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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奇必須坦白一件事,弗米爾總督的人攔住他的去路時,他以為自己要死了,畢竟,支援塞薩爾指揮官的戰場調度得由他來執行。但是,弗米爾總督的人沒這意思,不僅如此,他們似乎已經篤定了他會發自內心地認同他們。
作為家族的次子,梅里奇已經有了戰功,這意味著他只要繼續跟隨現在的指揮官,他能獲得的就比長子更多。眾所周知,軍功是最好的封賞途徑。
弗米爾總督的人很誠懇,沒過多久就交代了一切,包括弗米爾借著平叛名義從王室申請源源不斷的支援,也包括他用大量資金招募軍隊、走私軍械。他的總督府看起來金碧輝煌,其實只是個徒有其表的空殼,內里都是些以假亂真的假古董。
塞薩爾指揮官的確很有能力,最初他們對此並不在意,直到這個年輕人屢次伏擊成功的時候,他們才發覺事情已經不對,感覺仿佛是挨了當頭一棍。
弗米爾沒上過戰場,但有人上過戰場,且擁有可觀的軍事本領。為了處理塞薩爾此人,他們開始籌謀一場陷阱,在岡薩雷斯主動宣揚塞薩爾的赫赫戰功,不斷加強他的自傲,讓他越來越趾高氣揚。他的自傲情緒會日漸膨脹,直到他再也無法忍受收獲甚微的伏擊,開始做出更能收獲戰功、也更冒險的舉動。
現在,這個陷阱到了最關鍵的地方,他梅里奇需要做的,就是配合他們讓巡邏部隊稍微走遠點,無法正常回應塞薩爾的求援,如此以來,他就是這次謀劃最大的功臣了。
讓一個年輕人以符合年輕人衝動和驕傲的方式死去,這計劃很完美,也很有說服力,無論烏比諾還是埃弗雷德陛下都會深信不疑。
“告訴我,朋友。”梅里奇盡量心平氣和地問道,“我到底為什麼要加入你們?”
領頭的中年人談吐大方,著裝考究,一眼就是某地的老派貴族。他毫不猶疑地告訴梅里奇:“繁重的稅目難道只發生在岡薩雷斯嗎?不,整個王國都在承受日漸加劇的稅目。財政問題已經如此嚴重了,王國還要在北方投入更多資金。繼續投入資金也就罷了,北方的軍事行動還接連失利,戰爭的收獲幾乎都被多米尼的加西亞拿了個干淨。埃弗雷德四世不反思也就罷了,王室無止境的權力擴張還仍然在加劇。我們考慮了很長時間,最終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埃弗雷德四世背叛了我們。”
“陛下背叛了什麼?”
“我們全部,甚至是王國本身。”那人往前一步,目光堅定地和他對視,“多年前我們幫埃弗雷德四世登上王位的時候,他許諾了什麼?如今他當上了國王,可曾實現其中任何一個?”
“陛下登上王位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梅里奇說,“我不知道太多關於......”
“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吧,孩子,我們需要一個更公正的王國。奧利丹的法律要約束每一個人,哪怕是國王,也不能逃過它的制約。”
“你指的是什麼?”他覺得自己有些麻木。
“埃弗雷德四世越過律法另立稅目,越過議會擅自任命北方的將領,還越過所有人直接召回烏比諾統帥,只是因為他希望自己的兄弟能保障他的權威。在他召回烏比諾之前,北方的戰事還算順利,而在他召回烏比諾之後,我們在北方的布局就完全成了個爛攤子。他毫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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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悟,把自己看得比王國還重,不僅不肯把烏比諾放回去坐鎮,還要繼續往北方派遣他那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王室姻親,——你對此就沒有一點認識嗎?”
雖然大腦幾近空白,無法思考,梅里奇還是掙扎著擠出了幾個詞,“但你們也沒有名目。”他說。
“我本想說這不需要名目,”那人嘆口氣,“但看在你這麼認真的份上,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的王後也就是先王的孩子,她和我們一同宣誓限制權力的擴張,接受法律的制衡,如果一個君主未能履行他的義務,那我們就取締他,然後換成另一個。這項提議已經付諸表決,獲得一致通過,不止是岡薩雷斯的弗米爾總督,還有很多不在岡薩雷斯的貴族也都參與了表決。”
他反應過來會發生什麼了:“你們又想把奧利丹拉入多年以前的內戰?我們才剛......”
