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景 水野勝子
第三景 水野勝子
水野勝子,女,大正九年(公元1920年)九月十二日出生,出身華族。
昭和十年考入東京女子士官學院。昭和十二年 ( 公元1937年)以伍長身份加入侵華日軍,昭和十四年晉升為軍曹, 昭和十四年晉升為准尉, 昭和十九年晉升為大佐, 期間在中國犯下累累罪行。昭和十九年(公元 1944年)調任太平洋戰場,任衝繩島守島司令牛島滿的機要秘書。
1945年 4月 1日, 美軍登陸衝繩, 遭到日軍的頑固抵抗。 5月 10日, 發生了衝繩中學 39名女學生在防空洞集體切腹自殺的慘案。而負責該區防務的正是水野勝子。
1945年 6月 22日, 南部的最後一道防线被美軍突破。 次日中午, 牛島滿在防空洞的臨時指揮部里召見了水野勝子。
“事已至此,乃是帝國氣數已盡。 ”牛島穿著略有些松垮的司令官制服,雙眼布滿血絲。在三個月的拼死抵抗中, 他殫精竭慮, 頑強抵抗, 使美軍付出了傷亡六萬五千人、 第十軍司令巴克納陣亡的慘重代價(後來,牛島滿被美軍評價為陸軍最難對付的敵人),但是現在他已經徹底無計可施。
外面隆隆的炮聲中, 不時夾雜著“嘶嘶”的低沉怪響, 那是美軍專門對付日軍戰壕的噴火器發出的呼嘯。
“司令……”水野不知說什麼才好。在她心目中,牛島司令是從不言敗的硬派鐵漢,而今天,竟然說出氣數已盡這樣的話,看來確實已經無法可想了。
“我今年五十八歲。 ”牛島的神情依然鎮定,他用一種拉家常的語氣問道: “你呢?我記得你是二十二歲? ”
“我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 ”水野用低沉的聲音回答。
“哦, 看起來要比實際年紀年輕很多嘛。 ”牛島滿不自然地笑了笑。 然而誠如他所言, 水野勝子確實看起來要比真實年齡年輕得多。這要歸功於她的天生麗質。水野是個當時難得一見的秀美英氣的美人,從前她對自己的美貌也頗為自負。但牛島司令向來不在意一個人的外貌,甚至不在意一個人的性別。 一年多以來, 他一直將勝子當作男人來看待。 在他身邊, 勝子自己有時都忘記自己是個女人。 牛島雖然在笑, 眼睛里卻沒有笑意, 他又說了一句話, 但是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隆隆炮聲打斷了,前半段水野沒有聽清,只聽到後半段。
“……雖然如此,但我畢竟是一個武士。七生報國的誓願,也不僅僅是說說而已。 ”
又一陣炮聲傳來,這次更近了,防空洞的棚頂掉落一大片灰塵。牛島滿沉默了一會,說道: “我們還能抵抗多久? ”
“我們還有不到二百人。 ”水野勝子回答: “但是再抵抗一個小時還是可以的。 ”
最多再抵抗一個小時。
“我知道了。 ”牛島滿收起笑容,但聲音卻更加和藹,前所未有的和藹。
水野勝子忽然就明白了司令官在想什麼。
他要用一個武士的方式,為自己信念殉葬。牛島司令官慢慢地轉過身,從牆壁上摘下自己的佩刀。那是一把江戶時代流傳下來的舊式武士刀,雖然古老,但依舊銳利。
“你出去吧, 武士死的時候, 不應該有女人在身邊。 ”牛島司令官說。 勝子向司令敬了一個軍禮,轉身開門。就在這時,她聽到牛島的最後一句話。
“你不是武士,你不用死。 ”
不。勝子咬住自己的下唇,在心里回答。
我也是武士。
勝子的祖先, 乃是與東照大權現, 神君德川家康有兄弟關系的德川家譜代大名水野勝成,是戰國時代赫赫有名的武士。勝子的名字,也是從先祖的名字中拜領一字而得。她是獨生女,在她十五歲考進士官學院時,父親曾經拉著她的手,叮嚀她:
你的祖先是武士,你的祖父和你父親都是武士,我沒有兒子,只有你一個女兒,你就是我的兒子。要成為出色的武士啊,我的女兒。
希望自己成為優秀武士的父親已經在一年前去世了。 勝子聽到身後傳來刀鋒出鞘的聲音,她關上門。
