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與不忿,在昔日流月城大祭司的心中油然而生。\r
他點數著記憶,這一世的沈夜在他看來委實乏善可陳。武力平平、才學平平,性格更是淺薄直白,毫無城府。天性良善,但未免有時也顯得過分和多余。\r
他心緒難平,他不明白初七為何會喜歡這一世的自己,不過打幾只野豬、燉幾碗雪梨、送一塊石頭,就這樣,就收服了初七的心?\r
那些區區小事,他若想做,頃刻之間便都可一一做到,還能做得更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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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都未曾做過。\r
想到這里,沈夜怔住了。\r
他看不上這一世的自己為初七的付出,那些在他看來幾乎不值一提的小事,他卻都沒有做過。\r
反躬自問,他對初七做過什麼?抹去記憶,做成傀儡,因自己浸染血汙,為自己化身修羅;一遍遍地索要他的身體,來表達他內心無法言說的填不滿也掏不空的熱望與情感;他教導他、驅使他、冷淡他,逼他忠心不渝逼他死心塌地逼他不離不棄。\r
他從來也沒有讓初七知道,初七對他有多麼重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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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記憶里的那個跟自己有著一般容貌的青年,雖然有著令大祭司嗤之以鼻的傻氣,卻是任誰都可以看出那些笨拙、直率卻誠懇的心意。\r
他想要初七別走,就說你不要離開,他想初七接受他,就問他你能否喜歡我。初七傷了便問他疼不疼,初七冷了便捂緊他的雙手。\r
他花了整一下午,只為反復嘗試如何燉梨才足夠香甜,燉了三鍋總算勉強滿意,這才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碗去初七的案台上;他為了給初七驚喜存錢買月光石,便偷偷摸摸地去扒狼皮摳蛇膽,每次換到多一點銀兩就欣喜莫名;他還在見不到初七的七年里,為了各種道聽途說的消息哪怕是一條聽來就不足信的傳言,南來北往地找初七的蹤跡。\r
比起流月城大祭司的行事,他也許輸了韜略、輸了智謀、輸了大氣、輸了魄力,但是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看出他的真心,那一種“我想把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都給你”的真心。\r
那種心意,無可匹敵。\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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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緣分天意,這便是天時地利。沈夜想。\r
這一世他們沒有道義對立,無謂見解殊異,更沒有生生死死才能見證的羈絆。所以這一世的自己可以這麼不管不顧地,做出這許多傻氣卻令人動容的事。\r
而身為大祭司的他不同,他跟初七之間從一開始便不夠單純。前塵往事早就為他們提筆作序,定下基調,況且之於流月城大祭司,即便沒有他們的復雜過往,他還有他的城池,他還有他的族人,他還有他的責任。他的心里,不可能只裝著一個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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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里,不知是這一世的作為讓他漸漸能夠理解,或者是這一世的性格漸漸與他融合。沈夜有了幾分豁然,卻更多的是灰冷的心淡。\r
這世間從來公平,一切都有代價,他選擇的是大祭司的路途,便只有那樣的結局在等他。\r
已經破碎的東西,不可能恢復如初。錯過的,便就是錯過了。\r
而初七曾陪他百年,爾後為他幾乎殞命,現在更是全身千瘡百孔。這些都是他帶給他的,他心中舊日的背叛之怨,早已消散。\r
當年流月城終局之時,他就想放他自由,現在再放手一次,也並無不可。\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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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起來吧,穿上衣服。”他望著跪在地上的初七,後者低聲道謝,起身迅速地穿好了衣衫。沈夜望著那一襲紅衣,按捺下了情緒涌動,只冷淡地說:“一直以來,辛苦你了。”\r
“為主人效勞,本就是屬下的職分。”\r
“你與我轉世之間的種種,我都看見了。”沈夜的口氣無喜無悲,讓聽到這句話眼睛原本亮起來的初七,又微微黯然了下去。\r
“屬下……敢問主人有何定奪?”沈夜對這一世他們的感情如此反應冷淡,讓初七的心沉了下去,但是事關沈夜,他想爭取,他更想知道明確的答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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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忠誠多年,我自當成全。”沈夜闔目,有幾分倦怠地說。\r
“我的記憶還有用,”龍兵嶼的魔氣事有蹊蹺,有他在才能做出最准確的判斷,“待龍兵嶼事了,本座會把你所愛之人,完整還你。”\r
沈夜想著待龍兵嶼的事情解決,族人安居樂業,流月城大祭司的記憶,也就沒有用處了。到時候,他可以傳授初七一種清除記憶的法術……畢竟前世的他在,也是一種妨礙。就從這間客房這一晚初七的前後差別,便已經非常明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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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聞此言,初七煞白了臉,他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他看著閉目的沈夜:“主人,屬下斗膽請問……此話何解?”\r
沈夜睜開眼俯視著他,他仰望著沈夜,曾經在無數個日夜里,他們便如此,各自心懷萬端,卻終是相望無言。最後,仍然如以前一樣,是沈夜先一步移開了目光。他站起來,轉過身,不予回答。\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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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衣袖被拉住了。他聽見了初七克制而壓抑的聲音:“主人……請主人莫要離棄屬下,屬下不需要任何人……屬下只願侍奉於主人左右……”\r
沈夜閉上眼,暗暗地握了拳。他沒有轉身,只出言打斷:“初七,夠了。” \r
“主人……”\r
