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文武\r
這日下午,初七仍照時辰去接沈夜下學,卻發現自學堂走出的孩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模樣。\r
他立刻蹙起了眉頭:“阿夜,可有人欺負你了?”\r
沈夜驕傲地昂起頭:“是我欺負別人!他們挨得可都比我慘得多呢!”\r
然後臉上斑駁得像只花臉貓的少年又帶點心虛地去看初七:“初七初七,先生已訓過我,君子動口不動手,初七,你就不要生我的氣好嗎?”\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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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見他那樣子只覺好氣又好笑:“為何打架?”\r
孩子立即忿忿地挑起了眉毛:“他們!他們今天又有人丟了物什,就非說是我掃帚星害的……還說……還說我是沒爹媽的,沒家教的……我,我實在氣不過!”\r
初七輕輕托起他的臉,仔細審視他臉上的傷:“……是他們不對。”\r
沈夜立刻笑得眉眼一彎:“初七,我就知道你不會責罵我。哼,他們有爹娘算什麼,要我說,他們的爹娘對他們,也比不過你對我這般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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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孩子……”初七無奈笑著搖首,“不過阿夜,你可以同他們講,你雖沒有爹娘,但還有我這個表兄啊,長兄為父,你也不是沒人教的孩子。”\r
沈夜拉著他的手,不同意地說:“表兄那些,不只是方便應對村里人的說辭嗎?我才不要你做我表兄,更不要什麼長兄為父!”\r
少年不甘心地看看自己的身量剛及初七下頜:“你不是說,你不會變老嗎,你等著,我很快就會長得比你高的!”那天之後,初七簡單跟孩子解釋過自己的體質情況。當然,偃甲和蠱蟲等細節,他都略過不提。\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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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沈夜拉過初七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r
初七隨著他的腳步和牽引,不禁有些恍惚感慨。才短短不到一年光陰,孩子便已經從凡事都聽他的,變成了很多事都自己拿主意。包括這攜手行路,不知不覺中孩子也從習慣跟隨,變成了主動領路。\r
這早慧早熟的性子,這渾然天成的強勢,真不愧是,那人的轉世。\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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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日被打斷的話題,卻是一直未有合適的開口機會。去思考要成為何種人,去摸索要成就何種人生,在初七看來,對孩子而言都還屬為時尚早的命題。初七始終想著,希望沈夜能多擁有幾年的無憂無慮。\r
——不管是想到他前世未曾得閒一日的擔負,還是念著他此生童年多舛多難的命途。\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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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出乎意料的,續起話題的,不是初七,卻是沈夜自己。\r
這日回去,初七先給孩子仔細洗了傷口,又上了傷藥。用罷晚飯,沈夜一邊習著字,一邊跟初七談著天。這幾日陳先生的四書正教到孟子,沈夜在紙上一筆一劃地寫著“子好勇乎”,直至寫完“雖千萬人吾往矣”,他方收了筆,然後遲遲疑疑,終是開了口。\r
“初七,你……可以教我習武嗎?”\r
初七驚訝地挑眉:“阿夜為什麼想學習武術?”說出這句話,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多年以前,類似的場景也發生在他們之間。\r
只是世殊時異,問者答者,竟是位置互換。\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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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變強。”沈夜說。\r
“強大,是有很多種形式的,習武只是其中一種……”\r
“但武藝,是最不靠運氣的,不是嗎?”少年的眼睛一如桌上硯台里那尚未凝住的濃墨一般,帶點煙色的漆黑稠密,透著一股帶有少年意氣的深思熟慮。\r
初七心里暗暗嘆氣。沈夜這一世的運勢,確是在劫難逃的諸事不利。雖然世間三百六十行無不可為,但耕田要看天意吃飯,跑船要討河伯喜歡,會試要看主考心情。習武,相較之下,確實可算一條出路。\r
但初七還是遲疑著:“阿夜,你年紀還小,不用這麼著急的決定……”\r
“初七!”沈夜認真地說,“我已經十二歲了,別把我當做小孩子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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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初七想起了那夜老道長的話。\r
——也便想起了眼前之人在前世是怎麼對待十一歲的自己。\r
流月城大祭司雖常年不苟言笑,對年紀尚幼的弟子卻堪稱疼愛有加,有時甚至可謂溺愛,起居用度,無不充滿尊長的關懷。\r
但惟獨精神上,沈夜從未將他視作孩童而輕忽簡慢,反倒是自始至終給與他難得的平等對待。從十一歲開始,除開法術、武術等一些指定的修習,其余時間沈夜就由得他隨性習讀,沉迷偃術,求索人生的道路,尋覓自己的津渡,直至尋到他們師徒殊途,分道揚鑣乃至割袍斷義——\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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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初七你怎麼了?”少年見眼前的人黯淡了神色。\r
“沒事。”初七平復了自己的情緒,“好。你想習武,我便教你。”\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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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初七便領著沈夜去了鎮上的兵器鋪子。\r
“這里的武器都稱不上好,但作為初學,也便夠了。”初七進門之前說,“待你武藝精進,我定會送你一件神兵利器。”\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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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進店里,未待店家招呼,初七便指點著壁上櫃中的諸種物事一一紹介起:“一般人稱十八般武藝,即把武學按照兵器分為十八種類別,分別是一弓、二弩、三槍、四刀、五劍、六矛、七盾、八斧、九鉞、十戟、十一黃、十二鐧、十三鎬、十四殳、十五叉、十六耙頭、十七錦繩套索、十八白打。你可看看,看中什麼試試手,再做決定。”\r
