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朝暮\r
前流月城大祭司沈夜,是一位素有威名之人。\r
其為政以苛,治下從嚴。\r
流月城不同層階不同性別不同年紀的祭司們,均罕有人能得到沈夜夸獎。偶爾能從紫微尊上嘴里聽聞一句淡淡的“不錯”或是“很好”,抑或一句輕輕的“多謝”或者“有勞”,便已是值得向宗族同僚夸耀之事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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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家也都知曉,有一人,是例外的。\r
沈夜對他的嘉許從不吝嗇溢於言表,那人本也在族中深孚眾望,沈夜的偏愛與欣賞雖衍生出少數人的指指點點,但卻被更多人視作理所應當。\r
就之如日,望之如雲,烈山部人心照不宣的,下一任大祭司。\r
那人並不知曉,他的師尊一直等著為他披上大祭司袍服,為他戴上大祭司冠冕的那天。\r
沈夜等著說出一句。為師,引你為傲。\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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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天意難測,陰晴難料。後來諸事盡數失序,舊夢無處打撈。他的名字成了無人敢提的禁忌;而他自己,也成了高天孤月投射之下,那幾不可察的淡淡暗影。\r
沈夜不再夸獎他,卻也不否定他,沈夜對他收斂起所有評價,收斂了任何一點半點會泄露他心思的言辭。\r
但他卻仍在讓華月第一次見到初七時,忍不住用了一個詞語為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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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稱他作,無雙利器。\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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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雙,天下無雙。獨一無二,無以倫比。\r
千重萬重的不甘與恨意,也終究掩不住那濃濃的心緒,也許失落卻不曾疑惑過。\r
——無論你是何種面貌,你,從來都是我的驕傲。\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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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昔日的大祭司應該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會對初七講出這樣的話語。\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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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我對你做的偃甲不放心。”\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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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目睹了初七啟用偃甲為自己療治身體後,沈夜臉色依然不甚好看。\r
“初七,教我偃術可好?”\r
“偃術……”初七沉吟了片刻,“阿夜為何想學?”\r
“若我學了偃術,豈不是可以替代那個玩意,照料你的身體,”沈夜蹙著燕尾般的濃眉,“看它在你身上切來劃去,總覺得頗不安心,它萬一失靈或是手誤,那可怎麼辦。”\r
那個玩意……失靈……手誤……\r
居然他的偃甲也有被沈夜質疑的一日,這原本是自己最擅長和沈夜不擅長的領域。而且,如今的沈夜似乎對偃術的認知亦有所偏差,偃術並不是醫治之術……他雖知青年是一番好意,卻忍不住感慨萬千地笑了。\r
很多事,都跟從前大不相同了啊。這一世的沈夜,講出了太多太多他未曾料想會聽到的語句。\r
莽撞的,生動的,讓他哭笑不得的,當然還有更多的……讓他心緒難平,甚至意亂情迷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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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幾日後,卻變本加厲地,提出了新的懇求。\r
他希望初七教授他法術。\r
初七有種說不清的奇怪感覺。他輕聲追問:“阿夜,你又為何想修習法術了呢?”\r
沈夜的眼下有著淡淡的青色陰影:“武術只可傷人,偃術亦無法止疼,如若我會法術的話,起碼能幫你治愈傷口啊。”\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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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來合理,難以反駁。初七只得先行答應。\r
但心中那種奇異的感覺,卻是越發強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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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身體近來不比以往,常常沾枕便睡,一覺便至天亮。\r
而這日深夜,初七難得中途醒來。令他意外的,是沈夜卻不在身側。不過,他能感覺到沈夜的氣息就在窗外不遠處,平穩安常,他便也不驚慌,起身披了衣衫,走進院中。初七見青年正秉著一盞幽幽燭光,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手中執一冊厚厚書卷。\r
“挑燈夜讀,如此勤勉,阿夜這是要去考狀元嗎?”他輕輕打趣。\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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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初七的聲音,沈夜卻是一驚,他猛地站起身,卻不覺左手的燭台和右手的書卷一齊在慌亂中失手。\r
初七身影一閃,邁步過去,兩手翻飛,穩穩地接住了那兩樣物事。於是燭光便盈盈地亮在他的掌中,他就著燭火照了照那厚重卷冊的書皮,卻是微變了臉色。\r
“《千金要方》?”他開口問道,“藥王孫思邈的醫書?”\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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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術,法術,醫術……初七意識到了什麼。\r
“阿夜,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沒有糟糕到需要你這般……”\r
況且下界的醫術再是高明,對他的身體,也不可能有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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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沉默了片刻,卻是此生相遇以來,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如此痛苦的神色。\r
“……我的偃術和法術要學到可助你一臂之力,還需很久很久……我知道,尋常醫術對你或許無效……”\r
沈夜過來環住他的肩,將他攬入懷中。\r
“可是,我總得做點什麼啊,初七,”青年的擁抱很用力,“我這幾天閉上眼,夢見的全是你血肉模糊地躺在我懷里……”\r
“你可知,想保護心愛之人卻素手無策……那滋味多麼讓人難過……”\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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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想,自己或許做錯了什麼。\r
擁他在懷的人雖是沈夜,但說到底,現在的他也只是一個剛剛及冠的十六歲青年。\r
他誕生在這青山碧水的富饒土地,成長在這海清河晏的太平世間,雖早年失怙童年坎坷,但生生死死對他都是太遙遠模糊的事。\r
他透露的那片段真相,對現在的沈夜,便已是一個很沉重的背負。\r
這不是他想要的,這不是他想帶給沈夜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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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暗暗嘆息,催動法術隔空放下卷冊和燭台於石凳之上,然後伸手輕輕撫他的背:“我沒事的,阿夜。”\r
“我沒事這三個字,在你嘴里,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啊。”沈夜暗指初七之前對他有所隱瞞一事。\r
“我這身體,也不是一朝一夕如此了,真的不必太過擔心,”初七盡量笑得輕松自然,“言辭沒有說服力的話,那什麼有,我再回神女峰那邊,給你抱棵樹回來可作數?”\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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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不禁笑了出來,總算稍稍松了眉頭,一把攔腰抱起他:“與其抱棵樹,不如抱緊我吧。”\r
他抱著初七回房躺下。切切地擁人在懷之後,沈夜卻還是說:“初七,真的沒有,我能為你做的事嗎?”\r
“這麼一說的話,阿夜,”初七想了想,“過幾日鎮上將舉行的集市你可知道?”\r
“什麼集市?”\r
“時近冬至,大家置備過冬物品的集市,”初七笑笑,“陪我去湊湊熱鬧可好?也可看看,有何我們可采買和添置的。”\r
“你有興致,我當然就陪你去。”沈夜把人攬近了一點,“你去哪里,我都陪你。”\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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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終於沉沉睡去。就算睡著,他也仍緊緊擁抱著初七。\r
這一次,卻換到初七徹夜難眠。\r
他心中始終有種難言之感揮之不去。本以為此生還能相逢是天意垂憐,但他近來卻隱隱感覺,命運的安排,從來都不是可以窺視清楚的。\r
此路遙遙,前塵迢迢,誰知天意暗藏的玄機,究竟是種良苦用心,抑或是種不懷好意。\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