻吟也停了下來,都在等著張問回答。只聽張問說道:“要沈小姐。”
柳影憐不知道為何張問不稱呼夫人,要稱呼沈小姐,本想改口,但是小姐能生孩子嗎?柳影憐便依然稱呼夫人,“那好,如果萬不得已,妾身可能會折斷嬰兒的胳膊……饒是如此,如果流血過多,夫人也有性命之憂。”
過得一會,柳影憐的人就將她的藥箱送來了。這時沈碧瑤沙啞地說道:“等等……我還有事要交代。來人,取紙筆過來。”
侍女取來紙筆,張問不解道:“沈小姐有什麼事,讓我來寫。”
沈碧瑤咬著牙,用微弱的聲音說道:“不行……這個必須我親筆書寫……是遺書。如果我死了,沈家無後,沈氏所有產業和人丁,全部由張大人接手。”
沈碧瑤堅持要親筆寫,侍女只得將紙筆拿到床上,讓她寫遺書。
張問心里一暖,沈家那麼多人,沈碧瑤最信任和在乎的,卻是自己。這時沈碧瑤又叫了一聲張問的名字,張問忙走到床前,握住她的手。
沈碧瑤翻動了一下發白的嘴唇,說道:“你靠近些……”
張問把耳朵靠過去,只聽沈碧瑤輕輕說道:“張問,你有沒有愛過我……”
張問心里一酸,一大滴眼淚奪眶而出,滴在了沈碧瑤的唇邊。在他的記憶中,好像從來沒有流過眼淚,親娘死的時候,他沒有流眼淚,本來很傷心,也想哭一場安慰親娘在天之靈,但是實在沒有淚水;親爹死的時候,他還是沒有;失去小綰的時候,痛苦萬分、羞愧萬分、仇恨滿腔,照樣沒有眼淚……但是在這一刻,猝不及防,仿佛封印的東西一下子就竄出來了。
沈碧瑤伸出舌頭一舔,慘白的臉上露出笑意,“咸咸的,有點苦……我沒想到你會有眼淚……”
張問握著她的手,說道:“我在這里陪你,你要是死了,碑上給你刻‘亡妻沈氏之墓’。”
旁邊的柳影憐聽到兩人的對話,臉上濕了一片,差點沒嗷淘大哭,她顧不得掏手帕,直接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張問和柳影憐陪在沈碧瑤身邊,還有眾多侍女產婆幫忙。這是個十分漫長的過程,沈碧瑤一直在有氣無力地叫喚,每一炷香時間,她就會劇烈疼痛一次,這種症狀一直持續幾個時辰。
柳影憐取沈碧瑤的合谷、三陰交、支溝、太衝等穴位用針灸,又拿一個小瓶子給她聞,不時打出一個噴嚏來。許久之後,沈碧瑤開始撕聲裂肺地慘叫,指甲深深陷入張問的手腕。張問咬牙忍住,手腕上鮮血淋漓,不過看沈碧瑤的樣子,張問覺得自己這點疼痛根本算不得什麼。柳影憐滿頭大汗,在床尾忙個不停,眾丫鬟侍女則打下手,端盆倒水。沈碧瑤流了很多血,臉色越來越白,張問的心也越來越緊。
過了不知多久,張問感覺手上一松,終於聽見一聲“哇哇”的大哭,柳影憐長舒一口氣,抬頭說道:“女孩兒,嬰兒左臂折斷,夫人流血過多,需要救治,現在大人可先行回避。”
張問說道:“柳姑娘一定要救好她。”
“妾身定會盡力而為。”
張問這才放開沈碧瑤,走出房間。外面漆黑一片,已經到了晚上,張問問一個丫鬟道:“現在幾更天了?”
丫鬟道:“三更天了。”
張問在房門口踱來踱去,等著里面的消息,一頓飯功夫之後,柳影憐從房里走了出來,張問急忙拉住她問道:“她們怎麼樣了?”
