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一喜,“殿下,那現在豈不是大舉進攻的好時機?”失倉廩,散人心,即便不主動出擊,假以時日拖延,也可不攻自破。
“不急,摸清對面再說。”
江衡指腹撫過琴弦,“派兩百騎兵,去梁陽城下騷擾,探探虛實。”
梁陽城中營地。
“報,殿下。”守城民兵通報後入帳,“桂陽軍來襲,百來號騎兵在城門外搦戰挑釁,說您死了,讓我們趕快投降。”
青年民兵說的直白,酈其商捂了捂額。
陸玉道,“那你們投降了嗎?”
“當然沒有,不然也不會來和這您說這事了。咋辦,殿下,打嗎?”
“不必理會。”
“喏,殿下。”青年剛要離開,陸玉道注意到他走路怪異,似是腿受了什麼傷,叫住了他,“你腿怎麼了?”
青年咧嘴笑笑,“不是腿怎麼了,是屁股。”
“上回出門放火,著了屁股。還好穿的厚,沒給我燒穿嘍。覽阩”
“嘿嘿沒事,後面燒了還能長出肉來,前面燒了可就壞事了。”
“不可胡言。”酈其商止住青年粗話。青年不好意思笑笑。
“去軍醫那里領些燙傷藥回去。”
“領了領了。沒多大點事。”
陸玉囑咐,“再探再報。”
青年拱手,“喏!”
城門外,桂陽騎兵在城下打轉,領頭的騎郎將仰頭喊道,“梁陽人,你們官倉已經沒有糧食了,固守城中只是等死,不如開門投降,桂陽王會善待梁陽的。”
“放你媽的屁,俺們有的是飯吃,饞死你。”
桂陽騎兵大笑,“蠢貨,這麼大的火,我們不在城中都看得見,你們以為你們官倉里還有多少糧?”
“你們郡王死了吧,官府封鎖消息,你們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
守城民兵們動搖。
那日確實是冷綰女官騎馬衝進城里,所有人都看到了傷重一身是血的郡王背影。而後再未見過。
且敵軍口中火燒糧倉也是屬實,糧倉被燒後,官府表現出的態度平平,似乎並不是一件很嚴重的事,百姓們雖有憂慮,但沒有形勢的判斷能力,官府穩。他們便穩。
民兵們猶豫起來。
城下騎郎將一鼓作氣攻心,“你說你們郡王還活著,那他出事後你們還見過他嗎,官倉起火後你們還見過他嗎?”
“無主之城,憑你們是斷然守不住的。桂陽王治下地區百姓安樂,足食豐衣,你們若降,便是桂陽王的子民,桂陽王沒理由不善待你們。他是王,不會和百姓過不去,不會為難……”
“嗖——”輕弩開弦,自城上急射而下,弩矢釘在馬蹄前,騎郎將胯下馬受驚,驚鳴著抬起前蹄,騎郎將匆匆撫住馬。怒喝,“誰?”
“逆賊便是逆賊,叛出大魏,還敢自稱是王。”陸玉收起輕弩,交給一旁的燒屁股青年,“小王還活著,讓桂陽王失望了。”
“陸郡王,你還活著?”
“使君不會要謠傳本王是替身吧。”她笑笑,“城中官倉是出了些小問題,不勞桂陽王操心。梁陽一切如舊。”
官倉燎燒已蓋不住,不如承認,以免百姓猜疑。
“使君請回吧,今日前來想來也不是為了動武的,我已現身,煩請告知桂陽王,陸時明尚存於世,請桂陽王獨自保重。”
補充糧草之事涉及大局不容懈怠,陸玉在當日很快吩咐下去,讓治粟員馬上聯絡城中的糧商談糧價,日落之前匯報於她。
心中壓著事,陸玉胸口不時抽痛,虛汗濕背衣,難以集中注意力。冷綰找了田醫師給陸玉配了幾副止痛藥,飲下後方才好受些。
黃昏將至。
領首的治粟官帶領其他治粟員來到王府,皆帶憂慮沉重之相。
“殿下,我等分別聯絡了城中一十八家糧商,皆不肯出糧。”
陸玉皺眉,“什麼?”
治粟官低著頭,“商戶皆有顧慮,說是不知戰爭幾時結束,擔心若是出掉手中糧,自家口糧不足。”
一個糧商家里又能有幾口人?手中囤積的糧食以出售為目的,糧量遠遠超過平日所食。這會不肯出售,不過是拿准了官府的難處,想要坐地起價罷了。
陸玉忍著怒氣,“他們要多少?”
