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Inês
親愛的Margarida:
見信如晤。其實這麼說挺可笑的,因為當你讀到這封信,我應該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很抱歉這麼晚才告訴你,原本應該讓你有個心理准備的。我只是擔心你會阻止我(挺自私的對吧?),或者想要隨我而去。說實話,如果你告訴我你真心地想要和我殉情,我會幸福得暈過去的。然而當我做下這個決定的時候,我又忽然害怕了。思來想去,這條路我還是想要一個人走。這一年來,我一直在為此做著准備,漸漸地與周圍的人疏遠。雖然你知道我原本也挺孤單的,但我還是想要減少這件事對我身邊這些善良的人兒們的影響。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你,所以我再一次懇求你原諒我這麼晚才告訴你。不過我想,聰明如你應該之前也已經猜到七八分了吧。
這件事就好像我心里的一個小小的火苗,一直在默默而堅定地燃燒著。就在昨天晚上,一件小事使我決定要今天結束自己的生命了。如果你還有印象,昨晚一直狂風大作,還夾雜著微微細雨。我裹著黑袍子蜷著身子靠在沙發上,就著昏暗的燈光讀佩索阿的《不安之書》。風的嗚嗚聲在夜里很嚇人,一陣一陣的,好像幽靈在空中飛過,伴著嘩啦啦的聲音席卷著雨滴和樹上的葉子,狠狠地摔在我門前的石板路上和我的玻璃窗上。我心中有些煩悶,便站起來踱步。當我走到窗前,抬頭望天的時候,我忽然見到一輪明月冒著狂風從烏雲中掙脫了出來,有那麼兩三秒鍾它都沒有被烏雲再次遮蔽,仿佛在與我對視一般。一刹那間,我能感覺到月光照進了我的心里,給我注入了一股平和的力量,使得那一株孱弱的小火苗忽然之間亮堂起來了,照得我心里亮亮的暖暖的。這是我原先一直渴望而遍尋不著的對死亡的向往之情。我忍不住跪在地上哭了。那樣的感覺,只有我在巴塞羅那聖家堂里所體會到的宗教式的震撼所能比擬。我知道如若我不抓緊行動的話,這剛剛亮起來的小火苗恐怕會黯淡下去的。就是在這一瞬間,我決定了要在今天結束自己的生命。做完這個決定以後我自慰了。我不打算把它留到臨走之前了,因為我擔心心里會生出不必要的留戀。但是,我絕非試圖榨干我身上的生的活力。相反,我渴望帶著這種生的活力走向死亡。這條路的另一端不應該是干枯,黑暗,或者絕望,而應該是一個令人心生向往的,想要懷著平靜的喜悅義無反顧投向它的懷抱的存在。我心里暗暗感激呼嘯的狂風幫我掩蓋了我的呻吟,雖然在這個過程我一直都咬著黑袍子的一角。
還不想那麼快就結束這封信,那我就跟你說說我生命里的最後一天在做什麼吧。今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也許是昨晚長時間自慰的結果,起床之後我覺得神清氣爽,而且身體感覺特別放松,對之後將要發生的事情沒有絲毫的緊張。這也是我之前一直期待但又不敢奢求的。我一邊洗漱和吃早餐,一邊想著如何安排剩下的十幾個小時。我心想最好的選擇也許是獨自平靜地度過,避免在我的心湖里再度攪起漣漪,於是我決定獨自去學校的圖書館讀書。我也正好趁這個機會最後看一眼學校和科英布拉。雖然還有好多的書沒有讀完,但我沒有時間了,能讀多少便算多少吧。同時我也不想浪費這個最後一次穿traje academico的機會。雖然今天是周日,但你知道我平常周末也沒少穿的。一夜風雨過後,科英布拉今天的早晨顯得蕭瑟異常。然而我卻感到無比的融入,因為我簡直想不出還有哪一身裝扮能夠比我身上的traje academico和今天的氣氛更搭配。外面的風已經停了,路兩旁的樹上光禿禿的,濕漉漉的地上全是昨晚吹落的黃葉。它們還沒有被路人踩過或者被車碾過,所以從它們的线條里似乎還能依稀看到最後一絲絲的活力。天上鋪滿著淡灰色的厚而蓬松的烏雲,像層層疊疊的棉花蓋在小城的上空,但是卻一點都沒有溫暖的感覺。冬天馬上就來到了。我今天特意穿了透肉的後豎线吊帶黑絲襪,剛走了一小會雙腿很快冷得不行了。我走得很快,黑袍子在我腿邊飛揚著,我相信從我身後是可以看到我絲襪上的豎线的。我不想擋住它們,正如我也不想擋住我的領帶一樣。我今天特地打了一個Prince Albert knot,而不是大多數人打的溫莎結。