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某一場戰斗

　　 1176年，距日後史稱的大分裂戰爭還有五年時間。

　　 這是混亂時代的前夕。但在有些地方，黑暗的勢力已然開始蠢動，醞釀多時的陰謀已然徐徐展開。

　　 而即便是看似無關緊要的芙朵拉大地上的某一處，在帝國北境與王國南境的森林邊緣，無人察知的機緣也將那些陰謀與這里的一些人聯系到了一起。

　　 ……

　　 清晨，森林邊緣吹出裹著濕氣的涼風，朦朧的晨霧逐漸消散，清冽的晨光照射在林邊的坡道之上。

　　 皮革與兵器的摩擦，踏步和喘息聲中，一支沉著的士兵隊伍緩緩行軍。

　　 雖然著裝武器不盡相同，顯示出這支隊伍似乎不是正規軍隊，但士兵們卻個個神色沉著，氣質精悍，隊伍也整齊劃一，絲毫不像是烏合之眾，反倒是散發出一種獨特的威嚴。那是若非領軍之人的獨特氣質與長期的嚴苛訓練，絕對不可能散發的出的精悍且職業的戰士氣質。

　　 為首的一小隊騎士之中，打頭之人是一員從遠處看去便氣度不凡的精悍戰士。顏色偏深的利落金色短發和久經風霜的鬢角，強壯又協調的身形，手持朴素卻致命的長槍，身背紋章盾，銳利的目光不時掃視四周的任何角落。

　　 他便是傑拉爾特。在不少地區享有盛名的強悍傭兵團的團長，『傑拉爾特傭兵團』絕對的靈魂人物。

　　 隊伍緩緩行軍，步調不急不徐，雖然很快就要到達坡頂，隊伍也可以小憩片刻，但沒有一名士兵著急打亂步調，每個人似乎都在等待著什麼。

　　 忽然間，一道灰影從右方的林中掠出。

　　 那灰影分明是一個人影高速地向隊伍奔來。但即便就要掠到陣前，也幾乎聽不到任何的腳步聲響。

　　 隨著霧氣消散，那人影的細節逐漸清晰了。一名身著黑灰色皮甲勁裝的戰士少女，一頭深藍色頭發干練地梳成馬尾，腰間佩劍，雙手持弓。少女散發著一股冷峻而肅殺的氣質，以至於讓人幾乎注意不到她驚人秀美的面容。

　　 即便她以可以媲美騎兵的高速奔到傭兵團的近前，卻也不見呼吸紊亂，少女氣息的協調和收斂就像是一柄暗殺者的短劍。

　　 但士兵們看到少女並沒有絲毫詫異。

　　 少女不發一言，向隊伍最前的傑拉爾特使一個眼色，強壯的傭兵團長輕輕點頭，便已經心下了然。

　　 傑拉爾特拔尖一揮，戰士們也立刻會意，拔出武器調整陣型。

　　 宛如之前早已演練過的，傭兵隊迅速列為多個小的矩形方陣，持盾兵和槍兵以盾護住陣腳，弓兵進入陣中嚴陣以待。

　　 說時遲那時快，喊殺聲突然在坡道旁的林間響起。十秒中不到的時間過後，散亂的箭雨便潑灑而下。

　　 『呵。總算敢出來了嗎。』

　　 傑拉爾特不帶表情地輕輕喃道。於此同時，在短時間以不同的揮劍動作做出數個指示，手下的士兵們也迅速得令完善方陣，以盾牆最大限度地擋住暗處敵人的箭雨攻擊。幸而因為對方的訓練不足，加上是從林中射出，稀散的箭雨並未對事先做好防備的兵團造成多少傷亡。

　　 『雖然是水准不足的賊團，如果過於有自知之明就頭疼了。不過，既然賣這樣的小小破綻就被激出來，對面的領隊看來不是什麼大人物啊。』

　　 果不其然，在兩輪弓箭攻擊之後，一群嚎叫的盜匪就像看到了獵物一樣興奮地向尚未完全攀上坡頂的傭兵團衝了過來。

　　 傑拉爾特在陣前持盾快速地審視四周，林中衝出的大約也有近百人，雖然不算眾多，但傑拉爾特傭兵團算上非戰斗人員也不過百余人。數量上來說，對面的確有衝出一搏的理由，再加上己方刻意走入適合伏擊的地形，如果是旗鼓相當的對手，那麼己方這種被伏擊的場面已經可以說是極度危險的境況了。

