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五章】厭世主義者的抗爭——提督(三)
作者:雲漸
“難道說,深海棲艦也參與了你們所謂上層的黑市交易嗎?”我逼問手上的人質,但是老頭回以冷笑。
“你不會知道的。因為,今天在這里,你和你的艦娘就要成為灰燼。”
“矢矧,分頭跑!”我大喊道,然後衝著出口跑過去。
一發炮彈正好命中了我剛剛所站的位置。
巨大的氣浪衝過來,劇烈的灼傷和破碎的殘片從背部傳過來,連空氣都帶有一絲焦糊味,我意識到自己受傷了,矢矧在不遠處,焦急的喊著什麼,但是我耳鳴頭暈,雙腿綿軟無力,無法聽見也無法理解眼前的畫面。
腦袋好重……
就這麼昏過去,大概,也不會……死掉吧。
矢矧……不要過來啊。
渾渾噩噩,我趴在窗戶上,那是鎮守府夏末的海港,海面上波光粼粼,窗簾在微微浮動著。
——“提督,16點了呢。在熱心的看著什麼呢?”
——“哦……熊野啊。”
——“作為知心的伙伴,給你十分鍾時間訴苦也不是不可以哦。”
在那幅顏色有些黯淡的畫面里,我沒有轉過頭,但卻清清楚楚看見了她優雅地坐在椅子上,一本厚厚的書壓在膝蓋的裙子上。
——“熊野,還記得疼痛的感覺嘛?”
——“嘛,是呢,那樣痛苦的回憶,根本是忘不掉的。”
——“果然,疼痛本身是無法戰勝的嗎……”
——“提督,不要誤會了哦,身體疼痛到一定程度就會失去知覺了,但是,那時候勉強支撐著浮在水面,看到至親的人慢慢沉入海底,那樣悲哀的場景……才是真正的痛苦吧。”
——“……”
——“更絕望的是,那時候,我還以為敵方艦隊永遠也不會減少呢。”
——“……如果說,那個,現在的深海艦隊也永遠不會減少呢?”
——“什麼嘛,提督君真是的,那樣我們艦娘不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嗎?”
——“…… ……”
存在的意義?
當這場幻覺消失後,我睜開眼睛,看著接近熔化的泊油路面,還在嘶嘶地冒著氣,剛才的海關人員已經在炮擊中被炸成了碎片,到處都有血肉的存在,而更遠處的事物卻是模糊不清的。我試著忍痛挪動了一下脖子,確認脊椎沒有斷裂。
“提督,不要起來!”
這是,赤城的聲音。我躺在地上,眼角的余光朝著剛才的位置搜索過去。
泊地水鬼雖然有著雙腿,但明顯行動不便,金剛和比睿頂著一枚嚴重變形了的集裝箱,正在試圖接近她,大量的火力朝她們射擊,整幢樓都在晃動,場面極其凶險。而赤城加賀正在繞過貨物架,想將我拖離戰場。
矢矧,矢矧沒事吧?
我吃力地轉過身,望著200米開外位置,那里的孩子們都已經安全撤離了,矢矧的背上是那個身上有刀傷的小女孩,她的視线也越過濃重的硝煙與我交匯,咬著牙,顯然在克制自己不要過來。
“提督君,千萬別動,我,我這就來救你,堅持住!”
赤城從貨架下面一點一點挪過來。
我放心地朝矢矧揮了揮手,示意她帶著小孩子們撤離。
然而這個動作被泊地水鬼看見了,她對這個還沒死透的獵物露出了艷麗而又殘酷的笑容,劣化撤甲彈指向了我,暗示著生命危險。
“所以,無論多少次,都是一樣的!”
隨著這一聲尖叫,火力再次轉移到我身上。
雖然已經意識到了死亡,但是我的腦海里卻想著剛才的幻覺。
沉船產生了哀怨和憎恨,這些負面情感讓死去的艦娘會變成深海艦隊,隨之而來是更多的死亡和沉沒,這樣一個無窮無盡的死循環意味著什麼呢?
