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雖然已經沒必要了。”塞薩爾坐在戴安娜床邊,伸手撫過菲爾絲的幾縷發絲。她在做無意識的冥想,按戴安娜的話說,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維系她的存在。“但我還是想帶她去趟依翠絲。”他說,“不管怎麼說.......我最開始的承諾就是帶她去依翠絲。”
戴安娜書桌的長椅上翻閱密文手稿,聞言側目過來。“你給孤獨無依的女孩做實現不了的承諾是很有一手。”她說,“我覺得也許不分性別,你騙男孩也會一樣高明。引誘一個莽撞的騎士失態發怒和要他為你宣誓忠誠,這兩件事,有時候只差一线之隔。”
塞薩爾聳聳肩,“那時候我們還沒陷身進去。”他說,“當時,我們雖然待在下城區的貧民窟里,和臭蟲還有髒汙為伴,但我覺得,我們倆和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的生活只隔著一堵城牆。後來我們出了城牆,還有了這樣的權勢和名聲,隔著的卻遠遠不只是一堵城牆了。”
“你拿得太快太多了,”她說,“很多東西來不及消化,就會沉在肚子里,害得你走不動路。”
“你說得倒是輕松,”塞薩爾抱怨道,“但我仔細一想,你其實沒立場評價我。我和你根本是反著來的,如果有個面包店開在街上,你就是把多出來的面包扔掉的店主,而我是在地上撿面包吃的流浪漢。困擾你的是權力和地位太多,不合你的意,你得挑挑揀揀,找出哪些合你的意,困擾我的卻是它們根本不夠。”
“好吧,你說的對,先是祭祀品,然後是下城區貧民、偷魚的竊賊、幾個銅子賣出去的奴隸,接著搖身一變,和一個根本沒孩子的老貴族成了子虛烏有的血親,真是傳奇的一年。”戴安娜說著嘆口氣,“你干嘛把這些事說這麼清楚?”
“這麼多事全都加起來,也抵不過阿納力克一個稱呼。”他說,“我不覺得它們有什麼可隱瞞的,得到總督的職位和軍權之後,這些事情也不再重要,至少不必對任何人都堅持。在外斟酌自己的措辭和一舉一動也就罷了,在這種時候都要費時費力,謹慎措辭,堅持一個子虛烏有的貴族身份,這有什麼意義?你不覺得人們總是需要一個場所,可以成為我自己而不是他人希望的我自己嗎?”
戴安娜一時凝噎,“你可真是個......我真不好描述。”
“如果你會描述,我就不會這麼說了。”塞薩爾回說道,“那你又在想什麼,戴安娜?又
15
是參與世俗的政治事務,又是把人們不希望任何人隱瞞的受詛之事全都隱瞞下去,自己一個人私自做研究。”
“也沒什麼。”戴安娜看著她手中的密文手稿,“如果我的學派一代代篩選和預言,是為了造就一個能夠穿透真理的靈魂。那我想做的,首先是讓一切都圍繞我發生,一切價值也都由我來判斷。”
“我聽明白了,你想當世界的中心,讓其他人都圍著你轉?”
“談不上,”她提筆記錄密文手稿的近期變化,“我只是不想被人拿在手里,充當他們書寫自己生命的工具。如果你理解我在說什麼,你就別再騙我認你當老師了。以往我在學派叫人老師,也不過是小孩子長大的必經之途,後來就再也沒有過。這個稱呼呢......”
“帶著地位差別,所以不合你的意?”塞薩爾笑出了聲,“看來不是誰有資格給你當老師的問題,是你只願意當別人的老師,而不是認別人當你老師的問題。簡單地說,就是只許別人仰視你,不許你仰視別人?”
“你可真會掐頭去尾。”戴安娜說,“我只要懂得觀察和思考就行了。你以為我每天都在忙什麼?閒坐著梳頭發嗎?”
“哪怕你認阿雅給你當幾年軍事指揮的老師呢?”
戴安娜朝他斜睨過來,“眼界不是認人當老師就能學來的。如果我的判斷還不夠准確,那就是我觀察的還不夠多,思考也不夠全面。”她說著搖搖頭,“大部分人認人當老師,也不過是跟著他們讀一些書,學一些死板的手藝罷了。我想了解知識的時候,我可以越過這個渠道自己著手去做,倒不如說,這樣效率反而更高。”她很隨意地補充說。
“你一刀把老師這個稱呼附加的一切價值全都切除了,只剩下一個獲取知識的渠道,你還說我掐頭去尾?你到底思考了個什麼?”
