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r

　　 那是夏天的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族中那時並未實行宵禁，但暴雨滂沱傾盆而下，族人幾乎都在家中閉門不出；而空中不斷雷鳴電閃，如有條條金蛇竄過夜空，更是掩蓋了所有的異常聲響與光亮——比如，數人集結來到海邊的動靜；比如，令多人穿過龍兵嶼結界的法術之光。\r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透，便有祭司倉皇奔來大祭司殿，面色慘白地稟報。\r

　　 那名漁夫以及族中六名青年男女，昨晚私自出島。\r

　　 瀾辰大驚，問他們如何穿過結界。\r

　　 稟報的祭司將頭顱埋得更低。其中有兩位低階祭司，故而知曉出島法術。\r

　　 故事就此，急轉直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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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講到這里，瀾辰又偷偷看了眼沈夜，後者眼神低垂，似在沉思。\r

　　 瀾辰是瀾家這一代嫡長孫，而瀾氏是烈山部最顯赫的宗族之一。神農一脈主木，五行之中水生木，故而烈山部最古老尊貴的家族，為了顯示對木系的供奉滋養之意，便皆取水入姓氏。\r

　　 沈、滄、瀾皆是從古至今的烈山望族。所以瀾辰從小所受到的教導，皆是與烈山部的榮耀、傳承、擔負相關，而他的夙願與欲望，也都圍繞著這些展開。\r

　　 這種教導，讓瀾辰對部族的了解，卻多少有點居高臨下不切實際。也不光是瀾辰，許多名門子弟都有這等痼疾。\r

　　 沈夜不由得憶起多年前的一幕。當年近百個孩子逐一被單獨領進大祭司殿，走過長長的甬道來到他面前，他要從中挑選出一到數人為作為弟子。孩子大都很是緊張，他便跟他們盡量輕松交談起心願志向，卻盡數聽到被宗族長輩教出的早熟的豪言壯語。\r

　　 “為什麼想學法術”“為何想成為本座的弟子”他問得百無聊賴之際，卻終於有一個不一樣的聲音。\r

　　 “為了讓大家過得好一些……”聲音不大，卻有種嫩生生的堅定。\r

　　 為了大家。不是弘揚神農榮光，不是重振部族輝煌，不是回護神裔驕傲。那個謝家孩子的回答最天真，卻最腳踏實地。這在貴族小孩中，實屬罕見。\r

　　 他便跟那孩子多問答了幾句，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番。謝家少年的言談不卑不亢，還不自覺地會彎起嘴角淺淺笑笑，像是初春時矩木綻開的嫩黃青芽，未脫稚氣卻充滿朝氣。\r

　　 沈夜沒有再讓華月叫別的孩子進來，他已找到他想教導之人。只此一人，便已足矣。\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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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瀾辰並不了解族中百姓的想法和貴族大不相同。對普通百姓來說，心中並沒有那麼多大是大非。他們關心的，是生活本身。\r

　　 對瀾辰等高門子弟來說，他們的願望便是能夠位列高階祭司，受人尊崇，執掌權柄。而族中的普通青年的想法，他們卻不明白。\r

　　 任何族裔的普通青年，都有著某種共性。充滿熱情，充滿生氣，以及對未知和新鮮的事物與生活，充滿著盎然的好奇。\r

　　 漁夫的到來，便為烈山部的青年們，打開了一扇巨大的窗。來自下界中原文化的風土人情、來自天南水北的風俗美景、來自萬丈紅塵的花紅柳綠，便在他們面前展開。\r

　　 下界，本來只是祭司和長輩口中一個扁平的字眼，卻因為漁夫的講述，而變得栩栩如生起來。原來，下界不是一個禁地，而是一個比流月城、比龍兵嶼都要無限廣大的世界。龍兵嶼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下子顯得乏味起來。\r

　　 思鄉情切的漁夫，與好奇興奮的青年，幾乎是一拍即合。\r

　　 他們的離開其實絲毫沒有惡意。他們都只是太過年輕。年輕才會相信，外面的天地有著百花葳蕤等己摘采，而沒有預料到，外面更有百般滋味等他們無奈。\r

　　 從流月城到龍兵嶼，他們都被歷代祭司們保護得太好了。\r

　　 諸神退位的時代，來到普通人群中的神裔之族，迎接他們的，是不再被人護佑的命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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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月城一役後，龍兵嶼的新任高階祭司的法力普遍比前代遜色不少，在瀾辰令下，他們嘗試找尋那六位散落進下界茫茫人海的族人，卻僅僅只抓回一位。剩下五位，包括那名和漁夫相戀的烈山部少女，則消失在了蒼茫的九州大地之上。\r

　　 陡然失序的形勢令瀾辰這一次下了狠心，他監禁了抓捕回來的那位青年，並將消息牢牢向族人封鎖，同時加固結界，肅嚴風氣，定不可再重蹈覆轍。\r

　　 族人都私下竊竊私語，大祭司，似乎有點變了。\r

　　 “我第一次聽到那種議論的時候，非常難過。”瀾辰垂下頭。多年的情緒一夕有人傾聽，而且傾聽者是那樣特殊的一個人，他又是如此難得一見的溫和，瀾辰講述中，便也漸漸放松下來，有了更多自己情緒的流露。\r

