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薩爾捻著手指尖的血,忽然發覺它只是某種類似血漿的東西,實際上沒有一絲滲進他的皮膚。他本想對發覺自己異狀的人下殺手,如今發現異狀竟不在他身上,頓時有了不同的想法。
“這些像是人的東西.......”塞薩爾開口提問,“是什麼?”
“他們都是我們的孩子。”修士低聲說。塞薩爾觀察此人的面孔和神情,竟發覺自己找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他,非要說的話,就是無法歸類到任何人群中,也無法和任何人相比。修士的眉毛粗而筆直,雙目深邃,如同石頭浮雕,雖然他的皮膚像阿爾蒂尼雅那樣細膩如瓷,看起來卻毫不中性。此人漆黑的胡須一直深入到銀甲中,看著像是長到了腰間。
阿婕赫忽然如幽魂一般從他背後浮現出虛影。“碎渣冶煉成的殘次品也算是孩子?”她漫不經心地開口。
“狼魂......”修士遲疑了,“很好,我猜出你是什麼人了。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身上總是會掉落碎渣,熔爐也總會把它們冶煉成似人非人的東西。的確,他們各有各的缺陷和愚鈍,有些格外脆弱易碎,有些無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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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愛恨,有些難以正常交流,有些又缺失了感官,但作為父輩,我們總是要為霍爾蒙克斯找出生存之道。”
塞薩爾很想問修士認為自己究竟是什麼,不過,既然阿婕赫已經幫他隱瞞了身份,還引導對方得出了錯誤結論,他最好還是閉口不言,任由此人誤解下去。倘若此人的誤解能像他的假貴族身份一樣成為謠言,廣泛傳開,他面臨的困境就會少出很多很多。
很多時候,人們就是得靠謊言來生存。
“那麼,”塞薩爾避開他們先前的話題,“你帶著這些霍爾蒙克斯來殺害我,就單純是為了獻給神殿的供奉?哪怕你是一位把自己獻身給道途的修士?”
“不僅是供奉,神殿認為貴族們確實可以做出變革,改變世界的進程。我們不介意把世俗之外的手段引入其中,推動一些事物的終結和另一些事物的崛起。若你一心阻礙,今後,你就得尋找合適的同盟,好為對抗我們做出准備了。”
“我恐怕沒聽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我找尋偏向保守的神殿,和他們結下盟約?”
“或許法術學派也可以,”修士對他的表達並無所謂,“只要你敢承擔法術學派無休無止的傲慢和殘忍。”
“我本來以為神殿不會參與世俗戰爭。”
“我不會斷言其它神殿,但我們只是不關注那些庸常的世俗紛爭而已。”修士說,“我們站得足夠高,能看到並評估哪些紛爭並非庸常。埃弗雷德四世的固執和保守阻礙了很多事,當我們意識到貴族們的行為促成了變化,推波助瀾自然會發生。”
“你們又能從中獲得什麼呢?”塞薩爾有些不解。
“我們為什麼要從中獲得什麼呢?戰利品?奴隸?劫掠來的錢財?不,並非如此,只要世界變成另一種面目,我們就能穿過舊日的門扉找到新的視野。這個時代已經到黃昏了,塞薩爾,你若繼續站在埃弗雷德四世身旁,你只能得到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殘渣。”
塞薩爾一言不發,這名修士代表的政治立場已經很明顯了,但他沒有表述自己想法的打算。因為,他能聽得出,對方關注的是實際的事態變化,而非虛無縹緲的演說和承諾。
在某些神殿認為貴族派系值得援助時,就決定了他們要幫的不是某一方本身,而是某一方獲勝會造就的局面。這個局面可能牽扯到很多東西,有銀行業,有工廠,有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還有很多他一時沒法想到的事物。
而對於塞薩爾這種背後寄宿著狼魂,多半被當成了某種古老愚鈍的野獸神信徒的東西,修士似乎沒把他放在任何政治立場上,當成盟友不需要,當成敵人也稱不上。對方只是告誡他說,別把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世俗殘渣當回事,如果塞薩爾非要站在他們的對面,就得做好把性命放在賭注上的准備了。
然而塞薩爾已經投下了賭注,他背後不存在任何神殿,他的貴族身份是假的,他的神殿之名也是假的,甚至他背後這個被當成狼魂的家伙也是假的,是個受詛的野獸人,和他一樣是異神阿納力克的追隨者。在這一切虛假的謊言中,他借此占據的權力和地位反而才是真實可信的東西。
雖然修士管它們叫殘渣。
“我不喜歡當推波助瀾的無名之人,”塞薩爾開口說道,“我更希望自己掀起波瀾,到那時候,你們自然會知道什麼才是變化。”
“意味著你要先占據權力和地位,把這場紛爭當成你的工具?”修士追問道。他的態度異常明確。
“你說的已經夠清楚了,不是嗎?”
“我們從不相信虛無縹緲的承諾,塞薩爾,如果你想把這場紛爭當成自己的工具,你就要做好被工具害死的准備了。”
“你說對了,但我本來也沒指望過你們。推波助瀾聽起來很值得說道,但有些東西不是站在幕後就能推動的。”
修士打量著他。“我該對你說什麼才好,塞薩爾?你背後的存在是那麼古老盲目,古老到我都說不准你信奉什麼,——是某種原始的情緒和衝動嗎?我們一直以為那些神殿已經要被遺忘了,只有荒原和鄉野之人才會信奉。”
“你可以對我說任何話,把我當成任何人,我流亡過貧民窟、干過偷魚的竊賊、被奴隸販子倒賣了至少三手、後來又被迫接受過毫無希望的守城戰,好不容易完事了,我又在一個總督都是叛徒的地方被迫負責平叛。我不僅這麼過來了,我還決定不再逃了,你猜為什麼?”
塞薩爾說著環視了一圈周遭亂七八糟的屍體,搖頭呼出一口濁氣,“我找到了一個值得去捍衛的身份,這意味著我不再需要為任何人推波助瀾了,修士。沒人值得我去推波助瀾,我可以站在浪潮上,甚至我自己就是那個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