戴安娜轉頭盯著塞薩爾,這回她完全從密文手稿上移開了視线,“為什麼我不能?”她反問說,“你自己把貴族的身份當成渠道,用完即棄,卻問我這個問題?我可還沒問你呢,塞薩爾,貴族的身份,老師的身份,它們本質區別在哪?你是覺得小型的社會關系比更大層面的社會關系更有價值嗎,嗯?”
毫無結果的爭吵持續了很長時間,最終戴安娜說不動了,開始按著頸子舒緩呼吸,塞薩爾也說不動了。他想找菲爾絲舒緩情緒,卻在她刺一樣的目光下挪開了手,因為她要求他不得擾亂他人冥想,不得做出比撫摸幾縷發絲更進一步的接觸。
“你給人當老師一定是最惡劣的那種。”塞薩爾靠到床頭,攤開一只手,用力揮了下,“別人稍微逾規越矩一點就要挨你的訓斥和管教,這事不能做,那事也不能做。”
“你不如反思一下自己的行為,想想我為什麼在這兒勒令你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吧。”戴安娜說。她說著翻開她的密文手稿,從最底下取出一張紙卷,起身過來,彎腰擺到自己臥室的床上。紙卷本身看著並不出奇,但紙卷中心刻著一處繁復的圖畫,塞薩爾完全看不懂它有何含義。
“這什麼?”他發問道。
“卡斯塔里。”戴安娜說,“庫納人高等祭司的對弈游戲。你要是認為自己有智慧,就用這個來跟我解決誰說服誰的問題。”
“我沒聽懂你想對弈什麼,這上面就一個莫名其妙的圖畫,也沒見有什麼棋子。”
“你待會就知道有什麼棋子了。”她說,“這張紙就是從那個時代流傳至今的棋盤,這個莫名其妙的圖畫,就是你只聽過卻從來沒見過的神文拓印。”
塞薩爾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要作為初學者跟一個精通此道的法師對弈他們的游戲,但是,這東西確實很匪夷所思。
如戴安娜所說,卡斯塔里說是對弈,卻找不到固定的棋子,是因為它對弈的規則和尋常棋類無關,是一種圍繞著神文高度發展的秘密語言體系,就像密文和真知,但是遠比它們古老。卡斯塔里的對弈綜合了多種知識,試圖通過對弈表達一切,並試圖在所有知識體系之間建立環環相扣的因果關系。
這話聽著像是痴人說夢,但圍繞著所謂的神文拓印,有些近乎於痴人說夢的臆想就一下子變成了真實。甚至是觸手可及的真實。
借由第三視野,塞薩爾看到戴安娜的整個臥室都以神文為基底發生了變化。她的臥室從一個世俗建築的內部,變成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復雜機械結構,精細程度幾乎可以無限細分,至少以他的感官能力看不到盡頭。
這就好似一架以世界為骨架建築出的鋼琴,各種琴鍵和踏板的不同形狀千變萬化,數目也多到可以無限細分。每一種長短不同的音符組合,都可以用於表達一種知識和語義。
戴安娜說,卡斯塔里對弈的第一步是確定規則,不然其中音符組合之多,會多到兩個人在全不相干的知
16
識體系中互相自言自語。她選取了一部分琴鍵和踏板,說這是卡斯塔里最經典的起手,他們的對弈要圍繞著它們開始。但和正常棋類不同的是,這些琴鍵和踏板隨時可以替換和增減,包括棋盤也可以無限延伸。
對弈中沒有固定的規則可言,因為每次琴鍵和踏板的更替都會改變規則本身,甚至是徹底顛覆先前的框架。所謂的起手,其實也只是一個出發點而已。
塞薩爾覺得這玩意已經復雜到了荒唐的地步,連入門都要以第三視野為基礎,用世俗中人的視角來看,想必就是兩個患了癔症的瘋子在對著一張白紙手舞足蹈。
然而戴安娜對世俗中人並不在意,她反復對塞薩爾強調卡斯塔里的意義,並聲稱這種對弈不是下棋,是一種對於對弈雙方的思想脈絡、性格、情緒以及知識體系的真實展現。如果兩個人用世俗語言爭吵無法得到結果,那麼他們換成卡斯塔里就一定能分出高下。事實上,她說,任何對弈者使用任何起手,哪怕是對弈一千次,都不會呈現出兩盤完全相同的對弈,因為,人在這一刻總是和前一刻的自己不同。
對弈的過程很漫長,時間逐漸從清晨來到午後,塞薩爾覺得自己正被迫暴露他性格中最糟糕的一面。他盯著已經繞場兩周的琴鍵,試圖想明白自己究竟差了什麼,他想了想,沒想明白,於是他投下棋子,把整個棋盤再次延伸到更遠方。
平面環形變成了立體結構。
戴安娜盯著棋盤眉頭直皺,“你為什麼總在自己要輸的時候改變整個規則,弄的我們得屢次從頭再來?”