“流月城已經不在,我已不是大祭司。我不再需要忠誠,而你也不再需要主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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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需要……”字字誅心,初七垂下了頭,然後再度抬起,眼睛里像是滿天星辰跌落其中,明亮卻又帶著支離破碎的沉痛,“那主人可曾知道,屬下完整的所愛之人,究竟是何模樣?”\r
不待沈夜應答,他便一字一頓地開口:\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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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七年前,沈夜繼任大祭司,將謝衣收入門下。”\r
“一百五十二年前,謝衣對其師沈夜心生仰慕。”\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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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沈夜轉過身,極度驚訝地看著他。\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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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年前,謝衣就任破軍祭司,領生滅廳主事。\r
“一百四十六年前,謝衣向沈夜表明思慕之意,沈夜回應。同年,心魔來襲,謝衣叛逃。”\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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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不,謝衣——你,你都記起來了……” 沈夜看著他,他卻沒有回答。\r
“一百二十四年前,謝衣前往捐毒,途中遭遇沈夜截殺……後被帶回流月城,毀去記憶,制作為流月城第七號活傀儡初七。同年,初七醒來,對其主沈夜,一見傾心。”初七徑直說著。\r
“你說什麼?!”沈夜臉色大變。\r
初七繼續語氣平淡地說下去,像是講著跟自己全然無關的春秋史志。唯有他越發蒼白的表情,流露著他心中的激烈情緒。\r
他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把那百年中的點點滴滴,把自己的全部情意,完全赤裸地平攤出來,像是一直被束之高閣的卷冊,在終於要被丟棄之際,用力撕下一頁頁的書卷,一面念誦,一面焚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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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初七在神女墓被轉世的沈夜喚醒,隨後與之作伴,護其平安。”\r
“八年前,初七與沈夜定下此生姻緣。”\r
“七年前,初七知曉體內矩木偃甲無力支撐,繼而離開沈夜……”\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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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從前世講到今生,從青澀的緣起,講到徹底的沉淪。\r
他對沈夜說過不止一次,若非如此相見,我想說的,何止千言萬語。\r
他卻一時等不來天時,等不來地利,等不來一訴心聲的時機。\r
但他怕再無機會了。\r
他尚不知曉,究竟是何契機讓沈夜得以恢復前世的性格和記憶,他只知道,沈夜拒絕認可與他這一世形成的戀人關系。\r
被愛是愛的最大奢望,卻不是愛的目的。就算代價是一切回到原點,就算之前的溫柔都只能當做黃粱一夢,他也都心甘情願。\r
他的最大希冀,只是沈夜完好地,完整地,在他身邊。\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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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沈夜把人拉了起來,“謝衣,夠了……你既然記起了前塵往事,你為何仍然以初七自居?”\r
“謝衣一生俯仰無愧,卻終負一人……而初七則為他而生,生死悲歡皆只系於那一人。隔世責任已了,夙願已償,還能相逢,所希所冀,不過傾盡此心此身,護他無災無恙,與他白首不離……所以我是初七,不是謝衣……”\r
“你!……”沈夜發怔地看著他,那種種的表白與坦露他從未聽聞,甚至從未奢望聽聞。\r
“你要消除記憶,然後給我完整的所愛之人?”初七的聲音幾乎哽咽,“時至今日,你仍不明白嗎……”\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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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沈夜已將人緊緊地擁入懷里。那是久違的毫無芥蒂而終至通透的擁抱,似乎擊碎了一百多年的光陰沉疴,將他們數萬個日夜各自藏思的身影溶解重疊。\r
“你既然想起過去種種,可對我有怨憎?”\r
初七搖著頭:“你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你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無論發生什麼,我心匪石,不可轉也……”\r
若不是初七此時實實在在地在他懷里,沈夜幾乎難以相信自己所聽見的這些話語。\r
“愚不可及……”他說的是初七,也是他自己。\r
沈夜抱他在懷,長長地喟嘆:“你我之間,究竟虛耗了多少光陰?”\r
“主人……”初七想笑,卻嘴角一抬只牽起無盡鼻酸。\r
誰的唇,卻霸道地覆了過來:“初七,我之前便說過,你叫錯一次,我就吻你一次。”\r
“阿夜……”這一聲的呼喚,消失在了四唇相貼宛如濡沫的親吻之中,更融化了百年的冰霜積雪,與兩世的隔閡誤解。\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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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吻稍停,略微分開卻依舊相擁的兩人看著彼此的眼睛,不用去說明,無須再證明,他們只於對方的眼中,看見了唯一的自己。\r
再多的話此時也無法更好的傳達兩人的心意,誰的手臂先扣緊了誰的去,誰的唇又先尋了誰的已經辨不分明。這一路曲折繞彎,除開兩心,誰能知曉其中艱難。\r
明明該是穠稠的表白心懷,卻偏偏坦誠得如此壯烈。而一夜縱欲的身體,卻還不知疲憊地再度交纏。\r
身心融合間,床榻律動間,則傳來了誰低著嗓音的循循善誘:\r
“初七,你方才說什麼?大聲些,再說一遍。”\r
情話於是被羞赧地重復著一遍一遍,又被身體遭受的衝擊震顫成斷斷續續的碎片。但言語有靈,口出為偈,氤氳成了滿室的與子成悅的脈脈情意。\r
百年沉吟,終訴深情。天地當為諦聽,日月當為鑒明。\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