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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世長存的庭園

永世長存的庭園 枝無儚 57361 2023-11-19 04:56

   永世長存的庭園

  一天,釋迦牟尼在極樂世界的蓮池旁,正獨自一人散步。此時極樂世界正好是在清晨。

  

   池中的蓮花盛在翡翠色的荷葉上,花瓣如美玉般潔白無瑕,唯有邊緣處泛起漣漪般的胭脂紅。正中的金黃花蕊簇擁著蓮蓬,香味擴散開來,淡雅卻難以忽視。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池底汙穢混濁的池水與淤泥,深棕色的漿液試圖浸潤植物的莖,卻無法玷汙那幾株純潔的植物。蓮花的花瓣只是隨風搖曳,並不在意身下肮髒的另一片天地。

  

   有什麼聲響在白狼的耳畔響過,將淺眠的他喚醒。他知道那是蓮花綻放的聲音,盡管他不知自己為何會知道。

   他的名字……對了,是悠爾塔。

  

   “嗚……”

   鼻頭縈繞著足以將悠爾塔完全喚醒的甜美香味,他微微睜開金色的眼眸,沒能立即適應強光的雙眼盈出些許淚水。在朦朧之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木制的天花板,但更吸引悠爾塔注意的,是在一側跪坐著的灰色狼人。

   灰狼面部的上半部分被寫著“貳”的矩形白布覆蓋著眼睛,只有細長的吻部露在外面。而色彩灰暗的和式粗布服,大致表明了他作為傭人的身份。

  

   “……御蜾蠃大人!細蟹大人醒了!”

   盡管難以從衣裝判斷,但對方氣勢雄宏的嘹亮嗓音,讓悠爾塔能夠確認對方也是雄性。還沒來得及作出阻止的行動,傭人便已急忙起身,小跑跑出了木制邊框的拉門門口,等到悠爾塔能夠支撐起身體時,連對方的聲音都已無法聽到。

  

   “御蜾蠃,細蟹?那是什麼……”

   悠爾塔細細咀嚼著這些稱呼的含義——他隱約有著在往日目睹過諸如此類的稱謂,似乎是在東國的某些歷史書籍上……想要仔細回憶的時候,卻發現始終無法回想起具體的細節,只好暫且作罷。

   他朝自己的身體低頭看起,方才察覺到只束著簡單的雪白浴衣,同樣是與先前傭人一致的東方風格。只從這一點,還很難看出具體發生的事情。

  

   在悠爾塔恍惚的同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也在逼近房間。在隔門被打開的同時,悠爾塔也望向了門口。

   佇立於房門前的白狼狼人,對悠爾塔而言再熟悉不過,那是亞諾的身影。對於以往可謂破舊的裝扮來說,亞諾身上的墨黑和服異常地華貴,赤絲與方格暗紋的搭配更像大戶人家,或是達官顯貴才能使用得起的裝束。和服包裹住亞諾健碩的身材,勾勒出些許肌肉的痕跡,而胸口的部分肆意敞開,露出赫然的三道疤痕。

   雖說現狀已經足夠奇怪,悠爾塔最為在意的還是另外一點。

  

   “你終於醒了嗎,悠爾塔。”

   盡管同樣有著紅寶石般的雙眸與斜穿左眼的傷痕,面前的亞諾無論是氣場還是性格,都只與悠爾塔印象之中的對方大相徑庭。亞諾端坐在悠爾塔的面前,在確認了悠爾塔沒有其他異常後,露出了安心的淺笑。“這下我就放心了,看到你倒在宅邸門口的時候,還真是讓我嚇了一跳。”

  

   面前過分安靜與溫柔的亞諾,還有那些讓人一頭霧水的話語,讓悠爾塔油然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覺。他咽了口唾沫,不自覺地將身體後傾,斟酌著開口:“嗯……宅邸又是什麼,你剛才說我之前暈倒了?”

  

   “沒錯。這里是我的住所,正巧看到在門口暈倒的你,我就把你帶回來了。”

   面前壯碩的狼人耐心地為悠爾塔解釋著來龍去脈,卻依舊無法打消悠爾塔一絲一毫的疑慮。在他看來,亞諾應當會抱住自己大哭大鬧,生怕他像是什麼不堪重負的瓷娃娃一般破碎……

  

   ——況且,你真的不是在犯傻嗎。你明明住在村落的營帳里。

   “……稍微問一下,你是亞諾嗎?”

   既沒有熟悉的氣味,也並非熟悉的性格。為了確保面前的亞諾沒有被人調包,悠爾塔還是問出了自己的疑惑。果不其然,巨狼的笑容也染上了點滴困惑。

  

   “你是悠爾塔,沒錯吧?我是亞諾,我們之間是伴侶的關系。”

   在對方提到伴侶的時候,悠爾塔的耳朵掠過不自然的緋紅。亞諾並沒有注意,又或是並不在意這一點,繼續解釋道:“看到伴侶暈倒在自己宅邸的門前,想要保護對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看起來再問下去也不會有能夠用上的結論,只能徒增悠爾塔的不解,至少面前不自然的氣場與氛圍讓他難以再度開口。沉默許久後,悠爾塔只好暫且壓下心中的不安,點了點頭:“嗯,只是有些還沒睡醒而已……可能還需要緩一緩吧。”

  

   “那就好,如果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記得來告訴我。”亞諾的笑容變得無比燦爛,讓悠爾塔莫名地感到不寒而栗。隨即,亞諾望向一側透過窗戶,被陽光染成暖色的地板繼續說道:“現在也快要中午了啊。睡了那麼久,你應該也餓了吧,我去把午飯端給你。如果休息好的話,就去衣櫥挑件喜歡的衣服換上吧,一直穿著睡袍也不太好。”

  

   亞諾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影幾乎能把門口完全擋住。他離開時回頭望了一眼悠爾塔,伴隨遠去的腳步聲,消失在了轉角。

   這讓悠爾塔終於有機會松一口氣。

  

   悠爾塔環顧了一圈房間的布置,確實不愧對它“和室”的名號——地板是藺草編制的疊板,草木特有的香氣有助安神;在夏日的陽炎之中,觸碰上去也有清涼的感覺。

   房間的角落放置著一盞小巧的四方紙罩座燈,在晴朗的白天,將其作為一件精致的藝術品來欣賞也是不錯的消遣。另一側是木雕的衣櫥,高度僅僅只到悠爾塔的腰側。

   他將視线轉向窗戶之外,能夠看到烈日之下空無一人的繁華街道,建築也無一例外,按照近古和式的風格修築。更遠處的祠堂或是寺廟,則更像是東國古代的搭建手法。

   無論如何,看起來找到回去部落的道路仍是希望渺然。陌生的環境與陌生的亞諾,都只能讓悠爾塔感到不安。

  

   “但是現在也沒有什麼方法,而且也使不上法術……就像是魔法完全消失了一樣。”

   悠爾塔凝視著自己手爪的中心,沒能從中看出任何異象,他的雙眸微微眯起。“是被卷進了什麼事件嗎……去看看衣櫥吧,一直穿著件單薄的袍子,就算這里只是夢境亦或幻覺,也總讓人有些感覺微妙。”

  

   他將抽屜打開,里面層層疊疊擺放著整齊的、種類繁多的衣服。基本都是和服的款式,無論是哪件都用上了淺金色與雪白色的色系搭配,以這個距離觀賞的話,很容易就能看出衣裝上的唐草暗紋。盡管沒有具體的了解,只從衣物的質感上,悠爾塔就能分辨出布料的華貴。即便是以往居住在東國的時日,他也並未接觸過如此高級的裝束。

   “都是我喜歡的顏色……麼,該說一句他比平時開竅了不少,還是更加奇怪了呢。”

  

   習慣了往日寬松簡單的長袍裝束後,悠爾塔自然不清楚該如何穿上面前這些繁復的和服。他嘆了一口氣,決定只是拿件米黃色的披風戴在身上。

   與此同時,拉門外傳來了嘹亮到不可能忽視的聲音,音色與悠爾塔醒來時身旁的傭人並無二致:“細蟹大人,御蜾蠃大人吩咐我來為您洗漱更衣,還請容許我進來!”

  

   在身後突兀炸開的聲響將悠爾塔嚇了一跳,險些讓他緊張地撕裂手中的披風。“……不,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話還是說得太晚了。隔門在悠爾塔說完話之前就已經被拉開,一陣香味也隨之飄入。雙眼被寫著“貳”的布條遮掩的灰狼傭人對著悠爾塔欠身行禮,端起放在旁邊的瓷盆走進房間。瓷盆中盛滿了清水,上面漂浮著兩三片花瓣,顯然是為悠爾塔清潔而用。

  

   “所以我不是說了不需要嗎……”

   悠爾塔感到了一絲頭疼,比起拙劣地換上自己不熟悉的華麗衣服,被不認識的人服侍著,身體被一覽無余乃至被接觸更讓他覺得羞恥。“我自己來就好,我還不至於連換件衣服都要其他人幫忙才能換好。”

  

   “可是,這是御蜾蠃大人的吩咐啊,細蟹大人也多多關照一下咱嘛,我可不想被御蜾蠃大人訓斥。而且,御蜾蠃大人說您似乎不會穿和服吧?就讓我來服侍細蟹大人吧。”

   灰狼絲毫沒有離開的打算,他只是咧著嘴,對著悠爾塔求情,好方便自己能夠順利執行命令。悠爾塔也是受不了這種軟磨硬泡,繼續為難他的話,恐怕他嘴中的亞諾也不會輕易饒過他,於無奈之下也不知不覺松了口:“行吧……我確實不會,那這一次麻煩你幫忙了。”

  

   得到許可過後,灰狼對悠爾塔再度欠身行禮,像是在彌補先前的莽撞行事。當他靠近過來時,悠爾塔能聞到灰狼身上輕柔的芳香,讓他減輕了些許緊張感。然而,當灰狼沾水的手爪打濕了自己的毛發時,悠爾塔仍然感覺到身體一陣緊繃。

  

   “……話說,你的名字是什麼,臉上的白布又是怎麼回事。”

   “我的名字嗎,細蟹大人叫我’貳’就可以了。至於這個,是為了讓御蜾蠃大人更容易分辨我們,好安排傭人的職責。”

   “那還……真是清晰。”

   悠爾塔開始跟身後的貳有一言沒一句地搭話閒聊,好讓自己不那麼在意對方正在為自己更衣的事實。貳接過浴衣,用清水打理悠爾塔的身子,盡管在跟悠爾塔聊著天,行為也沒有絲毫僭越的意味,一絲不苟地為他更衣著裝。

  

   悠爾塔的身材介於瘦弱與健壯之間,不算太過明顯的肌肉輪廓隨著浴衣脫下展露出來,立於自己身後的貳讓他始終無法感覺到自然。

   “細蟹大人,您覺得這套如何?紗羅綢很適合夏天穿著,這套鼠灰色麻布的也不錯,相當透氣。”

   “啊……嗯……你幫我選一套就好,交給你了。”

   在這個微妙的場合,悠爾塔只想盡快結束眼下尷尬的體驗,並沒有過多地注意面前的綺羅繡帶。從“細蟹大人”手中得到了挑選權的貳更為雀躍,較比悠爾塔還要興致盎然,他拿起一件接一件的華裳為悠爾塔試穿,最終敲定了一件淺黃纏枝蓮紋和服。“現在正是蓮花開放的季節,您穿起來也一定與蓮花一般美麗。”

   “是嗎……”

  

   悠爾塔無心去辨別貳的奉承是真心還是假意,只是任憑對方把弄自己的身體,宛如被寵愛的人偶。身體上的絨毛接觸到內襯的單衣,便能感覺到切膚的舒適感,著實讓悠爾塔有著些許驚奇;布面上草木熏的香氣揮之不去,縈繞周身,與空氣中另一種香味共舞,可謂極盡塵世之悅。

   ……說起另一種香味。

  

   “你的身上是塗了什麼香粉嗎?總覺得有股香味的樣子。”

   “嗯?什麼都沒有吧,您聞到的可能是飯菜的香味。”

   貳如此說著,然而撲面而來的芳香在他為悠爾塔更衣時愈發濃烈。雖然想繼續問下去,但看起來貳也不知道實際的情況……況且,貳正順著飯菜的話題侃侃而談。“平時一般是我來負責御蜾蠃大人和其他人的用餐。不過您的午飯,雖然大部分是我來負責,但今天御蜾蠃大人還專門找我借過廚房來著,您可以期待一下哦。”

  

   “……他會做飯?”

