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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事務還是千頭萬緒,會議也還是一如往常,好似一灘爛泥。此時的古拉爾要塞,有人在制造爛攤子,有人在擴大爛攤子,有人在對爛攤子唉聲嘆氣卻不干活,有人非要等上頭指出該怎麼辦才肯挪動腳步,嘗試對付兩下爛攤子,可惜大多數人剛挪了兩步就會蜷在原地,只想等待進一步的指示。
隨著古拉爾要塞往來的勢力越來越多,他們這個東拼西湊的政治組織也越來越難應對現狀了。倘若只有要塞也只有他們自己人,各項事務還能順利運轉,可實際上的領地已經囊括了從岡薩雷斯到古拉爾要塞的全部疆域,往來的貴胄不僅身份復雜,目的也大多不懷好意。
戴安娜甚至可以說,很多人來這地方,就是為了抗議和爭吵,是為了把古拉爾要塞本就復雜的時局攪成一灘渾水。倘若已經是一灘渾水了,那就把它攪得更渾,直到誰都看不清,誰都理不順。
怎麼才能最有效的解決困境?會議?外交?談判?都不是。
必須承認,現在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戰爭。雖然戴安娜不覺得開戰是好事,但時至如今,堆積在領地的絕大多數政治事務,只要開戰就能一刀切掉大半。那些你來我往的政治交涉和永無止境的會議,只要開戰,就能把絕大多數爛攤子轉為戰爭的勝負。他們甚至都不需要整體勝利,只需要在幾場關鍵的仗上取勝,這攤汙濁的渾水都能得到極大程度的緩解。
阿爾蒂尼雅一直都在期待戰爭,塞薩爾迄今為止的絕大多數籌備也是為了戰爭,所以不論怎樣,一切問題的解答都會落在一場橫跨南北東西的交戰上。在這之前,當然是用無窮無盡的會議和交涉爭取戰時的優勢。
戴安娜帶人走向阿爾蒂尼雅的起居室,由於地勢很高且地處偏僻,路途中,她心里已經轉過了多到驚人的想法。
這次給塞薩爾徹夜消失了,等她把他抓回來,她非要把項圈套在他的脖子上,牽著他去處理事務不可。很多事務沒了這家伙根本沒法辦,很多人沒了這家伙也根本沒法交涉。
阿爾蒂尼雅的起居室門沒關,伸手一推就開了。此時,皇女正就著窗外透入的晨曦梳理妝容,這一幕戴安娜小時候經常看到,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只是,站在她身後給她綁頭發的是只人立的白貓,這事就很難說正常了。由於這只貓站起來僅有半人高,它還得踩著桌子才能夠著她的頭發。
“你可真有閒情雅致。”戴安娜說。
“你也很有閒情雅致,安妮。”阿爾蒂尼雅側臉瞥來,不用多說,是看到了那女孩,“是你學派那邊的孩子?還是你父親那邊的孩子?”
戴安娜輕輕搖頭。“是你親愛的老師的孩子。”她說。
皇女頓時陷入沉默,盯著她懷里的女孩,好像在打量一個無法理解也無法洞察的詭異之物。戴安娜還想抱女孩一會兒,不過,阿婕赫的女兒和阿婕赫一樣很不安分,對一切新奇的事物都懷有極大的好奇心。親眼看到一只纖細的白貓站在桌子上給人梳理頭發,她已經無法再注意其它任何事了。
“貓穿著靴子!”她已經喊出聲了,一下子就從戴安娜胳膊上滑了下來,朝著桌子跑去,兩步躍上長椅,一步躍上桌邊。
戴安娜給穿著斗篷的阿婕赫招手,讓她也進來。看到這條似人似獸的母狼,皇女稍稍頷首,顯然是明白了孩子的來頭。然後她就伸手抓住女孩的衣領,把她提了起來。只差一步,女孩就會撲在那只名叫奧維雅的貓身上,把它給撲倒了。
她掛在半空中,像游泳一樣撲騰著雙手雙腳。
“每個地方都是一處不同的舞台。”阿爾蒂尼雅打量著自己手上的小女孩,“從荒野到城市,從野獸到人,不同的舞台亦有不同的行事方式。如果你對奧維雅感到好奇,你就要用這個舞台上的聲音歌唱。”
“舞台......”女孩睜大了眼睛,“為什麼是舞台?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
阿婕赫又在咋舌了,明顯對卡薩爾帝國的皇室貴胄很吃不消。雖然阿爾蒂尼雅跟著塞薩爾體察了不少下人的事情,但她從小養成的氣質終究是卡薩爾帝國的風尚居多。那股把世界當成舞台、把自己當成主演的行事方式,在卡薩爾帝國的皇室族裔也算歷史悠久了。
不過很可惜,他們自以為是舞台上的主演,實際上都是聖堂的提线木偶。
晨曦照亮了皇女的微笑,也照亮了她笑靨之下雪白的牙齒。“大部分人追捧木偶戲,卻不想看到木偶師傅,是因為人們不想看到自己手腕上其實纏著絲线,由他人提著翩翩起舞。提現木偶是世上的絕大多數人,木偶師則是那些身居幕後的壞人。這兩種東西都很糟糕,人們從野獸變成人,走上不同的舞台和不同的人相處,免不了就要被纏上一堆絲线,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聽起來很可怕。”女孩嚴肅地說,“從荒野到城市一定要這樣嗎?”