　　 但，果然訓練度的差距還是過於巨大了。更何況，傭兵團最強的士兵和最完美的斥候——被稱為灰色惡魔的貝蕾絲，早就把對方的布陣和攻擊的時機摸了個一清二楚。

　　 正因此——眼下的戰況可以說是一邊倒——不是被伏擊方一邊倒陷入劣勢，反倒是發動伏擊的一方在雙方接戰不到五分鍾之後，就近乎完全崩潰了。

　　 准備充分的傭兵團士兵在盾牆和槍陣之後嚴陣以待，幾乎沒有受到實質性的傷亡，而另一邊，灰色的身影在尚未完全消散的晨霧的掩護下，在盜賊兵身後如鬼魅般若隱若現。

　　 原本打算趁著一股狠勁圍攻打散傭兵團的賊兵們撞到無法衝破的陣线之前便動彈不得。正在煩躁地推搡之時，突然發覺一位身形纖細卻散發著極度危險殺意的少女便來到了不到數米的近處。

　　 灰色的少女所到之處只見黑色的劍鋒與斷首噴血的軀體，而當愕然的賊兵紛紛回首之時，才知道他們惹上的是不是少女而是披著少女皮的死神。恐懼地嚎叫著向這位意想不到的殺手撲去時，死神已經消失在了霧氣之中，而作為回應的，只有霧中射來的致命箭矢。

　　 混亂之間，傑拉爾特帶領的騎兵隊已經兜了一圈回來之後發動了一波致命而完美的衝鋒，僅僅不足二十人的精銳騎手徹底衝翻了盜賊們早已殘破不堪的陣型。剩下的工作就只有傭兵團士兵們無情的收割。

　　 ……

　　 「哎呀，大小姐真是越來越耀眼了啊」

　　 和騎兵隊隊長萊拿摸著頭在傑拉爾特身邊感慨道。

　　 「1個！團長啊。你能想象嗎？只有1個弟兄受了輕傷。還是一開始被箭射到的，這種規模的戰斗能有這樣輕松的結果，如果不是大小姐的神勇表現實在是難以想象。啊哈哈，團長啊，不是我說，大小姐真是要青出於藍了啊，啊哈哈……」

　　 對這位副官也是多年好兄弟的調侃，傑拉爾特將目光投下微微笑了笑，然後將目光投向戰場上的少女。貝蕾絲，他的女兒，最寶貴的人，卻也是自己的傭兵團中最可靠的利劍。

　　 十七年前的那個悲傷的夜晚，他最愛的妻子與腹中的胎兒同時危在旦夕，然後他最敬重的另一個女人用他妻子的生命最後的余火換來了孩子的存活。那是一輩子還不清的恩惠，但也是一輩子解不開的詛咒。從那時起，他就覺得自己心愛的女兒身上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既像是不凡之物，又像是充滿危險之物，他絲毫不懂得魔導之術和神跡的原理，但從一名歷戰的勇士的敏銳直覺中，他依然能察覺到那是非人的什麼東西。

　　 但是，他卻不敢去質問那個他最敬重的女人，也無法承受和她交惡的後果，於是，他便帶著女兒踏上了旅程，直到成立了屬於自己的傭兵團，而他最珍視的女兒，原本打算用全身心去照顧，保護的女兒，如今成了一名或許比自己還要危險的強大戰士。

　　 剛剛經歷瘋狂戰斗的少女，此刻卻如同處子般嫻靜。她清秀的面容上不帶一絲波瀾，兩雙大而靈動的眼睛中看不出感慨和想法只有專注和平和。輕輕擦干劍刃上的血，少女在方才的戰場上信步，小心地跨過每一具陣亡的屍體，發現呻吟著地受傷敵人，便蹲下為之包扎急救，然後在確認處理亭當之後干脆利落地拘束起來押走。

　　 片刻後，當戰場各處都已收拾完畢，無事可做的少女呆然望天，不知在想些什麼。而戰場的另一邊，戰馬上的傑拉爾特看著女兒，看得出神。

　　 「真是的……她這點，究竟是像了誰啊……」

　　 片刻後，傑拉爾特無奈地嘆了口氣道。

　　 而一旁和部下閒聊的副官並未留意到到團長話中的意思。

　　 2 開端

　　 『這次達成目標比想象中快的多，羅伯特大人也很驚喜你們的實力，如同事先所約定的金額余下一半已經全部送到……不過……』

　　 身著浮夸的綢服的領主代官捋著小胡子說道。

　　 『不過，如果能夠繼續完成他的下一項委托，大人會無比的高興。根據大人的心情，說不定有超過這一次的，額外的賞金。』

　　 『哦？具體是什麼時間，什麼內容？』

　　 代官微微一笑。

　　 『時間是一周後，大約在松林谷。幾天之後再給你們詳細的指示』

　　 ……

　　 『團長……不得不服氣，看來你真的總是對的』

　　 『啊？』

　　 正兀自思考著事情的傑拉爾特，聽到副官的話，發出了他代表性的有些愚蠢的驚呼聲。

　　 副官不由啞然失笑。雖然他們這位敬愛的團長，可能是大陸上最強大的聖騎士大人一向精明強干，但有個他身邊的人都知道的缺點是，一旦他陷入自己的思緒里，時常就會對外界毫無反應，然後在旁人的詢問之下發出這樣的愚蠢驚覺的聲音。