治粟官吸一口氣,“原價的五倍。而且,還要考慮考慮出不出。”
陸玉拍案而起。
深吸一口氣後又緩緩坐下。
現在不能和這些人動怒。
糧還在他們手中。且這些人抬價的行為不算嚴格意義觸法,現在就算殺雞儆猴,很可能起到反作用,更加引得民心惶惶,不崩自潰。外患之下,內部不可再起大動蕩。
這十八家糧商意外聯系的很緊密,看來這些人是有帶頭人,所以才能這麼齊整的拒絕出售和提出條件。
陸玉良久深思,“今晚設宴,邀請十八家糧商老板來王府。”
治粟員看看自己的長官,不明何意,還是應下,分散去往商鋪。
果然,在陸玉意料之內,十八家商戶無一例外均婉拒了陸玉的邀請。
“這……殿下,怎麼辦?”治粟官也很無奈,一家一戶找過去沒人願意搭理。商戶雖從商,但始終是普通百姓,官署沒理由平白捆了人家強行赴宴。
陸玉淡淡一笑,“他們會來的。”她看向治粟官,“你們今晚也別走了,等著接單子。”
入夜。陰雲遮月。
王府內。
庖廚一道道菜肴端進謁舍內,坐在案邊的眾人面如土色。
陸玉含笑舉杯,“諸位,不必拘謹,就當是家宴,隨意些。”
左側著錦服的青年先開口,“郡王殿下,我們草民的家宴可不會在宴上安排刀斧手。”
門外,一列刀斧手大漢排開,將謁舍門口圍住,斧鉞別在腰間,目視前方,巋然不動。
“吳使君見笑了。當下不太平,諸位手中又握有緊要糧食,擔心諸位的安全,故而安排了刀斧手作保護。”陸玉揮揮手,“你們散開些站。”她示意門外的刀斧手不要站在門前,擋了大家的視线。
右側一老者手按在案上,胡子一翹一翹,“我等不過是平民,拒絕郡王的宴請,就要被刀架在脖子上‘請’過來赴宴,郡王是否欺人太甚?你是官是王,我們是民,官欺民,可有王法?”
“趙使君息怒。我也是沒辦法了,才出此下策。”她坦蕩承認,“想來各位也知道本王今夜請諸位前來是為何事。”
趙老者手一揚,“不必多言了,陸郡王,你這般對待我們,還有甚可說的。我等雖是小小商戶,但也有拒絕交易的權利。今日你便是抓了我下大牢,我也不願將糧食賣於你。”
陸玉眼神銳利,掃視趺坐在食案前的糧商們,“你們也是這個意思嗎?”
堂下,其他人不言語,默認趙老者的態度便是他們的態度。
陸玉嘴角微勾,將酒盞放下,盞中濁酒液搖蕩,映出燭火下她模糊臉龐。
“各位,我今夜請你們來,沒打算和你們好商好量。我願意出高價買下你們的糧,你們也得賣給我。”
她強勢出擊,不再虛與委蛇。
“若是你們同意,那皆大歡喜,若是你們不同意……”
吳信側眸望向主座上的陸玉,“郡王當如何,要將我們全部斬首嗎?”
他坐的筆直,與陸玉對視絲毫沒有懼意。陸玉不動聲色間,鎖定這群人的帶頭人,便是這吳信。
“當下是何形勢。我不必贅述。只一條,梁陽軍敗了,你們會有什麼好處?”她陳晰利弊,“在坐的各位心知肚明。你們所要的也不過是錢財而已,我有,我出,我買。”
“商戶想要賺大錢,這無可厚非。只是在這大難當頭,也要掂量掂量,有命賺錢沒命花,賺這麼多還有意義嗎?”
“或許你們這其中甚至有人可能在想,梁陽就算淪陷了,但是自己手握萬貫,頗有家資,投降叛軍,用錢財打點,不論在哪里一樣能保住自己的富貴。”
“有這想法的,最好藏好自己,不要露頭,否則本王立時抓了你,殺一儆百。”
諸人身前食案上的菜肴涼透,酒亦是一滴未動。
眾人垂下眉目,各自思索,隨後彼此間悄悄交頭接耳。
吳信出聲,“既然郡王直言不諱,那草民也欲直言。”
“請講。”
“我們所出的價格,不是小數目,郡王當真有這麼多財銀買下我們的儲糧?”
