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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另一座城的美食與奇遇

   夜,另一座城的美食與奇遇

  小砂是今天下午到天津城的,末伏的天灰蒙蒙,下著把暑熱遮沒了的小雨。我聽聞到他來了的消息,歡喜得披上風衣就下了樓。相顧無言執手,只穿了件白襯衫的他比上次見的時候消瘦了不少,鼻梁上的眼鏡也換了副,想必這一程又吃了不少苦。同他相比,被國外黃油面包喂胖了十斤的我不免有些自形慚愧。

  

   我們共撐一柄傘,一路聊一路走。大院外如家酒店前的隔離帶還未撤淨,如一條條藍白相間的蛇在風雨中搖曳,地面上的積水映著打碎了的城熄滅的霓虹,酒店門口花壇里雜生鳩長的狗尾巴草正歡快。

  

   我同他雨中漫步,講著天津衛的變化,從被他錯認為測溫槍的那些街頭給綠牌的電動汽車充電的電樁,到他以為早就在城內如一陣風吹過的共享單車,當然,車依然是黃的,只是變了廠家。他說起我們曾效仿林長民、徐志摩*先生互相傾訴的雅致。許多細節我忘了,還得他提點我。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他這樣說。

  

   繁華地段的吃店不少,其中火鍋占了半數。這里一家,那里一家,為了互相攀比,有的架起銅鍋,有的贈送湯底,有的在廣播里雜兩句重慶話。我指點著與他說,經商人也不容易,火鍋不看手藝,生肉生菜刨片人人都會,如何顯出不同來,便是立足根本所在。天津城的火鍋店換了一茬又一茬,想尋我們吃過的那家,卻已失其所在。我當然要盡地主誼,拉著他離了繁華地,兩轉三轉,小巷里一家蒼蠅館子,門臉挺小繪著條魚。走進去一看,呵!兩進廳子便到頭,白粉牆上染了塵灰魚血,偏偏此地最正宗!

  

   此地上菜不講究,用的是尋常人家的不鏽鋼盆兒,暗蘭色青花碗盛著白米飯,一盆魚便下兩碗飯。用辣椒炒著豆瓣醬,浮起紅油映著綠香菜茼蒿,里面一片片白生生的黑魚片,撈起來往飯上一摁便透下一層紅亮的油。看青黑色的魚皮下映著淡黃的魚油和雪白的魚肉,咬起來十口都見不到一根刺。湯頂浮著的是魚肉,魚骨架拿來燉湯底,配上金針蘑、豆腐皮、大片的洋蔥和小白菜,葷素搭配咸宜,拿在手里,碗中飯轉眼就不見,酒水也一杯杯地沒。話題打了好幾個轉兒,從合寫同人文的走向到我今天還是沒抽到心儀的小虎鯨,不覺就聊到了入夜。古人雲: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信然也!

  

   我們走到外面,天津城戴口罩的人已經很少,夜晚的大街車水馬龍熙攘不停,如城市那光組成的血液川流不息。老年人湊在一起跳廣場舞,小販展示著會自己動的機械小貓,街邊孩子拿著閃光的玩具槍彼此追逐叫嚷,一片興隆氣象。疫情是一張天網,濾出的是為政本真。何善何惡,早已不言自明。華胄來從昆侖巔。他向我打聽海河的近況,聽說那里未變,不由振奮萬千。他少年曾拜在天津城有名的說書匠門下學藝,上言碧落下黃泉,常能聽說些神怪事物。他當下掃碼進了商店,跑了兩條街,買了兩枚白蠟燭,十根香。他對我說,別看如今洋灰路、立交橋、日月鍾、海河船,晚上回家臥榻後,踩著正履反履下榻來,那里,還另有一座天津城!

  

   九河下梢桑梓地,人生處處是鄉關;一枚白燭五炷香,陰陽路上不忘川。我這次聽他的話兒,在臥榻前點著白蠟燭和五根香,床下鞋子一正一反放著,躺在床上熄了燈,就看那五根香的煙兒縹緲開去,化作一道道川,一條條河。九是尊數泛指多,所謂九河下梢天津衛,其實只有五條河。我恍然驚醒,披著風衣下了床,一看床頭白蠟燭,紅色的燭火變成刺目的白光,如豆,似玉。我捧著蠟燭站起身,踩上鞋子,看看父母的房間,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推門下了樓,城市黑得如蓋上了簾布。他在樓下等著我,同樣捧著白蠟燭,慘白慘白的光照在他臉上,比鬼更像鬼。我注意到他穿著許久未穿過的那件舊灰布長褂,一幅說書的派頭。他與我攜手共去,笑道:“白日胡兄做了主,晚上鄙人來當家;胡兄若是不嫌棄,這另一座天津城,隨意吃隨意花!”