“這位客官,真是內行啊!”店家一臉笑容迎過來。\r
初七微微拱手,不再言語。\r
“初七,你每種都會麼?”沈夜眼神發亮地看著他。\r
初七波瀾不驚地說:“多多少少,都有所涉獵。”\r
店家在旁邊聽得瞠目結舌,沈夜卻帶著一臉自豪的得色去看壁上的修長單刃兵器。“初七,我記得,你用的是……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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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沈夜首先試了試刀,卻覺得未稱手感。然後他抬頭望見了一柄跟刀類似的長刃武器,店家很識眼色地取了下來。\r
少年將之執在手里,試著比劃一二,然後露出合意的笑顏。初七在一旁,略有動容。\r
那是一柄長劍。雖比起沈夜上一世所用的鏈劍而言,朴素平實良多。\r
但果然,劍才是最配得上他的武器。\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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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者,百兵之君。\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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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讓初七意外的是,野心勃勃要習武的沈夜,練劍起來非常沒有耐性。\r
他之前還覺得少年成熟了些,誰知一練劍,孩子氣就原形畢露。\r
孩子沒有任何根基,初七便是讓他從基本功練習起。\r
但少年迅速地抱怨起來:“初七,每天拔劍五百次,實在太多太無趣!”\r
初七溫和笑笑:“我已在我當年習刀的數量之上,給你酌情減少。”\r
沈夜於是好奇:“你當年,每天需要練習多少呢?”\r
初七口氣尋常地說道:“最開始學的時候,不太認真,每天需要練一千次,我都偷工減料;後來……認真學刀後,每天須練習拔刀一萬次。”\r
“什麼?”沈夜震驚。\r
“拔刀一萬次,縱砍一萬次,橫劈一萬次。這是最基本的。”初七笑笑。\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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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年教你刀法的是什麼人啊?”沈夜忿忿不平地說,“我猜,一定是個壞心腸的怪老頭!”\r
這稱呼……初七不知作何回應為好,只淡淡辯解道:“阿夜,他……不是壞心腸的……怪老頭……”語氣雖淡,但是其中的回護之意卻濃重得分明。\r
少年心中更是意難平:“他這般待你,你還要幫他講話?”\r
初七一時語塞,然後才緩緩道:“……他待我,並無不好。”\r
不知為何,初七臉上的神情讓少年心中悶悶地發堵,那種不自覺地露出的懷念與沉浸的表情里,潛藏著一整個他碰觸不到也追趕不及的世界。\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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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於是換了話題:“初七初七,怪老頭很厲害吧,那你們比試過嗎?”\r
初七決定無視那難以糾正的稱謂,只淡淡道:“我們……交過兩次手。”\r
沈夜問:“你的表情並不高興……初七莫非輸了?”\r
初七應道:“……嗯,我都輸了。”\r
沈夜說:“他算是,你的師父吧,那你輸了,他會懲罰你嗎?像我默不出課文時,陳先生會用戒尺抽我手心,會罰我站堂……”\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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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沉默片刻,然後語氣尋常無奇地回答:“有啊,有被很重的懲罰……然後,我就變得必須每天認真練習啦。”\r
重到幾乎死去,重到從頭教起。\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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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聽出初七語氣中有一抹沉重,他於是拉拉初七的衣袖:“初七……你後來認真練習,應該變得比以前厲害很多很多了吧,那你,應該就打得過怪老頭了吧?”\r
孩子的話語讓初七笑了,雖說那笑容還是帶著苦澀:“……後來,我們再也沒有比試過,所以,我也不知道。”\r
“只是我這把刀,永遠都不會再指向他。”\r
“其實從頭到尾,我何曾是想要贏過他。”\r
“我畢生所學所求,一直,都只是想回護他而已。”\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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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席話,以及講出這一席話時初七臉上的神色,均讓沈夜心口一緊。\r
他見過初七這般神情。\r
上一次,是他問初七,你,可有喜歡的人。\r
初七當時,便也就是這般笑著,帶著三分懷戀、三分惆悵、三分悲傷,還有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可奈何。\r
原來如此。\r
是那個人,初七……喜歡的人。\r
——所以初七在交談間都百般回護著,連一點不悅耳的言辭,都不可沾染那個人一寸一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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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回過神來,似覺得自己失言說多了什麼,便摸摸怔忡少年烏黑微卷的頭發,說:“……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同你沒有關系的。阿夜,我們習劍吧。”\r
少年握著劍,卻沒有動。\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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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不想多談,初七說與他無關。\r
初七心里有一塊他進不去的地方。\r
初七心里有一個珍藏起來的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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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問,但他憑何能問。\r
