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情緒一旦爆發,得體便成了無足輕重的東西。
如同大多數陷入崩潰的人一樣,若蘭大聲怒斥著、譴責著、不留任何情面的與其爭吵,大聲發表粗俗又癲狂的言論。
喧嘩,吵嚷,令人厭惡。越說越氣,越罵越急,空氣猛顫動。音浪起伏間,仿佛有辛辣與酸楚彌漫。每隔一陣,咆哮便會停息,然後轉為抽泣。若蘭無助地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地宣泄著心底的厭惡、憎意、以及委屈。
隨著言語的堆積,一個鮮活的,渾身散發著惡臭的,令人作嘔的畜生逐漸清晰。
同理心作祟,生理性的不適讓聽者皺眉,聞者嫌棄。
可是,即便如此,那個一直在她身旁圍繞的,略顯輕浮的聲音依舊保持著相當的熱情,像只嗅到體溫的蚊蠅,在夏夢熟睡時嗡嗡不停,無論若蘭如何努力,都徹底無法驅逐這惱人的噪音,在她的罵聲間急速穿行。
“若蘭,你別生氣,那真的只是誤會而已,你聽我解釋!”
“滾開!”
仿佛要把憎恨從她體內抽離了出來,若蘭怒不可遏的回擊。可是,他像是沒聽見似的,依舊保持著良好的心態,不斷重復著略顯蒼白的辯白。
“若蘭,我們私下說好不好,這麼多人看著呢…….”
他的言辭親昵,語氣始終保持平緩,像是真的被誤解了似的,滿滿都是委屈。顯然,若蘭對他的抨擊雖然讓他覺得面上無光,但依舊不足以讓他退去。
帶著令人作嘔寵溺與笑意,他的得心應手地化解掉眼前的危機,不論真心還是謊言,他都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別鬧了,這麼多人看著呢。”他盡顯無辜地說。“有什麼事我們私底下聊好不好?你看你都哭成什麼樣子了。”
啪!
遠處傳來清脆的拍打聲。
聽上去,像是男人想要上手以動作來強調他安撫的意願,但是被若蘭無情地打斷。
“別碰我!”若蘭冷語咆哮,帶著溢出的厭惡,嗓音嘶啞,以半嘲諷的語氣說。“我和你很熟嗎?別蹬鼻子上臉啦!”
“你看你,又使性子。”他無奈地笑起來。“都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了,你還不了解我的為人嗎?”
若蘭本以為口頭上的攻勢會讓他知難而退。不曾想正中男人下懷,不但沒有擺脫他的糾纏,反而在其中越陷越深。
“好了,先不哭了行嗎?”他和聲細語地說。“你看你,妝都花了。”
憤怒,龐大到無法表達的憤怒。
躁火越來越旺,一個可怕的猜想光速占據了我的思想,讓我無法呼吸,無法眨眼,甚至無法思考。
他是誰?為什麼會和若蘭出現在這里?
我被虛構出來的猜疑折磨得沒有一絲力氣,像一台制動系統完全癱瘓掉的汽車,杵在原地,顫抖不已。
難道說,從一開始我就被她騙了?我不只是個替代品而已,還是她拿來取樂的玩具?
我怒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任由情緒游歷在暴走的邊緣,雙目燃燒著熊熊烈焰。骨節爆響,我的拳頭已完全攥緊,雙腿的肌肉也充血完成。
頃刻間,我已充分做好了用暴力解決問題的准備。可是,就在我即將付之行動的時候,蘇珏忽然用聲音勾住了我即將陷入崩潰的理智,在把它從翻涌的怒海中掉了回來。
“放開我!”
我狠狠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崩出來似的。蘇珏死死抓住我的手,雙臂像是要脫臼般不住的顫抖。
“別衝動!”蘇珏低低地哀求道。“求求了,你冷靜點行嗎?這樣做不值得的!”
我掙扎起來,試著將蘇珏甩開,反被她抓的更緊。為了攔下我,她已傾盡了全身的力量,幾乎是掛在我身上似地,用力抱住我的胳膊,竭盡所能來遏制我暴漲的殺意。
“話才聽了半句,搞不清前因後果,你就這樣沒頭沒腦的衝過去,這里人這麼多,萬一鬧出人命了怎麼辦!?”
