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是被冬日的晨暉曬醒的。昨晚月明星稀，今日天氣是難得的晴好。\r

　　 睜開眼，他見身邊半張床鋪空著，便暗想初七定又是在廚房溫熱早飯。懶懶地伸伸胳膊下床，他一面披上厚實的冬衣，一面朝房外走去。\r

　　 “初七，今早吃什麼？”\r

　　 \r

　　 無人應答。\r

　　 沈夜心里泛起了些許疑惑，便抬腳走進廚房，卻只覓得空無一人的一片冷清。\r

　　 “初七？”他走出廚房，快步在各個房間巡了一遍，“初七？”\r

　　 繞了一圈無果，沈夜疑慮重重地回到臥房，這才一眼望見了桌上的月光石，和玉石之下壓著的一方信箋。\r

　　 那折疊的紙上，赫然銀鈎鐵劃的四個八分隸書，工整而蒼勁有力。\r

　　 \r

　　 與沈君書。\r

　　 \r

　　 沈夜帶著濃烈的不詳預感展開信箋。\r

　　 寥寥數目之後，沈夜眉峰一蹙，抓起桌上的月光石，奪門而出。\r

　　 \r

　　 天光方亮，時辰尚早，想來初七應未走遠。\r

　　 他要去追他回來。\r

　　 他簡直怒不可遏。\r

　　 \r

　　 那信里，那疏離的口氣，那客套的字句，那輕描淡寫的辭別，那不痛不癢的婉拒。\r

　　 什麼叫做望君珍重？\r

　　 什麼叫做蒙君錯愛？\r

　　 什麼叫做你我本是殊途？\r

　　 還有，什麼又叫做，當更有良人，共君白首？\r

　　 \r

　　 一夜之間，為何就成了這樣？\r

　　 昨日不都好好的嗎，昨日方有說有笑過了冬節，那綿密親吻和深切擁抱的觸感，都還無比清晰留在唇間指尖。這半點征兆都無，怎就留下一紙涼薄說走便走。\r

　　 這算什麼，初七，這算是什麼？\r

　　 你連月光石都留下讓我轉贈他人，可你覺得我還能有同樣的感情給誰？\r

　　 初七，你休想離開，你我之間，豈容你一人選擇罷手便就算是結束。\r

　　 \r

　　 奔跑的青年心中還呼嘯著更多的憤懣。他越在心中描摹那張他迷戀的面孔，越覺得那清淡俊逸的表情可惡至極。\r

　　 \r

　　 人無信不立，誠者君子之所守也，那些仁義禮智信都是你從前教我的。\r

　　 你答應過我的，你明明全部都答應了的。\r

　　 一筆一筆，我悉數記得。\r

　　 十一歲初見時你說要護我一世，十二歲時你說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十五歲時你把自己全都許給了我。\r

