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說,塞薩爾現在根本不想考慮這事。他的名聲來的是快,倘若要去也會一樣快。問題在於,他如今的名聲一旦喪失,他要承擔的後果,可就不止是回到過去籍籍無名的狀況了。他的名望不止是個擔子,還是個扛起來就沒法丟下去的火藥桶,一落地就會炸,到時候他恐怕不死也殘。
話又說回來,子虛烏有的名望是給他帶來了不少好處。名望既能把他從諾依恩的泥潭里拉出來,在奧利丹大軍保護下前往其它地區,也能讓他光明正大和塞恩伯爵出現在一個場合卻不會被抓回祭壇。種種好處,可謂不勝枚舉。
眼下就說一件事,數月以前,他根本沒有自己的身份,連法蘭人的語言都不懂。如今這群騎士和小貴族卻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行動失敗了還得跪地上給他道歉。光是這種事,放幾個月以前他都沒法想象。
事情總歸有利有弊。就像他借著道途扛過了許多難關,此後就不得不去探索更遠的道途一樣,很多東西就像用毒藥治病,一旦碰了,就得承擔後果。
為了不沉溺於子虛烏有的名望,塞薩爾得再三提醒自己,他既不是貴族,也不是軍事指揮官。他僅僅是一個精神緊繃的半吊子學者,搞的還是民俗研究。如果以後事情足夠順利,要他應付的麻煩他都應付完了,要害他的人也都死光了,又沒有烏比諾這類老混賬把他送去戰場,其實他很希望待在大學當高級講師,一周只需要上兩三堂課,大多數時間都可以四處鬼混。
奧利丹的丹頓大學就不錯。
塞薩爾騎馬去輜重營看了眼瓦雷多,用長篇大論的話術安撫了他的情緒,——無非就是他證明了自己非凡的勇氣、他避免了整支大部隊遭受損傷、他們的行軍隊伍依然完整都是他的功勞、他們都為瓦雷多感到驕傲,諸如此類。
瓦雷多信不信他這堆滿是廢話、假話和空話的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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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薩爾也沒法肯定。不過,至少,看在他的態度的份上,瓦雷多不會再擔心他事後清算自己了。
塞薩爾當然不會清算他。出於種種原因,現如今他手下的騎士和小貴族,反而是瓦雷多最值得信任。瓦雷多騎士不僅把自己的底子泄了個一干二淨,還失去了所有願意跟著他反對塞薩爾的同盟。在此事以前,此人會因為種種期盼和激情站出來反對他,但現在,只要自己處理妥當,這家伙除了聽他的吩咐就什麼都不會指望了。
最後,為了兜住自己的名聲,他也該在路上把《軍事要略》過幾遍了。畢竟,就算岡薩雷斯的總督不會為難他,還有從多米尼來的貴族軍官會為難他。
岡薩雷斯的叛亂者流竄到多米尼王國,恰好給了多米尼王國充分的理由介入此事。正如不久前奧利丹介入了諾依恩的圍城戰一樣,這次他們過來,自然也不會是為了單純的平叛或軍事演練。
多米尼這批貴族軍官來岡薩雷斯,說是帶著新一屆畢業生做軍事演練,但他們的能力早就得到了一致認可。哪怕沒有這次平叛,他們也有資格、有能力像他的假表哥加西亞一樣趕去北方戰場參戰。塞薩爾手頭這幫臭魚爛蝦不是要回鄉養老,就是走在回鄉養老的路上,可沒法和他們相比較。
到了最後,還得是他硬著頭皮去應付。
......