她說的很快,也很勉強,語氣就如同她的肢體一樣,處於極端不定的顫抖狀態。
“我管不了那麼多!”
“那你有沒有為你父母考慮過!?”
我與蘇珏之間的撕扯讓圍觀的眾人陷入恐慌。僵持間,我看到人群中有兩三個人已經悄悄將手機對准了我所處的方向。面對越來越多的鏡頭,我忽然意識到蘇珏的正確性。
沒錯,她說的是沒錯!
要不是她拽著,我早就衝過去,二話不說,一腳踹飛那個糾纏若蘭的混蛋,然後對准他的腦袋,先狠狠來上一拳,然後又一拳,一拳,接著一拳.......
直至我累到休克,才算發泄掉堆積在我心中那不足百分之一的怒氣!
是的,她說的確實沒錯!
可是,我不允許自己什麼都不做,只是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冷眼旁觀著!
代替品也好,玩具也罷!哪怕是身陷囹圄我也認了!
我的臉上驟然落上一層憂慮、悲傷的神色,然後轉瞬即逝,化作暴跳如雷的表情。蘇珏不肯放手,我也不再堅持,干脆帶著拖著她一起走。蘇珏體弱,攔不下我,見狀不好,當即驚慌失措地叫嚷起來。
“保安!保安呢!?快來人啊!誰來都行!要出人命啦!真的要鬧出人命啦!”
蘇珏拼命呼救。圍觀者們卻像是全都得了耳聰,根本不見有人行動,上前施以援手。
他們大多只是痴迷的盯著自己的手機屏幕,拍攝著,記錄著我與蘇珏僵持不下的場面,自始至終都未曾挪動半分。這些人中,有幾個正在沿著某個思路思考。統為男性,而且都很年輕。與四周的鄰人格格不入,他們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蘇珏臉上、身上飄忽不定,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
不過,當他們的目光轉移到我身上的時候,他們的四肢又突然叛變,對於大腦的號令充耳不聽,固守在他們的領土之上,始終保持僵硬。
“我都說了別再!”
若蘭的聲音愈發逼近,然後忽然停頓。
接著,忽然間,我看到了她。
我和蘇珏的爭執聲停止了,若蘭也僵住了。時隔多日,令我朝思暮想的人又重新回到我的視线,可我的身體似乎壓了千斤重負,莫說行走了,連站立都變得十分艱難。
周圍沒了聲音。蘇珏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若蘭,表情當即露出極其古怪。
“……嗯?”
帶著某種試探,她緊了緊手中的懷抱,見若蘭臉上露出深深的絕望,或者說痛苦的凝滯,她恍然大悟,當即將我松開。
“我說呢.......”
蘇珏面帶靦腆的微笑,或者說尷尬更為准確的表情退到一邊,嘴里嘀嘀咕咕、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語。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呵呵......”
我有聽到蘇珏地低語,只是和眼前的人相比,實在可有可無,被我無視掉了。
此刻,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若蘭身上,看她緊繃的表情慢慢舒展成柔弱的臉,看她憔悴的、惆悵滿懷的面容中愈發明顯的、呼之欲出的思戀。
她有化妝,但是穿著與發型卻不像是為了赴約前來,一身純黑色搭配,看著有些奇怪。
“……”
她下唇哆嗦著,鮮艷的嘴唇在無聲地呢喃著。淚水堆積,好不容易止泣的雙目再次淚涌。
一雙星眸所變換的情感令我目眩,以至於等我回過神的時候,她已近在咫尺了。
“唔!!!”