  

   我同他一路走著,周圍的夜比墨還沉。我注意到腳下的磚凹凸不平,像是多年前就被廢棄的老地磚。黑夜下街兩側的房子低低矮矮,如風雨下的土坯般搖搖欲墜。大道上印著混著汗的泥印,馬蹄和車轍中錯落著黃包車夫踩出的坑兒。如何能想到,夜里的天津城是這般光景?他對我說,許多人白晝住在城中,卻是玉在璞中不知剝,珠在蚌中不知剖。夜里的天津城是死去的,也是活的。只是千萬莫要熄了手中的命燈,否則陰陽路上一麻答,就永遠別想回去了。

  

   行過一個舊時大院,頓聞有股肉香味直上蒼青。扶著圍牆殘缺處向里看,只見院中滿地皆是赤條條已經干癟的肉體,有男也有女。周圍有看不清面容的怪人,把那些肉體用長鈎掛入煮著沸水的大鼎中,不一會白骨就浮起,他們撈起殘破的骨肉,扔到角落讓一些四足的似乎於犬的生物啃食,單把黑乎乎蒙著屍油的湯水撈起來,捧給大院一處華閣門口站著的一個穿黑色官衣的主兒。那家伙一碗碗飲著滾燙的屍水,怎麼也不饜足。我還想再看,小砂拉著我離開。他說這是地府辦事的地兒,煮去死人的怨氣後才放輪回,活人可消受不起。他領著我兩轉三轉,到了白日繁華的地段兒。但見木樓斗拱飛檐,紅牆綠屏,每層鏤著奇珍異獸的窗戶映著錦色緞子,點著青燈蠟燭,華而不奢,難見煙火之氣。門前打著三尺紅緞子,縈著一面紅幡墜著五色流蘇。柳木牌匾陰沉沉的,上題三個大字:逢澤樓。

  

   我同他進得樓來,面色蒼白的伙計招呼著。一樓是散座,消費低,尋常人也來得起。就看散座里坐滿了人,穿的多是早年裝束,還有不少蘭布軍裝廣檐帽、頭戴五色星軍徽的兵丁。饅頭就下腳料剁成的散肉、面條下肉醬,也是吃得不亦樂乎。旁邊還有不透明的鐵杯子,也不知道里面裝的什麼。

  

   小砂應是很久未來了,卻也老馬識途。引著我直去三樓包間,竹屏隔開的雅室,屏的上半段一片焦黑,似乎錯用了焦尾琴的木料。有缺損一條胳膊的侍應單手捧上一壺,傾出兩杯乳白,倒在兩個小盞里,入口只覺奶香四溢,回味綿長。我舔了舔嘴,順口問道:“這是何物?”

  

   “羊乳茶。”侍應板著一張蒼臉不回話,反倒是小砂忙不迭為我解釋,又報出一長串菜名。他是說書道的傳人,雖嘴里同樣是一口老天津話,但嘴皮子動起來賊麻利,一連串菜名流水一般往外蹦,那獨臂的侍從卻明顯聽懂了,也不點頭不行禮,直接轉身走出門。我這才看到他背後有個黑漆漆的洞,打身後能直接看到前面肋骨,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卡在里面,看不清明。

  

   我支棱著耳朵聽他報菜,卻只聽見數個“羊”字,不由笑道:“夜半里來這不生不死的地方,難不成就請一場全羊宴?”他卻只是笑,給彼此滿上羊乳茶,賣著關子不解釋,反倒指點起了那焦頭屏。說起這逢澤樓,那是民國初年天津衛排的上號的大酒樓,據說當年張學良在這里都是熟坐,可惜恰逢國運多舛,此樓並不長久。

  

   七七事變不久因張自忠擅離職守,天津軍警不得不自發抗敵,就在城內外沿著老鐵路线同日軍前往北平的兵力殊死一戰,日寇一枚炮彈打過來,當場就掀飛了半個樓,連著掌櫃的、當家的全部罹難,只剩一個少奶奶當時在外聽書,得以身免。天津失陷後,那位少奶奶借著此樓為軍統駐天津的行動隊提供方便,卻被日軍查獲,把她扔進後廚的大鍋里烹殺,酒館伙計也不問良賤全數遇害。逢澤樓從此一蹶不振。