那人盯著梅里奇,說:“你可以停止搜腸刮肚找理由給自己做辯護了,孩子,這不是你的真實想法。你分明知道那些親近王室的軍官其實比不上你,他們可以去北方,只不過是因為埃弗雷德四世任人唯親罷了。我們在不受約束的君權面前像蟲豸一樣不值一提,你卻還指望靠平叛的功勛討好王室?”
梅里奇陷入沉默。
該怎麼說呢?他現在覺得弗米爾是對的,那人也是對的,每個參與了表決的人都是對的。至於塞薩爾指揮官,他只能說,在這個艱苦的路途上,一些犧牲在所難免。
那人對梅里奇點點頭,“你也和我們有一樣的志向,孩子,我該把塔拉斯那本著名的《國家起源和政治權力》拿給你,讓你好好看看塔拉斯是怎麼論述和駁斥世襲王權的。這是埃弗雷德四世最懼怕的著作,你不這麼覺得嗎?我們掌握著他最害怕的東西,——不是我們積攢的軍事力量,而是可以完全否定他的知識。”
梅里奇看到另一個弗米爾總督的屬下從山丘那邊騎馬過來,手里拿著那本梅里奇只聞其名的著作。“把書拿給我們的梅里奇指揮官。”那人張開雙臂做出擁抱的姿勢,面帶微笑,“不,該說是把知識拿給我們的梅里奇指揮官才對。很快,我們就能獲得另一個志同道合的年輕朋友了。”
“那麼塞薩爾指揮官算是什麼呢?”馬匹上的人忽然問了一句。
梅里奇覺得有些突然。
“不能信任一個從它處投靠的貴族。”那人答道,表情也有些疑惑,“他和奧利丹隔著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你明白嗎?那家伙不能理解我們在做什麼,他只是烏比諾拿來給他的好兄弟埃弗雷德四世保證權力的工具。”
什麼東西忽然糊在了他臉上。梅里奇後退一步,擦了下臉,卻給自己滿手的汙血給嚇到了。他看見那人蜷曲的屍身跌落在地,肢體四分五裂,肚腹鮮血橫流,頭顱像顆爛卷心菜一樣骨碌碌滾到他腳底下。梅里奇完全看不清發生了什麼,太快了,這不是人類能做到的。
護衛還沒來得及拔劍,甚至都沒來得及喊叫,馬匹上的人已經躍到他們中間,像堆卷在一起的麻繩一樣張開了。
受詛咒的惡魔!毫無疑問——是該受詛咒的依翠絲法師喚來的惡魔。現在梅里奇知道,為什麼埃弗雷德四世要勾結法術學派了。
他的腦子都還沒轉過來,一切就已完全告終。四下一片寂靜,只能聽到一個劍士雙手捂著喉嚨的傷口憋出的窒息聲。那堆扭曲的繩索隨風舞動,逐漸合攏成為一張白皙的面孔,美得令人難以置信,在此處甚至顯得詭異。梅里奇忽然意識到自己認得她,是那個總跟著塞薩爾指揮官的火槍手。人們都知道她是他的情人。
但人們不知道她不是人。
她臉上隨風舞動的繩索一樣的東西只合攏了一半。
“所以你也表決通過了嗎?”她用溫柔出奇的聲音對他發問,“不要撒謊,梅里奇,我能看出你臉上每一塊肌肉的蠕動和變化。”
梅里奇勉強咧開一個淒慘的微笑,“等研讀過了這本書,也許塞薩爾指揮官也會通過我們的表決......你覺得呢?”
“你說的很有道理,我會把知識拿給主人的。”她鄭重其事地說,“這樣他就會原諒我一不小心吃掉太多人了。”
刀刃穿透咽喉、剖開脊椎的刹那,梅里奇感覺到金屬質地帶來的冰冷觸感,就像吸入了寒冬時節凜冽的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