我是一個武士,我也會按照武士的方式死去。
她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說是房間,只是在防空洞里挖出一個兩張榻榻米見方的空間,用一道布簾把這塊空間和坑道隔開。房間里只有一個很小很高的圓形孔洞作為窗子。柴油發電機前天就被破壞了, 再沒有別的光源。 就是這小小的窗子, 也因為外面的硝煙而特別的陰暗。
屋子里的陳設很簡單,只有一口軍用皮箱,裝著水野的私人物品,兩個釘在牆壁上的釘子作為衣鈎,和一張行軍床。
勝子脫掉鞋襪,赤腳在房間站著思索了幾秒鍾,然後打開皮箱,在一疊衣服下面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那是一把配著赭黃色牛皮刀鞘的日軍 2式刺刀,刀身很短,不到一尺長,沒有護手, 刀柄上緊緊地纏著黑色的皮繩。 這種刺刀不適合實戰, 但是很多沒有傳統武士刀或脅差的下級軍官都會收藏一把。這是日軍所有刺刀型號中,最適合用來切腹自殺的一種。水野拔出刺刀, 用拇指試了一下刀鋒。 刀鋒很銳利, 她滿意地把刺刀插回刀鞘, 從床上拿下被子,抖開鋪在地上,然後又把白色的床單打開,對折兩次之後鋪在被子上。
布置好房間之後,勝子拿出自己的配槍。這是一把二六式左輪,是她剛成為牛島司令的機要秘書時, 牛島送給她的禮物。 她打開彈倉, 把所有的子彈都退出來, 只留下一顆。 因為下一個拿到這把槍的可能是勤務兵或者通訊兵。她把手槍放在光禿禿的床板上, 然後解開上衣的扣子,把外衣脫下來掛在牆上,然後把軍用皮帶也解開掛在另一顆釘子上。做完這一切,她雙膝打開, 跪坐在床單上。 從上到下解開白色襯衣的扣子, 將襯衣脫下來, 疊好放在手槍旁邊。
她一直不習慣用文胸這類有現代氣息的女式內衣,一直用傳統的日式裹胸布。然而幾天前, 因為前线的醫用品告急, 她已經把自己的兩條裹胸布交給了軍需官充作繃帶, 所以脫掉襯衣後, 她的上身就完全赤裸了。 作為女人, 二十五歲的身體已經完全成熟, 長年的軍隊生活,讓她的胴體不同於一般女人的纖弱,而是如同男人般健康結實。雙臂的肌肉勻稱發達,一對大小適中的乳房飽滿挺拔, 乳頭邊上的細小雞皮疙瘩清晰可見。勝子解開米黃色軍褲的紐扣, 把褲子向下褪到大腿根部, 與文胸不同, 她更喜歡簡潔的西洋式三角內褲。 她把白色的棉线內褲也向下推了推,直到露出修剪整齊的稀疏陰毛。現在她的腹部已經完全暴露出來,因為長期堅持運動,她的腹部光潔平坦,潔白細膩的肌膚下能看出略微隆起的結實的腹肌。
勝子用左手手掌輕輕按在自己的肚子上,慢慢地摩挲著,掌心傳來自己身體的溫暖和柔膩。一種激動的情緒在內心深處蔓延開來,但她依然用軍人的意志力保持著最後的鎮定。
所謂切腹的要義,在於一心不亂……
食指的指尖輕輕劃過肚臍,勝子的肚臍很淺,臍底的肉結像一枚深藏的蓓蕾,渴望著燦爛的綻放。 隨著手指的滑動, 下腹深處騰起一股熱流, 她抓起刺刀, 拔出來, 將刀鞘咬在兩排牙齒之間, 打開左手手掌, 按在左側腹股溝上方, 右手握住刀柄, 刀尖輕輕抵在左手中指和無名指之間。
刀尖微微把柔軟的肌膚壓下去一點,觸感冰冷,有些刺痛。
又是一陣炮響,身下的大地隨之晃動了一下,勝子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她緊緊地咬住刀鞘, 皮革的味道在口腔里彌漫, 然後她右手猛然向下一用力, 刺刀的刀身隨之沒入自己的身體里。
沒有想象中那麼痛。或者說干脆感覺不到疼痛,只有一陣冰冷的感覺從那里傳來,有那麼一瞬間,勝子甚至懷疑刺刀是否真的刺進了自己的身體。她低下頭,看了一眼。
刺刀的刀身刺進腹部大約三四寸的長度,柔韌的腹肌緊緊咬住刀鋒,只有很少的一點血滲出來。 勝子嘗試性地向右側挪動一下刀身, 頓時, 一陣突如其來的痛苦猛然爆發。 這是腹膜被撕裂的劇痛,冰冷的刀鋒仿佛瞬間變成一根燒紅的通條,在肚子里劈開一條灼熱的隧道。