“但是,”阿爾蒂尼雅話鋒一轉,“如果你知道怎麼當木偶師傅,你就可以自己握住自己的线了。你可以既做你想做的事情,也可以站在舞台上,讓所有人都注視你一個人。”
阿婕赫歪了下臉,打量著窗邊的皇女,“冒失的問一下,帝國的皇女,你該不會想把你們惡毒又無趣的傳統延續別人身上吧?”
“聽起來很有趣!”女孩卻抬起了兩只胳膊,弄得阿婕赫嘖了一聲,“我要怎麼才能做到這種事情呢?”
“看起來你的母親有事要忙,要把你交給我帶一段時間了。”阿爾蒂尼雅若無其事地說,“如果你不介意,就叫我老師吧。我正站在世界這座舞台最耀眼的地方。只要你換上套漂亮的衣服跟我走一趟,你就知道那是什麼感受了。”
“老師!”這女孩張口就喊。
阿婕赫咧開嘴巴,“帝國的皇女,你教你撿來的貓穿衣服靴子學貴族禮儀也就罷了,還想教她恪守你們的禮儀規范?”
“這地方沒人比你更懂禮儀規范了,阿婕赫。”阿爾蒂尼雅平靜地說,“你的故事也塵封在帝國的古卷里,和所有菲瑞爾絲大宗師的過往一起為人所知。當年你是怎麼站在她身側彬彬有禮地威脅和殺害的,我們最清楚不過。”
“無聊的過往。”阿婕赫說。
“我一直希望你能站在舞台最前列,拿出你當年的氣質幫我們做些事。”阿爾蒂尼雅把女孩放下去,卻沒有放開,反而伸手挑起她的亂發,輕巧地梳理起來,“要塞眼下一片混亂,如果你作為古老的傳說出現,至少,帝國方的勢力和眼线會安分不少。”
“可悲的政事。”阿婕赫說。
“算了,我對說服你也不報希望。”阿爾蒂尼雅漫不經心地挪動梳子,又用上了剪刀,很快就把女孩從頭發亂糟糟的狼孩修成了整齊的短發,剛好穿過耳畔垂到頸邊。“你們倆要去做什麼我就不過問了,戴安娜,老師的孩子留在我這里,我可以保證她不會受害,另外,要去多久?”
戴安娜也只能嘆氣表示無奈,“順利的話,今晚就能回來。當然,最好的情況是前一秒我消失了,後一秒我就會帶著人出現在你面前。不過,在時間紊流之外我得走一段路,這段路可能會很長。”
“聽起來老師又去了不可思議的地方。”阿爾蒂尼雅表示不值得奇怪,“我給你們留幾套衣服吧,到時候你可以帶人來這邊。”
“爸爸!”女孩剛想去抓貓,這時候又喊了一聲。
“怎麼了?”戴安娜問她。
“那里面有兩個爸爸,你們能分得清楚是哪一個嗎?”女孩問道。
戴安娜和阿婕赫對視了一眼,想到了他的另一半靈魂。“你那兩個爸爸有什麼區別?”皇女問。
“不對,”女孩又說,眼睛卻只盯著前方恪守優雅風姿的白貓,“其實有數不清的爸爸。”
“數不清的爸爸?”阿爾蒂尼雅有些吃驚。
“時間紊流的亂象,”戴安娜只能搖頭,“我會想辦法應對,希望他自己也能處理一些。”
“但數不清的其實就是兩個。”女孩又說,“他在自己和自己自相殘殺呢,每自相殘殺一次,數不清的爸爸就會少兩個,看起來非常奇妙,真是這世界上最奇妙的事情!”