  

   話正說著,第一道菜就端了上來。我打眼一瞧見,心里邊打起鼓。但見一整條的玉腿冒著肉粉的蒸汽盛在玉盤中,周圍有鮮蔬紅蘿為配,玉盤在上,下面是湯碗,乘著白生生的米白色羹湯。小砂笑道:“城中可無真的羊,說羊便是二足羊。”兩腳羊指的是軍糧,張巡守城憑的便是這物事。

  

   打眼看那條腿兒,勻稱纖瘦的如出自最好的玉雕師對軟玉的精心刻摹,小巧柔順的足弓如果用來褻玩定也是上等的器物,豆蔻一般整齊美好的腳趾上還塗著素色的指甲油。用筷子一撥,登時酥爛的肉就下來,映出一片粉紅,直教人不忍下口。小砂說這是飯前的羹湯,更好的還在後面。便用搪瓷勺子舀下面的鮮羹,皆是干貝、精米、鮮蝦熬成,把酥爛的肉按在羹里,浮起淺淺一點油星兒,直教人食指大動。舀在口中,肉味烈,羹味柔,調和起來肥如瘦,更暈染了海鮮的鮮。一碗羹轉眼就下了肚。

  

   此時伙計打開竹屏,四個伙計抬著一口大鍋入了間。我抬頭看去,卻見大鍋煮沸的湯汁里好端端坐著一個人,旗袍上黑底綠花繡著掐銀的牡丹,開叉以下浸在湯里,憑姿態可看出僅一條腿,側倚著鍋似乎不覺燙。秀眉攀桂雲鬢搖,美目如盼似墨玉,正來回打量著我們倆。我想到她我這嘴里的肉便出自她的身兒,真是說不出的怪異。

  

   “今夜如何有雅興,還有貴客陪坐?”那鍋中的女鬼問。我把手中羹放下了,摸摸腹,似乎並不曾下過食。方知陰間的東西陽間人吃了不飽腹。女鬼的肉是什麼價?難不成是要我們回頭燒紙錢?

  

   “那是!”小砂似乎同這女鬼慣熟,絲毫不見外,舀了最後一口羹,一撣長衫站起身。“少奶奶,今日要的是全篇兒宴,您是聽全還是聽扼?”

  

   “聽全,一段書便上一道菜,我的腿算作送你們。”那女鬼白了他一眼,一眼似有萬鍾情,似乎帶得桌上命燈都暗了幾分。小砂卻全然不懼,從袖中取出醒子與折扇,就這麼撂地備開書。“少奶奶,請!”

  

   女鬼一揮手,伙計又端上一盤蒸熏著水汽的清燜。卻是江娥啼竹素女愁,絲絲箜篌空做引。但見大盤乘著一軀干,勻稱雙乳切下來放在銀托中,玉枕一般小腹上還有刀刃縱貫至下陰,想必是打此出了五髒。只是那軀干上除此之外另有道道傷疤縱貫,甚至槍傷一處洞穿了琵琶骨,有些美中不足。我挑開那小腹表皮如蟬翼般左右拉開,但見皮下肉居然無甚膏脂,結實得緊,入口宛若紅肉中瘦,十分嚼頭。

  

   小砂笑道:“和氏無瑕照千古,白玉有駁為家國。”便講起了一段事。

  

   天津城失陷的日子里,逢澤樓的生意也難做。當年日本為了侵吞占領區內各行各業,常出新幣代舊,朝令夕改,將城內人手中錢變作一團廢紙。又以“軍管”為名,做饕食鯨吞之實,連骨頭渣子都不給剩。今日還在莊上坐堂,明日拿個破碗要飯的比比皆是。逢澤樓每每接不到生意,即便是日本兵就食,也大多是大爺一般教記在賬上,不然則扔下一堆廢紙,一個大子兒也掙不來。當時樓內僅有少奶奶當家,正窮極沒有對策,只知道一個勁禱告漫天神佛開恩,又接濟了不少乞兒。其中有個女孩,身材高挑,面容尚屬清秀,只是餓得緊了,瘦高瘦高真如螳螂一般。她叫郭尤。每天准點兒上門討口泔水。少奶奶看她可憐,不教她在門口蹲著,讓她進來上桌吃。