   先前亞諾的表現已讓悠爾塔基本不把他當作同者看待,但接二連三的衝擊,確實讓他一時露出驚愕的神情。“算了,我不太想去思考這些只會讓我頭疼的事情……比起這個,這里還有其他人住著嗎。”

  

   “嗯。除了我以外,平日里一共還有七名傭人,其中還有一對雙子呢……不過,為了方便服侍御蜾蠃大人,這里的傭人都是雄性,細蟹大人也無需太過擔心。”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更衣的環節也終於到了尾聲。貳向後退去一步,握起銅鏡,悠爾塔也得以看清自己的打扮。金絲縷的披肩垂落到手腕,御暑之時也能讓穿著之人更加清涼;足袋將足爪完全包裹起來,其上的紋路雖不張揚,也增添了幾分風雅。主體的和服更如天上的羽衣,蓮與藤的刺繡栩栩如生,若出極樂而不朽,若探塵世而不染。

   若非當下的情況尚且讓悠爾塔依舊一頭霧水,他甚至有些羨慕這一位身份不明的亞諾。

  

   “已經換好了嗎,和服還真適合你。”

   從某處傳來了悠爾塔所熟悉的聲音,亞諾正端著准備好的食物,微笑地望向悠爾塔。湯汁與醬油的飯菜香味,沒有任何阻礙地抵達悠爾塔的身前,喚醒了他的飢餓感。“久等了。貳,收拾完東西就可以離開了,剩下的我來處理。”

  

   “是,御蜾蠃大人。”

   貳的笑容迅速被其收斂起來,他再次對著其余二狼端正地行禮,不留痕跡地退出了房間。一時間,這片狹小的空間之中再度恢復了死寂。

  

   “怎麼了?快來坐下吃飯吧。”

   “啊……嗯。”

  

   亞諾為自己端著飯菜,這等本應是異想天開的事件,如今真實地出現在了悠爾塔的面前,多少讓他不自覺地沉浸在夢幻的戲劇性當中。

   兩人各自坐下。端盤上放著小份量的和食,瓷碗中的土豆燉肉散發著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醬油色的土豆塊與肉塊給予人視覺與嗅覺上的享受;加了豆腐塊的味增湯與醃油菜花也相當誘人。不管這麼說,就算眼前的景象再怎麼可疑,悠爾塔的空腹感也不會欺騙他。

  

   “雖然其他的食物都是貳准備的,但土豆燉肉是我做的,之前學習了很久……來試試看吧。”

   亞諾難掩眼中的期待,將端盤放置在悠爾塔的面前,然後微笑地凝望著他,似乎是打算就這麼看著他用餐。

   ……各種意義上都太過可疑了。

  

   “真沒想到你還在這里自學了做菜啊,以前我怎麼催促你學一學,你不都嫌累嗎……御蜾蠃大人?”

   悠爾塔移開了目光,讓對方主動去察覺自己故作姿態的冷淡。“雖然我是不知道’御蜾蠃’’細蟹’這些稱呼有什麼意義……你還打算瞞著我多少事情?”

  

   “咳,那都只是些死板的稱呼,大概就像組織里階級代稱罷了。我之前也跟傭人們說過,但他們還是要如此堅持……至於你說的其他事情。”

   亞諾俯低身子,湊近了悠爾塔,讓兩人的鼻頭幾乎就要觸碰到一起。他的目光強迫悠爾塔重新與自己對視,一時間,悠爾塔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在接下來你我共處的時光里,我會一件一件教會你的,細蟹大人……我的伴侶。”

  

   “什、什麼啊……盡說些沒用的話。”

   事實上,亞諾的話語相當有用。悠爾塔的耳尖如火燒雲般灼熱通紅,一時讓他卸下心中的防线。“要是你能把這點也給改了該有多好。”

   亞諾對此不置可否,臉上的微笑依舊風輕雲淡。他又將端盤向悠爾塔推去,輕聲開口道:“我們的時間還有很多,想要聊的話可以之後再聊。至於現在,先吃飽飯再說吧,你也一定餓了吧。”

  

   除卻過於可疑的情況以外,無論是從被挑撥的情感上還是飢腸轆轆的感受上,悠爾塔都沒有能夠拒絕亞諾請求的理由。他握住勺柄,另一只手爪拿著筷子,整理出正好一口的土豆燉肉,然後送入狼嘴中。

  

   僅憑美味似乎難以形容,但除了美味,也再無別的想法。肉塊的種類似乎挑選了高級的牛肉,肉脂的味道與醬油的風味相得益彰,土豆也燉得粉糯,食材隨狼舌輕輕攪動而入口即化。

   亞諾的視线停留在悠爾塔的身上——或者說,從悠爾塔拿起碗筷開始,他就沒有移開過視线。被怖人的疤痕掠過的眼眸中,高興與滿足的感情正滿溢而出。

   悠爾塔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再怎麼變化巨大,面前的亞諾應當也不至於給自己下毒。抱著這樣的想法,本就是小份量的土豆燉肉被悠爾塔一口接一口地吃完,貳的料理也吃下了不少,此次用餐的唯一不足,便是這身和服過於累贅。

   畢竟,相比較情況不明的場合,飢餓與缺少糧食所造成的苦難對於悠爾塔而言,更為刻骨銘心。

  

   “好吃嗎?”

   “嗯……還以為你這家伙只是嘴上說說,沒想到還學的不錯。”

   “你喜歡的話,我也就放心了。貳。”

  

   亞諾呼喚了一聲,貳猶如一直在門外待命一般,走進來收拾餐具。在亞諾面前,貳全然沒有與悠爾塔相處時的活潑,一絲不苟地專注於自己的職責。悠爾塔在話題的抉擇上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停留在自己的疑慮上,看向亞諾:“現在的話,可以跟我解釋一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麼?雖然和你待在這里也挺愜意,但還是回村落里比較好吧。畢竟,我們應該也不是……住在這麼豪華的地方里的。”

  

   “村落?你在說什麼呢,沒有需要回去的地方,除了這里,我還住過別的地方嗎?”亞諾挑了挑眉頭,表情中帶著些許不解。“我們本來,就是應該在一起生活的。在這里和在別的地方,也沒有什麼不同吧。”

   “是嗎……”悠爾塔隱隱有種預感,面前的亞諾只是裝作無法理解的姿態。如果自己的猜想正確,那麼更進一步的提問,只讓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

   況且,他真的有能從這里逃出去的機會嗎?

   悠爾塔的頭中閃爍過偏頭痛的痛苦,他像是忘記了一些東西。

  

   “……如果你只是想出去走走的話,就請自便吧。只要天黑之前記得回來就好。不過,不論如何你都會回到這里吧。”

   亞諾仿佛看出了悠爾塔的所思所想,沒有阻止他打算實施的想法。但既然能說到這種地步…悠爾塔也確實少了幾分嘗試的勇氣。大抵是因為察覺到了面前那一雙金眸中的苦悶,亞諾又補充道:“不要著急。雖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想找什麼,在此之前就住在我這里吧……不過,一直讓你住在客房也不太好。貳,我記得還有一間空房吧,去整理一下。”

  

   貳正在擦拭桌面的手爪肉眼可見地頓住片刻,但僅止於此。在他順從地點頭過後,亞諾便轉向悠爾塔。“跟我來吧。”

   面對著那只伸出的、似曾相識的寬大手爪,悠爾塔還是選擇握住了它。

  

   走出名為客房的房間,亞諾在悠爾塔的前方領著路,貳則在後方跟著。客房的左手邊是玄關處,無人的街道與此處僅有一牆之隔。

  

   “如果還是想出去的話,之後可以隨時來找我,我會陪著你的。”亞諾向後方的悠爾塔瞥了一眼,低聲說道。“當然,你能乖乖待在這里,那是最好不過了。”

  

   “……嗯。”

   悠爾塔漫不經心地應答,他對一時的逃離並無興致,對此時而言,尋找回自己莫名失去的魔法,而後了解清楚此地的情況,更有助於返回村落,以及把這個奇怪的亞諾給敲醒。

   他原本想將目光收回,卻停滯在走廊外側的庭院。桃般的粉色鋪滿池塘,蓮花孤傲地綻放,在盛陽之下沒有絲毫怯弱。挺拔的植莖在泥汙的水池中佇立,正如所謂“出淤泥而不染”。

  

   “我們到了。”

   被蓮景一時奪取的心神,隨著亞諾的呼喚重新回歸悠爾塔的意識之中。亞諾將隔扇拉開,房間內的布置與先前的課件幾乎沒什麼不同,同樣的紙罩座燈、同樣的衣櫥,同樣的布置。

   ……但悠爾塔能感覺到,確實有什麼不同。

  

   房間整潔如新,幾乎沒什麼需要特別整理的地方,貳也只是將家具的位置擺正,便重新退回到一側。

   “那麼,你就在這里好好休息吧。如果有需要的事情,也可以來找我或是其他人,我已經跟其他傭人吩咐過了。”

   亞諾隨意地拍了拍悠爾塔的肩膀,讓悠爾塔實在難以將他無論大事小事都會手忙腳亂,最後要讓自己處理的“族長”視為一人。盡管他也確實希望過,亞諾也能獨當一面的時日。“晚飯我也會照常送過來的,如果想在周圍逛逛的話,或者熟悉一下這里,也沒問題……我和貳先走了。”

  

   “好。”事到如今,悠爾塔也認為沒有再去顯露出懷疑的必要了,順著對方的意思行動,還能讓自己的行動不那麼束手束腳。

   亞諾微微側頭,向著悠爾塔凝視了一小會,而後右爪溫柔地撫過他的發絲,笑意猶如令人耽醉的甘蜜,與貳一同轉身消失在房間旁的角落。

   悠爾塔呆滯地佇立在原地,直到亞諾在轉角處消失良久後,五味雜陳的感覺才在他的心中涌現。

   “這個亞諾,簡直就像是他一樣啊……他?”

  

   脫口而出的話語無法匹配上自己的記憶,讓悠爾塔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他是……誰……?感覺忘記的事情越來越多了啊……”

   沉吟片刻,他將隔扇“啪”的一聲拉上,從反方向繞回回廊之中。

   蓮花對池外的紛擾置之若罔,婆娑花影倒映在隔扇上,一如既往的無情與燦爛。陽光映照在悠爾塔所在的一側,讓白日時分沒有任何需要開燈的必要。

  

   “……總之,先四處看看吧。”

   方才,亞諾也對悠爾塔講述了宅邸的布局,因此探索也並非如此困難……雖說在別人家中“探索”總有些不妥。他並不是很想靠近亞諾可能會在的地點,即便悠爾塔也難以判斷如今的亞諾會在何處,於是他選擇了與亞諾近乎絕緣的地方——藏書室。

  

   來到藏書室的路上沒有遇到什麼人,也沒有再發生什麼事,這讓悠爾塔略感輕松。書庫的裝修風格十分古朴,雖然能看出打理過的痕跡,但更能明顯地辨認出整齊擺放的書籍堆時常被人移動。

   “哈……亞諾不會真會來這里看書吧,那個叫貳的孩子也不像是愛看書的性格……”

   他隨意瀏覽了一下,不難發現面前占據了大多數的烹飪書,其中大多數都沒有什麼發黃的歷史痕跡,看上去是最近才放到書架上。較為特別的是,烹飪書的主題基本都與肉類料理有關。

   “他還真的去學了啊……嗯?”

