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薩爾打聽到修士的名子叫列維塔,有幾個年輕信眾來這邊不久,正在給他當學徒。學徒們對神殿供給的藥物缺乏了解,認識不深,他們只能安撫病人的情緒,按修士的吩咐上藥,以及給修士叫喚下一個病人。
只要聽到學徒們叫喚下一個病人,修士就吹胡子瞪眼,把他很長的絡腮胡子卷起來又放開,放開又卷起來,用力捏在手里揉個不停。
“下一個病人——他們根本不懂下一個病人這句話的意義,難道你懂嗎?”列維塔狂躁地說,把胡子揉的更加用力,“不,你也不懂,披肩會說,我要盡自己所能去拯救,但我真的是在拯救?我對自己說是善,我聽他們訴說自己的過去,把藥分發給所有人,可是,拿著我的匯報把病人處理掉的士兵說不是善。要分清楚什麼是善,什麼是惡,根本不可能。要是有人想分清楚善惡,他就是個可憐蟲,他會變成瘋子!”
塞薩爾按卡蓮教給他的法子配好幾種藥物,拿給列維塔使用。他在神殿里幫忙的時候,看起來就像個真正的修士,逐漸讓列維塔修士放下了戒備。“你看起來也待了很多年了,修士。”塞薩爾說,“你這地方覺得怎樣?”
“我其實沒待幾年,”列維塔低聲說,“上一個在索多里斯負責管轄神殿的修士沉溺在酒肆里,把自己完全毀了。他染了滿身的性病,還輸光了所有錢,——當時我還跟別人一起哀悼他,可現在,我感覺自己也快了。他本來是個德高望重的修士,我又能比他好到哪去?我在晚上也想一直喝酒喝到失去知覺,要麼就是在城里亂走,什麼也不想,就讓我酒精把我腦子里髒汙的東西都衝刷掉。但是不行,有他給我當教訓,我怎麼都不敢,我想,但是我——不敢。”
“沒有變得更好的法子嗎?還是說一直在變得更壞?”塞薩爾問他說。
“我可沒法想象什麼才是更壞了,雲游修士,我剛到索多里斯就碰了一堆釘子,夜里甚至都睡不著覺,怕黑劍那些人半夜找上門來。有人可以受到黑劍尊重,說什麼話,人們都得聽著,因為他們是披肩會,於是他們把我丟到索多里斯,叫我觀察瘟疫和傳染病。我都已經夠累了,他們還調走我的人給我送來一堆新學徒,讓我更勞累,也因為他們是——披肩會。”
“你知道南方打起來了嗎?”塞薩爾繼續問他,“也許披肩會人手不夠。他們選擇在一些地方出更大的力,不得不減少這邊的投入。”
“是的,但披肩會還是喊著拯救。”中年修士道,“因為還要喊著拯救,就把我扔在這里來干拯救的活,我卻沒覺得自己在拯救任何東西,所以,你知道嗎?我現在不自尋煩惱了,就這麼讓事情自然而然發展吧。這地方非常壞,但這不是一個只懂醫術的拿著糊口錢的人該關注的。不想染了一身的病崩潰掉,你就得逃,把一封接著一封的信寄出去,直到他們肯調走你為止。”
“也許是你寫信的措辭有問題。”他說。
“能有什麼問題呢?”列維塔一邊回答塞薩爾,一邊檢查接下來的病患,“沒有,我寫了那麼多封信,每一封都是我誠心誠意的想法,一點兒虛假都沒有。”
“你想,列維塔修士。”塞薩爾說,“披肩會的人拿著你寄出去的一封封信,卻嫌你不知趣,除了對這些事情滿不在乎,也不會有其它理由了。他們並不知道什麼是底下的小神殿,也不知道什麼是逃難過來的人,人們各自的悲劇、各自的哀告和請求,他們也一概無知。雖然那些悲苦的聲音一整天都你在耳邊嗡嗡響,到你要睡了的時候,也在你耳邊叫著,叫你無法入睡,但他們並不關心。因為只要他們稍微懂一點這種情形,他們就不會嫌你不知趣了。”
列維塔頓時不吭聲了,在塞薩爾發言以前,他似乎還在擔憂自己說的太過分,在塞薩爾發言之後,他反而不敢搭話了。
最近戰爭的逃難者不只是從北方,還從南方逃了過來,士兵們把更多疑似患病的人帶到神殿,人們相互擁擠,很快發生了一些混亂。
有個礦工似乎來這地方不久,和士兵吵得臉紅脖子粗,一會兒辯解說自己沒和患了傳染病的人接觸,一會兒辯解說自己沒偷東西,是受了冤屈。結果,他的小孩竟然從衣服里掉出來一塊面包來,礦工頓時不吭聲了。
看在神殿的份上,士兵們沒動手,也沒把小孩帶走關進監獄,但遭了事的礦工已經惱火到了極點,對他的孩子破口大罵,又是罵娘,又是罵自己,還扇了那小孩一耳光。礦工咒罵著要是自己手里有刀,就把他當場砍死。他脫下鞋來,把小孩死死按在地上,用鞋後跟抽打那孩子的臉,血很快從他孩子的嘴唇上流了下來。
列維塔兩三步上前制住礦工,抓住他的臂膀喝罵,“你在干什麼?沒看到士兵都不會在神殿動粗嗎?”