“是你說我能這麼干的。而且你當時還嘲笑我真不經打。”塞薩爾模仿戴安娜的姿態嘆了口氣,還朝她抬起下巴,“真不經打啊,塞薩爾。”
她瞪了過來,“我這麼說,是為了讓你輸的不那麼慘。”
“不,你這麼說,是為了待會兒我輸了,你能嘲笑我嘲笑的更徹底。”
“你這個人真是爛透了。”
“你這個人和這個游戲都爛透了。”
“是你太計較勝負,怎麼都不肯認輸,才讓我們的游戲體驗這麼......”戴安娜說著嘆口氣,“算了,也不差,總有法子找到契機從頭開始,其實也是種卓越的能力。但這場卡斯塔里對弈實在太長了,你是想下到明年去嗎?”
“我還是初學者,”塞薩爾若無其事地說,“但我猜,要是我把這一局卡斯塔里下到明年,我就不是初學者了。到那時候,你就知道自己快輸的時候會不會像我一樣耍無賴了。”
他掃視卡斯塔里棋盤,發現他前一步的決策有所偏差,於是伸手去碰那枚剛下好不久的棋子。他剛把手指按上去,她的手就碰觸了他的手,把他這只手毫不客氣地掃到一邊。一雙柔荑白淨纖巧,只是態度不怎麼友好。“你要是悔棋,”戴安娜說,“這場卡斯塔里就得下到下輩子了。”
“你說我是初學者可以讓我悔棋的。”
“你現在不是了。別的不說,你在有技巧的耍無賴上的水平,已經顯得我那幾個老師都是平庸之輩了。”
“也許是他們拉不下臉。”塞薩爾說。
“也不盡然。”戴安娜說,“單就對弈來說,想方設法堵死你的去路,已經給了我許多不同的思考。我很願意繼續這一局卡斯塔里,這一上午的對弈,也比和一千個平庸之人的交流都更值得。不過,我還是得請你多做點逃離以外的考慮。另外.......你醒了?”
“我睜不開眼睛了,頭好暈......”菲爾絲抱怨道,“你們倆為什麼要擺這麼多第三視野里的怪東西?”
塞薩爾轉過身去,看見菲爾絲一副意識不清的模樣蜷成了一團——她最近白天也都不怎麼清醒。他把她抱了過來,放到膝上,用食指揉弄她的眼角,然後在她的嘀嘀咕咕中吻她的眼睛,伸出舌尖,把她睡眼惺忪的眼皮舔開。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塞薩爾?”戴安娜忽然開口。
塞薩爾抬起頭。“什麼?”
“她在別人睡著的時候舔別人的眼睛是你教的?”她問道。
“怎麼會?”他反駁說,“是菲爾絲夜里不睡覺,然後在每天早上這麼揉我的眼角、舔我的眼睛,把我從夢里驚醒。我猜她可能是最近不太清醒,沒弄清楚你是誰,只覺得你莫名很親近就這麼做了,——先祖對後人表現出一點親近很奇怪嗎?”
“你們倆不是都說這樣也不錯嗎?”菲爾絲咕噥道。
“你是我的先......”戴安娜竟一時失語,“我希望我能這麼想,但這是個......你們是否知道菲瑞爾絲一生都未曾......”
“那就是不錯了。”塞薩爾斷言說,然後繼續用手指揉菲爾絲睡眼惺忪的眼角,低頭吻她的肩頭,“你看她也沒什麼意見,就是問問而已。”他說著抬頭看戴安娜,“
17
你都說人在這一刻總是和前一刻的自己不同了,何必還惦記著大菲瑞爾絲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