  

   一本《植物圖鑒》在眾多烹飪書中顯得格格不入,其中夾著小巧而精致的六邊形書簽。悠爾塔將那一頁掀開,上面是關於蓮的介紹。

   【蓮,從初夏(7月左右)開始綻放的夏花。蓮花自清晨開放,至正午閉合,如此反復三日,最終在第四天盛放到午後,而後枯萎凋謝。】

   【蓮從淤泥之中生長而出,不蔓不枝,亦不會被水中的泥漿所玷汙。其美麗清淨的神秘姿態,在佛教神話中被認為是象征純潔的神聖之花。】

   【蓮花淡雅的香味也常常將蝶、蛾、蜂等昆蟲所吸引,時常能見到它們圍繞著蓮花的景象。有的蜘蛛會借此潛藏於蓮中,捕食被誘惑的蝴蝶。】

   【花語:純潔之心、神聖、孤傲、遠離的愛意、拯救等。】

  

   “……把我當蓮花看待了嗎。”

   他的爪尖不經意地觸碰到和服上的蓮形暗紋,眸光略顯黯淡。他尚未能完全了解其中的含義,但若去追根溯源到亞諾身上,其中的意味自然不言而喻。

   悠爾塔將圖鑒隨意地丟到書房的角落中,走出了門。沒有向亞諾詢問這件事的必要,但必須要確認當下的他正在做什麼。

   但是,悠爾塔並沒有接觸過太多紙張制作的書籍,也理所當然地沒能注意到書頁的尾注。

   【在一些神話之中,蓮與曼珠沙華相似,然蓮僅開三日,曼珠沙華可永久駐留極樂,亦可以蓮之形代替曼珠沙華之意。其中淺淡的因緣,如若無法緊緊懷抱,便會消散於虛無之中。】

   【只要活著,就無法逃避選擇。】

  

   沿著回廊,悠爾塔抵達了主臥的門前。即便只看一眼寬敞的拉門與琉璃光彩的密紋,也能輕易判斷出房間的地位。然而,在悠爾塔想要進門的同時,一陣熟悉的香氣也隨之襲來。他向氣味的源頭瞥過,從左側的方向急匆匆地跑來了一名傭人,徑直擋在悠爾塔的身前。

   盡管同樣作為狼人,前來的傭人也並非是貳——擋住眼眸的白布上清晰地用墨跡寫著“叁”字,毛色是更為細膩的淺棕,也留著與貳的長發不同的干練短發。他的身材幾乎能與亞諾媲美,外露的手臂能夠看到因長期操勞而清晰可見的肌肉塊,身高也讓悠爾塔不得不抬起頭來打量他面前的布條。

  

   “不好意思啊,這里是御蜾蠃大人的寢室,其他人是不能隨意進出的。”棕狼的性格與他的聲音一般爽朗快活,他低頭望向矮自己將近一個腦袋的白狼,露出了歉意的微笑。“你是新搬進來的那個孩子吧?這地方可不能隨便進進出出哦。你想要進去的話,最好還是先跟御蜾蠃大人說一聲,取得他的許可為好。”

  

   “哈……倒也是,我忘了現在這個亞諾已經不是之前缺心眼的傻家伙了,肯定也不會讓外人進自己房間吧。”

   “呃?”

   為難一個無關的傭人也得不到什麼,但對方因自己的狂言而略顯錯愕的表現,著實讓悠爾塔的心情愉快了不少。他清了下嗓子,盡量擺出端正的姿態發問:“你的名字……該不會叫叁吧。亞諾之前也沒跟我說過他現在在哪里,你能告訴我嗎?”

  

   “啊,嗯,是的。御蜾蠃大人的話,現在正在廚房。”

   “好。”

  

   在叁從這股氣勢中回過神來之時,悠爾塔已經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地離開,只留下錯愕的棕狼一人。

   “哎呀,該說他大膽還是魯莽呢。不過,那位就是御蜾蠃大人說過的細蟹閣下嗎,果然他與畫框里的那位相當相似啊,看起來身體還健康了不少……不好,衣服還沒洗完!”

   察覺到自己剩余工作的叁,又一溜煙跑回了盥洗室之中。

  

   廚房的門並非是拉門,而是微掩的木門。能夠看到里面安置的洗滌台、料理台與爐灶,牆壁上掛著各式各樣的餐具與廚具,其中的大部分皆在悠爾塔的認識范圍之外。廚房內部與隔壁的食材庫所連接,而且連接處似乎也是唯一的入口。

   幾乎是在悠爾塔踏進廚房的同一時刻,深處的門也被打開。

  

   “……悠爾塔?你是來找吃的嗎?”

   亞諾的身影從門中顯現,似乎是因為沒有預料到悠爾塔的到來,表情有些訝異。他的手爪中抓著不少諸如卷心菜的蔬菜……在悠爾塔看來也相當違和。他將蔬菜放在案板上,匆匆走到悠爾塔的身前。“怎麼了,是午飯不夠嗎?我應該做多一點的……晚飯我會做多點份量的,現在還請暫時忍耐下吧。”

  

   “不,我什麼時候成了胃口那麼大的人了……”悠爾塔用指爪撩弄著自己垂落的雪色發絲,眉間頗有無奈。“我……想進你房間看看,專門來要個許可罷了,就這樣。”

  

   “啊,看起來是那些家伙攔著你了吧。還是我說得不夠詳細啊……雖然我也想去詳細解釋一下,不過我現在正忙著。遲一些的話,你會原諒我嗎?”

   “……也不用這麼說,本來就不是什麼十分要緊的事。”

  

   “謝謝。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溫柔呢。”

   亞諾充滿愛意的目光沒有半分惺惺作態,卻讓悠爾塔依舊沒有停下後退半步的打算。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得到“溫柔”的評價,更別說這個評價是出自亞諾之口。猶豫了一小會後,悠爾塔抬起了頭來:“那你認識的那一個以前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以前的你啊……無論遇上什麼都會很溫柔,卻又有自己的原則。明明自己才是需要被關照的那個,卻又總是在意別人。”亞諾的手爪撫摸過悠爾塔的面龐,陷入了追思之中。“當然不論如何,我都永遠愛著你,這是無須質疑的事實。”

  

   你說的人是誰啊,你真的沒找錯人嗎。

   “啊哈哈……那就不打擾你了,我繼續去逛逛,忙你的事情去吧。”雖說許多方面都相差甚遠,但悠爾塔也能感覺兩邊的亞諾皆是倔犟的類型,上前講理也只會讓效果微乎其微。他匆忙地出了門,留下半眯起雙眸的亞諾,其中蘊含的感情除卻愛意,似乎的確有其他意味存在。

   “是的,悠爾塔,我愛著你。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會……”

   “——我一定,再也不會讓你墮入地獄。”

  

   廚房也沒有繼續待下去的必要,悠爾塔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一時不知該如何打發時間。自然而然地,他又一次看向了玄關。玄關寬敞地有如他所居住的房間一般大小,布鞋木屐皆整齊地擺放在牆邊。

   “……只是在這周圍逛逛,也不會怎麼樣吧。正好還能去搜集一些线索……”

   他猶豫不決的手爪放在門框之上,身軀停留在玄關之中,始終注意著是否有其他傭人經過。玄關的門沒有上鎖,只要悠爾塔希望如此,一牆之隔的外界便能接納他的所思所想。

   最終,他在深吸一口氣後,還是拉開了那扇象征著通往街道的門。

  

   實際來到街景之中,要比坐立在窗戶的另一端要看得更加清晰。地上是磚石鋪成的道路,身側是高聳的翠竹與青牆,曲折而四通八達的道路上,有著被陽光代替而僅僅只是作為裝飾的方燈。所有的建築都緊閉門戶,無法看見任何的人影,唯有蟬鳴與鳥雀的聲音在蔚藍的天空中回蕩。從外面來看,悠爾塔身後的宅邸比他想象得還要寬敞大氣許多。

   “……完全沒有人啊,感覺就像是戰亂後被遺棄的地方。”

  

   悠爾塔挑了挑眉,眼前的道路分化出了數條,顯然不可能在夜晚之前將每一條道理都嘗試一遍。他隨心地挑了一條沿路建築較多的路线,正如他早先的預料,所有的門都被關閉起來,難以分辨出究竟是人們不願出來,亦或只是單純地空無一人。

   無論如何令人警惕的陌生風景,一旦開始單調重復便會讓人精神麻痹,像是在兜圈子一般,在悠爾塔挑選了不同方向後,最初的宅邸也始終在視线之中。當空的烈日逐漸西斜落下,盡管之前休息了許久,疲倦感依舊不住地涌現。

   “完全沒有值得在意的東西啊,看來這里的亞諾也說的沒錯。還是先回去吧……嗯?”

  

   空氣中飄散著沁人心脾的香味,與貳和叁身上的氣味幾乎沒有什麼不同。他掃視了一眼周圍的景色,視线停留在空曠的草坪上。

   兩名身材小巧、外貌相近的狼人少年正面對著坐在草坪上,手爪中捏著圖畫各異的花色紙牌,念誦著悠爾塔無法聽懂的詞句。身上淺金色的毛發,在陽光渲染之下更為絢爛美麗。

   但是更讓人在意的,果然還是他們面上的字條——分別寫上“伍”與“陸”的白布。

  

   “……嗯?你好呀。”

   少年們也同時注意到了悠爾塔的存在,他們放下手中的花札,向悠爾塔招手,示意他過來一起坐著。原先還在猶豫著的悠爾塔見到此景,也就只好在兩人附近找了塊空地坐下,詢問道:“你們兩個,也是亞諾家里的……傭人嗎?”

   雖然在年紀上似乎還過於年幼,但悠爾塔回憶起之前貳所說的雙子……大抵就是面前的兩只金狼。

   “是的!我是伍,這位是我的雙胞胎哥哥,陸!”伍興致勃勃地搶答了悠爾塔的問題,而陸只是帶著沉穩的微笑。“你就是御蜾蠃大人之前一直念叨著的細蟹大人吧!”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念叨著,但總之確實是那個叫細蟹的人。”悠爾塔忍不住一陣頭疼,他原先以為這兩個孩子尚未被繁文縟節所汙染……現在看來,似乎要做好被亞諾以外的人都叫做細蟹的准備。話又說回來,細蟹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暫且放下心中的疑惑,將注意力放在花札紙牌之上。以往在東國時,悠爾塔似乎也曾見過相似但不盡相同的物品。“這是什麼游戲嗎?”

  

   “是花札牌哦,細蟹大人有興趣嗎?”陸的雙爪捏起其中一張紙牌,上面寫滿了晦澀的詩句,起碼悠爾塔完全不認得上面的文字。在布簾後的目光即便無法直接看見,也讓悠爾塔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對百人一首不感興趣也沒關系,我們也可以玩手毽。今天因為人手不足的緣故,肆也要去幫忙清掃,柒還正在學習……難得的假期就只剩下我們了。如果細蟹大人可以來陪我們,那就再好不過了。”

  

   “肆和柒……都是沒聽過的名字啊,到底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傭人,這樣也會人手不足嗎。”

   “不是、不是大家一起忙啦!”伍高高舉起右爪大喊,成功地轉移了悠爾塔的注意力。“宅邸里的傭人都是一對一指導的,我們還正在學習中。我的話,現在正在跟貳學習廚藝!”

   “嗯,我則是在叁學習衣服的清洗與晾曬,宅邸里的大家都有對應的師傅或者弟子。”陸接過了話頭,繼續說著。“就像是現在,壹失蹤的時候,肆也可以接替過了壹的職責。”

  

   “這樣啊……等等,你說有個傭人不見了?”

   悠爾塔本身被烈日曬得有些頭昏目眩,陸的一番話語讓他頓時精神不少,連忙撐起歪斜的身體。“那個叫壹的傭人,失蹤了嗎?”

  

   “是的。壹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不知道去了那里,御蜾蠃大人說可能他有事外出,不過以前都沒有過這種情況。”陸思索了一番,方才對悠爾塔繼續說道。“不過還請無需擔心,肆也立即就適應了工作,房屋的打掃不會出現問題。”

  

   失蹤的人,一對一的指導……就像是預先准備好的代替者一樣。

  

   “嗯,嗯……這個話題就先到這里吧。”悠爾塔阻止了自己進一步胡思亂想下去,但凡假想有任何成立的跡象,都足以讓他感到脊背發寒。他撿起一張花札牌,對兩個少年擠出笑容:“趁著離夜晚還有一段時間,我們來玩會游戲吧。可以教我怎麼玩這個嗎?”