　　 『生意啊！我說的是生意的機會！哎，沒想到團長你終歸還是對的。誰知道就連這種偏僻的，本來怎麼想也不會打仗的地方也連續不斷地有生意送上門來呢？看來這個世道也可真是夠亂了』

　　 『……北方的戰爭終歸還是影響到南方了吧。法加斯王國發動戰爭，領主們不是出兵響應國王就是趁亂互相爭斗，又或者是兩者同時進行。就連這里也是。估計伯爵的主力軍現在正在北方作戰吧。聽說戰事快要結束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不過盜賊團可是不會等他們回來再鬧事的。』

　　 『春天我還和您爭論是否要到法加斯北方去參加王國的戰爭，弟兄們都想去掙一筆，卻怎樣也說不過你。現在看來，團長的判斷又對了……』

　　 『我說過吧。當初的北方戰役和達斯卡入侵不是我們該摻和的。無論是殺戮無辜，還是王室的那些破事。我可一點不願意卷進去。』傑拉爾特說道這里苦笑了起來『嘿……其實挺對不住你們，那時我作出決定到南方這里來，都已經做好了吃一段時間素的准備。我也沒想到這里也會有訂單……不過，結果來看，打打盜賊團，怎麼說也比在北方和領主們勾心斗角，殺達斯卡人要好多了』

　　 『哈。還是團長你那套原則，對吧？鋤強扶弱，不行不義之事。雖然這麼說不合適，您這一套實在是太不傭兵了。您本來是什麼人物，這樣做事也是理所當然。不過，弟兄們可能就不太理解了。但……怎麼說呢，這麼多年來大家也算是適應了吧，哈哈』

　　 『……』傑拉爾特顯得有些不明所以。

　　 『雖然有時候錯過很多大單，但無論是打什麼樣的硬仗，團長在這個團里就是大家安心的保證，看遍芙朵拉的傭兵團，怕是都找不到咱們傑拉爾團這樣低到嚇人的傷亡率了吧？是跟著不靠譜的團長掙份快錢然後暴斃，還是跟著護弟兄的團長好好留著一條命，留在團里的弟兄心里都是有數的。』

　　 『嗯……』

　　 安心地輕笑一聲，半響，傑拉爾特又不再言語了。

　　 此時，營帳外，被戰士們稱為『大小姐』的少女——他的女兒貝蕾斯正在淡然地和士兵們交代著今天值守巡邏的安排。不知從何時起，那個當初如純潔的水晶般無垢的少女，已經長成了冷靜的戰場指揮官，多才多藝的戰士和無情的殺手。

　　 明明自己教給她的，就只是最基本的戰斗技藝和生存的法則而已。她是如何成長到這一步的呢？

　　 傑拉爾特想到此處，多少有些迷茫。

　　 『……你說，我是護著你們的好團長。但你覺得如果有朝一日貝蕾絲代替我，會怎麼樣？她也會能成為一個好團長嗎？』

　　 『哈哈，團長在說啥啊？團長怎麼看都還能再戰五十年吧？』

　　 『……』

　　 『哈……團長，你是認真的啊……怎麼說呢，別看我們大家在大小姐面前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但其實大家都是很敬愛大小姐的啦。要說做一個護著我們的好團長……倒不如說其實大家更想護著大小姐，想為大小姐去死才對吧？哈哈哈……』

　　 『啊？……』

　　 傑拉爾特這時，才忽然察覺到一個一直以來自己沒能注意到的盲點。

　　 貝蕾絲，自己的寶貝女兒。或許是自己一直專注在戰斗，與教她戰斗這兩件事上，以致於愚蠢地沒能察覺某個事實——

　　 甚至有可能是他的這種不察，也導致了女兒自己都沒有察覺到——

　　 這十多年間，她不僅僅已經成長為了一名致命而危險的戰士，而且，已經成長為了一個散發著有著何等致命魅力的女人？

　　 ……

　　 『父親。』

　　 『父親。』

　　 ……

　　 『爸爸？』

　　 『啊……不好意思，嗯。貝蕾絲。剛才說到哪里了？』

　　 不好。這兩天走神太多了。今天已經是第幾次了？傑拉爾特在心中暗暗罵道。

　　 但是，也無可奈何，剛才看到貝蕾絲說話的樣子，就不知不覺的想起了她母親的事情。會陷入往事的漩渦也是無可奈何吧。

　　 『說到下一步的行軍路线。首先去弗里吉，全團解散休假兩天，然後扎營一天，准備出發，之後前往伯爵制定的地點…』

　　 弗里吉鎮，是法加斯王國南部河流上的一個城鎮，因為近年和下游流經帝國城市而商業繁榮，人口規模也猛增，傭兵團的一百人去了，也不會引起多大的混亂，反而是各種酒館賭場，會給團員們足夠的放松吧。

