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安娜輕輕搖頭,“席比爾剛死不久的時候,如果我告訴學派,說我們可以走到今天的地步,你也會用同樣的話術質疑我,母親。對我們法師來說,神化這個詞的貶低意味已經夠嚴重了。”
“這個人是手腕靈活,行事殘酷果決,但這一切都是世俗層面的決策。你很清楚,戴安娜,各個神殿都有他們常人無法理解的願景,——正如薩加洛斯的神殿,學派至今仍未理解他們放棄其它一切援助奧利丹貴族的理由。”
“也許只是學派不理解罷了。”戴安娜盯著她。
“我們沒有理解的必要。”伯納黛特無動於衷地說,“我們都知道,信仰和理智無關,說到各大神殿的路途和願景時,他們更是和瘋狂毫無區別。”
“換句話說,你們希望得到神殿的支持,但你們並不打算理解他們在干什麼。”
伯納黛特歪了下頭,表達了一定程度的困惑。她不是在困惑問題本身,而是困惑戴安娜居然會問出這種根本不需要回答的疑問。“你想說你要理解他們嗎,戴安娜?理解那些......”她停頓了一下,看起來是在尋找措辭,免得把話說的太難聽,“狂熱的信仰和布道?”
“是的,我會去理解。”戴安娜回答,“如果我身邊的人靠著理解和洞悉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這恰恰說明,我需要去掌握的事情還有很多。我不希望自己只是一介學派法師,更不希望我和我的祖先有著一樣的眼界和思維,如此一來,我就太老舊了。”
“是的......你確實可以這麼想,畢竟你的資質本身就比我們所有人都高明。”她說,“那我希望你清楚告訴我,你會用你的洞悉和理解爭取神殿的更多援助嗎?如果你可以,學派會提前一步把學派的名義交給你,——你可以使用學派的名義,你可以在世俗世界代表我們所有人,只要你確實能做到。”
戴安娜抬高語氣,“我能不能擔當給你們和神殿搭建橋梁的工具?你們就是想問這個?”
“我已經把話說得夠清楚了。”伯納黛特說。
雖然把話說得針鋒相對,但戴安娜一直想從她眼中看到不同的情緒。然而很可惜,到目前為止,她都一無所獲。伯納黛特一直都是這個波瀾不驚的態度,她不僅是身上寒意籠罩,思維和情緒也全然缺乏起伏。
她不想記憶里那個人變成菲瑞爾絲大宗師一樣的人,——事情還能挽回嗎?一定有什麼挽回的法子。她只是使用了太多未經稀釋的藥劑,她沒有切開和摒棄自己的靈魂。
“是的,”戴安娜說,她努力維持平靜,“我不僅可以,我還會主導這件事,讓你們經我之手來到要塞參與防守。到了那時候,你們就知道自己要懷有怎樣的態度了,無論是對我,還是對所有的這一切。”
......
“誰在這里?”
塞薩爾愣了好半晌,他沒吭聲,他覺得有人會朝他發問本身就很難理解。這地方是荒原深處的洞窟,除了他和戴安娜,除了時不時刺人一句的阿捷赫,這地方沒有其他任何會說話的人了。
“做不了夢的人。”塞薩爾最終回了這麼一句。
“這地方有人正在做夢,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邀請你進去,讓你了解做夢的感受。”
塞薩爾覺得這一回答也很匪夷所思。他環顧四周,從他起身的臥榻往外走了幾步,在偏僻的石室內看到一片黑暗,辨識出一個模糊高大的身影在走動。這片黑暗往外延伸著雜亂的影子,近看的話,似乎是一堆堆散亂的書籍。“是戴安娜請你進來的?”他問道,“我對你完全沒有印象。”
“那位大人沒有請我進來,只是被請進來的人正在做夢罷了。”那身影站到塞薩爾跟前。他發現它不是人類,只是一個似是而非的形影,或者一個紙偶。它脖子上是一本書,脖子下是用紙張和木頭扎起來的簡陋身體。
“做夢的人是誰?”塞薩爾說著走上前去,一步踩到那片黑暗中。
紙偶沒有回答,而是對塞薩爾鞠了一躬。他覺得自己聽到了門扉開啟的聲響,突然間覺得自己跨過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周圍一片黑暗,因為主人的意識未曾抵達的夢境邊緣本來就是如此黑暗虛無。鍾聲當當響起,似乎在告誡訪客要尊重主人的夢。那紙偶沒跟進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紙偶,看著比上一個紙偶更高。
“你可是古拉爾要塞的主人?”紙偶問道。
“我不是哪的主人。”
“但是有人把你看做主人?”紙偶追問道。
“我一直認為,夢境中的諸多個體都是做夢的人自我意志的延伸。如果你想假扮紙偶,跟我提一些當面不好提的問題,我們待會就有得談了,米拉修士。”
“你並不能完全說我是她,我是一個有尊嚴的紙偶。”紙偶嘟噥道,“而且這里也不是常人混亂無常的夢境,這里是個井然有序的房間,是她的私人圖書館。”
“所以你是她塑造出的圖書館助手?”塞薩爾問它。
“是的,閣下,正是這樣。”
“戴安娜也在米拉修士的夢里和某個紙偶對話嗎?”