若蘭一陣風似的跑來,哭哭啼啼地尋求著我的溫暖。見她接近,我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接著,一團溫玉,帶著濃郁的汗味與幽香,就這樣闖入到我的感官世界,徹底擾亂了我的精神。
“為什麼?!”她趴在我懷里,傷心地傾訴著她的思念。“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呢?明明說好了!都說好了的!發短信也不回我?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嗚嗚……”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一時間,竟忘記了剛剛醞釀的情感,只得擠出一個苦笑,好像錯在我這邊似的,低聲重復干癟的辭藻。
其實,我有想過把她推開,用最嚴厲的語氣,苛責她的不是,強調是她有錯在先。不過,當我真的產生這方面的衝動時,我又突然停下動作。
我舍不得這樣做,我太渴望與她重歸於好了……
我感覺,如果我至此推開若蘭,毫無保留地宣泄我的不滿,然後就這樣一走了之,留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讓她徹底陷入超越所有無措的絕望,未免來的太過殘忍。
這麼做雖然看上去很痛快,但將來我一定會因此後悔,我有這種預感。
“抱歉……”鬼使神差,我竟啞著嗓子對她道起歉來。“不會有下次了……”
我盡可能地放緩語氣,溫柔堅定地安撫著她的情緒。我想看看她的臉,可她像是害怕我會借此逃脫似的,始終不肯松開抱緊的手。
“額......那個……”學姐對我尷尬地笑了笑,用修長的手指撓了撓鬢角。“要不,我先撤,你們聊著?”
“嗯......”
在我這兒得到回應,蘇珏轉的異常干脆,飛舞的馬尾散發著活力的光彩。
可以看出,剛剛的遭遇並沒有破壞她的好心情,她的臉上始終洋溢著笑意,睫毛上下飛舞,一眨一眨的,非常俏皮。
只是,這份美好對於當下的我而言根本無暇顧及。不過,有人卻不肯因此放棄。
緊隨若蘭前來的男人一見蘇珏要走,當即甩開步子,大步流星地超我這邊衝來。我下意識把若蘭護在身後,目光霎時間變得尖銳,只等他接近到合適的距離,准備抬手給他一拳。
沒曾想,他剛剛踏入我攻擊開始的預設點,又突然轉移方向,像是飛馳在滑雪賽道的選手那樣,毫無征兆地改變了行進路线,攔住了蘇珏的去路。
“小姐留步,請問您——”
他口吻還算禮貌,可視线卻頻繁在蘇珏的胸前和兩腿之間掃來掃去,一雙眼睛瞪的極大,像是要把蘇珏看光似的,毫不掩飾自己的與貪婪。對此,蘇珏施展出任何應急手段,而是微微眯了眯眼,對他投去一瞥徹骨的蔑視。
“滾。”她的語氣很輕,也很冰冷。“如果你不想死的話。”
說罷,蘇珏回頭對我微微一笑,然後頭也不回地步入了電梯間。直至電梯門合攏,男人才意猶未盡地收回目光,重新將注意力轉回到我身上。
或者說,躲在我身後的若蘭身上才更貼切點……
“老公…….”
“不怕,有我在,沒事的。”
得到安撫的瞬間,她臉上的恐慌有了散去的跡象,不過很會又回到自己該有的位置。我對始作俑者怒目而視,借此獲得觀察他的良機。
他四十左右的歲數,個頭不高,比我矮半頭左右。五官還算俊朗,濃眉大眼。身著一件純白T恤,黑色長褲上有汗水留下的痕跡。頸上帶著一條華麗的銀色項鏈,中間的鑽石火彩絢麗奪目,異常扎眼,像是在故意炫耀他殷實的家底與豐厚的資產。
只是,除了鑽石的眩光,我沒有從他身上尋到絲毫正氣。對視間,我只感到毫不掩飾的貪念,以及無法掩去的色欲。
在我觀察他的時候,他也在對我上下打量。
首先是衣著,他大體觀察之後,以輕蔑的哼聲來表達他的不懈。
然後,目光上挪,火光奔現。
他露出驚愕的表情,接著轉為惶恐,而後,他移開視线,動作和表情中開始流露出一種鬼鬼祟祟的氣質,像是在分析當下的局勢。待他再次把眼珠對准我的臉上時候,我很難在發現那一閃而過的驚恐,唯有皮笑肉不笑冷漠,與假到不行的強硬。
“哼!有意思……”
他的語氣很難形容,給我的感覺像是一條餓極的瘋狗,不甘到嘴的美肉被人搶。對於美色的覬覦他留在這里,如果我能力不夠,不足以捍衛我權利,那這頭饞瘋了的畜生會抓住時機,猛撲上來,在我身上狠狠地撕咬一口。
決不能給他機會!絕不!