  

   這日午飯點剛過,少奶奶正在後堂看著郭尤狼吞虎咽,門外進來一對男女。這一對可奇了怪。男的文質彬彬身披白大褂,小鼻子塌眼睛戴著黑眼圈,擰著一張臉,扣扣索索地說著日語,同平日里趾高氣揚的鬼子完全兩樣。女的一身白底黑花雙色系扣低開叉旗袍,錦布的緞子厚實暖和,雖不說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那也是鼻是鼻、臉是臉,透著一股子精明勁。到場就吆喝著要上菜,但樓里本來就沒生意,午飯點廚房火也不全開,此時哪還有吃食?還是最後伙計找到早上的涼包子熱了兩屜,給端了上去。

  

   說到這里,小砂把銀托里那一對鴿乳給端了下來,原來下面還加著熱。卻見不大的乳肉晶瑩剔透間有著縫合的痕跡,筷子一戳還有彈,里面好似水一般,實際上都是化著的熱油。輕輕咬破了嘬一口,人乳里油香混著奶香,端的是人間至味。他飲了口羊乳茶,接著講:

  

   那兩人用日語叨咕著,少奶奶博聞,依著櫃子,倒也聽了個不久不離十。原來這男的名叫鶴田,是731的研究專員,來天津城負責一個新項目,如果成了,難免要億萬生靈塗炭。但他在國內進修期間卻加入了有日共背景的反戰同盟,本不願意如此。但奈何新婚妻子被當局攥在手里,不得已而為之。日本當局擔心他在東北待著會找機會叛逃到蘇聯去,就把他連同他妻子遷到天津的分研究所來,現在他妻子還被軟禁著呢。他是終日愁眉不展,茶飯不思,直到撞見了這女人。這女子是誰?軍統人稱“德小姐”的黨務專員!

  

   德小姐本名劉德馨,黃埔畢業的高材生,軍統里領上校銜。她承諾只要鶴田拿到731的實驗原型作為證據,就派人把鶴田夫妻秘密送到美國去。兩下里各有所求,自然一拍即合,涼包子也當珍饈享。少奶奶聽聞了這件事,本想盡快回避,卻不曾想到第二天德小姐又找上門來,說是有所求。生為民兮生為國,國難當頭,豈有推辭的道理?於是少奶奶也應允了下來,讓熟悉城中的郭尤給德小姐做幫手。

  

   鶴田自打和德小姐接上了线,心里有了底子,也不再張皇行事。漸漸的當局對他也放了心,出入研究設施不再時刻有人盯。他絞盡腦汁,瞞過搜身的憲兵,把一瓶細菌原液帶出了實驗室。本想第二天交給德小姐,誰料到剛入夜,憲兵隊就把他住所圍了,他張皇間居然拋下妻子,獨個兒跑出宅子,正好撞見了行乞的郭尤,當下托她把原液帶給德小姐。他本仍有望逃生的,但想到妻子落在軍部手里,知必然不幸,自己也是萬念俱灰,更不想去美國了。於是逃到了海河邊,一咬牙投了河。後面追上來的日本兵下河去撈,但他投河時撞了石頭,沒淹死,是硬生生撞死了......

  

   書至此處,侍者又端上一長盤,石玉般的墨案攤著素帛紫蔬,下設薄餅,又從湯鍋里撈出如整魚般一樣物事,細看才知是連卵巢的子宮,被填充得鼓鼓囊囊,淡金色澤往下滴著湯汁。用刀剖開一看頓見里面已被滲著鮮湯的肉餡塞滿,恍如肉皮包鮮肉一肉雲吞。這是包好後先用鴨油炸,再沉到湯鍋里熬煮。此時剖開了,連皮包肉攤在薄餅菜蔬上一卷,使刀分做兩份切成段擺盤,便是漢和兩邊顧。盤邊還疊著素雅清秀一件和服,上疊兩個小巧的足袋。恍然看到一個小白花一般的女子跽在那里。大難面前不論國,凡是良善皆凶險。

  

   我使筷子嘗了一個,內里幾層皮肉剩些筋道,合上菜蔬面餅爽口颯然,教人吃起來撂不下筷。但小砂不然,僅蜻蜓點水嘗了一個,飲一杯羊乳茶,又開始說他的書。

  

