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還記掛著客棧里亦喜亦悲的一人一貓。算來自己也出來不短時間,他便隨手扔了蘆管,轉身返還。\r
沈夜遙遙地感覺到河對岸的人離去了,也不以為意。\r
曲終人散,合該興盡而返。萍水相逢,已是難得機緣。\r
他再抬頭望了望月如娥眉,便緩緩地倚著一棵柳樹坐了下來。他摸到了身邊尚有一壇雄黃酒。\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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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之所以會在端陽節也來到長安,是源於接下了俠義榜的一樁任務。\r
端陽又稱惡日,是蛇蠍等五毒之物異常躁動的時刻,沈夜接下的委托,便來自長安一戶人家,稱家里似有蛇妖作祟,攪得闔家不得安寧。\r
以沈夜今日的修為,區區長蟲化形,自是不在話下。他手起刃落,道行尚淺的蛇精被打回原形癱軟在地。沈夜結了個法術之印,將昏迷的長蛇縮小納入袖中,收下酬勞正待離去,卻被這家杜姓人家熱情地挽留了下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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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佳節,沈大俠遠道而來,不妨在寒舍留宿一晚,食些角黍飲點濁酒,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答謝恩人,明日再啟程不遲?”杜家老爺這般盛情相留。\r
“是啊是啊,”杜家夫人也在一旁幫腔,“眼下天色未晚,疫氣未消,萬一沈大俠一走,家里又來不安分的蛇蠍妖孽作怪,那可如何是好啊。先前那只長蟲,便已讓小女嚇得幾夜難以安睡。煩請沈大俠,定在寒舍多停留些時刻才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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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陽的疫氣驅使五毒活躍,一般日落後才方可逐漸消退,沈夜略一思忖,出於穩妥周全,便也應了下來。但到晚膳之時,他便也覺出這家人的弦外之意了。\r
那數日輾轉難眠的杜家小姐顯然用心梳妝過,胭脂水粉遮住了她臉色的蒼白和眼下的青影,氣色不足反而平添幾分楚楚。她霧鬢雲鬟、笑語盈盈地坐在了沈夜身側之位,不住地為他布菜斟酒。而杜家二老對自家千金這般不識矜持的行為卻毫不介懷,反而一臉樂見其成的欣慰表情。\r
聞出醉翁之意,沈夜便淡淡停箸,他起身謝過杜家款待,借語天色欲黑,憶起要趕在宵禁前出城外料理蛇精,以絕後患。\r
聽聞沈夜要離去,杜家小姐登時著了急,求助般地望向雙親。\r
杜家人好說歹說,也未能讓沈夜應允多滯留片刻。最終他們只說服讓沈夜收下了一個精巧食盒以作夜宵——里面是杜小姐親自下廚包好的八寶角黍和一壇應景的雄黃佳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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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小姐依依不舍地看著沈夜頭也不回地步出了自家宅邸的大門。\r
沈夜並不知道,這幾年他行俠仗義的事跡,被坊間的傳奇卷本,會同茶樓酒肆的說書講評,描摹得天花亂墜,早已傳遍大江南北。那些故事勾勒出的玉樹臨風而悲天憫人的俠士模樣,偷偷侵入了無數閨閣少女的夢鄉,變成了她們春閨憧憬中那英雄佳人情懷的寄托對象。\r
沈夜不知,但即便是知道,他也不會在意。\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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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府地處長安繁華之地,在這條滿是朱門高戶的街道上,此時正值宵禁之前,還不乏人來人往。路邊徘徊著幾個小乞兒,和節日的喧鬧華彩有幾分格格不入。衣衫襤褸的孩子們向過往的人群可憐兮兮地乞求著,在節日吉時,他們的哀求卻被無數人視作觸霉頭而避之唯恐不及。\r
沈夜卻走了過去,將食盒里的酒取出,然後把整個盒子遞給了那三個結伴乞討的孩子。\r
“拿著吃罷。”\r
看起來年紀最長的那個男孩子接了過去,揭開蓋子,發現了幾個又大又香的角黍,便招呼了兩個更小的孩子來看,三個孩子驚喜地一人抱起一個角黍,正要跪下行禮,卻被沈夜止住了。他又掏出些許碎銀給孩子們,然後離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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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孩子,跟當年的他年紀相差無幾。\r
如果沒有那場相遇,他會不會和這些孩子一樣,也過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日子,成天為了最簡單的衣食住行,顛沛流離或者汲汲營營。\r
沈夜回頭,見那些孩子雙手捧著碩大的角黍,用牙齒咬開精巧的繩結,三兩下扒掉葉子,露出八寶點綴的糯米,便狼吞虎咽起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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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記憶中的角黍,沒有這麼大個飽滿,也沒有這麼繁復矜貴。\r
他心中的角黍只有一種模樣,一個味道。那種角黍甚是尋常,在巫山的各個鎮上都可以買到,幾文錢一只,個頭不大,一點點肉餡,嵌在糯米中央,被青幽幽的粽葉裹起來。\r
曾經好幾年的五月初五,都會有一雙無比靈巧的手,幫他把粽葉層層打開,把露出的普通而結實的糯米遞到他嘴邊,由他大口吃著,那雙手還會偶爾順便摘去他嘴角不小心沾上的米粒。\r