初七喜歡那個人,而那個人很強大。事實如此簡單清晰,那兩人之間根本就沒有他的位置,分明就沒有他的干系。\r
他沒有站進去的余地,他也沒有可追問的力量。\r
沈夜心中浮起了某種對自己的忿怒。\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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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見剛剛還跟他耍賴不肯習劍的少年,突然鋒利了眼神。\r
無須他再說什麼,沈夜開始非常認真地揚手,揮劍,重復著一遍遍枯燥至極的動作。\r
院子里初七之前栽植的桃花,正到吐蕊季節,初七便退到樹下,斜斜倚著,帶著清淺笑容地從旁看著。\r
——人面桃花相映紅。\r
習劍的少年微微分神,想起從學堂同窗那邊聽來的半闕詩句。\r
那時的他並不知曉,那首詩至此未完,其後尚有半聯。\r
而日後當他讀到全詩時,後一半描繪的個中滋味,他卻早已輾轉體會。\r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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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月有余,少年居然問起初七,能不能把拔劍升到每日千次,並請初七傳授他一些基本招式。\r
初七一面替沈夜的手掌塗著藥,一面遲疑地說:“阿夜為何這般心急?你有心進取是好事,但……”\r
少年還略帶稚嫩的手掌,已經被冰冷堅硬的劍柄磨出了粒粒水泡,少年卻像不識痛癢,還不聲不響地繼續,待初七發現時,沈夜兩手的水泡都已磨破,滲出絲絲膿血。\r
沈夜倔強而堅持地說:“我有一個一定要戰勝的人,一個絕對不可以輸的對手。”\r
少年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初七喜歡的人很強,那自己只能變得更強。否則倘若那人某天突然現身,他便毫無還手之力。\r
自己拼卻全力,也絕不能夠……讓他帶走初七。\r
初七卻以為沈夜執著的是之前學堂里跟他發生齟齬的某位同窗,只暗暗嘆聲少年意氣,便也不以為意,頷首應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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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發現初七心儀之人,沈夜也就隨之洞察到更多秘密。\r
就如同前世初七只注視著他一個人一般。這一世,他的全部目光,也只縈繞著一個人打轉。\r
——所以他可從最細微末節,看清楚初七的喜怒悲歡。\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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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雖不願與他談起,但初七,分明就沒有真的讓一切過去。\r
初七時常有復雜得深情卻又彷徨的表情,是為了那個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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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仰望夜空對月沉思,屬於那個人。\r
初七抹開長刀時閃過一瞬過於沉重的堅毅,屬於那個人。\r
初七偶爾欲言又止中的遲疑,屬於那個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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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一面習劍,一面不時忿忿不平地想。\r
那個人很強,那麼強。那個人一定並不缺少人愛,想必也可以隨心所欲毫不費力得到許多東西。\r
那能不能不要和一無所有的他搶初七。\r
他什麼都沒有,他只有初七。是他的全部,也是唯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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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並不知道,他只猜到了皮相,卻未猜透結局。\r
那人曾經主宰著一座神裔之城,縱控著無數人的生生死死。權傾一方,無上榮光。\r
那人儀容舉止也的確風華無雙,衣袂動處,身影流轉,背後暗藏多少仰望戀慕傾心的目光,只求他一次回眸一寸笑容。\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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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個人的命運如果從頭至尾盡覽,算來只怕比他還要沉重苦澀上許多。\r
而在那人一百多年的生命里,很長一段時日,甚至最暗無天日最苦痛難言的時間里,也只有初七。\r
那人擁有的許多,其實都是為了他人,都是源於責任,都將付諸犧牲。\r
他的私心,不過只有一個初七。那人不惜逆天改命,也要留下初七。\r
但前事盤根錯節,早已在他們之間打成死結。\r
那人擁有初七,卻只能止步於不言不語。\r
那人心中的愛戀與怨憎,沉醉與心冷,只能交付於發膚骨骼的侵占交纏,最終在攬緊初七睡去前,化作一聲無人聽見的嘆息。\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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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可以拉著初七恣意笑鬧,可以拖著初七東奔西跑。\r
東市里買桂花糕,吃糖葫蘆,西市里挑新衣衫,揀小玩意。\r
上元節游燈市看東風夜放花千樹,端陽節觀龍舟飲菖蒲酒美清尊共。賞春花,聽夏蟬,共秋月,踏冬雪。\r
他可以切切地問出,你要護著我一世?\r
他能夠直率地說著,我不許你離開我。\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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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那個人最貪婪的夢里,也不敢奢望的場景。\r
這是在那個人最放縱的時刻,也說不出口的話語。\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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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到底,究竟哪一世能稱作更為幸運?\r
終究都是,有情皆苦,動心輒輸。\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