勝子緊緊咬著刀鞘, 一絲涎水從嘴角垂下來, 她自己卻恍無所覺。 她必須集中全部精神來與這疼痛對抗, 才不會昏迷過去。幾秒鍾之後, 疼痛才漸漸變得可以忍受, 勝子上身微微前傾,開始向右一點點地切開自己的身體。
水野家並不是那種僅僅冠著一個武士名號的家族,從勝子四歲開始,就接受日本傳統的武術訓練。五歲開始練習合氣道, 六歲練習柔道, 八歲練習空手道和劍道, 十二歲練習弓道。
可以說, 她的身體自幼就被訓練得難於被殺死, 而這個難於被殺死的身體, 現在卻成為她成為武士之路上最大的阻礙。
刺刀一寸一寸地剖開肚皮,柔軟的肌膚向兩邊翻著被切開,但是要割開堅韌的腹肌就困難得多。 疼痛讓她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肌肉, 更增加了切腹的阻力。 刀子仿佛在切割一塊浸透水的木板。 她只好先將刺刀拔出來一點, 然後再深深地插進去, 像鋸木頭一樣一出一進地切割自己的小腹。僅憑一只手這樣做很吃力,她不得不把左手也握在刀柄上來幫忙。
大概過了一分鍾左右,她才切開預計中一半左右的長度,刺刀現在在肚臍下方大約兩寸的位置, 比刺進去的位置略低。 勝子並不想像傳統武家法度中規定的那樣, 規規矩矩的橫切開腹部。幾個月前她讀到一本一名軍醫寫的有關切腹的小冊子,其中提到一種新式切腹方法,傷口呈弧线型,中間向下彎曲,這種切法更利於內髒流出。缺點是切腹的過程更加漫長,也更為痛苦。
所謂武士道,就是在生死兩難之際,毫不猶豫的選擇死。
在無痛的死與痛苦的死之間,選擇痛苦的死。
忍受痛苦,然後死去。
勝子的臉上和身上滿是汗水,短發的劉海被汗水沾濕在額頭上。鮮血仿佛一條貼在雪白肚皮上的紅色綢帶, 從傷口中一直流到褲襠里, 把襠部和臀部的軍褲染成紅色, 臉色因為失血變得紙一樣的蒼白的勝子皺著眉, 忍耐著腹部的劇痛, 繼續切腹。 或許是身體習慣了疼痛的緣故, 接下來的切腹要順利一些, 刺刀的刀鋒繼續劃開勝子的腹部, 傷口隨著刺刀刀鋒的挪動,一點點地延伸,一直達到她事先預計的右側股溝位置。
切腹完成了, 鮮紅的傷口仿佛一張微笑的嘴巴, 橫亘她結實平坦的下腹部, 足有一尺長。
因為肌肉夾得很緊, 傷口上方幾乎沒有血, 汩汩的血流好像紅色的瀑布, 將勝子的下半身染成腥紅。然而勝子自己對這種現狀很不滿意。
她覺得,既然切腹,至少應該讓腸子流出來。剛才的切腹過程中,有幾次特別的劇痛,她不太確定自己是否割破或者割斷了腸子。 她定了定神, 把屁股放在腳跟上重新坐直, 估算了一下自己的體力,然後屏住氣,猛地用力把刺刀從傷口中拔出來,接著左手五指並攏,從傷口中間的部位狠狠地插進去。
周圍的世界在瞬間碎裂,劇痛讓勝子的眼前一陣黑暗,隆隆的炮聲頓時消失,代之以難以名狀的寂靜。 她能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發出抗議的悲鳴。 身體不想死, 但是沒有用, 她的精神是一名武士。 左手手腕以下完全插進了肚子里, 手掌被滾熱滑膩的內髒包裹著, 她用力將左手握成拳,抓住一大把腸子,在吐出屏著的氣的同時,把左手從身體里拉出來。
本來微笑著的傷口變成了大笑,一大團腸子好像從冬眠中被驚醒的蛇一樣涌出體外,青白色的腸管柔軟而飽滿, 腸壁上布滿了淺藍色的血管。腸子被包裹在一層淺黃色半透明的腸油中,因為脂肪浸透了血,看上去是櫻花般美麗的嫩紅色。
勝子松開左手,腸子發出潮濕的吧唧一聲,重重地落在浸透血的床單上。她的鼻孔中噴出粗重呼吸, 耳朵嗡嗡作響, 兩只手同時再一次伸進傷口中, 這次她沒有抓住腸子, 而是俯下身, 雙手剜伸到內髒後面, 十指張開兜住一大團腸子, 然後將它們挖出傷口。 大團大團的腸子滑膩地絞盤在一起, 發出陣陣腥臭的熱氣被她的雙手頂出來, 滑落在兩腿之間。 因為重量的牽引,更多的腸子流出來。很快在她兩腿中間堆成血淋淋的一堆。