回憶順著那只手往上,是那人的臉。\r
那張容顏在心里清晰地浮現起來,沈夜卻把記憶硬生生地掐斷。\r
他不允許自己想下去。\r
他拎著酒,趁城門關閉前,步出了長安東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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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灞水東岸,他把懷袖之中被打回原形的小蛇放了出來,蛇妖的修為已被沈夜盡數消去,此刻是生是死只在沈夜一念之間。沈夜卻只把青色長蛇往草叢里一擱,示意它自行離開。\r
“去吧,以後莫要再作惡了。”\r
沈夜的俠名,除了劍術冠絕以外,還有一部分,便是因著他的劍下慈悲。遇人,他不取人性命;遇妖,他不斬其魂靈。他懲惡,卻尚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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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哪怕是蟲蟻,也只能活上一次——無法復制,永不重來。萬望敬之畏之、珍之重之……\r
那人的聲音還猶在耳邊。而這是那人留給他,余下不多的東西了。\r
那人的痕跡,從他生命里如指間沙般無法挽回地在一點點消逝。那人裁給他的衣服,他穿得再是愛惜,也不免舊了磨了;那人寫給他的書信,他貼身收著,卻終究紙色漸黃墨色漸淺;前些日子陳先生六十大壽,他回了一趟故土村鎮,昔日他們牽手走過的路,已經鋪上了新的青石,他們見過的店鋪,有的早已搬走有的換了門楣,已沒有幾家,還是昔日的舊模樣。\r
時光勢不可擋。懵然回首,他已所剩無幾,唯有回憶。\r
那人教他的劍術,為他誦過的詩書,對他講過的道義,他都一一記得。越在世間行走游歷,他便越發領會那人當年說過的那些話語。\r
造化鍾神秀,生命誠可貴。\r
天地不仁,民生多艱。\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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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竄進河邊茂密草叢,悉悉索索遠去。他跟隨青蛇的身影,不覺間望見對岸蒹葭蒼蒼,遠天新月如霜。\r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r
他不禁將手中酒壇放下,摸出腰間的橫笛。\r
爾後遇到對岸有人相和,則是意外之事。但那人寥寥數音之中,竟有相似的思遠之情,別離之慟,合奏而下,頗有幾分伯牙子期之感。\r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r
待萬籟俱寂,天地間仿若只剩他一人,沈夜舉起酒壇大口灌下。雄黃酒烈,飲如割喉,他卻將之一飲而盡,似要飲盡千百個晝夜以來的難以紓解的離愁。\r
卻忘記了,舉杯銷愁,只得愁更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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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幾分淺薄醉意,沈夜回到了他先前住下的客棧。\r
他之前去杜府去的匆忙,包袱還只是簡單地擱在房間桌上未曾收拾。他打開包袱,將今日的入賬納進錢袋,然後從包袱里拿出一件紅色衣衫,放在枕邊。\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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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這麼多年,尋了這麼多年,不是不曾絕望過。\r
隨著他聲名鵲起,身邊不乏像今日的杜小姐那般,想要與他親近,甚至共結連理之人。\r
身邊經由的形形色色男男女女,不乏卓然出眾之人,也不缺真心實意之情。\r
但他的心已似冰封,任憑何人前來試探叩問引誘懇求,他也始終無動於衷。\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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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執起那件紅色的衣衫嗅了嗅,上面還能依稀有一點那人的氣味,幾不可聞,卻讓他安心了下來。\r
說來委實荒謬,再怎樣的溫香軟玉,再怎樣的國色天香,對沈夜身心的撩撥吸引,竟都始終不及一件紅衣。\r
那件他親手從他肩上褪下,卻只褪到一半的紅衣。\r
他眼前都是那人那天的模樣。\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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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般不允許自己放縱思念,因為思念那人的感覺太過蝕骨難熬,甚至絕望滅頂。那種無望的思念何其軟弱,而他不許自己軟弱。他要變得更加強大,為了等他回來,為了尋他回來。\r
但是今晚,也許是先前蘆笛合奏的影響,或許是每逢佳節的觸動,也或許,只是月光隨著烈酒一同如毒藥穿腸。他放任自己,在心里又完完整整地想了他一遍。\r
最後沉入睡夢前,他嘴邊呢喃的名諱,簡單得像是歷書的一方字眼,語氣卻又怨懟得像是難不可解的咒語,深情得像是牢不可破的誓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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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他們分開的歲月,竟已經久過了相守的時光。\r
不知不覺,他在夢中親吻他的次數和時間,已經比真實的往昔,還要多,還要長。\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