   且說郭尤雖受著掌櫃的恩惠,手底下卻不干淨。每每受接濟,都瞅機會從櫃台下摸幾塊大洋。此番更是趁著掌櫃和德小姐議事的時候,在櫃台摸了快一百塊,叮叮當當藏在破夾襖里,本來想遠走高飛,卻當面撞上了鶴田,被塞了這樣一件燙手的玩意。心下里七上八下十五個不願意,鶴田前腳走,她後腳就給原液扔到了陰溝里,准備悄悄混出城。可惜沒辦良民證,還沒看清城門的口想哪開,就被憲兵隊當場抓獲,一嚇唬就說出了實情。不僅是這一百大洋的來歷,還有逢澤樓里軍統的那些事、病毒的原液的去處全給倒騰出來了。為了保住性命,哭著喊著要去日軍“衛生所”,做牛做馬都行。然而日軍不心軟,要說拉去衛生所,倒也拉了,只是沒過多久,就給綁上了試驗台,先注射病菌後解剖,殘肢填了焚屍爐。

  

   “眾生肝膽一邊牢,首鼠之輩即為妖。心生猜疑怎生好?一片赤心來相照。”小砂一抖折扇,那少奶奶聽得入神,還是伙計自個兒上了下一道菜。

  

   這一道我能叫得上名,這是脫骨鳳爪。從肘部豁開的一對瘦削素手澆著清汁勾鮮辣,卻也掩不住肉質陳。看得出生前雖受過苦,卻沒干過什麼活計。雙手在盤兩邊捧著一刻烹熟的人心,肉褐里透著點青黑色的血管。古來仗義每是屠狗輩,負心多為讀書人,實際上並不絕對。甭管貧賤富貴,一顆心可不能黑!

  

   去骨的鳳爪嚼起來辣心,並無多少肉的皮還有些生脆。小砂抬手切開心,一分便做兩半,挑開血管,一塊塊切到嘴里品嘗。那女鬼做垂淚狀,眼中流出的卻只有肉湯。好不容易等小砂把那人心整個兒下了肚,意猶未盡一抹嘴,慢條斯理走上前。我看到他一手捧著命燈,另一只手里握著一柄切肉刀,就好似折扇撫尺,繼續說他的書,步子離那少奶奶愈來愈近。

  

   卻說日軍從郭尤那里拿到了情報,那是立刻馬不停蹄包圍了逢澤樓,足有一個中隊的人,衝進來也不問是伙計還是食客,逢人立碎。有幾個本來就是熟座的食客,也是無端遭了這般劫。少奶奶親自憑著櫃台拿女式手槍抵擋,女式手槍,民國時期叫掌心雷,一個巴掌都嫌小,近距離倒也能打死人,但應上全副武裝的日軍可是差點意思。還沒開上兩三槍,三八大蓋穿過櫃台直接從鎖骨貫了去,當場整個人就撂翻在地。日軍衝過來抓胳膊按雙腳,輕而易舉就是一個生擒活捉。

  

   在日占區,軍統是最為日軍忌恨的名號之一。有道是城外怕游擊、城內怕特務,游擊里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占頭籌,特務里軍統則是大頭。不少投日的軍政人員,如張嘯林、唐經都死在軍統手中。汪精衛、周佛海這類的大漢奸也多少從軍統手里逃過命。戴老總親自下令,敵後活動的軍統特務只要看到日軍著軍裝者,無論其軍階高低,職務大小,無須申報,一有機會就直接干掉,可見下手之狠。

  

   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一個和軍統有聯系的女人,這群日軍自然是無比振奮。也不拉去刑房了,就在後廚里動刑。先是拿竹筷子夾手指,又把破爛的旗袍扒了,倒吊著往肛門里灌剛熬出來冒著滾熱的辣油,用穿肉的鐵鈎穿琵琶骨,用後廚的刀剝她雙乳的皮,剝得血淋淋像是兩個水蜜桃。她是鐵馬別牙口不開。最後被折磨得實在奄奄一息了,日軍看著也問不出什麼,索性把她上半身扔到煮鍋里,下半身還輪流奸汙了一陣,而後一並扔進去,煮了唏哩呼嚕一大鍋,就這麼喂給了軍犬。

  

   我聽完這書,感覺胃里多少有點翻騰。這麼說這吃進嘴里的肉,還是被鬼子上過的?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出我所料。小砂最後一個字兒吐完,突然拔步走到那少奶奶面前,手中切肉刀縱貫過去,旗袍被劃開,露出下方完好無損的肉粉雙乳。“生來窮蹙憑雙兔,傍地不知迷離路——好好想想你是誰?”