然而我已經沒有時間再次思考了。
回想起來……從來沒有向你承諾過任何誓言,真是太好了……
就在試圖閉上眼睛的一瞬,赤城的身體撲了上來,隨後在一聲巨響中覆蓋了我的視线。地面塌陷了近半米深,隨之而來的是第二發,第三發的連裝炮擊……
血腥味,硝煙的氣味,死亡的氣味。深紅色,深紅的衣衫,深紅的手臂死死支撐著一個狹窄的空間,我被保護在這個最後的空間里,只看見天空飛舞的碎片,火焰和她蒼白的微笑的臉。
一股不由分說的巨大悲哀從我心里撕裂。
“赤城……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連不斷的炮聲和硝煙之後,持續五秒鍾的噩夢,也結束了。
我毫無疑問地存活無恙,但是赤城就在眼前,用身體替我擋掉了毀滅性的傷害。
趁著轉移火力的時候,金剛抓住時機,將手上用來當盾牌的集裝箱朝泊地水鬼拋擲過去,金屬樓梯以及欄杆就如同碎掉的玻璃一樣垮成一大片墜落下來,泊地水鬼失去了平衡,只憑一只手抓住暴露牆皮的混泥土,尖利的指甲在混泥土上劃出長長的裂縫,比睿側肩大吼一聲,撞斷了承重牆。
倉儲樓的整面牆在一片轟鳴聲中倒塌了。
“金發女人,你到底還在磨蹭些什麼?”比睿大喊。
Bismarck埋伏在一樓,她從窗戶翻身而出,將泊地水鬼一把拖到地面上。
泊地剛抬手要射擊,便被德國大軍靴一腳踢開,另一腳重重地踏在胸口。
“我是不會心軟的。”她威嚴地說道,手中緊握住一截鋼管。
下一秒,水泥地面和灰色金屬傳來劇烈而低沉的交錯摩擦聲。
泊地水鬼的喉嚨被由上至下地貫穿了。
深紅色的血絲從淒美艷麗的肌膚下急速擴散,像一只紅蜘蛛的腿爬滿周身。
她的頭顱被釘在地面動彈不得,視线越過Bismarck陰沉的凝視,投向廣袤的天空。
“還會還會……在那片天空……啊……真美……巨大的翅膀……”
聲音時斷時續,傷口處的鋼管伴隨著血泡沫的溢出嗡嗡作響。
我驚魂未定地抱住赤城,她的身體早在第一波撤甲彈時就已經零落不堪,後來的幾秒鍾,都是憑借頑強的意志在保護著我。
“提督,”她無力的微笑帶著花朵凋落的美感,“今後,萬不可大意……”
我把她側放在懷里,想幫她擦干臉龐,但是我的手上也滿是塵土,最後只是徒然留下了幾道黑灰色的印記,讓她顯得更加落魄,眼淚不爭氣地從我臉角滑落,落到赤城的衣衫上,和身上的血跡融為一體。赤城咳嗽了一聲,但沒有發出聲音,七竅都開始流血。
“今後,我還需要您,繼續教導我!”我帶著哭腔嘶吼道。
“我也想看著提督……長大,但是,果然還是這樣……您長不大的樣子,反而,反而讓我感到安心……”
加賀蹲下來,她沒有哭,平靜的神色透露出一種悲哀和蒼涼,似乎早就已經接受了這種命運。
“這次,一航戰的榮耀,也以這樣的方式告終麼。”
死亡從來不會是一件體面的事情。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對於赤城的死亡是多麼的無能為力,在這個陌生的碼頭,無論是等待醫院還是救護車都救不了她。
“赤城,不要怕,閉上眼睛,我帶你回家。我和鎮守府的鋁都會永遠陪著你的。”
赤城閉上眼睛,喃喃道:“是嘛……那樣,矢矧小姐會寂寞的。”
“即使如此,鎮守府的鋁也會永遠陪著你的!”我像是瘋了一般,哭著哭著,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種喜歡拿她開玩笑的疼愛深深刺痛了我,緊抱著緩緩失去體溫的她,好像只要抱得再緊一點,就會減緩她死前的痛苦。
耳邊,最後的細微告別聲殘酷抵達。
“對不起…雷擊處分…請實行吧…”
“是我對不起你,赤城……但是我們在岸上,你TM倒是告訴我怎麼雷擊處分?!”我抹掉眼淚,咬著牙吼道:“都給我讓開!我要背她回鎮守府,即使是0的耐久度,只要沒有Lost,妖精娘也是能慢慢修好的吧!!”
……
……
我…… ……背不動。
加賀讓得很開,她似乎並不打算給我這個台階下。
我抹了抹眼淚,無奈的對著已經無法再聽見我的聲音的赤城桑說:
“剛才是我不好,我應該說,加賀桑會永遠陪著你的。”
加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蹲下身來,用衣袖擦干赤城的臉,然後穩穩地背起自己的姐妹,站起身來。獨自離去,加賀不願回頭看我,碼頭邊她的背影被斜陽拉得很長。
黑夜前的最後一抹余暉吞沒了離別的恨意,唯有一句話振聾發聵卻又恍若無聲。
“提督,你記住……你欠我們一航戰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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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5日
歸途的游輪行駛地很平穩,然而就這樣躺在干冷的床上,聽著海水在船底流淌的聲音,卻反而無法入眠,一開始還在思考深海棲艦的出現,轉眼腦海里全部都是赤城為我抵擋炮擊時的樣子,一閉上眼,那種失去的痛苦就如同一劑慢性毒藥一樣緩緩開始發作,胃部隱隱作痛,有種想要干嘔的不適,我只能望著白色的天花板,像一具在海上漂浮的屍體。
幾番輾轉反側,我木然起身,走到床頭灌了幾大口冷水,決定去甲板上透透氣。
打開門時,為避免吵醒隔壁左右的艦娘,我的腳步很輕。
但是門邊卻已經站了一個人,雖然穿著睡衣,一聲不吭地低著頭,我還是本能的就喊出了她的名字。
“矢矧。”
“我,不知道該不該敲門。”
“你在這里站多久了?”