“這是奇妙的事情嗎?”戴安娜不禁皺眉。
“當然,”她說,“而且他們會把所有能動的東西全都變得不會動,把整個熱鬧的街道變得非常安靜,只剩下他們倆個。這時候,他們就會由其中一個殺掉另一個,接著再自殺,於是就真的完全安靜了,這條本來很熱鬧的街道也就跟著消失了!”
戴安娜搖搖頭,看向阿婕赫,後者卻只攤開手。是的,這就是塞薩爾給自己的孩子上的第一堂課,真可謂是恐怖又荒誕,殘酷又扭曲。
“所以那也是一個舞台嗎?”女孩忽然補充了一句,這時候阿爾蒂尼雅撿來的貓已經在小步往後退了。人們很難在這種景象中保持鎮定,哪怕只是一段描述。“我應該在什麼時候走上爸爸的舞台,又該在什麼時候走上這里的舞台呢?”她沉思著說。
戴安娜給了阿爾蒂尼雅一個眼神,示意她慎重對待。這女孩出生的環境是庫納人古墓,成長的環境是時間紊流,看到的景象還是塞薩爾和另一個自己自相殘殺,能表現得像個活潑的女孩已經很不可思議了。接下來她會變成恐怖之物還是一個人,就得看她在現實世界的見聞和經歷了。
另外,考慮到她的母親也不怎麼正常,這事還要更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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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之遙,戴安娜已經從城堡踏入荒野,雖是她曾走過的路,雖是她熟悉的森林和湖泊,第三視野下的景象卻大有不同。當年籠罩著的迷霧已經散去,當年詭異難測的岔路業已化作廢墟。
重重陰影籠罩著寂靜的湖泊,一股比庫納人王朝更久遠的歷史回響也慢慢滲入耳中。戴安娜聽了到幽魂的嗚咽,聽到了騎士的啜泣,聽到了瀕死的喘息,也聽到了苦痛的呻吟,無數古老的回音困在一處古老的墳墓中,直到坍塌的一刻,它們才得以重見天日,回響在許多時代以後的現實。
“當心點,法師小姐。”阿婕赫低聲說,“你在這里站了半個鍾頭,一動也沒動。如果一不小心陷進古老的回音,我可沒法把你的屍體帶回去。”
這家伙的挑釁可真是無處不在。
“多謝提醒,”戴安娜這才回過頭,“需要我在自己身上切下一片肉,讓你先試試口感嗎,狼女?”
“我不喜歡用餐盤刀叉。”
“你喜歡撕咬?”戴安娜應道,“好吧,你什麼時候喜歡上用餐盤刀叉了,我們就可以對吃和被吃進行一場文明和荒野的討論了。當然,我這個人行事公允,你用餐盤刀叉,我也得從你身上取一片肉才行。”
“你的長篇大論還是一如既往的招人煩,法師小姐。”
“不是因為你有事沒事就要找人挑釁?”她眉毛微挑,“看得出來,這世上你看不慣的人和事比比皆是,但對我們每個人,這世上看不慣的人和事都比比皆是。你所在的時代充斥著種族滅絕的戰爭,能讓你隨心所欲地威脅和殺害,但在這個時代,一切尚未有定論。至少——我說至少,你能看出塞薩爾想要一個怎樣的世界吧?”
“我看過他一些記憶。”
“一個新奇又未知的地方。”戴安娜思索著說,“有很多知識值得探索。”
“一個空虛又乏味的地方。”阿婕赫面色漠然。
“算了,以你的性子,不管怎樣的世界在你看來都空虛又乏味。”戴安娜咋舌道,“我知道你在卡薩爾帝國長期涉足高層政治,特別是最後十多年,你幾乎是菲瑞爾絲身上血腥味的來源,為她殺了不知多少政敵和間諜眼线。基於我個人的請求,你可否握起當年的利刃,為今時今日的我們解決一些麻煩?”
“你用起人來多少有點隨心所欲了,法師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