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等到魔王放下杯子，我們可以四目毫無遮擋地直視對方，才開始提問。

　　 “第一，”我豎起一根手指，“昨天你說你要信任我才肯放我走，我很好奇這個‘信任’的評判標准是什麼。”

　　 “比起‘讓我相信你’，應該說‘讓我相信你相信了我’更准確一些吧。”

　　 “…說人話。”

　　 “就是說，我想讓你相信‘我們對人類並沒有惡意’這個事實。”

　　 這個回答有些超出我的預想，但很快就是一股血壓涌上腦門衝散了短暫的意外。

　　 “你們對人類沒有惡意？那我從魔狼嘴里救下村民是我多管閒事，洞窟里發現的探險隊屍體是我錯怪好人，火焰巨人在我身上留下的傷痕也都是我騎馬懟風車摔出來的？”

　　 魔王往茶杯里又倒了一點熱水。

　　 “別激動嘛，有些事情只有冷靜下來才能想明白。”

　　 她的表情始終優雅而放松，就好像在談論著微不足道的日常瑣事。這也令我愈加地憤怒。

　　 “對了勇者醬，你聽過類似田螺姑娘或者狐狸報恩的故事嗎？”

　　 “？”

　　 “嘛，劇情基本都大同小異，比如說說有某某農夫放走了已經抓到的獵物，或者救下踩中陷阱的走獸。而這些‘動物’實際上卻是呈現動物形態的妖怪，它們會在事後向人類提供幫助以表達恩情。”

　　 （作者注：如序章所述，我把所有文化體系中的所有鬼靈精怪都統一設定成了“魔族”。劇情需要，請勿吐槽(╹▽╹)）

　　 “那麼，心懷正義的勇者大人，”她話鋒一轉。“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踩中陷阱或進了漁網，但是運氣沒那麼好，沒能遇到善良的人類的魔族，最後怎麼樣了呢？”

　　 “不…那是…”

　　 我感覺像是有一柄小錘在我的心上輕敲了一下，某個薄薄的硬殼開始出現裂縫。但我仍下意識地試圖補救。

　　 “那是故事。我知道你想說它們都是虛構的。”她的笑容更燦爛了一點，“說起來，前幾天我聽說由於野生精靈的數量銳減，南邊那個城市的黑市上精靈奴隸的價格上漲了百分之三十？”

　　 “……”

　　 “還有還有，我上個月去帝國首都散步的時候才知道鳥身女妖肉已經變成王公貴族才能吃到的宮廷專供食材了，明明一百年前在大一點的集市隨便就能買到，頂多算是一般奢侈品。真是滄海桑田呀。”

　　 “……”

　　 “勇者醬這一路走來接懸賞任務應該賺了不少吧？畢竟我從你身上沒收來的空間魔導器里找到了整整兩件魔狼皮衣，這玩意現在也算是很貴重的東西，就算自己狩獵了原料拿去加工也要花不少錢呢。”

　　 “……”

　　 不。不要中了她的思維陷阱。我提醒自己。

　　 “你想證明什麼？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罷了…”我梗著脖子反駁。

　　 她“啪”地打了個響指。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自然界如此殘酷，大多數物種都不得不通過傷害其他物種來確保自身的生存和生活質量，這本身沒有誰對誰錯。但是，人類那邊好像並不是這麼說的吧？”

　　 “據我所知，‘魔’在人類的語言中並非是一個帶有積極意義的詞語。‘魔’代表著邪惡，‘魔族’是邪惡的種族，是安分守己的人類的敵人。魔王更是該死，因為我就是整個魔族的代言人，是一切衝突的始作俑者，人類甚至不惜給我安上一個‘災厄’的名號。把魔族渲染成世界的禍源，把人類自身置於成弱小而頑強的正義執行者之位，把你——勇者，塑造成少數可以鏟除災厄拯救世界的光榮英雄…然後在背地里踐行著與自己所聲討的在本質上完全相同的一切。”

　　 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閉起眼睛做了個深呼吸平復情緒，才繼續往下說。

　　 “事後聲明，之前所說‘我們對人類沒有惡意’中的‘我們’，指的是魔王城居民，並非全體魔族。說到底，我本身就不對所有魔族負責，一直都是你們人類自說自話地派個勇者來我家找我麻煩。你想想，不管你在哪個哥布林巢穴大殺四方還是在哪個地下迷宮討伐毒龍，我好像哪一次也沒有跳出來喊‘住手！不許傷害我的子民！’，歷史上那麼多代魔王勇者也從未有過類似的記載，對吧？”

　　 魔王說完又喝了一口茶，便放下杯子靜靜地看著我。

　　 “…我只知道曾有真的安分守己的人類受到魔族侵擾，這都是我親眼見過的。至於你和你的魔王城，目前看來還都是你的一面之詞，我還不能完全信任。”

　　 這話說得很沒底氣。一來她說的的確屬實，我暫時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駁的地方。二來以她的能力一拳可以打死六十個我，她沒有騙我的動機。

　　 她聽完反而很滿意似的眯起眼笑了笑。

　　 “信不信由你。確實，你作為‘勇者’不只有紙上的積累，數年的冒險見聞也使你對‘魔族’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壞印象。你固然親眼目睹了很多，但還不夠全面。如果只是在信息繭房里沾沾自得，這所謂的‘閱歷’反而會成為傲慢和偏見的溫床。不過，這些自被生下來就不斷接受教育形成的偏見，我從一開始就沒指望用簡單的語言就輕松扭轉過來。”

　　 “你的意思是教廷編撰的史書和我多年的見聞都是假的？”