“不記得了。”
“進來吧,會著涼的。”我讓開門。
矢矧一動不動,我便拉住她的手腕,用了點力氣將她拉了進來。
她的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串孩子氣的手鏈,上面串著的是不是珠子,而是哆啦A夢等五顏六色的小玩偶角色。
“這是,那些獲救的孩子們送給我的。”矢矧解釋道。
“留著吧。”
矢矧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要是在平時,我可能會被這種難得一見的弱氣矢矧的萌點戳中,去貼近她,撫摸她,親吻她。
但是,今晚卻做不到。
那些被解救的孩子,不知道此時此刻在歸鄉的船只上,是不是能安穩的睡一個好覺。
“您睡不著嗎?”
我點點頭。
“我也睡不著。”矢矧的頭垂得很低,讓我不忍再因為自己的痛苦而冷落了她。
“矢矧,你已經做到了,你救了那群孩子啊,佐世保海關緝私警察的惡行也被曝光了,將來那些幕後真凶,也不敢這樣明目張膽的頂風作案,矢矧已經做得很好了……”
“那個時候,如果保護提督的人,是我就好了。”
……
“赤城不會有事的。”我像是在勸她,卻又像是在告訴自己。
“如果是我的話,提督就會抱著我哭泣了。”
“我不敢去想那樣的場景。”
“那個時候,我把您拋下了啊!”
“你做了正確的選擇,矢矧,任何情況下你都選擇去拯救弱小的人,這是你勇氣的證明。我喜歡這樣的你,總是無私的伸出援手,那麼可靠,值得信賴。所以,即使讓我重新再來一次,我也會下同樣的命令。”
“這樣的我……不配占有這份感情,明明赤城前輩,為您做出那樣的犧牲……”
“不是這樣的,不是你占有我的感情,”我糾正了一下,“是我占有你的身體,將來有一天,我會抱你,讓你做我的女人。”
“提督,如果將來那一天,矢矧希望您抱我的話,一定會難為情地說不出口的,”矢矧羞怯的將臉深埋在我胸口,雙手環著我的腰,細膩的鼻息和如蘭的吐息癢癢的,“所以,到時候只要您聽見我唱一首歌,就可以對我做任何想要的事情了……這是我出生後很有名的歌,一定要記住哦,如果忘記的話,就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我點點頭,更加憐愛地將她抱在懷里。
矢矧的眼中閃著點點細碎的淚光,她用略帶顆粒感卻高密度的人聲唱出的聲音,有幾分悲涼。
靜かな靜かな里の秋
お背戸に木の実の落ちる夜は
ああ母さんとただ二人
栗の実煮てますいろりばた
明るい明るい星の空
鳴き鳴き夜鴨(よがも)の渡る夜は
ああ父さんのあの笑顏
栗の実食べては思い出す
さよならさよなら椰子(やし)の島
お舟にゆられて帰られる
ああ父さんよ御無事でと
今夜も母さんと祈ります
一首歌罷了,我陷入了長久的震撼。
原來,跨越幾十年的冗長歲月和人類的戰爭仇恨,都無法消泯這熟悉的旋律啊。
我緩緩地晃動著身子,像是母親搖著搖籃哄孩子入睡一樣,柔聲道:矢矧,這首歌提督也會唱哦。
她不可置信地瞪著我。
我會心的笑了,望著窗外無限安詳的海水,那聲音像是積雪從枝頭滑落的沙沙聲。輕輕摸著她的背,用相同的調子在她耳邊哼著。
又見炊煙升起 暮色罩大地
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里
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
詩情畫意雖然美麗 我心中只有你
又見炊煙升起 勾起我回憶
願你變作彩霞 飛到我夢里
夕陽有詩情 黃昏有畫意
詩情畫意雖然美麗
我心中只有你
我不知道怎麼去形容此刻的感受,相同的旋律讓我們的心靈似乎已經交匯在一起了,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某些更為悠遠神秘的概念究竟是什麼,那是有關於歷史,生死和靈魂的存在。任何長久的友情,愛情,最終都會轉化為親情——
忽然明白了這碌碌無為的二十多年來心中所追求的幸福究竟為何物,矢矧所面對的時間线比我還要漫長。但是緊接著橫貫在這些巨大宏觀敘事的尺度間的悲傷卻占據心頭。
明明就在我懷里,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女孩子就在親密無間的地方,我卻不知道未來如何是好。
透過雲層傾注而來的月光透過玻璃,將矢矧的長發點綴出充滿幻想般的光芒。那是我意識中殘留的最後一幅景象。
我們彼此擁抱著,哼著歌,不知不覺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