　　 『沒錯……哎呀』

　　 傑拉爾特撓撓頭，如果貝蕾絲的話應該知道，這動作是他發自內心覺得麻煩時的標志。

　　 『哎，現在也沒有別人，我就跟你說了吧，說實話不想去那里啊……松林谷。那里已經是接近奈索爾伯爵領的范圍了。而那個奈索爾伯爵……嗯，我以前和他有點過節，實在是不想在眼下這種時節碰面啊…啊，哈哈，哈哈哈……』

　　 雖然傑拉爾特拖長尾音打著哈哈掩飾自己的尷尬，但還是好像聽到女兒不易察覺的無奈嘆了口氣般的聲音。

　　 『……好吧，知道父親因為個人原因不喜歡這一次任務的內容了，但給我們訂單的是羅伯特伯爵吧，為什麼他要派我們去遠離自己領土，接近和奈索爾伯爵接壤的地方呢？』

　　 『沒有辦法啊，消息說毒矢團出現在了那附近，正在劫掠周邊的村莊』

　　 『就是擊敗過奈索爾伯爵的軍隊，總是行蹤詭秘的那個毒矢匪團？』

　　 『是的，最近他們風頭正勁，而羅伯特領主大人大概認為周圍能解決毒矢團的就只有我們了。因為毒矢團是在奈索爾伯爵的領內一路掠奪過來，這幾天才剛剛踏入羅伯特領內的，大概是覺得既然我們是去討伐毒矢團，哪怕不小心踏過奈索爾伯爵的領地邊緣也不至於被怎麼樣吧。當然我們肯定是要盡可能避免糾紛的。』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

　　 父女間很快陷入了寂靜，但傑拉爾特很快還是開口了，雖然有些困難，但眼下有些事情他卻無法忍住不問。

　　 『第一次的獨立帶隊偵查，做的不錯。雖然中途就變成你一個人行動了。』

　　 『沒有辦法，因為他們腳程太差了，沒有騎兵的斥候，只有我一個人才能做的好。』

　　 雖然平時傑拉爾特都傾向於讓兩到四名騎手擔任斥候的職責，但剛才的戰斗中，為了測試女兒的戰術作用少見的讓女兒帶領五人的散兵隊進行偵查，誰知道，貝蕾絲化為鬼神在敵後殺了個痛快，而其他的5名斥候小隊隊員卻在雙方接戰不久後領傑拉爾特哭笑不得地出現在了我軍的後方。

　　 『也許吧。但貝蕾絲，我覺得讓你適應一下指揮自己的分隊會比較好，而一名指揮官在戰斗中拋棄自己的部下單獨行動實在是太不成熟了。』

　　 『不，父親，實際情況是我獨自行動造成了敵人最大的傷亡，而為了不讓隊員們陷入包圍，我還專門花了不少時間給他們安排回去的迂回路线。』

　　 貝蕾絲雖然沒什麼表情，但言語中依然透露著不服氣。

　　 『所以說，我想要說的是作為成熟的指揮官，應該仰仗你的部下，不要拋棄他們而行動……』

　　 『能夠最快的殺死最多的敵人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吧？』

　　 傑拉爾特突然一頓，這時，他才想起來自己本來最想問的是什麼。不是戰術，不是貝蕾絲的戰術作用。其實他在一年前的某一次戰斗中就已經察覺到了女兒的天賦與實力。他也逐漸放棄了在戰場上保護她的想法——畢竟如果團中除了自己之外最強——不，可能甚至已經超越了自己的戰士都需要額外保護的話，其他人又該如何是好呢？

　　 他在乎的也不是女兒的一點任性和叛逆心。倒不如說感情淡漠的女兒到現今為止簡直太不像是個青春期的少女，連表達這樣的叛逆都是件稀奇和令人欣慰的事情。

　　 他在意的是，她片刻前那在戰場上浴血的身姿給他的震撼。

　　 『今天，你殺了多少人？』

　　 傑拉爾特期待著女兒給出，大概十幾人，二十幾人這樣的數字，但——

　　 『38人。不算幫助別人，親手的是38人。』

　　 『……你有數這麼清楚？』

　　 答案顯而易見。

　　 『女兒……雖然，你首次出陣已經是很早的事情了。但我還是想問你……你殺人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

　　 哦哦？大小姐？

　　 突然看到貝蕾絲從團長營帳中衝出來的副官萊拿驚的下巴都要掉了，因為他分明看到大小姐氣鼓鼓的表情，大小姐有這樣的表情這可真是太罕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