這是我最喜歡的領帶結,緊致而又充實,不像溫莎結一樣外強中干。除此之外,我還特意戴了一個領針,它把領帶結高高地頂起,使得領帶在馬甲的上方呈現出一條曲线。說來可笑,我一直羞於穿後豎线絲襪和戴著領針出門,雖然它們只是那麼小的細節而也許沒有任何人會在意。不過之前對於我來說,顯露這樣的小心思簡直就像把身體袒露在他人面前一樣令我羞恥不已。直到今天我才稍稍有些釋然。中國人把死去時穿的衣服叫“壽衣”,而日本人則叫做“死裝束”。我更喜歡日本人的叫法,因為它涵蓋了壽終正寢以外的其他的可能,這自然也包含了我的情形。我很為我的“死裝束”而驕傲,這是我的制服,也是我最愛的一套衣服。我愛科英布拉,我為能穿著traje academico而死去感到幸福。這種想法戰勝了我無謂的羞恥心,使我勇於邁出這一步。我不禁摸了摸胸前,懷中的兩份毒藥和一條用來自縊的黑色領帶讓我安心。從我開始准備,我便隨時隨地都帶著它們。在昨天以前,我並不清楚我最後的決心會以何種方式到來,是一個電光火石的覺悟,還是一個細水長流的參悟?我得為它們同時做足准備。我想象過如果是前者將會如何?也許我會像二戰時被納粹搜捕的游擊隊那樣毫不猶豫地吞下速效的毒藥。亦或是後者呢?那我也許有充足的時間服下慢藥,或者從容地自縊,就像是很久以前,中國或者日本的戰爭中知道了城破消息之後的女眷們。我曾翻來覆去地想這件事,在我每次穿著traje academico獨自漫步在科英布拉的街道上的時候,也在若干次在你面前被你打斷的發呆中。我很感激你並沒有追問。那個時候我正在內心茂密的叢林里跋涉,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將走向何方。直到昨日,我心里才終於有了覺悟,雖然那與我之前為參悟所付出的努力也分不開。我很欣慰最後是它們的組合而不是其中單獨的任何一種。我踏著遍地枯黃的落葉和雨水走出了密林。在我走上最後一段旅程之前,我將稍事休息。就這麼遐想著,我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圖書館。
你可能會奇怪今天為何圖書館會開門。其實我也是周五才知道的。當時我路過圖書館,不小心聽到工作人員的閒聊,說有一批新購進的書需要搬運和分類整理,數量很大,可能周末要加班。周六天氣又那麼差,我就打賭他們把昨天的工作推遲到今天了。也許這就是天意吧。我和前台的大姐打了招呼,她見到我周日還穿得這麼正式有點驚訝,不過也沒有多說什麼。我問她可不可以在這里安靜地讀一會兒書,她很爽快地答應了。謝天謝地!她還很好心地告訴我頂層的海洋科學區已經整理完畢了,應該會比較安靜不被人打擾。我很莊重地感謝了她,還給她鞠了一躬。她有些局促,可能覺得鞠躬過於莊重了吧。我沒有過多解釋,笑著離開了。她也許是我活著的時候最後一個幫助我的人,她受得起的,希望她不要放在心上。我取來了三島由紀夫的《奔馬》,來到海洋科學區,在倒數第二第三排書架中間鋪好了長袍,就很隨意地坐下來,斜靠著書架讀了起來。我知道我今天不一定能讀完,但是說實話,一開始我覺得我已經不是很在乎結局了。飯沼勛對切腹心心念念那麼久,那他最後一定是要切腹的。我只是很愛三島那種為了自己的執念所進行的反復剖析和辯解。我沒有他的辯才和文筆,更沒有他那樣的決心,我只是碰巧與他有相似的對死的渴望,以及一點點對純粹的美的追求罷了。我雖然沒有像飯沼勛那樣具體的,“太陽升起的一瞬間在高聳的松樹下面向著大海切腹”的意象,我想我對我的死亡也有著從外表到內心的一整套明確的要求。我一邊讀著書,一邊在腦子里為今晚的事情確定最後的細節。直到一切都已經了然於胸之後,剩下的部分我讀得飛快。當讀到最後一句,飯沼勛終於在太陽升起的一刹那將刀刃刺進自己的腹部時,我松了一口氣。此時我才發現,我原來其實一直為他揪著一顆心,為著他的命運與我的命運在時空里的糾纏,這是何等的緣分。他終於如他所願走完了這條路,而我對自己也有同樣的好的預感。一天沒吃飯了,我雖然腹中飢餓難耐,但心里卻無比地充實和安寧。