礦工睜著怒意十足的眼睛轉過來,等他看清楚是列維塔修士,頓時改變了態度。他先是對他跪下祈求寬恕,然後放松了自己的孩子。那小孩滿臉眼淚,渾身髒汙,但是絲毫沒有逃走的打算。這小孩已經到了能分清楚現實的年紀,知道逃走了就會死在犄角旮旯,老實待在他父親旁邊,哪怕是挨了打也能過活。
“您可能不知道,要是被人抓起來,我們會很不好受,修士大人。”礦工說。“我們會遭很大的罪,都不一定能完整地出來。”
“是不好受。”列維塔說,“那你的孩子落到你手里,叫你一鞋底一鞋底抽出滿臉的血,哪一個更不好受?”
“也不好受。”礦工表現出謙恭的態度,話語卻絲毫不亂,“他遭殃了,而且很明顯,他事前沒想過自己會遭殃。”然後渾身煤灰的礦工抬起頭,說,“我們是破落戶,修士大人,南方已經沒法過活了,城鎮被領主雇來的軍隊給毀了,我們才逃過來不久。最近我剛找到營生,還沒攢到幾個子,正是最不能出亂子的時候。就算飢餓,我們也得忍著,但就這麼重要的時間,他竟然還去偷面包,給我找麻煩......”
塞薩爾發現這人口才居然不錯,說話也很有條理。事實上,能在眾多逃難者里擠出來,晚到一步卻先找到營生,他必然有他的能力。他用很平和的語氣講起了給雇傭兵劫掠一空的城鎮,若是人們不做抵抗,至少會被放走,若是人們做了抵抗,則一定會死無全屍,連累他們的家人甚至是鄰里。
雇傭兵的數目看起來不多,至少相比城鎮的規模不算多,但問題在於,不僅雇傭兵們自己要劫掠,隨軍營地的平民也在鼓勵雇傭兵們劫掠。他們待在營地里的家眷總是會要求參戰的傭兵搶來更多可以度日的補給,洗劫一整座城鎮都嫌不夠。就地劫掠在他們的話術里就是就地補給,是時下最常見的雇傭軍隊補給方式。
列維塔耐心聽著礦工講述他們一路上的經歷,耐心給了他經文中的忠告,最後還提出一個質問:“你們已經一起經歷了這麼多苦難,堅持跋涉到了這麼遙遠的城鎮,你為什麼還有勇氣毆打你的孩子?”
於是礦工給了他一個回答,說:“我們的見聞和經文的訓導不一樣,修士大人,依我所見,苦難不會讓人變好,它只會讓人變得越來越壞。在我的孩子偷竊的時候,他可不會想到我會跟著遭殃。要是我落到監獄里,我這一家人就都會在街上餓死。我們會和那些沒有找到營生的人一起爛掉。”
這是礦工的答復,列維塔聽完之後不說話了。他一聲不吭地走了回來,開始檢查下一個病患。
“看起來你想到了自己,列維塔修士。”塞薩爾說,“最不起眼的農夫心里也許也懷揣著真理,你不這麼覺得嗎?”
“我經常覺得我變壞了。”他憂傷地說,“變成了一條惡狗。”
“和你在索多里斯碰到的釘子比起來,它們只是一些渺小軟弱的惡行,對嗎?”
“我的惡行是很渺小,雲游修士,也很軟弱,我做不出更卑鄙肮髒的事情,但我還是會沉溺在那些丑事里,感覺我的靈魂得到了慰藉。良心的責備抵不過那些為了活下去投入我懷抱的年輕姑娘的撫慰,自我厭惡也抵不過我對眼下生活的厭惡......”
“列維塔修士。”塞薩爾做手勢囑咐狗子去調配他也沒記住配比的藥物,然後繼續說,“你不僅要考慮自己做了什麼,還要看那些人後來過的怎樣。你有悉心去留意嗎?還是說,你只是下意識地逃開了?”
“沒有,”列維塔一邊回答說,一邊接過狗子迅速配好的藥,“我確實留意過,修士。我和好幾個人睡過覺,有飢餓和疫病的壓迫,我什麼都不說,她們就會自己找上來。有的已經結了婚,有的跟愛人住在一起,有的丈夫已經死在了半路上,我都給了她們一些錢,但我不知道我以後還能怎樣。所以,有些後來還是會淪落到街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