眾人齊齊看向陸玉。
他們方才險些被陸玉說服。吳信說得對,若陸玉夸下海口,自食其言,自己豈不是交了糧又分文沒賺到?他敢大喇喇威脅自己入王府,若是賴賬,他們又能找誰說理?
陸玉靜了靜,“吳使君說的對,本王沒這麼多錢。”
這下原本安靜的糧商們躁動起來。
“郡王殿下,您這是耍著我們玩呢,您干脆直接搶算了……”
“殿下,您雖是殿下,但大魏王法猶在,如今戰事還未有前程,您便做這些寒人心的事,梁陽百姓不會認您的……”
“陸郡王,哪怕您在梁陽是一城之主,這天下還認一個理字,您要是硬搶,不如把我們全家都綁了,把梁陽所有商戶都綁了,白白送於你……”
眾人紛紛攘攘,群情激奮,對陸玉表現出的強奪之態頗為不忿。
陸玉伸手下壓,示意眾人安靜。
“高於原價五倍的糧價,我確實出不起。我想,你們心中也有數。你們真的敢要這麼多嗎?戰事結束,叛軍打退,你們不怕我找你們算賬?貽誤軍機,不怕朝廷找你們算賬?”
眾人彼此虛虛交換眼色,眼神閃爍。
“我只能出得起原價三倍的糧價。”
她起身,留給糧商考慮的時間。
“今夜還很長。大家留在此商量商量。”
“不過,我想大家都樂於用體面的方式解決。”她話里有話,沒有詳說。
仆從上前,點燃半柱香,青煙細細裊裊升騰。
“半柱香後,我會過來再問。若是沒有結果,再燃半柱香,再來問。”
她拂袖退入後堂。
後堂,治粟員們都在等待,酈其商也來了。
“殿下,真的能行嗎?”治粟員們無不擔憂。
陸玉閉了閉眼,“等。”
“若是談不成的話,殿下真的打算對他們動手嗎?”
陸玉極輕的嘆了一口氣,輕輕搖頭。
眾人屏神,憂心忡忡地等待。
她忽而睜開眼,問酈其商,“吳信是梁陽人嗎?”
“不是,前幾年來梁陽定居,沒幾年就把生意做起來了。很是有生意頭腦的商人。”
像這種從商熟練的必不是初次從商,陸玉又問,“他家是哪里的?”
“這不清楚,需要調一下他的人事錄。”
“殿下怎麼突然問起他?”
“這次糧商們獅子大開口起價,就是他帶頭的。”
酈其商隱怒,“國難當頭欲發橫財,不可饒恕。”
陸玉總覺得這人氣質見識都不像尋常商戶,“後面查一下他的背景。”
“喏。”
還不到半柱香時間,仆從從前廳來後堂尋陸玉,“殿下,使君們想要見殿下。”
陸玉回到謁舍,眾人神色各異,吳信起身拜了一拜,“殿下,我們商量好了,願意以三倍糧價出於殿下。以微薄之力助梁陽一臂之力。”
陸玉作揖,“謝諸位體諒。”
她喚來仆從,“為眾人斟酒。”
陸玉舉杯,“今夜驚擾諸位了。我之過,自罰三杯,請諸位恕罪。”
她連飲三盞,以示淨杯。
堂下人舉杯做做樣子,懶於接受她虛假的賠禮。
趙老者略略不耐煩,“殿下,我等可以離開了吧。”
“莫急。”陸玉喊出後堂的治粟員,大家帶著簽單上堂,“我軍治粟員已在此,今夜便可完成簽單。”
糧商們臉色更加悶悶不悅。沒想到她這般雷厲風行。方才在討論時,其實十八位糧主並沒有一心,有人確實打算按這個價格做成這單買賣,也有人隨大流,想著先應下來,明日再議。誰知陸玉咬死了今夜,把所有不確定都按了下來。
方才嘴上已經答應,如今不得不簽了。
憑證訂單在手,陸玉滿意的看了看簽下的單子,示意治粟員們收起,“今晚辛苦各位了。單據在此,不可反悔,否則按違反交易律例處置。”
“明日,本王的人便會憑單上門取糧。”
她一錘定音。
“殿下,單也簽了,我等可以離開了吧。”
她威逼太緊,眾人如鯁在喉,如坐針氈,已不願在王府多待一刻。
“自然。”
陸玉眼中浮起笑意,打了個響指,門外,刀斧手有序齊整退下。
“綰兒,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