   果不其然,伍與陸微張的嘴與驚喜的神色,徹底驅散了周圍逐漸籠罩的陰霾。

  

   “耶!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等等,伍,不要心急。我先跟細蟹大人解釋一下規則……”

  

   游戲的確是一種消磨時間的好方法,尤其是對於當事人完全陌生的游戲。待到悠爾塔了解清楚花札上的詞句與游戲的規則後,時間也已近黃昏。雲霞將天空不規則地籠罩起來,灑下零碎的光彩,如若是在平時,悠爾塔倒也十分願意欣賞這等美妙的風景。

   在不熟悉的地方過夜……也總比要在陌生的郊外四處徘徊要好。

  

   “好了,時候也差不多了。收拾一下,我們一起回去吧?”悠爾塔放下手中印染圓月圖案的紙牌,向另外兩名少年提議。“現在天色也不早了,其他人也會擔心吧。”

  

   “也是呢…今天出門的時候,忘記先跟其他人說一聲了,希望不要給大家添麻煩就好。”陸看了一眼天色,盡管悠爾塔懷疑他能否在白布的遮擋下看得透徹清晰。“今天和您一起玩得很開心,我們好久都沒和其他傭人以外的人一起玩過了。包括御蜾蠃大人在內的大家,也一定覺得您是個好人的。以後有空的話,還請多多來找我們玩哦。”

   “沒錯沒錯!雖然我們倆個都是學習中的傭人,但細蟹大人有事的話,我們也會出一份力的!”

  

   “嗯……我不打算在這里留很久,能回去我住的地方的話,我還是想盡早回去。不過我明白了,這段時間的話,有空我會來找你們的。”

   悠爾塔點了點頭,視线轉移到不遠的宅邸處。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那似乎是容納自己的唯一庇護所。

   如此美妙的樂園,真的有必要離開嗎?

  

   “……!”當悠爾塔意識到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時,先前的思緒稍縱即逝,如同沒有來由的胡思亂想。但是,留下的念想切實地存在過,也讓悠爾塔深感恐慌。“看來,確實不能再留太久了……沒事,你們不用這樣看著我了。我們快走吧。”

  

   宅邸與悠爾塔出門時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披上薄霧與朦朧的光層。悠爾塔從門縫里往玄關窺探一眼,沒有任何人守著的跡象,這讓他松了口氣。於是,他將門徑直推開——

  

   “伍!陸!你們兩個今天跑哪里去了!”

   “哇啊!”

  

   氣勢洶洶的怒吼並沒有嚇到兩名當事人,反倒是讓本就做賊心虛的悠爾塔險些坐在地上。玄關內側的視线死角處,一名有著如火焰般赤色的亮潔毛發,精神飽滿的狼人傭仆正雙手叉腰。眼眸被寫上“肆”的字條遮掩,但依舊能感覺對方怒火衝衝的視线。“就算要出門玩的話,最起碼也要跟我們說一聲吧!”

  

   “不用擔心啦,肆。我們還是在之前的地方玩,而且今天還有細蟹大人陪著我們!”

   伍推搡著悠爾塔,以其作為自己免受責罵的擋箭牌,悠爾塔則咽了口唾沫,從先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微微點頭:“嗯……我出去閒逛的時候,碰到了他們,就一直陪著他們到現在了。”

  

   “您是……啊,您就是細蟹大人吧。”

   悠爾塔能夠明顯地注意到,肆對待自己的態度與其他人有著明顯地轉變。他難以去詳盡描述其中的過程,但其中毫無造作、真誠至極的尊敬與謙卑感,讓他著實無法習慣。肆向另外二人示意了一個眼神,伍與陸便伴隨著他的一聲嘆息,跑進回廊的深處。

  

   “十分抱歉,今天我一直在浴室里打掃,沒能與您見面,還麻煩您照顧他們,是我沒有盡到傭人的職責。”

   “不、不至於到這種程度……跟他們一起玩,我也挺開心的。”

   “這樣嗎?他們沒給您添麻煩,真是太好了。”

  

   肆緊繃的表情緩和不少,對著悠爾塔欠身行禮,一絲笑意也同樣顯現出來。“細蟹大人,再次感謝您,您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啊。”

   “溫柔……罷了,隨便你們怎麼說吧。”

   “以及,方才御蜾蠃大人吩咐過我們,如果見到您回來,通知您一聲去房間用餐就好,他就在房間里等您。”

   “……我現在就過去!”

  

   悠爾塔幾乎是向房間一路小跑,盡管平時他絕不會對亞諾如此,但誰也無法保證,這一個全然不同的亞諾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

   隔扇之後毫無聲息,甚至讓悠爾塔產生了毫無一人的錯覺。然而將門推開時,身穿黑袍的白狼猶如假山般巍然屹立,仿佛早已做好迎接悠爾塔的准備。他將悠爾塔攬入懷中,溫潤的赤瞳蕩漾開幾縷波紋。

   “我不是說過,想出門的話最好跟我說一聲嗎?這樣會讓我很擔心的。”

   “……只是出去走走而已。”

   “是嗎?”

  

   亞諾的凝視多少讓悠爾塔有些心虛,不自覺之中,金眸的視线移向桌案上,上面正放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如此恰到好處的行為也將話題一並轉移,亞諾順之望去,露出笑容:“啊啊,抱歉,你應該是餓了吧。先來吃飯吧,我專門為你做了奶汁燉菜哦,希望合你的口味。”

  

   ……果然,還是很不習慣。

   悠爾塔幾乎是被亞諾攙扶著走向餐桌旁邊,除卻菜式的變更,一切與午餐時分並沒有什麼不同。切碎的蔬菜與肉塊被奶白色的醬汁掩埋著,單單只是細嗅便足以讓人食欲大開。旁邊精致的青白色瓷碟里,擺放著鹽漬的什錦時蔬——茄子、蓮藕與豆角的拼盤,正是初夏時節的開胃小菜。盡管不能說是豐盛的菜肴,但也足以看出備餐人的精心料理與准備。

   精心地不像是亞諾能夠做到的准備。

  

   “......你一定要這樣盯著我嗎?”

   在悠爾塔打量飯菜的時候,來自於亞諾的強烈視线始終未曾自己身上移開半分,讓他著實有種坐立不安的感覺,無奈地張口問道。“你應該也還沒吃飯吧,也沒有必要一定要待在我這里。”

  

   “不,那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啊。如果你覺得我干坐在這里不太好……”亞諾坐在悠爾塔的身邊,用勺匙將米飯與醬汁混合在一起,正好盛滿一口的份量。悠爾塔尚在思索亞諾下一步想要做的行為之時,對方已將飯勺對准自己的吻部。抬頭望去,仍舊是盈盈笑意。“……來,張口就好。”

  

   “喂!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

   在悠爾塔張口抗議之時,亞諾順勢將淋滿醬汁的米飯送入他的口中。無論其他的地方有多麼怪異,但口中的食物確實無比美味,這是悠爾塔無法質疑的一點。只要品嘗一口,便會留下深刻印象,讓人流連忘返的……黃泉灶食。

  

   “如何,好吃嗎?”

   “嗯……不過下次讓我自己一個人吃就好,這樣感覺真的很……奇怪。”

   “這樣啊,如果你喜歡的話,之後我就把飯菜端過來就走吧。”

  

   悠爾塔飛快地從對方手中奪過了飯勺,一口接一口地低頭吃了起來,好掩飾自己有些泛熱泛紅的鼻頭。亞諾則是環視了一圈房間,半眯起赤眸,突兀開聲說道:“不過……現在才感覺,這里的房間也有些小啊。畢竟只是拿之前有人住過的房間隨便打理了一下嗎……”

  

   “……以前有人住過?你指那個失蹤的傭人嗎。”

   “啊,你知道這回事了啊。”亞諾瞥了眼門外,難以分辨出這個動作蘊藏的意味。而後他更為湊近了一些悠爾塔,兩人幾乎是緊挨著一起。“既然空出來了房間,我就正好整理給你居住了。如果你覺得不習慣的話,也可以來我的房間住,我的被褥應該足夠再擠下一個人的……如何?”

  

   “不、不用了!我一個人住在這里也沒什麼問題!”

   “拒絕得這麼快嗎……真是可惜,我還很期待能晚上跟你說說話呢。”

   亞諾的眉間似乎真的流露出可惜的情緒,但他一番突兀的話語也確實讓悠爾塔忐忑不安,不知心中的情緒是抗拒亦或羞躁。

  

   兩人沒在剩余的時間里再有什麼交流,直到悠爾塔將端來的飯菜盡數吃完後,亞諾面上再次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明天我也會准備新的菜式的……如果這能讓你期待的話,我就滿足了。”

   他將桌面收拾干淨,端著空碗空碟起身,臨走前像是想起些什麼,又回頭望向悠爾塔道:“太陽已經落山了,晚上最好還是不要出門。要真是悶得慌,可以來找我或者是其他人消遣時間……浴室就在出門轉角的位置,去洗個澡好好休息一會吧。”

   還沒等悠爾塔應答,亞諾便已經先一步離開了房間。

  

   “……已經到晚上了嗎。”

   恍然之中,窗間夜幕已懸著一輪明月,唯有天際邊緣還能看出些許紫色的霞暈。不知不覺,悠爾塔已經在這座陌生的宅邸度過了一日。“希望明天睡醒的時候就能回去吧……唉,以前可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啊。”

   他感概了一句,想要將最外層的掛披拿下,卻在此時才發覺一件事——自己不僅不明白如何穿上這身衣服,連如何脫下它也不甚了解。“嘖……去更衣室慢慢解吧,這身衣裳實在是太不方便了。正好還能洗個澡。”

   他如此想著,隨手從衣櫥里拿了一件浴衣,循著指示走出房間尋路,最終停在一扇門前。“呼,浴室嗎。果然我還是更喜歡在池子里洗——”

  

   悠爾塔的話音在隔扇拉開的同時戛然而止。

   眼前是設備齊全的更衣室,木架上掛滿棉布的浴袍,地上擺著兩三張長椅,也有用來存放衣服的櫥櫃。另一邊的玻璃門外連接著浴室的主體,能夠向外看到日式風格的庭院。順著蔓延出去的鵝卵石道路,能夠看到一處熱氣氤氳的半露天浴池,被松樹與青竹包圍起來,形成了天然的柵欄。幾盞青石座燈將道路勉強照亮,飛舞的螢火蟲與紫藍色的繡球花簇相映成趣,能讓人輕易看出庭院的設計頗費心思。

   “這也氣派過頭了吧……”

  

   感概之余,悠爾塔也不忘研究如何解下這身和服。不過脫下總要比穿上容易些許,在他略顯暴力的手法之下,也總算是在不怎麼損壞衣裳的同時解下衣服。他隨意將浴衣披上,而後走出門外,微風將夏日的炎熱拂去不少。

   浴池坐落於庭院一處僻靜的角落,木制的隔台建立在與之相鄰的假山上,能夠擋雨卻又不影響欣賞露天的風景。幾道徑流從假山上流入浴池之中,旁側有著用於調節冷熱水的竹木管。盡管悠爾塔不是能十分理解建造的原理……但至少也能看出其中大致的復雜程度。

   他用手爪試了試水溫,不至於是完全的冷水,但也不會在當下的天氣中讓人熱得不適。

  

   “今天的事情……唉,起碼可以在這里洗個澡,好好休息一會。”

   悠爾塔褪去浴衣,進入浴池之中。水线正好沒過他胸口的一半,素雪般的雪白花瓣飄落在水面之上,讓清水沾染了些許淡雅的花香。他縮在其中一個角落,任憑流動的水抹去自己身體與精神的疲憊,向天空仰望時,能夠看到被薄霧與熱汽籠罩的月輪。“嗚……真悠閒啊……就算是夢,偶爾這麼做個一兩次似乎也不錯,甚至還有個會做飯的亞諾呢。”

   在習慣了以往忙碌的村落生活後,如此愜意地泡澡反而讓悠爾塔有些許不大習慣 。他向庭院中其他景色看去,與浴池相隔一道紅木橋的另一端有著一間疑似庫房的木屋,緊閉的大門難以辨認內部的情景,另一邊似乎是盥洗室的方位……而且,還能看到向浴池踱步走來的兩道人影。

  

   “……!”悠爾塔幾乎是本能地想要藏在遮蔽之後,然而浴池周圍並無可以讓他藏身的物體,只好硬著頭皮在原地站立。雖說如此,眼下也並非是需要他立即躲起來的狀況。

   走來的兩名狼人……灰色與棕色的毛皮十分具有辯識性,再加上二者能顯著區分開來的身高,不難辨認出他們各自的身份——是貳與叁。大抵是因為前來洗澡的緣故,他們也只是身著單薄的浴袍,連帶眼前的布條也被摘下,但夜色朦朧,加上距離遙遠,悠爾塔也並不能看得真切。

  

  

   “……呀,是細蟹大人嗎!”

