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蘭因還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月綾詫異地轉頭。
夜色澄冷,月白長衫被清輝洗得發白,夜風帶起紛飛的袍袖,連著蒼白得透明的膚色一塊,糊成冷暈般的朦朧。
明明近在眼前,卻如隔著千山萬水,連蘭聲樣子都遠得模糊不清。
月綾面露驚艷,不禁懷疑眼前的究竟是人,還是獲罪的謫仙。
“你要的方子,我找到了。”
月綾這才反應過來,“唔,那太好了,小師叔,明天上午我來找你拿好不好?”
“不好。”
“那小師叔什麼時候有時間,我再來找你拿。”
“此刻。”
月綾一怔。
那只手又遞了過來,白如雪,冷如冰,
“來。”
月綾眼瞳緊縮,不住搖頭,“不,小師叔,我明天叫江浸月過來拿……”
“我不會給。”
月綾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為什麼?”
“這是為你找的,其他人不配拿。”蕭蘭因一字一頓。
月綾只覺不可理喻,“此事事關唐家寨瘟疫,涉及千萬性命……”
“與我何干。”
聲线孤冷,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
月綾輕擰眉頭。
她知道蕭蘭因性情淡漠,但身為醫者,這句話未免太過絕情了。
可她若是不去,蕭蘭因真的不給方子,到時候死的就是成千上萬的百姓了,她絕不會拿人命來開玩笑。
況且她東西都收拾完了,蕭蘭因也未加阻攔,拿個方子而已,應該不會出事的。
如此想著,月綾放下東西,走了過去。
冰潤的指節交纏而來,冷泉般滲進月綾肌膚。
觸感明顯和從前不同,直寒進她心底。
每走一步,那寒意便順著指尖向上凍結一寸。
一寸復一寸……
直等蕭蘭因停下,月綾已被凍得沒有一點知覺。
眼前是一片散發著森森冷意的冰藍色深潭。
潭水與之前蕭蘭因強迫月綾洗臉的水如出一轍。
僅是靠近,月綾就被凍得陣陣發暈,眼見又要暈過去。
銀針自月白袍袖中擲出,依次封入月綾九處大穴,強逼她清醒過來。
不僅如此,她全身毛孔都被迫張開,源源不斷地吸收這無盡冷意。
痛!
每一顆毛孔似乎都被捅進一把冷匕首,直穿入骨,將她洞穿了。
“小師叔,你為什麼……帶我來這……”月綾哆哆嗦嗦。
蕭蘭因並未回復,薄唇輕張,只一字,卻叫月綾心驚膽戰,
“脫。”
“不……”
月綾轉頭想跑,可全身都被凍得沒有一絲知覺,只能不住搖頭來表達自己的抗拒。
蕭蘭因眸子輕眯,如暗夜中的蛇,森然冷冽,
“是你說要方子的。”
月綾不住打著顫,艱難地說道,
“方子呢?”
蕭蘭因指尖輕輕點了點額角,
“在這。”
說著,他斂眸,蒼白膚色透出冷瓷般的光暈,眸色卻沉得烏雲壓城。
越靠近,眼角那抹薄紅越重,如冷雪夜下的慘烈血痕。
“月綾,我做錯什麼了,你要拋下我。”
聲音如壓斷寒梅的殘雪,悶而空落,帶著不解,滿含壓抑,可眼里的瘋狂卻越燒越旺。
月綾知道大事不妙。
她想跑,可一個腿軟,摔倒在地,再也沒有一絲力氣站起來,只能嘗試用語言穩住他,
“小師叔,不是的,我沒有拋下你,沒有人會拋下你,我們都很在意你的,你不要鑽牛角尖好不好……”
“你騙我。”
月白衣袍已蹭到月綾膝蓋,淺淡檀香攀膝而上,將她緊緊纏繞。
玉般的手遞來,卻不再淡定自若,而是顫的,痛的,苦的。
泛白指尖染上紅色,攤開的掌心,紅色一滴滴往下滾,漫成一條线,蜿蜒如蛇,咬到她的紫裙子上。
月綾嚇得大腦一片空白,不住往後退,淚珠子和他的血珠子一起掉,“小師叔,你冷靜一點,我求求你冷靜點……”
沒用。
說什麼都沒用。
一切語言被投進看不見底的深淵,連回聲都找不到。
最終,連月綾自己都被吞了進去。
森白指節小心翼翼地向下,那血也順著他的軌跡滴成寒梅,最終懸停在她的腳腕上。
“叮鈴叮鈴——”
月蓮花鈴蕩漾出一圈音符,在這滲冷的環境中愈發詭異。
月綾慌得連話都說不出。
而蕭蘭因卻輕輕笑了一聲。
如玉撞瓷,清冷而悅耳,卻讓她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喜歡它,月綾。”
蕭蘭因抬眸,猩紅到底的眼色染上一圈奇異的糜麗,不可捉摸,卻顛倒眾生。
“小時候,娘親也給我戴過鈴鐺,說會保佑我一生幸福順遂。”
說到此處,他聲音帶上一絲童真與愉悅。
可接下來,就如浸了血般嘶啞痛苦,
“娘親騙我,你也騙我。我不明白,我做錯什麼了,你們都要拋下我。”
那只手重重握住月綾的腳腕。
傷口緊貼住搖動的小鈴鐺,指節嶙峋得近乎猙獰,可眼前人卻神色卻無波無瀾。
“不,不是的……”
月綾拼命搖頭,身子向後竄,可腳腕卻被緊緊握住,半點掙脫不開。
“你要學九凝針嗎?”
“不,小師叔,我只想離開這,你放我走好不好……”
“還是想學九凝心經?”
“不,我不要……”
“還是想要我的全部內力?”
“不,不是……”
“還是你恨我,你想要我的命?”
“不……”
“沒關系,我都可以給你,只要你想要,只要你不走,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那張美如神祇的臉在眼前放大,黑瞳深處蜷著狂癲的熱絡與祈求,如獸,如火,將月綾盡數吞噬。
她的理智已瀕臨崩潰,已講不出完整的話來。
倏然,那團火熄了。
余燼卻還在。
一簇一簇融進深不可測的黑洞中。
不知被燒了多少次,堆了多久,才積成這連光都透不進的黑暗。
“小師叔,讓我走,好不好?”
拼著最後一絲希望,月綾垂死般開口。
蕭蘭因平靜地望著她,不,不是平靜,是死水一灘,是凜冬,是生靈死絕。
一百年那般久。
“不好。”
唇邊倏然挾出一絲弧度。
另一只手撫上月綾發顫的耳畔,取下礙眼的蝴蝶,簪上他喜歡的白玉菡萏。
他湊近她抖得厲害的臉頰,烙下一個淡淡的吻。
月綾心髒重重一顫。
她依舊害怕,可隨著蕭蘭因的靠近,那股強烈的熟悉感卻更讓她毛骨悚然。
她知道原主遺留下的感情會影響她的判斷。
可青蘅渡與京城相隔千里,原主又是第一次出遠門,根本就不可能認識蕭蘭因。
但她為什麼一點都不排斥他的親近?
無論是從身體,還是從心里,她都不排斥。
為什麼?
月綾想不明白。
那道浸著涼意的檀香已順著臉頰滲入她的呼吸。
蕭蘭因半闔眼眸,笨拙而輕盈地與她鼻尖輕蹭,如相依相偎的獸,細細的柔毛隱秘地勾連,依然冷,卻奇怪得沒那麼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