“我不知道,你得自己去問她,閣下。”
“我來這里不是為了在別人夢里看書!”他幾乎要喊出來,他是來找戴安娜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算了,我很累,沒心思跟人爭吵。”他搖搖頭,壓下在別人夢里探索愛情的想法,“正好我到克利法斯的領地了......卡薩爾帝國的地圖放在圖書館的哪部分?”
“那我們得找到萊茵,稍等。”還沒等塞薩爾反應過來自己聽過這名字,紙偶就把雙手舉到嘴邊,湊成喇叭的形狀,“萊——茵!萊——茵!”這名字像大鍾眾籌群四伍六一②⑦九肆〇敲擊,從黑暗中一路往前飆,回響連綿不絕。塞薩爾覺得這個圖書館不怎麼講究,至少是不怎麼講究安靜與否。
一聲回應從遠方傳來,塞薩爾發現聲音和狗子很像,當然實際上是和那位死去的萊茵小姐很像。他待了一會兒,終於看到一束光從黑暗盡頭走出,又一個紙偶舉著燭台靠了過來,只不過這個紙偶比較矮,還穿著裙子。他身旁的高個紙偶緩了口氣,“你可算是來了,萊茵,還記得地圖在哪嗎?”
“我記得,勒蒙,這位是訪客?”
“是訪客。”紙偶勒蒙說,然後又朝塞薩爾轉過身,“這位是萊茵小姐,是歷史學家,我是圖書館的老師傅勒蒙。你不必這麼奇怪的看著我,閣下,我們延續了大圖書館的行事方式,像管理真正的帝國大圖書館一樣管理這個夢。”
塞薩爾覺得這位米拉修士實在很有童心,竟然把她以前認識的人都扎成紙偶,挨個起了名字,設置了背景身份,還擬構了她記憶中的說話聲,讓他們為她管理自己書籍堆積成山的記憶和夢。
“所以你知道戴安娜在做什麼嗎?”他提問到。
“另一位訪客正在查看宗教典籍。”紙偶萊茵說,她頸項上那本書的書封上寫著萊茵,作為人臉來說,實在是很隨意。“她看起來很忙碌,每次她過來就是在翻閱書籍,一直翻到她不得不醒過來為止,等下一次過來就繼續翻閱。我從來沒見她做過其它任何事。我聽說你很擅長宗教倫理,為什麼她不去找你呢?”
“認為自己有智慧的人都希望借由自己的思考得到智慧本身。”塞薩爾說。
“精妙,”紙偶勒蒙說,“這個年輕人真是深得我心。”他拍了拍萊茵的肩膀,塞薩爾意識到這個紙偶勒蒙的年紀可能比他大,——不是作為人類的勒蒙,而是作為紙偶的勒蒙。米拉修士不是在人死之後才捏出這些人偶當作留念,在他們還活著,甚至在米拉修士還和他們共事的時候,她就把人都捏成了紙偶。
兩個紙偶一邊說話,一邊請他深入夢境的黑暗,走上一條狹長的通道。隨著他們腳步往前,黑暗亦逐漸消去,鍍上昏黃的燭光,映出了兩側布滿書架的牆壁。過了不久,紙偶勒蒙和他們分開了,紙偶萊茵手持燭台領他繼續前進。塞薩爾估計米拉修士對他和萊茵的傳言有那麼點好奇,不然也不至於讓這個紙偶來給他帶路了。
過了好一會兒,紙偶萊茵問他想先見誰。
“我不想打擾專心思考的人。”塞薩爾說。實話是他多半會把戴安娜抱在膝上和她耳鬢廝磨,看她能專心思考多久,但是這里紙偶太多,還是別人的夢境,他不大好亂來。
他環顧走廊,看到燭光照亮之處全是擁擠的書架,從地板一直頂到天花板。有些書架上簡直一團糟,就和人類破碎的記憶一樣,還有些相對整潔,也許是相對完好的記憶。他看到沿途每隔一段距離,就有紙偶正在忙忙碌碌地整理書籍,把它們重新排序,從混亂不堪變得相對有條理,——就像是一個人在梳理自己的久遠的記憶。
如此說來,米拉修士確實記得大圖書館的書籍,但她腦子里的索引已經不大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