   貳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嘹亮,盡管悠爾塔只是與他相處過短暫的時間,那其中充盈的精氣神確實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他拉著身旁高大強壯的叁走來,讓悠爾塔能夠看清他們的模樣。

   被“貳”字遮掩了一日的翡翠綠眼瞳,第一次展現在悠爾塔的面前,如同漩渦般能誘人深入。一側的叁則是與他毛皮相近的橙黃色,其中對悠爾塔的好奇目光難以掩飾。

   ……況且,兩人並排走在一起時,先前曾在貳與叁身上分別聞到的香味成倍地疊加在一起,悠爾塔卻也不覺嗆鼻,只想再沉浸在這般美妙的濃香之中。

  

   “細蟹大人,睡過去了嗎?”

   “……啊,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悠爾塔被叁出聲喚回意識,他們仍然站在浴池之外,像是在等待悠爾塔一般……反而讓他更加尷尬。“比起這個,你們也是來洗澡的吧……一起進來吧。”

  

   “可以嗎?那我們就進來服侍細蟹大人了!”

   “……服侍就免了,快點進來吧。”

  

   浴池中多了兩人,也讓原先孤寂的冷清氛圍淡去幾分。在悠爾塔的再三推辭之下,才終於讓貳與叁放棄了給自己按摩搓背的打算。三只狼人就這麼享受著月色下的沐浴時光,溫熱的流水讓悠爾塔生出了些精神渙散的快感。

  

   “……雖然早上也問過了,你們身上真的沒有擦香粉……或者是塗了什麼有香味的東西嗎。”

   雖說不影響悠爾塔的知覺,長久處於一種來源不明的香氛之中,也並非是明智的行為。而在他預料之內的是,貳和叁都同樣地搖頭否認。

  

   “香水那種東西,我們這些傭人是用不起啦,而且也沒有用的必要,在干活的時候很快就會被汗味蓋過去了。”叁如此說道的同時,又嗅了嗅自己與貳的身軀,確認除卻各自的氣味以外並無任何味道。“您可能只是聞到花瓣的香味了吧?”

  

   “我想也許不是……不過,還是算了。”兩人的表情皆不像是撒謊的模樣,那麼只能歸結成悠爾塔自身的原因。他並沒有懷疑眼前的兩只狼人,他只是尚且還記得要為自己留個心眼。“我想問問,你們眼里的亞……御蜾蠃,是個什麼樣的家伙?”

  

   “御蜾蠃大人嗎,雖然平時是個嚴肅的人,不太好親近……但也很照顧我們的生活。我們在這里的工作不算多,也有能夠果腹的食物和足夠的衣服。”貳低下頭思考了一小會,才想出一個比較中肯的答復。“畢竟這棟宅邸里的傭人,基本都是他從各地收養回來的孩子。如果這樣就可以為御蜾蠃大人報恩,我們也是心甘情願的。”

  

   “沒錯,每天只是洗洗衣服再把它們晾曬起來,也不算太累的活啦!畢竟這里的大家也能一起玩得很開心嘛!”叁也順應地接過了話頭,滿面皆是興高采烈的笑容。從其高大到仿佛能作為一面牆壁的身軀來看,也不難知道為何他會負責晾曬衣服的工作。“……啊,對了!御蜾蠃大人今天來找我們說過,如果您想去他房間的話,隨便出入就可以了,今天攔住您實在不好意思啊。他還說,如果想和他一起睡的話,可以吩咐我們幫你把被褥也一並搬過去——”

   “不,那個就不用了!還是自己睡比較好吧,再怎麼說……和那個陌生的亞諾睡在一起還是太奇怪了。”

   “哎?御蜾蠃大人和細蟹大人是伴侶吧,之前我去御蜾蠃大人的房間收拾衣服的時候,還見過您和他的畫像。您看起來比那時精神了不少呢。”

   “……嗯?合照嗎?”

  

   悠爾塔選擇性地忽略了前一個話題,而後轉向了自己更有興趣的方面之上。他的態度帶上了些許試探的意味,想要套出更多的情報。“我怎麼不記得有跟他一起被畫過……可以再詳細說說嗎?”

   “嗯……就是普通的,坐在一起的畫像吧?畫像里的二位也差不多,除了細蟹大人看起來要比畫里的精神很多,也沒什麼不同……不過我也沒怎麼留心啦,畢竟我也主要是去收拾衣服的。”叁歪了歪頭,這樣的動作讓他本就高大的身軀顯得有些滑稽。“細蟹大人要是有興趣的話,等下自己去看看就好了呀?”

  

   “呃……現、現在也太晚了,還是等明天吧……”

   悠爾塔似乎也沒想到叁會提出如此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案,計劃也當即被打亂。飄忽不定的目光探求著一個可以轉移的落點,最終落在最初發現的木屋上。“話、話說我想問一下,那間木屋是用來?”

  

   “啊,那里啊!我今天幫您換裝的時候,應該說過平日里一共有七位傭人吧。”貳指向木屋的方向,響亮的聲音蕩漾在整個庭院之中。“因為壹不知道去了哪,現在來說的話只有六位啦。不過,那里面有兩個負責其他工作的傭人居住,他們是午夜時分才會出來開始工作的。雖然與我們幾人沒多大接觸,平時也只會與另外一人聊天,不過也是很好的人呢!”

   “午夜才出來工作的傭人?那還真是稀奇。不過,這樣安排有什麼意義嗎?”

   “這點我倒也不是很清楚,他們也沒跟我們說過御蜾蠃大人給他們安排的職務。不過,我想也不需要在意吧。”

   “是嗎……”

  

   悠爾塔想要在木屋的外部構建上看出些什麼,而他自然也無法從緊閉的木門與被遮掩的窗戶上看出些什麼。“……看來,還是要問問亞諾啊。現在就只有這個方法了嗎?”

   他拿過浴池邊的浴巾擦拭著自己濕潤的絨毛發絲,金黃色的眸光顯得迷離而朦朧,不知是因為這熱氣氤氳,還是那夜色深沉。“感覺……有些困了呢。我先回去休息了,你們慢慢繼續吧。”

  

   “現在就要回去睡了嗎?那就晚安了……臨走之前,讓我們幫您擦干身子吧!”

   “這、這個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沒事沒事,您也還不會穿衣服吧!咱現在去把您的衣服拿過來!”

   “喂!好啦,我聽你們的就是了!但至少出去拿衣服得先把你自己的衣服穿上吧!”

  

   一番折騰之後,悠爾塔才在貳與叁的擺弄下被重新穿上和服,盡管他覺得一會睡覺也是要脫下,但兩人的勁頭著實讓他難以開口。洗浴時的熱氣還未完全從身體上散去,因此從更衣室出來過後,他也並未直接回到房間,只是打算在回廊上停留休憩片刻。

   晚風從走廊外側的露天部分吹入,其中殘留的闌珊春意恰好與那份擾人心神的炎熱相抵。借著燈光,蓮花池也被照亮了部分,剛好是能夠讓人欣賞的程度,於是他坐在側邊的木制地板上,一雙足爪垂落於汙濁水面的上方。

   蓮花微微閉合,現在並不是它應當開放的時點,但那份清雅卻略顯妖艷的姿態,著實難以讓人移開視线。

   ……在那片聖潔的花瓣之下,潛伏在陰影中的某物正蠕動著、扭曲著。

  

   “……!”

   悠爾塔原想起身察看疑似在蓮花池底存在的某樣物體,全身卻頓時彌漫開來一陣刺骨的麻痹感。身體無法動彈一絲一毫 ,粘稠肮髒的汙泥攀上自己的足踝……以及蓮池中逐漸凝聚形成的人形。

   那個身形如此熟悉,可卻只能讓當下的悠爾塔驚恐萬狀——他隱隱有一種預感,若是被淤泥拖拽至池底,他可能將會迎接比死亡更為可怖的結局。

   兩點幽藍的亮芒在眼眶的位置形成,讓人形猶如凝視著悠爾塔一般,仿佛是在嘲弄無法有所作為的白狼。汙泥已經漫過他的膝蓋,純白無瑕的絨毛,最終只能無助地迎接被玷汙的結局。

  

   誰可以……有誰可以來……

   “……細蟹大人,細蟹大人?”

  

   怯懦的聲音在悠爾塔的耳邊響起,卻有如風鈴般清脆悅耳。腳下濕潤的觸感蕩然無存,眼前也僅有無際的蓮池。一陣無由來的香味縈繞開來,當他回過頭去時,只看見一名深紫毛色的狼人仆從正守在他的身側,面色中有著難以掩飾的擔憂。他的懷中還抱著幾本有關初級醫學的書籍,面上的“柒”字象征了他的身份 。“雖然是夏天……但是洗完澡坐在這種地方,還是會很容易著涼的。”

  

   “……嗯。”悠爾塔從先前的險境中回過神,先不論那是幻覺亦或真實,此時將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向他講述出來,也只會惹上更多的麻煩。他瞥過柒手上拿著的書本,大多都是些連悠爾塔自己也掌握了的初級急救與包扎流程指導。“這是醫書嗎?”

  

   “是的,我最近正在學習……我會盡快努力趕上其他前輩們的。”

   “啊,那你加油吧。我就先回去了。”

   簡短的交談中,悠爾塔也能輕易看出對方內向害羞的性格,他並不是太擅長與其他人交往,對柒這種性格的人更是如此。在告別過後,他便匆匆返回了房間之中,而柒只是目送著他離開。

   “那位就是細蟹大人嗎……果然就像是蓮花一般聖潔呢。”

   聖潔得,仿佛有些不像來自於這個世界。

  

   “……呼,剛才的東西真的只是幻覺嗎……雖說這個地方本身已經很奇怪了。”

   悠爾塔拉開座燈,讓房間中有了一分恰到好處的光亮。這里沒有紛擾心神的香味,沒有陌生的亞諾與遮掩面部的傭人,只有著悠爾塔自己,以及讓他沉思的一片天地。“還真是發生了很多事情啊……我該去找亞諾問清楚嗎?”

   然而,能夠回答他的只有夏夜的蟬鳴與雀聲,以及他自身的沉默不語。“……明早起來再說吧,這個地方雖然沒什麼讓人不適的地方……但還是回去比較好。”

  

   他褪去厚重的衣物,只剩一件浴衣蔽體。他也不知道還要在這里留下多久,但是……

  

   咔嚓。

   悠爾塔看向門外,走廊的燈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一抹慘淡的月色落在拉門前的地板上,如同不合時節的雪霜。借助這僅有的光源,他看清了站在門外的來人,以及他赤色眼眸中似有若無的笑意。“這麼晚了,還沒睡嗎?”

   “……你不也一樣嗎?”先前池邊的遭遇,也讓悠爾塔能在見到亞諾的時候松了一口氣。他從床榻之上站立起身,看向亞諾的目光中,絲毫沒有多余的感情。“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什麼事情嗎……我也不知道,或許只是想來看看你而已。”比起回應悠爾塔的話,此時的亞諾更像是自言自語。他走到金眸白狼的身前,握住了對方的手爪,姿態之中卻始終讓悠爾塔覺得生分。“悠爾塔,你真的不願意與我一起留在這里嗎?”

  

   “大晚上過來就為了問這個問題嗎……這倒是我印象里的你會干的傻事。”亞諾的臉幾乎要貼在自己面上,讓悠爾塔有些局促。盡管如此,他還是勉強自己與那雙誘人耽醉的赤紅之瞳對視。“……你也應該知道,我不覺得你是我所認識的亞諾吧。無論是那些記不起來的事情,還是要找回熟悉的亞諾,我都不能留在這里。”

  

   “你所認識的亞諾嗎……”

   亞諾的手一點點松開,悠爾塔也松出了一口氣,閉上眼繼續道:“所以,如果能讓我離開的話,那就——唔?!”