柳影憐一臉的疲憊,額上沾著一縷發絲,“夫人氣血衰弱,但好生調養應無大礙。不過令千金左臂恐怕會殘廢。”
張問聽罷喜道:“保住性命,已經是上天保佑了。我得謝謝柳姑娘。”
柳影憐搖搖頭道:“我已經為大人盡力了,只能做到這樣。今日大人的救命之恩,也算報答了一分。”
“我先進去看看她們。”張問說罷轉身欲走,柳影憐又叫住他道:“大人且慢,現在夫人已經休息,讓她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再看。”
張問點點頭道:“對,對,你說得不錯。”他的心情大好,抬頭看夜空時,一輪彎彎的月亮懸在夜空,月明星稀,天氣晴朗。
在梅家塢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張問去看了沈碧瑤和女兒,女兒長得很可愛漂亮,唯一的遺憾是以後可能有一只手臂是殘廢。
確定母女倆沒有大礙後,張問收起心,告別沈碧瑤,趕往杭州城,他還得去拜會鎮守太監孫隆。張問認為錢益謙肯定也意識到了兩人之間的矛盾,定會想辦法對付自己。兵貴神速,張問要盡快將錢益謙搞下去。
對於搞翻錢益謙,張問很有把握。現在司禮監和閹黨明確要讓張問收拾江南的東林黨,上邊有人支持,就十分容易了。張問之所以要找孫隆,一則孫隆在浙江代表宮里和司禮監,凡事與之通氣,以後可以更好地合作;二則說服孫隆出面向司禮監和東廠告狀,張問可以擺脫一些責任。
張問進了杭州城,與柳影憐分別,然後徑直趕往孫隆的府邸。
剛叫人遞進去名帖,孫隆就迎了出來,他頭戴鋼叉冒、身著蟒袍,打扮一新,大概是正要出門,恰好碰到張問來訪。只見孫隆三十來歲,體型高瘦,面白無須,臉窄,如果不是太監,倒像一個風度翩翩的紈絝少爺。
孫隆一副笑臉道:“哎呀,原來是張大人來訪,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孫隆也算是個大太監,特別是在浙江地面,見官大三級,但是卻對張問十分客氣的樣子,因為張問和魏忠賢有關系,而且聽說在聖夫人客氏面前也能說上話,所以孫隆尤見重視。
張問作揖笑道:“孫公公這是准備出門呢,看來下官來的可不湊巧啊。”
孫隆走上拉住張問的手,張問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卻只能強忍著,臉上的笑容也不能消失。孫隆親熱地說道:“織造局的王公公接待可一些外國的商賈,這些商賈可不簡單,都是各國貴族派遣來大明采辦貨物的商人,有扶桑國的、有呂宋的,甚至還有西洋遠渡而來的人,這對織造局是一筆大生意,王公公叫咱家也過去捧捧場。要不張大人和咱家一起去看看?”
張問來的目的是和孫隆商量怎麼弄錢益謙,但是這種事急不得,不如先和孫隆處點交情,張問便笑道:“如此下官恭敬不如從命,倒是很想和孫公公一起去開開見識。”
“走,坐咱家的馬車。”孫隆拉著張問的手不放,一起上了馬車。
一上車,孫隆就嘆了一口氣,說道:“海疆不平靜,有人說要禁海,可你再怎麼禁,外國人照樣會想辦法到大明來買東西,白白便宜了那些奸商。宮里的開銷,王爺們的俸祿,哪樣不要錢?打仗拿不出銀子,還要皇爺拿私房錢補足,咱們能為皇爺賺一點是一點啊。”
“孫公公說得不錯,要說對皇上的忠心,朝里許多大臣都比不上您。”張問順著孫隆的意思說道,“那些外國貴族需要咱們大明的什麼貨物?”
孫隆道:“主要是絲綢,陶瓷。甚至屏風、扇子這些東西都是外國貴族們競相攀比的東西,就像扶桑國,貴族使用的扇子、屏風、陳列品,只要是我大明出產的,就立刻能顯示出身份。扶桑、呂宋等靠近我大明的王國,每年從山里面刨出來的金銀,都是在幫我大明挖。”
張問哈哈大笑,孫隆也笑出聲來。
二人攜手來到織造局,一個又肥又高的的太監迎到門口,正是織造局的王公公王大利,孫隆介紹了一番,三人一一見禮,然後走進織造局。織造局的院子里,兩邊廂房里,擺放著許多貨物,絲綢、瓷器、屏風、扇子、傘、珠寶,玲琅滿目。
許多裝束奇形怪狀,或是長相稀奇古怪的外國人,正在庭院里、房間里欣賞那些擺放著的物品,有的四處走動,有的駐足拿著放大鏡在聚精會神地觀看。
王大利拍了兩下巴掌,揚聲道:“各位外國貴客,咱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浙江鎮守孫公公,這位是浙直總督、皇後娘娘的姐夫張大人。”
王大利說完,周圍嘰哩咕嚕一陣說話,那些外國商賈大多聽不懂漢語,翻譯們正在各自翻譯。過了一會,外國人們聽明白了介紹,紛紛聚攏過來,向孫隆和張問見禮,見禮的方式不是打躬作揖,十分奇特,有個老家伙還想抱住張問親臉,被張問拒絕了,那老家伙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高興。
大多數人都是先給張問見禮,再給孫隆見禮,因為在他們眼里,掌握兩個省軍政大權、幾個省軍事大權的大臣,又是皇帝的親戚,是非常牛比的人物。只能說他們對大明的政治不是很了解,實際上張問如果得罪了孫隆,就不會好過。
“張大人,威廉先生想問您一個問題,他聽說這些華麗的絲綢是用蟲子吐的絲做成的,他只是聽朋友這麼說,想證實一下,真的是這樣嗎?”