當我走出圖書館的時候,天已經接近全黑了。一步裙緊緊地裹著我的雙腿,拘束著我的步伐,我不得不一只手摟著長袍,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在空中保持平衡。我兩步一滑地走在石板路上,心里惴惴不安。這種感覺在當我走到離家不遠處一段沒有路燈的小巷時被推到了頂點。比起摔倒本身,我更加擔心的是我是否能繼續我的計劃。如果我萬一滑到了,身上沾滿了汙水,我就絕沒有資格在這種狀態下死去。我必須將我的西裝套裙送到干洗店並等待這個過程完成之後才能繼續我的計劃,而到那時,我心里的小火苗不一定依然像今天燒得這樣旺了。毫不夸張地說,這是我邁向死亡的路,它像走鋼絲一樣充滿著瞬息萬變的危險,而我盡管內心焦急不安,淚水已經在眼眶里打轉了,我心里依然堅定地抱有一個觀念,那就是我一定要平安地走完這條路,為了它後面那個溫暖的,不停地召喚著我的目標。當我終於見到家門口那盞自動亮起的街燈時,我簡直是墊著腳尖一路小跑過去的,伴著一步裙被撐起時獵獵的響聲。我在燈下駐足,一邊微微地喘著氣,一邊凝視著那黃色的亮光。我心里的小火苗經歷了剛才的搖曳不止之後,此刻終於又重新安定下來了。這時候我才發現,兩行清淚早已掛在了我的雙頰上。我並沒有打算抑制自己,於是我在燈下捂著嘴小聲地啜泣起來。最後的一陣波瀾過後,我無比平靜地走進家門,細細擦干了腿腳上濺上的雨水,到衛生間排空了身體里的穢物,補了補妝,又再次檢查了一遍所有的細節,便坐下來給你寫這封信。
就在剛剛,我已經服下了致命的毒藥。它還要過一個小時才發作,不過我不會等了。它只是我的一個保險而已。我在窗框上用領帶打好了一個繩結。我將會在窗前的椅子上坐縊而死。這是我不久前才剛剛下決心選定的死法。我不想把自己完全交給重力作用,我想要加進一點點自己的努力和決心。我們從小就被教育向往的東西得自己努力得來不是麼?我相信死亡也是一樣的道理。自縊的滋味是什麼樣呢?即使是像傳說的頭痛欲裂和肺里痛苦不堪的灼燒之感,我也等不及要去體會它了。我想至少有一種感覺我可能會覺得熟悉,那就是喉嚨被緊緊勒住的感覺。從我第一天穿上traje academico,我沒有一次不用領帶把自己勒得喘不過氣來。我甚至在開始為我的死做准備之前就這麼做了,只因為那是唯一正確的打領帶的方式。法語里有個詞叫la petite mort,把性高潮所導致的意識的喪失形容成小型的死亡。我也打算發明一個詞,叫a pequena estrangulada,用來形容領帶嚴絲合縫勒住脖子的狀態。經過這些年的練習,我應該會更熟練些吧。
真的要擱筆了。我還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可我沒有時間了。親愛的Margarida,請記住我,我並沒有離開。你的心里是我唯一向往的去處。
P.S.1.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決定走上和我一樣的路,那麼不要急,慢慢地來,我會一直等著你。這件事從來都不需要著急的。十年,一百年,哪怕你最後白發蒼蒼,我都會等著你。我好嘮叨啊。你會懂的對嗎?
P.S.2. 我的書就交給你處置了,我相信你會給它們一個好的歸宿的。小章魚玩偶和冰箱里剩下的食物也交給你了。食物都是沒有開封過的,所以放心吃吧。我在書桌的抽屜里留了一些現金,應該足夠料理我的後事。抽屜里我另外留了一個信封,幫我轉交教務處請那里的老師們幫我注銷身份。請讓我穿著traje academico火化或者下葬。拜托了。
愛你的Inês
x月x日
後記:當Margarida和救援人員接到預設的錄音電話幾乎同時到達現場已是兩個小時之後。Inês的房門並未上鎖,Margarida和救援人員很順利的進入房間里。他們發現Inês已經在窗前用兩條黑色的領帶自縊而死。她端坐在椅子上,穿一身黑色的三件套西裝套裙,領帶和妝容一絲不苟,身披著traje academico的黑色長袍,神態自然而安詳。Inês雙手垂放在大腿上,一條白色的絲巾挽住了兩個腳踝,雙腿緊緊地並攏著,顯出一種極為端妍而莊重的儀態。救援人員放下她的遺體後發現,她在口中含著一小團棉花,一條柔軟的白色棉質毛巾夾在大腿之間,顯然是為了保證儀態的完美無缺。Inês的遺體第二天即被火化,身上穿著的依然是她最愛的traje academi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