  

   悠爾塔沒能說出剩下的話語,他的嘴正被什麼溫熱的東西堵塞著,他也自然意識到自己被做了什麼。亞諾曾與悠爾塔之間有過不止一次親吻,但這般充斥著侵略性的粗暴動作,也讓悠爾塔的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隨著亞諾的動作,悠爾塔感覺口腔里蔓延開來微妙的甜膩,濕熱粘滑的觸感交織在自己的舌尖與舌面,讓他幾乎沒有力氣去掙扎。與此同時,麻痹感與灼熱感也在他的爪尖凝集起來,一直流經他的整幅身體。

  

   綿長的吻終於告一段落,亞諾輕輕擦拭干淨兩人吻部之間的唾液銀絲,調笑地望著面前面紅耳赤、被燥熱感吞沒的悠爾塔。“悠爾塔還真是狼狽啊……只是一個吻,就激動成這樣嗎?”

  

   “嗚……!你……你在干什麼!為什麼身體會這麼燙……”

   “稍微用了一點點的蜂毒而已,不用擔心,這對你的身體沒有危害。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傷害你的。”亞諾舔舐過悠爾塔發燙的耳尖,一只手爪已經探入對方的浴衣之中,撫摸著他的身軀。“但我也是個自私的人……盡管如此,到最後的時候,我也會讓你做出你真正想要的選擇。所以至少在這里,也讓我做些我想做的事情吧?”

  

   悠爾塔的思維與精神已然完全被亞諾破壞殆盡,他甚至沒能回應對方的話語,迷離的金色眼眸中徹底被另一種欲念所覆蓋。於是,亞諾也不再拖沓。

   池中的蓮花,在今夜悄然種下種子,生根發芽,而後綻放。釋迦牟尼將蛛絲置入湖底,靜候著一擁而上的罪人。此時誰也無法清楚,他想要拯救的罪人究竟是誰。

  

   悠爾塔身上的浴衣在先前被褪去大半,只能被亞諾四處撫弄,身體卻連絲毫反抗的氣力都無法調動。亞諾的舌尖從對方的吻部前滑落,順之舔過他的脖頸、胸口、小腹……最後停留在被恥毛遮掩的私處之前。他順勢將悠爾塔撲倒在地上,即便是如此劇烈的動作,也沒能讓喘息著的悠爾塔回過神來。“對不起啊,悠爾塔……不過,很快就會舒服了。”

   “嗯唔……嗚!”

  

   如電流般的刺激感在悠爾塔的身體里橫衝直撞,讓他本就模糊的意識倍受煎熬。若是在平時,亞諾輕微的舔舐根本不會激起他如此劇烈的反應,但現在的悠爾塔也根本沒有進行進一步思考的能力。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泛起水光的嫩紅尖蕊從自己的陰莖鞘里一點一點地露出,直至其全然展現在亞諾的舌面上。“快……快點停下來……你到底想干什麼……嗯唔……”

  

   “小聲點,悠爾塔。如果把隔壁的人吵醒就不好了。”亞諾從容地將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脫下,放在床榻一側。在身體被無止境的燥熱吞沒時,悠爾塔似乎在意識恍惚中嗅到了記憶中亞諾的氣味。接下來,他隱隱約約看到亞諾站起身來,某種鮮紅的粗壯物件在自己的鼻頭前晃動著,讓他又一次聞到熟悉的甜膩氣息。“來吧,悠爾塔……你知道該怎麼做,要像今天吃飯一樣一點不剩啊。”

  

   亞諾低沉的聲音仿佛具有某種特殊的魔力,誘使悠爾塔對他的命令照搬不誤。他順從地將肉莖吞入,用舌面的味蕾來磨蹭頂端的穴口。他隱約感覺到嘴中的狼根流出了不少微鮮的汁液,也能聽到亞諾的粗喘,不知為何,對方的表現讓他多多少少感受到了些許愉悅感。肉莖在嘴里一點點膨脹,根部也開始脹大起來,悠爾塔似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於是更加賣力地坐著吞吐的行為。

  

   “啊啊,悠爾塔……我一直都想著你……”亞諾似乎也被悠爾塔的行為弄得情迷意亂,他低頭望向悠爾塔,面上滿是痴笑,一縷涎液自他的嘴角滑落,滴在悠爾塔的耳尖上。“種液就要出來了……哈啊……!”

   亞諾盡力壓抑著自己的吼叫,卻全然沒有抑制一絲一毫噴薄而出的欲望。悠爾塔只覺嘴中的肉莖膨脹到了極點,緊接著便泄出一股又一股香甜的濃稠漿液,甚至比起今日品嘗過的任何一道餐點皆要美味,只消在口中停留片刻便滑入喉間。然而即便如此,他吞咽的速度仍然比不上亞諾,在感覺到對方的速度慢下來時,悠爾塔的口腔之中早已滯留下了大半的白濁。

  

   “哈…哈……沒有嗆到吧,悠爾塔?這次為了你,我專門積蓄了不少呢,絕對足夠喂飽你了。”亞諾收斂起喘息,半蹲身子滿足地看著茫然的悠爾塔。而後,他將悠爾塔嘴邊溢出的濁液舔舐干淨,不僅沒有絲毫抗拒的神情,甚至還頗為滿意。“這次的種液很不錯,你一定可以懷上我們的孩子的……不過,只是喝進去可還不夠。一會兒可能會有點疼,習慣之後就會舒服不少了。”

  

   “孩子……?你在說什……嗚嗚!”

   悠爾塔還沒能細細咀嚼亞諾話中的意思,一陣從尾巴根部蔓延來的刺痛又接踵而至。霎時間,他明白了亞諾的下一步打算究竟是什麼。“在、在這種地方做,絕對不——嗚嗷!”

  

   “看來敏感點在這里呢……瞄准這里就好了。”亞諾饒有興致地用爪尖輕撓著悠爾塔體內的某一處,被直擊弱處的金眸白狼頓時顫栗起來,盡管嘴中發出掙扎的嚎叫,身體確實無力地癱軟在亞諾懷中。“不這麼做的話,是解不掉蜂毒的……聽我的話,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嗚……亞諾……你這個……”

   悠爾塔已經不想再做絲毫的無用的掙扎,只能發出連他自己也聽不真切的嘟囔,讓自己不那麼快地沉淪在對方的攻勢之中。然而,他越是想要找些轉移注意力的事物,便越是只能抱緊懷中的亞諾。而亞諾自然也沒有錯過這個機會,邊用爪指勾過濕熱甬道的肉壁,邊低頭與悠爾塔交吻纏綿,先前尚未被悠爾塔吞咽干淨的濁液,也在狼舌的交織間與唾液混合在一起,淋滿兩人的胸腹。

   不知過去多久之後,亞諾終於抽出了自己的手指,帶出了幾縷蛛絲般的粘液。他將指爪放在鼻頭前輕嗅,先前的粗喘也變得愈發激烈。在朦朧的意識間,悠爾塔似乎感覺到抵在自己小腹上的狼根也同樣再度硬挺。

  

   “住……停下來……啊嗷……!”

   悠爾塔幾乎已經聽不清亞諾的話語,只能感覺到亞諾將自己抱起,灼熱的柱體正抵在瘙癢的穴口處。他無比渴求著能有比指爪更為粗長的物體能夠填滿自己,期待眼前健壯的白狼能將自己壓在身下承歡,而後滿足自己心中下流的欲望,卻又始終無法將全身心就這麼交付給亞諾——至少不應該是眼前的亞諾。

   顯然,亞諾並不在意悠爾塔僅存的一絲抵抗意識,他轉而握住了悠爾塔流滿淫液的肉莖,另一邊又搓揉著對方粉嫩的乳首,甚至還有些粗暴地用爪尖在兩者的頂端鑽入,被無限放大的快感頓時讓悠爾塔原先破碎的話語,徹底變為了淫靡的浪叫與呻吟。

  

   “只是這樣就要不行了嗎,悠爾塔還真是淫蕩啊……看來要給你點懲罰的樣子。還是說……你覺得這是獎勵呢?”

   “嗷嗚……至、至少慢……嗚嗯——!”

   亞諾並未給悠爾塔太多的准備時間,他稍一松手,悠爾塔便在重力的作用下直接用後穴吞下大半根的肉莖,頂端正好勾在敏感處上,讓悠爾塔的肉棒又是一陣痙攣,一小股澄澈的液體隨之滿溢而出。“不要……再這麼下去的話……啊啊……!”

   “不要擔心,這不過是一種本能罷了,就跟餓了就想要吃東西一樣簡單純粹……雖然這麼說,悠爾塔也很喜歡被我侵犯吧?”

  

   “怎麼……那種事情怎麼可能……”

   “還不肯坦白嗎,看來是還不夠讓你舒服呢,那這樣又如何?”

   “停…啊嗷!快點……啊啊!”

  

   粉嫩的交合處隨著咕嘰作響的水聲泛出透明的泡沫,天然的潤滑劑讓肉莖每次都能順利地進出抽插。以前悠爾塔也並非沒有與亞諾共享過纏綿交歡,但這一次無論是身體還是意識,都在被前所未有的刺激推上了高潮。只有在亞諾抱住悠爾塔往上,壯碩的狼根大半外露在後穴之外時,悠爾塔才能恢復些許理智,而後幾乎整根肉莖又被微微顫動的肉穴吞入,外加自己的乳首還在被對方肆意搓揉,盡管悠爾塔再怎麼不願承認,他的身軀已經表現出最大限度的屈服——因為快意而無法再被控制的狼根一股接一股地涌漏出無色的澄澈粘液,其中一些甚至噴灑在亞諾腹肌的間隙之中。狼舌也同樣不雅地擺在嘴歪,每次身體被熾熱的肉棒進出時,混合著麝香氣味的津液便會從舌面上落下幾滴,看起來格外狼狽。

   “真是淫亂的場面啊,不知道你在面對其他人的肉莖時,會不會也來者不拒地對他們發出這麼淫蕩的聲音呢……”

   盡管嘴上再說著不滿的話,亞諾的目光中卻是充滿了滿意與欣喜的神色,也有深陷在情迷意亂之中的欲望。悠爾塔在恍惚之中想起了對方在自己用餐時露出的微笑,但也僅僅是片刻而已,在愈發激烈的攻勢之下,維系悠爾塔能夠思考的理智也被濃烈的情欲完全擊碎,只有亞諾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啊……就是這樣,悠爾塔……只可以對我露出這樣的表情,只可以被我的種液灌滿,其他人都無法奪走你……明白嗎?”

   “嗚…嗚嗚……”

  

   略顯強硬的愛意讓悠爾塔感覺無比陌生,卻又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完全膨脹的肉莖在被撐滿的甬道里摩擦著,除卻前列腺的刺激外,另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感也在讓悠爾塔進入如痴如醉的境界……他有一種朦朧的感覺,只要一旦實際接觸到那種境界,就再也無法回到過去。

   ……然而,那又如何?

  

   “只要看著我就好,明明不用去管其他的人,其他的事情,只有我們倆人也可以很幸福。悠爾塔……你也很舒服吧?”

   “嗚……嗯……”

   一時間,兩個亞諾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讓他難以辨認現實與幻境中的細小間隙。那般想法,也許正是亞諾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

   但亞諾從來沒那麼說過,他只是陪在自己身旁,與自己一起建立村落……做的全都是悠爾塔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名自始至終都會在他身旁佇立的身影,猶如無欲無求一般。

   他一直都以為自己對他人的善意不過是他逃避過往的可恥行為……那麼,亞諾的想法又會是什麼?

  

   這樣毫無預兆的一時想法很快就被再度打斷,此時悠爾塔已然瀕臨高潮,酥麻的感覺匯聚在小腹處,只需再稍許挑撥便會尋到發泄的穴口,而後穴處也不再有絲毫的疼痛,唯有蔓延至全身的騷癢與快感,催促著他從亞諾身上,從那根讓自己淪落如此的肉莖上尋求更多被侵犯、被征服的感覺。

   悠爾塔胯下的狼根隨著他的動作上下拍打著亞諾的腹肌,胡亂搖曳的尾巴將他的愉悅心情完全暴露。此時無需亞諾再做什麼,悠爾塔自己便會為這難以斷絕的刺激作出更多行動,哪怕這些行動無比令人面紅耳赤。

   而且,他也能感覺到亞諾滿意的目光,作為獎勵,亞諾舔舐著自己自己被捏得通紅的乳首,讓身前的金眸白狼幾乎就要直抵高潮。

  

   “哈啊……看起來你也快要到極限了,那就跟我一起射出來吧!”