阿婕赫打算從斯弗拉最初的記憶,也就是當年庫納人的神廟開始追尋往昔的蹤跡。許多年前,是神廟的司祭吉洛拉迎接它來到世間,也是吉洛拉撫養它逐漸長大。當年在它老父受詛的軀殼里告誡它往西去的,也正是那位吉洛拉。
在斯弗拉混沌一片的記憶之海中,吉洛拉是個隱居者,從妻子離世後他就離開宮廷,住在一處靠海的孤零零的神廟里。此處位於諾依恩更南方,當初就是文明世界的邊緣,如今已是無人在意的荒野了,從庇護深淵最南端過來也要接近半個多月騎馬的路程。
記憶中的神廟位於山崖處,建築主體是吉洛拉帶著人親手築起的,從山腳往上的石頭梯級也是他帶著人親手鑿出的。
和斯弗拉一樣,這所神廟本身也算是吉洛拉的孩子。
雖是春季,靠近海岸的早晨還是陰冷又淒涼。她倆吃了些打獵弄來的鹿肉,沿著她記憶中的路线一路前進。梯級的起始點位於一道狹窄的山谷中,地勢和地貌輪廓都很明顯,可她怎麼也走不到那地方,不是因為記憶中的岔路成了死路,就是因為埋頭走了半天,卻發現自己到了一處完全沒記憶的場所。
等到了晚上,她們找了個洞窟准備過夜。
“湊合能用。”阿婕赫看了眼阿婭拿來的木頭,——因為怎麼也沒法弄清楚她叫什麼,阿婕赫就自己給她起了個名字,符合薩蘇萊人的命名習慣。
要求一個啞巴說出自己的名字確實是太難了,況且她還不識字,現在能聽懂自己說了些什麼,也全靠薩蘇萊人死者的記憶。
阿婭歪頭看了她一眼,接著左顧右盼了一會兒,還繞著臨時搭的營地碎步走了一陣。發覺自己一無所獲之後,她不禁把眉頭用力蹙起來。由於不會說話,這家伙習慣使用夸張的面部表情傳達情緒。
“這里是沒斧頭,沒法劈柴。”阿婕赫說,“但你用拳頭也能做到。去試試吧,沒人規定受詛咒的力量只能用來殺人。”
阿婭拿著木頭認真研究起來,打量它的年輪和紋路,嘴里也傳出一些不成語調的嗯啊聲。大約一分多鍾後,她把木頭擺放在一塊平整的巨石上,擺了個似是而非的造型,然後就從上往下一拳打了過去。和部族里那些熱衷於炫耀力量的大男孩一樣,她使的力氣很夸張,明顯是想展示自己有多強壯。她的動作也堪稱野蠻,力道不受控制,拳頭也砸歪了。
不用說,她把濕滑的木頭打飛了出去,拋出好幾米遠,以極近的距離擦過阿婕赫的臉,掉進一處荊棘叢中。
“去把我們晚上生火的木頭拿回來。”阿婕赫說。
阿婭睜大眼睛,往荊棘叢看了一眼,然後又把視线轉過來,眨了兩下。
“我知道它掉進荊棘叢了,但你還是得把它撿回來。”阿婕赫無動於衷地說。
她撅了一下嘴,表達不滿,不過由於路上多次挑戰自己卻失敗而歸,她只能悻悻走向荊棘叢,惦著腳翻找起來。作為旅伴來說,阿婭不好也不差,雖說性格跳脫,每隔一段時間就自我感覺良好,試圖挑戰她的權威,但失敗之後,她就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聽她的話,從不會抱怨個不停或是偷奸耍滑。
經過這段時間一些困難的交流,阿婕赫知道她現在年方十九,本來會被她父親找個認識的年輕礦工嫁出去,但因為人都死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這家伙和她差不多瘦,面部仍然有些稚氣,脖頸和下頜則都挺纖細,嘴總是嚴肅地緊閉著,但一有什麼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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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就會撅起來,顯出骨子里的任性。
看得出來,和所有下諾依恩的小孩一樣,她從不到十歲的年紀就開始給父母幫工,因此習慣和性格都和男孩差不多。並且她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管教,過份活躍,也不知道什麼是自控,想做什麼就會去做。
以前是從小就在偷喝家里的酒,現在則是看到什麼好奇的東西就會主動湊過去。
一路上阿婭打死了不少野獸,其中有大半都是她跑去挑釁它們,而不是它們過來企圖捕食她們倆。好處在於,她什麼都能干,什麼苦也都能吃,在荒野里長途跋涉不會抱怨不停,干起活來也很積極。那雙褐色的眼睛很堅決明亮,能看出她當初為什麼敢朝劍舞者撲過去,同樣是褐色的頭發逐漸變長之後,阿婕赫給她綁了個短馬尾,打理起來也更方便。
待阿婭找到木頭後,阿婕赫給她展示了發力技巧,以及如何觀察木頭的紋絡尋找將其劈開的點和线。稍後,阿婕赫坐了回去,看著阿婭彎下腰來研究個不停,試探著換了好幾次邊、碰了好多下木頭之後,終於是用手掌把它給劈開了。
“她讓我想起了當年從小追隨我的仆人。”有聲音說。
阿婕赫淺呼一口氣,迅速轉身探手,意圖制服身側憑空出現的人影,結果卻撲了個空,——什麼都沒有。等她帶著困惑轉回身,她卻又察覺到一絲異樣的征兆。
是的,她能感覺到那人的存在,她甚至可以用視线的余光瞥見他。她知道,他就站在她身側,和她隔了一步多遠,但只要她轉過頭去注視,他就會消失不見,好像他的存在與否全在於她是否集中精神去看他一樣。
“在這附近,我的存在並不完備。”他說道,“這兒離我的神廟太遠了。通常我不會走這麼遠。”
“你是吉洛拉?”阿婕赫揚起眉毛。
“我不能完全這麼說。”吉洛拉回說道,“我知道將來我會被吞噬,不復存在。我只屬於過去,我的時間在某個時刻斷裂了,不再前進分毫。也許我不該走這麼遠,也許我隨時都會消失,畢竟,我也不知道自己當真走出這座山會怎樣。”
“那為什麼......”
“我想,是為了迎接我們的公主。”他說,“庫納人的族群將會受詛咒,在某個時刻之後,就不會再有任何活著的嬰孩誕生。但你不一樣,你來自那個時刻之後,而且你還是伊斯克里格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