　　 初七，這些話你說過，便不作數了嗎？\r

　　 \r

　　 沈夜奔至村口，見沈老根坐在村頭曬著太陽，便連忙上前詢問。\r

　　 “太爺，”沈老根是村子里輩分最高的沈家人，沈夜便也隨了大家的尊稱，“太爺可有見到我家表兄出村？”\r

　　 “謝老七啊？”沈老根抬起滿是皺紋的臉，想了想，“沒有哇？我今天老早便坐這兒啦，沒見著他啊。”\r

　　 沈夜的眉頭鎖得更緊。\r

　　 沈老根接著顫顫巍巍地說：“不過，前兩日謝老七來找過我，說老家出了事，要離開咱們村很久，還說讓我多照拂你，哦哦，還說也跟你學堂先生打過招呼……”\r

　　 “他還說了什麼？”沈夜趕緊追問，“他可有說起，他往哪里去了嗎？”\r

　　 “就只說了回老家啊，”沈老根捋了捋稀薄的山羊胡子，“你表兄老家在哪兒，你還不知道哇？”\r

　　 “多謝太爺。”沈夜只微微鞠躬，便繼續往村外跑去。\r

　　 \r

　　 聽沈太爺的說法，初七提前來找過他，初七還去找過陳先生。這意味著，這不是初七一時起意，這是他蓄謀已久的別離。\r

　　 沈夜一邊奔跑，一邊覺得難以接受。\r

　　 初七居然早有准備……初七居然早就在准備著要離開自己。而那人竟一面准備著別離，一面還能平靜自若地與他如膠似漆。\r

　　 \r

　　 “先生！”沈夜氣喘吁吁奔進學堂時，陳先生剛泡了茶在細細品味。沈夜的大聲疾呼，讓素來秉持儒雅之風的陳先生不禁嗆了一口茶水。\r

　　 “沈初晗，成何體統！”陳先生順了順氣，“多日未登師門，一來卻不請自入大呼小叫，為師教你的儀禮，你都拋在腦後了？”\r

　　 “先生恕罪，”沈夜草草行禮，“只是聽聞學生表兄前些日子曾來拜訪先生，不知，不知先生與他聊過什麼？”\r

　　 陳先生擱下茶杯，細細打量起滿面焦急的沈夜來，卻沒有立刻作答。他知道這學生少時命途多舛，只得這位表兄相依為命，可前幾日那位謝姓青年登門時……\r

　　 \r

　　 “此事攸關重大，還請先生告知學生。”沈夜見他遲疑，一時情急竟撩起袍角跪了下去。\r

　　 “起來說話起來說話。”陳先生未曾想到他行此大禮，“不是我不告訴你，是為師也不知是也非也。”\r

　　 “兩日前，你表兄前來交付了你未來三年的學堂花銷，說是要遠行，以後請我多多關照於你。”\r

　　 \r

　　 聽聞此言，沈夜的臉色頓時起了變化。\r

　　 陳先生嘆了口氣，繼續說下去。\r

　　 \r

　　 “這本是你家事，為師也不便過問。”\r

　　 “只是為師一把年紀，自問誨人不倦，因此得以閱人無數。”\r

　　 “你那兄長，將你托付於我之時的言辭語氣，總讓我不免有幾分，類似托孤之感。”\r

　　 “為師試圖詢問他幾句，他卻三緘其口不發一言，最後我也只得作罷。”\r

　　 “但是他那眼神，總讓我想起了曾見過將上沙場的兵士……”\r

　　 \r

　　 那日相談，是陳先生第一次單獨與初七會面，也是第一次得以仔仔細細觀察初七。初七的一雙眼睛，讓陳先生印象頗深。\r

　　 那是見過生死、甚至歷經生死的人才會有的眼神。\r

　　 \r

　　 陳先生再三掂量，還是道出了那句盤桓在他心中許久的話。\r

　　 “你那兄長，或許背負著什麼重任，看上去他，似乎……存有死志。”\r

　　 \r

　　 陳先生見平日里無法無天的不肖門生，竟瞬時煞白了臉。\r

　　 “初晗，你可還好？為師也只是毫無根由的一點猜測，你切莫胡思亂想。你表兄既將你托付與為師，你有何煩憂，都可與我相商……”\r

　　 只見沈夜行了一禮，面色還是發寒：“多謝先生告知，學生無事，且容學生改日再來問先生安。”\r

　　 他行過禮，也不顧陳先生反應，便退了出去。\r

　　 \r

　　 沈夜從學堂出來，沒有再繼續奔跑，他也不知還能奔向何方。\r

　　 他本就天資極其聰穎，此事又關乎至親至愛之人，所以從兩位長輩的寥寥數語，加上這些時日來初七的情形，他便有了很多推測。\r

　　 雖然那些推測所得，都讓他不寒而栗。\r

　　 \r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灑滿陽光的街巷之上。\r

　　 這條長街，他曾和初七執手走過許多回。初七的手掌常年冰涼，卻偏偏讓人握住了便舍不得放。\r

　　 那家店鋪，初七知沈夜喜好他家的茶葉清香，便備下了紅泥小爐，常常為他搖扇煮茶；\r

　　 隔壁那家武器鋪子，初七在這里買了第一把劍送他，在他看來那柄劍並無不好，但是初七卻還是煞費心血為他鍛造了三生；\r

　　 前面那家糕點鋪子，初七見他偏愛甜食，便嘗試買過店里每一種糕點給他，直到知曉，他最喜哪樣，其次為何，最厭什麼。\r

　　 他早該知道，那樣的一個人，除非萬不得已，是不會無緣無故離開他的。\r

　　 \r

　　 這條街上，他們同行走過陰晴雨雪，並肩看過春花秋月，在人群之中光明正大地執手，在街角巷尾無人看見地親吻。\r

　　 回憶，整條長街，滿滿當當都是回憶。\r

　　 沈夜突然覺得陽光刺眼，眼前所見都如此難以面對。\r

　　 原來當一個人不在了，和他共度的一道道風景，便都會變成一寸寸利刃，將記憶劃出血肉模糊的傷痕。\r

　　 \r

　　 “沈小哥？是沈小哥吧！”突然身後有人在喚他。他扭過頭去，一個面熟的人湊了過來。\r

　　 “一直承蒙你表兄照顧。”來人呵呵一笑，“還說過幾日將這送到你家去，結果今日便碰到了你，這可正好。”\r

　　 那人把一只沉甸甸的錢袋交給他：“前兩日，謝七哥又送來好多犁鋤，他說他趕著出門，讓我們把酬勞緩幾日送到府上去。”\r

　　 沈夜認出這是初七長期有農具供貨往來的店家，他便寒暄一二。對方接了兩句，做了個揖，便離開了。\r

　　 \r

　　 農具鋪掌櫃，學堂陳先生，村里沈太爺……他不知道那個人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為他把這些事情一一打點妥善。\r