   “嗚嗷!等、突然加快的話……!”

  

   亞諾突兀地拽住了悠爾塔的尾巴,使勁加快了自己的動作,而對此毫無准備的悠爾塔也是自然沒能抵擋住這般猛烈的攻勢。在飽滿圓潤的球結也開始反復抽插著悠爾塔的後穴時,可謂狂亂的快感在一瞬之間便吞噬了他的理智,讓他的肉莖頂端開始冒出混濁的液流。

  

   “啊啊,悠爾塔……把我的種液全都收下吧,用你下面的嘴一滴不剩地喝干淨……嗷嗷!”

   “不…不要射進——嗷啊啊……!”

   在最後一次插入的時候,悠爾塔感覺亞諾幾乎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本已被開發得粘膩濕潤的肉穴與肉壁將狼根的莖身乃至球結緊密地吸附著,盡心服侍著這根正為悠爾塔帶來無限快樂的陽物。亞諾也自然沒有收斂,隨著一聲狼吼,從肉莖頂端噴涌而出的濃稠精液幾乎是在瞬間就將甬道灌滿,甚至向著更深的地方漫去,流入某處私密的禁地。悠爾塔也再也無法按捺住全身的刺激感,他本能地抱緊亞諾,發出一聲歡叫,顫栗的狼根便傾泄出汩汩乳漿,將對方的胸腹與下巴完全染成腥臊的色彩。每當後穴中的巨大陽物跳動著射出一股有一股的暖流時,悠爾塔便隱約感覺到腸肉間的精液向自己的小腹處匯聚,酥麻感與刺癢感迫使他在不自覺中榨取更多粘漿,也讓自己的肉莖歡愉地射精不止,讓一道一道的乳白弧线從挺立的狼莖中射出。

   悠爾塔感覺到吻部又一次被撬開,狼舌被對方肆意吮吸著,交纏著,但此時的他也只有呼吸與射精的氣力,就連面前狼人的面孔也看不真切。

  

  

   漫長卻又短暫的快樂終究迎來了結束。悠爾塔再無任何支撐自己行動的思緒與體力,在亞諾的懷中癱軟倒下後,很快迎來了深沉的困意,唯有小腹處的暖意揮之不去。

   “睡吧,悠爾塔,我帶你去清洗。就把這一切當作是一個夢,一場不會醒來的美夢。”

   亞諾的聲音在耳畔回響,緊接著是身體被抱起的感覺。不想再去分析任何的話語,悠爾塔閉上了失神的雙眸,沉醉在這場美夢之中。

  

   一縷蛛絲落入極樂世界的池中,罪人緊攥著搖搖欲墜的絲线,想要借此攀上極樂世界,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數千擺動的肢體。

   ——只要能夠抵達盡頭,就能獲得救贖。

   不知為何,罪人的腦海中憑空出現了這般荒謬的想法,於是拖著沉重而疲憊的軀體,向著望不到終端的上方攀爬。

   “我希望……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件事情。”

   “我恨著他。即便是如此微弱的恨意,即便知道他不應承擔一切的罪,仇恨也始終無法斷絕,連綿至今。”

   “但盡管如此……我也確實曾有愛的感情。”

  

   悠爾塔再次恢復意識時,只感覺到眼瞼另一側明亮的日光,以及宛若被千萬枷鎖所禁錮的沉重身軀。睜開眼只能看到與昨天相同的天花板,勉強撐起身也是只能看到尚未完全熟悉的和式房間。昨夜發生的一切猶如春色滿園的夢境,身旁了無可以證實它的痕跡。

   況且比起這些,空腹的感覺自醒來的一刻便糾纏著悠爾塔,讓他無比渴望著用進食來緩解飢餓。

   “好餓……身體也好重……”

  

   正當悠爾塔想要從被褥里起身時,拉門也同時被打開——亞諾手中捧著托盤,托盤上擺放著各式菜肴。他望見起身的悠爾塔先是一愣,而後又很快在他面前坐下。那幅淡然的微笑,讓悠爾塔懷疑自己昨夜的經歷可能的確只是一場令人羞恥的醉夢。

  

   “竟然一覺睡到中午了嗎,看來悠爾塔確實是精疲力盡了啊……還是說比起吃飯,你更想吃昨晚品嘗的東西嗎?”

   “……嗚!”

  

   懷疑的想法稍縱即逝,在悠爾塔被亞諾的話語弄得措手不及之時,輕柔的吻也飄落在自己鼻頭之上,反倒讓悠爾塔更加面紅耳赤。亞諾只是欣賞了一小會悠爾塔的模樣,便笑著把托盤向前推去:“好了,既然你剛好趕上飯點醒來,那就直接先吃飯吧。今天也是我專門找貳借了廚房,為你做的飯菜哦。”

   “哼……”

  

   他摸了摸鼻頭,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一時的窘況讓他甚至忘記最初想要詢問亞諾的事物。於是,他的目光停留在今日的午飯上。炸透的金黃色肉餅整齊地排列在瓷盤上,但一旁還放著加入了足量裙帶菜的味增湯與醃蘿卜……雖說悠爾塔並不是特別反感蔬菜,但這個份量似乎也有些過多。

  

   “算了,我今天也挺餓的。下次的話,還是多做點肉吧。你平時不是最討厭蔬菜了嗎?”

   “多吃些蔬菜,對身體也有好處吧。不過,既然悠爾塔這麼說的話,下次我會多准備一些肉的。”

  

   類似的說辭在悠爾塔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仿佛從前也有誰對他說過相近的話語,然後往自己的嘴中強塞一塊又一塊難以下咽的蔬菜……

   不知為何,他突兀地想到了昨晚蓮池底部冒出的怪異。悠爾塔凝視著亞諾,猶豫要不要向對方坦誠這件事情。

  

   “……我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沒、沒有。我在想你今天還挺好看的,就是這樣,哈哈。”

   悠爾塔匆忙地移開了目光。在稍加思索之後,他果然還是覺得不太適合現在說出這起遭遇。“還有,關於昨晚吃飯的時候說的那件事……”

   “……啊,我明白。等會吃完之後,會有傭人過來收拾的。”

  

   得到二次確認的答復過後,悠爾塔自然也松了口氣,以至於連亞諾面上閃爍過的神情也沒有在意。不過在他的隱匿之下,恐怕也不會讓悠爾塔看出些什麼。

   寒暄幾句過後,亞諾很快便離開了房間,一時再無任何喧囂的噪音。悠爾塔將炸肉餅送入口中,混雜著汁液的碎肉末隨即刺激著悠爾塔的味蕾,並沒有被添加太多的調味料反而更好地激發了肉的鮮味……每一次,亞諾都能端來讓悠爾塔無比滿足的料理,這讓悠爾塔確實地擁有快樂的感覺。

  

   “唔……嗯?”

   悠爾塔不自覺地瞥到裝著肉餅的瓷碟上,那里繪塗著青藍色的蝴蝶底紋。栩栩如生的圖文宛若在下一刻便會榮獲新生,向窗外的蓮池飛去。

   而後,墮入蛛網的蝴蝶只能等待著被捕食的命運。

  

   “蝴蝶的圖案嗎……”

   悠爾塔看了眼其他的餐具,唯獨裝肉餅的碟子上有著青藍色的圖案,其余的餐盤皆是潔白無瑕,沒有絲毫裝飾。“這麼說起來,昨天土豆燉肉和奶汁燉菜的碟子上也有這樣的圖紋……大概只是剛好是同樣的款式吧。”

   飢餓感甚至干擾著悠爾塔正常思考的能力,只有將桌上的菜肴風卷殘雲吃掉大半後,他才微微涌現飽腹的感覺。一頓飽餐過後,悠爾塔擦拭著嘴角處的醬汁,起身離開了房間。

  

   這樣悠閒的生活,似乎他也正在愈發地習慣當中。

   門外依舊是明媚的晴天,陽光讓悠爾塔的雙眼有些刺痛……即便如此,他依舊迎著涌出的淚水望向面對著自己的蓮花池。

   蓮花此時恰好是完全盛開綻放的狀態,傲然的姿態宛若昨日,卻又更加鮮艷奪目。一只蜜蜂正在蓮花旁飛舞搖動,探求深處的甘甜蜜汁。至於池底,仍然是肮髒的淤泥,悠爾塔沒有絲毫與之觸碰的意願,尤其是在經歷了昨夜的事情之後,某種不安感便在他的心中生根發芽。

  

   “……呀,細蟹大人!早上好呀!”

   悠爾塔回過頭去……正好對上了洗衣筐的位置,他不假思索地抬起頭來,果不其然地看到了叁的面容——說是面容也不大准確,畢竟他也只能看到飄動的紙條。“今天的天氣也很好呢,很適合曬衣服啊!”

  

   “嗯、嗯……確實是呢……”

   “細蟹大人看起來沒什麼精神的樣子啊,是昨晚和御蜾蠃大人玩得太晚了嗎?”

   “是啊,被他折騰得都不想起床了……等等!”

  

   悠爾塔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晚霞般的緋紅迅速涌上鼻頭與耳尖。他很想選擇相信聽錯叁的話語,但接下來對方所言更讓悠爾塔的氣血急速噴涌。

   “畢竟我的房間也就在細蟹大人旁邊嘛,昨晚還是聽得很清晰的……啊,我也沒有抱怨的意思啦。”叁撓了撓頭,似乎只用一只胳膊拿著裝滿層疊衣物的木籃,對他也不算太過費力。“不過,咱也想玩玩嘛。我這種鄉下出身的粗人也沒二位大人有文化,以後可以也跟我一起嗎?”

  

   “三、三個人也……不管怎麼說也太……”

   “三個人才好玩嘛,我從伍和陸那邊聽說,花牌不都是要三個人一起玩嗎?”

   “……啊。”

  

   直到此時,悠爾塔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誤會了什麼,尷尬與羞恥的感覺幾乎讓他想要立即衝回房間。“那個……不是你說的那個……花牌倒是可以一起玩,不過那個就算了……沒其他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啊,這麼說起來的話,咱也確實有件事想找細蟹大人幫個忙。”

  

   叁先是看了下周圍,確認沒有其他傭人或者是亞諾的身影存在,才俯下身子靠近悠爾塔。那副擔憂的模樣,有些讓悠爾塔如臨大敵。“我剛去拿衣服的時候,看到貳似乎有些魂不守舍,我喊了他一聲也沒有反應……所以稍微有些擔心他。只是我手里還有工作,不方便另外去找他。”

   “貳……?他昨晚和我們在浴池的時候,表現還很正常吧。”

   “是啊,早上也還好好的,還跟我打了招呼來著呢。”即便無法看到眼睛,悠爾塔也能判斷出叁此時的苦悶與不解,這般思緒在他高大的身軀上顯得十分違和。“如果您今日方便的話,還請麻煩您幫我去問問他吧。我剛才看到他的時候,貳還在書室里,您有空的時候可以去看看。”

   “嗯……我會的。”

  

   兩人的閒談並沒有持續太久,叁還要回到自己的崗位上,而悠爾塔也不能再在這里繼續久留。他瞥了一眼足爪邊午後的陽光,心中也隱約有一抹不安的預感。

   宅邸的布局不算復雜,但本身寬敞的布局使得他也花費了不少時間。回廊之中除卻悠爾塔自己發出的木屐踏步聲外,幾乎再無其他聲息,即便抵達書房門口也是如此。當看到那扇緊閉的拉門時,他反而有些不大自然的緊張。

  

   “貳,你在里面嗎?”

   他用指關節輕叩門框的部分,然而除了敲擊木制品的聲音之外,沒能聽到任何回應的聲響。猶豫之下,他將隔扇門一把拉開……

   ……書房內空無一人,確實沒有任何人的身影。不過,架上的書卷與書籍確實有著些許變動,看來排除悠爾塔本人以外,也有不少人來書房里借閱或是歸還書籍。

   悠爾塔想到昨夜手捧著一堆醫書的紫狼,心中的疑惑也漸漸消散。大約也只是貳的心情不太好,只身前來書房休憩片刻罷了……不論真相如何,至少他是這麼說服自己的。

  

   “看來還是來晚一步了啊,也不知道貳去了哪里……?”