我在心中怒不可遏的發誓。強行調整呼吸,讓自己時時刻刻保持清醒。
刺鼻的火藥味隨目光接觸的時長愈發濃厚。圍觀的眾人怕殃及池魚,對即將發生的血腥場面深感恐懼,多已退去。
躲在我身後的若蘭即便有我保護,小手卻始終未松,抓的我臂膀生疼。
她慌慌間呢喃一句,像是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衝突表示擔憂。我悄聲安慰她,讓她把心放在肚子里,然後挺起胸膛,做好充足的准備,去迎接他可能發動的攻擊。
“你是什麼人?”
輕蔑的目光射來,他先試探性地問我了一句。我還未回話,若蘭先抖了一下。心火跳燃,我強壓怒意,反手,輕輕拍拍她的腿,讓她安心,然後把拳頭捏的更緊。
“你管呢?”我眉頭緊鎖,冷聲對他說。“和你有關系嗎?”
“你和她——”他並未理會我的挑釁,而是挑了挑下巴,意指我身後的若蘭,繼續發問道。“是什麼關系?”
“我是她男人!”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大聲回答,高亢地宣揚著我對若蘭的占有權。
我本以為這個答案會是衝突的導火索,我也做好了用暴力解決問題的准備。
沒想到,他忽視了我的挑釁,表現的極為鎮定,始終與我保持距離。
“哈!”他譏笑,語調古怪。“你說,你是她男人?”
他以意味深長的神色對我上下打量,好像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同時又冷嘲熱諷地加了一句。
“她男人不是死了嗎?”
刺痛,不只源自心中,還有指甲刺破肌膚自然反應。
他沙射影地指向這個女人內心最敏感的部位,若蘭中傷,面色當即一白,露出備受打擊的模樣。
明明淚水已奪眶而出,我卻沒有發現她臉上有絲毫痛苦或者抽泣的痕跡。她已被傷的失魂落魄,可那人並沒有就此將她放過,仍在以極為惡毒的方式肆意揮灑著他的惡意。
“我說,小兄弟——”
“誰他媽是你兄弟!”
我勃然大怒,想要衝上去揍他,卻若蘭拽住了。我猛回頭去,臉上帶著詫色,直勾勾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她並未躲閃,只是對我搖頭,哭的梨花帶雨。
“別去!求你!”若蘭做出一種懇求的姿態,對我哭聲說。“你在流血!”
經若蘭提醒,我這才發覺,剛剛被蘇珏處理過的傷口不知何時又崩開了,此時正順著我的面頰流淌。不過,比起微不足道的傷情,她的眼淚更讓我揪心......
“為什麼!?”
我用難以置信地語氣向她發問。她未回話,還在搖頭,態度畏畏縮縮,猶猶豫豫,極力克制,似乎想說什麼,又不曾開口。她欲言又止的態度讓我窩火的緊。我渾身打著哆嗦,反復質問她為何阻攔我,聲音越來越大,就差破口大罵了。她只是受著,吞聲忍淚,十指緊緊系在我腕上,一刻未松。
她無助地面對我愈發高漲的火氣,然後在高揚的指責中眼瞼一顫,哭的更厲害了。面對眼淚,我從未感到如此無力。心愛的女人明明受了委屈,卻不讓我替她找回場子,搞得我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嗓子里好像堵著什麼東西,只能呼哧呼哧地生著悶氣。
問什麼也不說,讓松手又不肯。
難道,若蘭真的和他有什麼?
我被攪得心煩意亂,難免胡思亂想。不過,幸好有唇角的腥味及時提醒我,讓我相信她真的只是害怕我會受傷而已。我剛剛在擂台上吃的那頓打確實蠻重的,蘇珏剛剛有給我看過照片。那副鼻青臉腫的樣子真的特別嚇人。
可是,話又說回來。
她這時候不應該尋求我的幫助才對嗎?為什麼又要反過來關心我呢?
年輕氣盛的我根本找不出這問題的答案,就如同我尋不到除了暴力之外擺脫這困境其他方法。
直至後來,當我的視线逐漸模糊,意識被血色與黑暗吞噬的前夕,我才幡然醒悟。人在每個瞬間所作出決定,就像踏入一次不可逆轉旅程。命運一旦執行,便會想方設法把你引向你該有的結局。
一次疏忽、一時糊塗、一瞬衝動犯下的因,在未來必然會以超乎想象的方式,為你帶來難以下咽的果。真等到該後悔的時候,才突然發現,一切已經無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