　　 妥帖得宛如他仍是幼童，妥帖得仿佛自己無法歸來，妥帖得更像是……交托身後事。\r

　　 沈夜握緊了手里的月光石，痛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r

　　 月光石被他越攥越緊，陰刻的“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字樣，被過度用力嵌進掌心硌出血痕，晶瑩無瑕的玉石，滲入了絲絲血意。\r

　　 他的心愛之人，帶著滿是病痛的身體，不知生死地離他而去，他竟什麼都做不了，連能去哪里尋找，他都不知道。\r

　　 突然，一個念頭劃過他的心田。\r

　　 \r

　　 初七回了老家……老家……回去……最初的地方……\r

　　 他再度狂奔起來。\r

　　 神女峰。他們最初相遇之地。\r

　　 他不知當年初七為何會出現在那里，但是也許，那里有蛛絲馬跡。\r

　　 因為那是，一切開始的地方。\r

　　 \r

　　 五年未至，舊地已被豐盛草木蔥蘢覆蓋，當年古朴沉重的磚石，也都被葳蕤綠意淹沒掩埋。\r

　　 “初七！”“初七！”\r

　　 他的呼喚散落在幽靜的山谷里回蕩，越發顯得寂寥淒清。\r

　　 沈夜撥弄著半人高的荒草，試圖尋找當年的入口，卻找來找去，沒有尋到。\r

　　 他索性跪在地上，用雙手刨掘著巨大的石塊，試圖挖出一個洞口。\r

　　 \r

　　 他挖著掘著，這五年的過往便一幕幕在他眼前如走馬而過。\r

　　 五年前，就是在這里。\r

　　 他們初初相遇，他的感覺卻像是久別重聚。一切就那麼自然地舒展與滋長，從相伴相知，直到相愛相許。\r

　　 如青山繞水，如蒼天覆地，如孤星伴月。\r

　　 那般理所應當，那般合該如此。\r

　　 \r

　　 他想，也許是他害了初七，他這破敗的命數，跟他走近的人都災劫不斷，或許是因為初七對他格外重要，所以才被格外嚴重地殃及；\r

　　 他想，如若他能更強大就好了，法術、偃術、武術什麼都好，如果更強大一點，能保護他輔助他治愈他，也許就不會至於，初七選擇獨自離去。\r

　　 他想得越多，下手便越用力，像是不知疲憊，無謂疼痛。他的指甲一根根斷裂在石頭縫里，他的指尖也一只只地漸漸磨出點點血跡。\r

　　 三生劍就在他腰際，他卻絲毫未考慮將之拔出助自己一臂之力。\r

　　 他只用力地挖著，似要用盡一生一世的力氣。\r

　　 \r

　　 巫山多雲雨，方才還晴朗的穹廬，此時卻忽而轉陰，天青青兮欲雨。\r

　　 雨點開始大顆大顆地砸下來，迅速沾濕他的全身。\r

　　 他卻還在刨掘著，試圖撬動那古老厚重的磚石。\r

　　 指甲已盡數斷去，指端則磨破得更多，染紅了他碰觸到的泥土，又隨之被雨水衝刷了去。\r

　　 他卻像自我懲罰般地，不肯停下。\r

　　 \r

　　 雨水落地，匯聚成河，江流入海，終究復歸天際。\r

　　 周而復始的輪回路上，不知是否有某滴雨水，曾在一百多年前那個雨夜里，也同樣撫觸過這一張寫滿痛苦的臉龐。\r

　　 \r

　　 沈夜的腰際，突然有光芒微微耀動流轉。初七打造的與他稟賦契合的三生劍，正幽幽發光。\r

　　 初七一直極不希望發生的事，還是宿命般地發生了。\r

　　 焚心以悔，心字成灰。\r

　　 烈山部前任大祭司沈夜曾經的劍招，滅與寂滅，終至大成。\r

　　 \r

　　 \r

　　 想愛同結，愛不能離。\r

　　 貪愛同滋，貪不能止。\r

　　 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r

　　 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r

　　 \r

　　 上卷•欲題相思終無字 至此完結\r

　　 \r

　　 下卷•再賦長恨問天書 即將開始\r

　　 \r

　　 ---------------------- \r

　　 注釋：上卷卷末語引用自《楞嚴經》\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