張問一本正經道:“是這樣的,但不是蟲子,是蠶。你們看,為了讓大家更好地了解絲綢,這邊正好放著一些蠶桑。”張問看見屋檐下喂著蠶,就帶著那幾個西洋人走過去,說道,“蠶吃下桑葉,吐出潔白無瑕的絲,絲綢就是用這種絲織成的。有緞、絹、羅、紗幾種,各有用處……看這套衣服,就是用各種絲綢和繡线做成的。”
“歐,賣嘎得!”一個黃頭發女人這才發現陳列在屋檐下的幾套衣服,用音調不准的漢語說道,“真漂亮啊。”
張問看了一眼那幾套衣服,做工的復雜程度只能說是一般,他老婆張盈那套誥命禮服,比這套貴重得多,他口上卻說道:“這種衣服要用織金紗或金彩紗做底,再用捻金线和彩絲线繡花,或用孔雀羽线和彩线繡花,花艷地虛,輝映成趣。如果你們將它們買回國內,貴夫人將瘋狂地愛上它,一擲萬金也在所不惜。”
旁邊的孫隆也正和幾個外國人說話,侃侃而談:“這種絹質地上乘,只有織造局出來的絲綢才有這樣的質地,在大明的售價只有八錢銀子一匹,只要運到扶桑國、呂宋,就能賣到六七兩一匹,如果到了西洋,價格就會暴漲十五倍至二十倍。所以與我們大明做生意,只有賺,沒有賠的說法。”
一個西洋人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通,旁邊的漢人翻譯道:“孫公公,這位先生說雖然利潤很大,但是大明的東海和南海盤踞著許多海盜,船只來往要交納很重的過路費,而且還很容易被暴力搶劫,風險也很大。”
孫隆有些尷尬道:“大明也在想辦法處理這個問題,朝廷的政策是繳撫並用,就是讓海盜投降朝廷,使得海關稅賦合法合理。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與各國的貿易將更加愉快。”
西洋人又說了一通,翻譯道:“但是這位先生聽說,中國的福建省已經發生叛亂,北方也有蠻夷入侵,政府無能為力,如何還有力量管理海域呢?”
“這個……這個是政務,自有朝廷大臣想辦法,我們織造局只管做生意,讓雙方都有得賺,誠信為先,利潤為後……”
第四折 眾里尋它千百度 段二二 捧月
張問陪著孫隆和王大利在織造局招待了各國的商人,忙乎了一整天。花了一整天時間在這里,也不是沒有用,不僅拉近了和孫隆的關系,也算是為國家做了一點好事。實際上貿易對大明有好處,因為賣出去的都是上層社會使用的奢侈品,官府有了銀子,可以購進糧食棉布等必需品解決困難。
離開織造局,孫隆請張問到府上夜談。先前在織造局已經吃了酒席晚飯,回到孫隆府上後,又吃了一些甜點、喝了蓮子羹,算是夜宵。
閒聊了一陣,張問便把話題扯到了錢益謙身上,“浙江有許多東林黨霸占著官位,我這次任職,司禮監的魏公公和兵部尚書崔大人親自交代,要打壓地方上的東林黨人。錢益謙此人是第一個應該對付人。錢益謙去年參與彈劾魏公公,在東林黨內獲得聲望,因為做了浙江布政使,這樣的人,是我們的大敵。”
孫隆聽罷忙道:“張大人所言不差,和魏公公作對的人,要首先搞下去。只是不知用什麼理由彈劾。”
張問道:“只要孫公公能告訴司禮監和東廠,錢益謙在浙江是個禍害,等我收集他的罪狀證據,東廠錦衣衛便可以抓人。”
兩人在秘室中商量對策到深夜。對付魏忠賢的敵人,孫隆自然要投入十二分的熱情,表明自己對魏忠賢的忠心。張問在孫隆府上住了一夜,第二天才告辭離開。
收集官員的罪狀,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現在的官,沒幾個人屁股是干淨的,關鍵是要有門路。張問聯系上張盈的玄衣衛,讓她想辦法收集。
在杭州呆了幾日,張問把該辦的事都交代下去了,只需要等待結果,然後就可以彈劾錢益謙,讓錦衣衛抓人。沈敬也來了杭州,和張問見了一面,沈敬要親自去閩北實地考察,選擇屯軍練兵的地方。而張問准備干的事是接觸一下杭州的所謂名流,為開辦他設想的書院做些准備。
就在這時,張問收到了一份柳影憐的請帖:明日在西湖義演,籌集賑災糧款,許多官員和江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