勝子感到一陣幸福的眩暈,她感到自己距離成為父親理想中出色的武士只有一步之遙。
在這難以名狀的痛苦之中, 她用右手再一次拿起沾滿了血和脂肪的刺刀, 左手將傷口處的腸子攏在一起。腸子富有彈性,但是很滑溜,不太容易抓在一起,她試了三次才成功,然後,她把這刀刃按在這一把腸子上,用力切下去。
很痛,非常痛,但不比切腹時更痛。腸子被切斷,切口處涌出淡黃色摻著血絲的腸液,勝子滿意地看著腸子徹底脫離自己的身體, 仿佛完成了一項非常偉大的事業。現在只剩下最後一步了。 她吐掉皮革已經被牙齒咬穿的刀鞘, 從床板上拿起那把二六式左輪手槍, 把槍口含在嘴里,扳開槍機,扣動了扳機。
槍沒響。這是一顆臭子。
日軍的軍火本來就不以精良而著稱,更何況現在他們能使用的都是最後的儲備, 質量難以保證。 好在左輪槍不存在卡殼問題, 不需要退掉子彈, 勝子又扣動一次扳機,然後想起來自己的槍里只有一顆子彈。
勝子苦笑一下,放下槍,去摸索剛才退掉的子彈。現在房間里是一片血海,她好不容易才在一堆腸子下找到一粒子彈, 手卻顫抖的厲害, 怎麼也不能把它填進彈倉。 但是最後她還是把它塞進彈倉里,第二次把手槍放進嘴里,開槍。
還是沒有打響。鮮血的浸泡已經讓子彈徹底變成了臭子,不用說,其它子彈也一樣。勝子丟開手槍,第二次估計了一下自己的體力,然後再次拿起刺刀。
到最後,還是冷兵器最可靠。她定了定神,扭動了一下身子,後背靠住床沿,這個過程用了她差不多五分鍾的時間。因為腹肌被撕裂,所以腰部用不上力。
然後她兩只手緊緊地反握住匕首,刀刃向上,把刀尖頂在自己的恥骨上緣,這是最後的時刻了, 她想喊一聲天皇萬歲, 但是又放棄了。 喊完之後大概就沒有體力做完接著要做的事情了。勝子急促地用鼻子呼吸兩次,然後把刺刀慢慢地、慢慢地刺進去。
刀尖穿過滿是鮮血和汗水的油亮的皮膚,穿過薄薄的皮下脂肪,穿過厚實的、硬邦邦的肌肉,第二次慢慢地深入自己的身體。
勝子沒有結婚,但是有過幾次性經歷,也知道女人身體的構造。她懷著一種神聖的悲壯情緒, 把刺刀捅進自己的子宮里。 刀鋒粗暴地闖入女人最隱秘的部位, 這是身為女子之人的靈魂所在。 勝子感到一種熟悉的痛經般的痛苦從身體最深處漫開,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 然後猛地把刺刀向上拉起來。
整個下腹部一下子被豁開,火辣辣的痛楚伴隨著殘暴的快感。勝子感到一股熱流涌出下體, 分不清是血涌出陰戶還是單純的痛苦引起的失禁, 她也不在乎。 就算是失禁, 那一點尿液在這血海中也根本看不出來。被刺刀豁開的傷口從剛才刺入的部位直到第一次橫切的傷口正中,然後滑了出來。勝子屏住氣。將刺刀又一次插進兩條傷口交叉的部位,用力往上切。
向上切腹比向下切腹困難的多,但是因為肌肉已經無法再保持繃緊,所以要比橫切時容易。
她低下頭, 看著刺刀哧哧地割開皮肉, 割開肚臍, 割開那蓓蕾一樣的肉結。 這朵含苞了二十五年的蓓蕾終於綻放了。 出血倒是不多, 她的血在第一次切腹時差不多流盡了。 傷口繼續向上延伸, 一直到達胸骨的下緣。 這是一個漂亮的十字型切腹, 勝子忽然意識到, 自己可能是從戰國時代至今,家族中唯一一一個完成了十字腹的人。
我如今已經是一個出色的武士了。
勝子拔出刀,向後仰起身。兩腿向前滑動了一段距離,上半身仰躺著靠在床上。她的身體被鮮明的顏色劃分成三截, 第一次橫切的傷口以下是血的黑紅, 下腹到胸口, 是蒼白的肌膚上點綴著一條縱深的紅色裂口, 乳房以上則是紙一樣的慘白。 體力即將耗盡, 勝子把刺刀的刀尖頂在自己的下巴底下,用力向上一戳。
刀尖穿過下顎,穿過舌根,穿過顱底,直刺破顱底,准確地切進腦干中。勝子幾乎是立刻死去的,所有的痛苦在一瞬間冰消雪融。
這大概是水野家歷史上最後的一次切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