　　 “成大事者，何需他人理解。”沈夜平淡的一句話，卻在瀾辰聽來像是鼓勵。他卻又像霎時明白了什麼：“足下當年……”沈夜當年與心魔結盟，只宣布結果，卻毫無解釋，對族中由此泛起的諸種波瀾皆是強硬鎮壓。\r

　　 沈夜似乎對敘舊毫無興趣：“講下去。”他的聲音淡淡地浮在夜色的殿宇中，有股說不出的令人服從的力量。\r

　　 瀾辰便接著講下去。\r

　　 初七卻在神農雕像背後微笑著搖首，交談伊始，還是兩人平等，可交談至今，瀾辰卻不知不覺已完全跟隨了沈夜的節奏。\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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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自離島的五人的宗族受到牽連懲處，以儆效尤，散入人海之人無法覓得，瀾辰便只讓進出的祭司們更加小心謹慎，加強戒備。\r

　　 久而久之，似乎沒有任何事由此發生，當年的逃離似乎就如同一首曲調中撥錯的宮商，正音之後，再無余韻。龍兵嶼四季如春，草木繁盛，歲月流逝悄然無聲。十幾年的光陰，也便安然無恙地過去了。\r

　　 但世事如縝密棋局，一著不慎，則終會在某時變為難以補救的勝負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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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之前，當年與漁夫相戀的少女與另一位出逃的低階祭司一起狼狽返還。他們在瀾辰面前痛哭流涕，講述了這十余年的人世遭遇。\r

　　 女子的故事異常心酸。許是烈山部人體質與下界人有所不同，她與漁夫回到他的老家成婚後，久久未有身孕。漁夫家中老母念叨著香火後繼，便執意為漁夫納了一房小妾。小妾很快有孕，母憑子貴地受到夫家百般疼愛，而烈山部女子卻漸漸地被視作異類，而被夫家人和鄰里從背後指戳。\r

　　 ——不賢，因為她對下界生活缺乏經驗而難免笨拙。無出，因為她久久不能受孕。而在漁夫一場重病之後，更惡毒的話也來了，妖女，克夫，采陽補陰，鄰里間的嚼舌根越發地不堪入耳，只因為她那十數年未曾蒼老半分的容顏。\r

　　 她在下界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原本唯一依靠的丈夫也早已心屬他人。她想念烈山部，想念龍兵嶼，卻沒有任何法力可以回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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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後，一位路過的道人，當眾宣稱她是妖物，以法術束縛住她，要將她帶走。她哀嚎求救，而那個曾將外面的世界勾勒成五彩誘她出島，那個曾海誓山盟有著結發之恩的良人，卻一臉厭惡地避她唯恐不及，反而是摟緊了妾室和幼子，生怕她對他們一家有所不利。\r

　　 無人阻攔地，她便被道士帶走了。迎接她的，卻是更加可怖的命運。\r

　　 那道士也是居心叵測之輩，他有些道行，識出了女子身上微末的神裔氣息。而女子青春永駐的容顏，更是令他垂涎。\r

　　 非為美色，而是為了長生不老。\r

　　 所謂修道者，有多少是誠心正意修身養性，又有多少是充數其中只為追求靈丹妙法和長生之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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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士打算殺掉她，用神裔一族的血肉煉制長生丹藥。千鈞一發之際，則是當年一同出逃的一位低階祭司及時趕到，擊暈了道士，而救下她一命。\r

　　 還來不及感動於他鄉遇故知，那位低階祭司卻告訴她，他們一行五人，只剩他們倆還活著了。\r

　　 其余的三位同伴，有被修仙之人識出魔氣而除掉了，也有如她這般，被心術不正的道士抓住入了丹爐，更有一位同族，是落於妖族之手，被吞噬得屍骨無存。他們一族有長生不老之術的說法，便也暗暗地傳聞開來。凡事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更多的妖道妖魔，則在打探著這突然出現的神裔一族的下落。\r

　　 他們對下界的憧憬向往，終究慘敗給下界之人的欲望。\r

　　 天高地闊，這兩人卻覺得走投無路。外界雖大，卻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r

　　 他們便決定回龍兵嶼，由瀾辰發落。\r

　　 相信那位總是白衣笑顏的大祭司，一定會原諒他們年少無知的荒唐。\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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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你的做法，想必你就又把他們監禁起來了吧。”沈夜說。\r

　　 “也是也非。”瀾辰低頭，“監禁了一段時日之後，那女子發現自己懷有身孕。我便從監禁改為軟禁，讓她返家生養孩子，但不可出門。”\r

　　 “哦？烈山部人與下界人的子嗣……”沈夜嘴角抬了下，這倒讓他始料未及。\r

　　 “這對母子暫且不談……”瀾辰說，“他們六人出島給龍兵嶼帶來的最大危險，這才剛剛開始。”\r

　　 沈夜毫不意外地接過他的話：“他們的行蹤被人尾隨，所以，龍兵嶼的位置，終究是暴露了。”\r

　　 瀾辰痛苦地閉上了眼。\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