  

   少奶奶如遭雷擊,整個人就愣在鍋里,就看小砂也不顧蒸熏,自顧用刀如切面粉剖開她胸口,拆開一根根肋骨,下面的五髒六腑居然全數漆黑一片,好似腐晦。刺啦一聲,就看小砂刀口一轉,剜出黑漆漆一顆人心,扔在湯鍋之中,回身走了兩步,一拍醒子震寰宇。

  

   “少奶奶您又叫小泉杏,這麼多年您一直隱姓埋名躲在天津城!”

  

   原來這書還沒完,隨著小砂的言語,多年前的真相一點點浮出了水面。

  

   小泉早年以少奶奶身份嫁入逢澤樓後,就被日本當局看中,發展為日本女特務,秘密搜集情,在七七事變中,她所提供的情報亦起到了重要作用。

  

   天津陷落後她便掌管逢澤樓,令此地成為了日軍的重要特務機構。德小姐和鶴田的密謀自然也沒逃過她的眼睛。其實她心中也不是未存矛盾,女人家一輩子,不過眷顧一個家。她的夫婿全家都死在她參與的這場戰爭中,她也背著一筆血債。但國勢風雲如此,哪里容得她私人苟且?

  

   郭尤的一百塊大洋,同樣也不是偷來的,是小泉刻意“給”她的。小泉指使郭尤從鶴田手中拿到病毒原液,是因為原液已經到了成功階段,足可以對亞洲人實行有效的殺傷。但731的任務是做出預備對抗蘇聯人的藥劑,所以遲遲未能上交。軍方等不及731的進度,迫不及待要拿到並進行量產,應用到攻打重慶的戰役中去。

  

   軍統的德小姐也是該著倒霉,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實際上卻是闖進了敵巢而不自知,居然提出同少奶奶互換身份,以少奶奶身份坐鎮逢澤樓,以便軍統行動。結果自然是上當了,軍統在天津的行動組,在這場行動中大半折在逢澤樓里。假扮成少奶奶的德小姐才是在後廚被煮了的那個。真正的少奶奶早就穿著日本軍裝坐在了天津市政廳里,拿著病毒原液預備向上峰邀功請賞了!

  

  

   言及此處,但聞命燈噼啪聲響,白光居然收斂。我一顆心髒快跳出嗓子眼,小砂卻不為所動。但見小泉杏嗚咽兩聲,吐出黑血無算,那被小砂剖出的漆黑髒器盡皆融進湯里,不一會一鍋湯便成了墨汁。她嗚咽啜泣道:“為國朝去夕別離,漫漫蕩蕩無托依......”

  

   原來,小泉杏自打嫁到中國,便喜愛中華文化,尤其對說書著迷,一有機會必去城中茶館聽書,把接頭地點也設在茶館,也正是因而躲過了一次死劫。曾也幻想過若是沒有戰爭,好好做逢澤樓的少奶奶,生上一兒半女,安穩過完下輩子便好,如今卻全然都不指望了。身邊一切人,丈夫,德小姐,郭尤,乃至熟識的伙計傭人,都因她死走逃亡,她的命反而比誰都長,可是活得長又有啥意思?當年她一個人穿著軍官裝坐在逢澤樓里,支走了興奮的屬下,哭得撕心裂肺、滿地闌珊。末了,取出那病毒原液,自己一口吞了下去。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小砂起身,再也沒看小泉杏一眼,自顧同我朝外走去。我們又路過煮死人的大院,他向我講了一段辛秘。

  

   原來,這小泉本就不是中土人,又是橫死,導致生死簿上沒她的名姓,因而無途入輪回,永遠也出不了這第二座天津城。魂魄久居,舊事也一件件忘卻。只要等她忘光了塵間事,便會做無處申冤的孤魂野鬼。正因如此,她才會自烹身體,請說書道的傳人每隔三年入陰陽路,一次次講舊事給她聽。

  

   我睜開眼睛,床頭白蠟燭的光焰依舊,香已經燃盡了。窗外,曙光如薄。

  

  

  

  

   *林長民,林徽因之父,民國初期外交總長,五四運動號召人之一 ,和差點成為其女婿的徐志摩是文學上的交游,兩人曾有“神交”互遞情書的雅致,其中林長民扮男,徐志摩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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