　　 “我沒這麼說過。只是不完全的真相同騙局無異。”

　　 “……”

　　 “…好啦好啦，”魔王換上一副柔和的表情，“睡前太亢奮可是會失眠的，不開心的話題就別聊了。明天讓女仆醬帶你去後邊轉兩圈，讓你看到更完整的真相，到時候再繼續我們的討論不遲。”

　　 她隨手拋出一點高純度火元素把我手中晾出奶皮的牛奶加到溫熱，又遞過來已經被她舀到半空的糖壺。

　　 “要加點糖麼？”

　　 理性告訴我思考魔王說的那些我目前完全無法找出漏洞的陳述是完全撈不到好處的行為。於是我也就不去想那些話，而是隨意把注意力放在了魔王本人身上。

　　 自從謝絕了她的砂糖，我們便各喝各的飲料，沒再有過一句對話。

　　 魔王把之前一澇(作者注：不知道是不是我們這里的方言，類似茶或中藥這種泡水喝的飲料，斟滿一壺再喝盡算“一lao”)喝到見底就沒再添水。她把茶杯放在一邊，身體隨意地斜倚在窗櫺上，托起腮，側著臉眺望起窗外的風景來。月亮真可謂是最好的打光師，皎光把她雪白的的肌膚和長發都照得像發光源一樣通透，卻一點都不刺眼。或許是在回想著什麼美好的經歷，她的嘴角始終鈎著一點點微笑，在月光投下的陰影下若隱若現。

　　 此時在我的腦海里，她似若普通少女的一面相比她魔王的身份又開始占起上風，“相信她所說的一切”也和根深蒂固的“魔族十惡不赦”的想法打起架來。我也對魔王城居民及它們的生活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強烈好奇心——說不定，我心底里也期待著被明天參觀時所看到的真相說服吧。

　　 ……

　　 “…喂？你好？勇者醬，你在聽嗎？”

　　 “啊…抱歉，我在聽。”

　　 真是失態，我竟然不知不覺看走了神。

　　 魔王一臉圍觀變態的表情。

　　 “你要是想看，我待會給你兩張自拍都成，別在這浪費我時間行嗎。你還有沒有別的問題，沒有我可睡覺了。”

　　 “咳咳，有的有的。嗯…關於縮小我體型和封印魔術回路的方法，方便透露嗎？”

　　 這個問題我問得是很忐忑的，但魔王回答得卻意外的爽快。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人類的盜賊職業中有一種被稱為‘縮骨’的自體魔術，這個你應該比我熟悉。原本這個魔術開發的初衷是為了方便使用者潛入敵營和隱蔽刺殺，不過經我逆向解析後，重新編寫成了這種可以對其他生物使用的弱化魔術。至於封印魔術回路就更沒技術含量了，只要對人類身體構造有足夠了解，又有一定魔法造詣，誰都可以做到吧？”

　　 “可是…就算是我…也只能暫時性地封印魔法初學者來著…”

　　 “嗯，你和我之間的差距差不多就這麼大。”

　　 “……”

　　 聽見這句話比吃飯噎著還難受。

　　 我原本以為魔王會像往常一樣在桌對面擺出一副挑釁的臭臉。但我抬頭看時，卻意外的在她低垂的眼簾中留意到一層不易察覺的陰翳。

　　 又是一段難熬的沉默，我也感覺到魔王變得有些心不在焉。

　　 於是我把最後一點牛奶送下肚，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暨之前承諾分給我的客房。我可不想再跟這個睡相危險的女人同床共枕。

　　 “你碰到魅魔的那個房間就是，門牌號166。”

　　 “隔壁是不是一灘會動的沙子和一個迷宮？”

　　 “別貧。”

　　 真不是一個可以帶來美好回憶的地方。

　　 “…都問完了？”

　　 “嗯。”

　　 “杯子放在那就可以，我收拾。明早七點別忘了過來讓女仆醬帶你參觀。就這樣，晚安。”

　　 魔王不忘在最後衝我禮儀性地笑了笑。

　　 “謝謝，你也好夢。”

　　 我跳下高凳，向後門走了兩步，又突然想起還有一件要緊事沒完成。

　　 “對了，”我扭頭朝魔王喊。“你的自拍還沒給我呢。”

　　 “你給我滾。”

　　 又花了幾分鍾走回166，推開門，我一眼就看到那個下流魅魔躺在我的床上，正隨意地翻看著一本封面不堪入目的线裝書。

　　 “你怎麼還賴在這里不走，給我下來，我要睡覺了。”我自然是沒好氣地問她。

　　 “這本來就是我的房間好吧，新來的合租客也敢這麼囂張？”

　　 “…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啊…抱歉抱歉，快趁黑睡吧，我不打擾，我走了哈。”

　　 ……

　　 之後自然是被那個野蠻魅魔輕松抓了回去。

　　 弱智魅魔不知道用的什麼魔術，在我的左手腕和床腿之間變出一根至少以我現在的狀態絕不可能掙斷的頭發絲。隨後她熄了燈，裹著被子背對我躺下。

　　 “今晚我就不動你了，再做你恐怕〇的就不是精是血嘍。宅女剛才還給我發魔法通訊，讓我明早押送你去主殿參觀魔王城——感覺更像是游街。所以珍惜這個晚上吧，說不定就是你在魔王城的最後一個能安穩度過的夜了。”

　　 黑暗里傳來兩聲討厭的嗤笑。

　　 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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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想知道劍與魔法世界觀下怎麼自拍的話可以參考《瘋狂原始人》里拍全家福的方法[/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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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就是這倆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