   他無意中瞥到角落的位置,昨日的植物圖鑒已然不見蹤影,可能是被其他人借走,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本書。悠爾塔對書房里的書本大多都沒有太大的興趣,本來這一本也是如此……如果不是它的名字實在可疑的話。“……《種族的介紹》?”

  

   模糊不清的書名激起了悠爾塔的好奇心,他將其撿起,大致翻閱了一下其中的內容。

  

   【在這個世界上,潛伏著四種同樣與我們一樣會呼吸、會思考、會行動的生物。】

   【其一,是容貌出眾、氣質脫俗、引誘著蜘蛛的餌食——蝶。】

   【其二,是與蝴蝶無比相似,卻充斥著能讓捕食自己的蜘蛛在痛苦中斃命的仿物——蛾。】

   【其三,是稀少珍貴的物種,蠶食著蝶與蛾的身軀,無法抑制食欲的獵殺者——蜘蛛。】

   【其四,是與蜘蛛交配、給予蜘蛛“種子”,為蜘蛛尋找以及搬運食物的隱蔽者——蜂。】

  

   【他們之中既有對自己的種族有自覺的人,也有完全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的人。】

   【無論是否意識到這一點,蜘蛛在接近蝶與蛾時,會聞到只有蜘蛛們才能聞到的誘人芳香。】

   【蜂是特殊的集體,他們生來就意識到自己的種族,能夠區分其他人對應的種族。但即便如此,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也被自己繁衍的欲望所支配著。絕大部分的蜘蛛,都會在生產後被蜂拋棄。】

   【對蜘蛛而言,蛾的毒是致命的武器。只要少量的血液就能讓蜘蛛感到不適,一只手臂或是腿足以讓蜘蛛瀕死……若是將全身食用,蜘蛛則必死無疑。】

  

   ……盡是些昆蟲,毒之類的無法理解的東西。

   “感覺更像是什麼故事、話本里才會出現的東西一樣,沒有什麼可研究的東西。”悠爾塔隨手翻完了這本並不厚的書,將其扔在原先的位置。“不過……”

   不知為何,悠爾塔的腦海中閃過了回憶的片段——那是似有若無的香味,美味的飯餐以及亞諾的話語所組成。他似乎理解了某種東西,但只是將其當作一種猜測。“……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樣吧。”

   他不再去看書中看似荒謬的內容,將它塞在書架中一處隱蔽的角落,轉身離開。

   畢竟,有些事情就算知道,似乎也是於事無補。

  

   沒有了貳的线索,悠爾塔一時也失去了下一個目標。雖說可以一處接一處地將整座宅邸搜尋干淨,但耗費的時間著實龐大,他也只好先將叁的請求擱置下來。一時之間,飄忽游蕩的目光,又一次停留在那片對悠爾塔莫名吸睛的蓮池幽岸。

   即便花期將要過半,滿池的蓮花亦如迎來新生般毫無保留地綻放著,宛如這已經是它們生命的最後一日。那份姿態,在烈日之下也顯得格外耀眼。

   “盛開的花朵真是美啊,但一想到總有一天會迎來凋謝的結局,就會讓人覺得惋惜了。是吧,悠爾塔?”

   “……!”

  

   在耳畔傳來熟悉的話音時,悠爾塔也反射性地轉過了頭。不出意料地,他直接撞進了某名狼人的胸膛之中,然後被對方順勢抱住。並沒有那陣令人有些擔憂的香味,但也全然沒有悠爾塔熟悉的往日氣味。

   “亞諾?”

   “下午好啊,悠爾塔。吃完飯不去午睡一會嗎?”

  

   悠爾塔抬起頭來,熟悉的面孔與笑容再次展露在他的眼前,左眼的傷疤本該讓這份表情分外猙獰,但對於早已見慣的悠爾塔來說,他早已失去了會對亞諾感到害怕的本能。

   盡管如此,悠爾塔還是避開了對方熱烈的目光:“我現在也不困……比起這個,你在這里干什麼?”

  

   “只是來看看你就不可以嗎?”厚大的手爪在悠爾塔的發絲上摩挲著,動作伴隨著亞諾的笑意,讓悠爾塔感到一股無來由的不適感。“……晚些的時候我可能會出門一趟,到時候你要找我的話可能會找不到,我也不想讓你擔心,就來提前跟你說一聲。你可以照顧好自己吧?”

   “只是這樣啊。那又不算什麼問題,你還真是跟以前一樣,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

   不知是否是悠爾塔的錯覺,在他提到“以前”的時候,亞諾微笑的弧度似乎更為明顯。“那我就先回廚房繼續准備了,晚飯時候再見吧。”

  

   簡單交代過後,亞諾也向著廚房的方向離去,回眸凝望的動作讓悠爾塔幾乎想要立即離開。他嘟囔了幾句,不知道究竟是不滿還是羞澀占據了大部分的感情。“不過……倒是讓我想起一件事了。”

   悠爾塔看向一側鎏金花紋的隔扇推門,在那扇門之後,則是主臥……也就是亞諾的臥室。他咽了口唾沫,抱持著猶豫想法的同時,兩只足爪卻已經向其走去。這次回廊上沒有呼聲,也沒有傭人再來擋在自己的身前,只要能推開門,他就能夠進入亞諾的臥室,然後、然後……

   ……然後又能怎麼樣呢?

  

   悠爾塔此時就站在門前,手卻停在門框的位置。就算把門推開,能夠一探究竟亞諾的臥室,也對自己眼前的處境沒有任何幫助。無論是亞諾還是其他傭人們,對他幾乎稱得上是百般照顧……但是,悠爾塔依然覺得,自己忘卻了某個重要的事物。

   ……如果能發現所有的真相,是否就能記起來那個事物呢。帶著這樣的想法,他最終還是將門推開。

  

   雖說早有准備,但看到里面寬敞得有些離譜的空間,悠爾塔還是忍不住一個踉蹌險些摔在疊敷上。即便安置了被褥與桌椅,內部也有能夠讓人自由活動的充分空間,壁龕上整齊排列著瓷瓶與字畫,書櫥也被滿滿當當的書籍放滿,充分展示了臥室主人的地位。百葉窗與透鏡的布局讓房間的采光充足,卻又不至於太過明亮,讓悠爾塔正好能看清臥室內的每個角落。

  

   “可惡,自己住著這麼豪華的地方,只給我安排那樣的房間……雖然也比以前的營帳好上不少。”不得不承認的是,悠爾塔確實對眼前的臥室生出了嫉妒與不滿的思緒,但想到自己寄人籬下的處境,也只好迅速打消了這個頗為不堪的想法。“……先看看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吧。”

   雖說已經得到了自由進出的許可,悠爾塔依然有種難以言說的做賊心虛的感覺,只想快些找到自己想要找的東西然後離開。只是……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要找到什麼。

  

   復雜的花瓶和書籍首先被悠爾塔拋之腦後,畢竟再怎麼看,那些被蒙上一層灰塵的晦澀書籍也沒有多大的參考價值。順理成章地,他的注意落在了枕邊的小木櫃上。“重要的東西,一般都會放在可以隨手夠到的地方吧……嗯?”

  

   床頭櫃上確實有什麼東西成功吸引到了悠爾塔的注意力。他拿起一個木框,框內顯然是一張畫工精細的畫作……而內容,則是悠爾塔與亞諾並排坐在蓮池旁的模樣。栩栩如生的畫像,以及兩人相互倚靠的親密模樣,讓他沒能反應過來虛擬與真實的邊界。只不過,畫作上的悠爾塔顯然要比真人要瘦弱許多,高超的畫技將他面態上難以掩飾的虛弱也刻畫出來,仿佛的確存在過一個大病未愈的悠爾塔一般。

   畫像里正是漫無止境的雨天,陰沉的天氣甚至讓悠爾塔感覺到一些……恐懼感。

  

   “說起來,叁的確是說過有我的畫像在,但我有過生病生成這個樣子的時候嗎……”

   端詳了一會那名虛弱的白狼青年後,悠爾塔搖了搖頭,盡管其他的地方可謂完全相同,他始終還是無法將對方與自己扯上什麼聯系。“總覺得有什麼東西被我遺漏了……結果,還是什麼事情都不願意告訴我啊。”

   他嘆息一聲,將畫框放回原位,嘗試打量其他東西,以填補自己心中失落感的空洞。很快,他又找到一件能夠消遣片刻的线索。

   “……又是書啊。”

  

   封面的文字並不是悠爾塔印象中的東國文字,但結構與組成之間確實有著顯而易見的聯系,最起碼他姑且還能看懂作者一欄上的“芥川”二字。這似乎是一本故事集,要從頭翻閱的話,恐怕需要的時間不止一星半點。

   所幸的是,悠爾塔在書中找到了一枚書簽——六邊形的書簽。

  

   “這不是昨天那本植物圖鑒里的……是亞諾的東西嗎。”

   感受著金屬質感在肉墊上傳來的涼意,悠爾塔盡量勸解自己用好奇心看待這件事情,於是他將書頁掀開。迥異的是,悠爾塔卻能順暢理解里面的文字。

   其中,被書簽與其他部分鑒別出來的斷章為一篇名為《蜘蛛絲》的故事。故事只大致講述了在極樂世界的神明釋迦牟尼因在蓮花池中看到在地獄掙扎的罪人犍陀多的悲慘模樣,用其生前所放過一只蜘蛛的小小善念,化作蛛絲垂入地獄,卻因罪人不願分享能夠攀出地獄的機會而就此斷裂。

  

   如此荒謬的一個故事,如此荒謬的一段救贖……悠爾塔只有這般感想。但盡管如此,好奇心卻讓他繼續翻開了下一頁。

   或許是因為過於集中在書中的故事中,他沒有察覺到黃昏的迫近,也未能分毫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悠爾塔,在這里做什麼呢?”

   “……!”

  

   悠爾塔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幸好的是,他還來得及扶穩手中將要掉落的書。在讓自己的表情看似沒有那麼心虛過後,他徑直放下手中的書,頭也不回地道:“來你房間看看而已。怎麼,不是說可以放我進來嗎?還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不要生氣嘛,悠爾塔。”來人,也是房間的主人——亞諾,輕輕地揉著悠爾塔的腦袋,語氣好似完全沒因悠爾塔的不滿而產生什麼波動。“只是先前有傭人來跟我說一聲,我就來看看你了……更重要的是,現在已經是飯點了,你想在哪里吃飯呢?”

   “飯點……?”

  

   悠爾塔此時才注意到,映照在窗外蓮池上的陽光已經變為了夕陽時分獨有的橙黃色,此時的蓮花也閉合了大半……畢竟,那份芳澤在烈日之下能維持許久,也算屬實不易。

  

   “隨便吧,在哪里都是一樣。”他抿了抿吻部,似乎是有了什麼打算。“……那,就在這里吧。既然你說能讓我隨便進來,在你的房間里吃頓飯,也無所謂吧。”

  

   出乎悠爾塔意料的是,亞諾很爽快地就答應了這個有些無理的請求:“好,那我這就把飯拿過來……如果寂寞的話,晚上也可以留在這里哦?”

   “……沒、沒有那個必要!”

  

   在亞諾湊近悠爾塔的耳尖,低語說出最後一句話時,悠爾塔的渾身頓時流過一股酥麻感。似乎是對方顫栗的身體讓自己十分滿意,他也沒再進一步對面色緋紅的悠爾塔做些什麼,離開片刻後便將晚餐拿來。

  

   今天的晚飯……份量似乎還在增加。盛滿了足足一碗的白米飯與涼拌菠菜,牛蒡拌肉也是將瓷碟鋪滿。但比起這個,悠爾塔感覺到自己重新涌現的飢餓感,確實比起前一天要膨脹許多。

  

   “……怎麼了?”

   亞諾將飯菜端放在房間另一邊的桌案上,見到紋絲不動的悠爾塔,問了一句。

   “沒事,只是感覺確實也有點餓了。真是奇怪,明明昨天比今天做的事情還要更多,結果好像現在還更餓了。”

   “這樣啊,沒關系,多吃些是好事情。能讓悠爾塔更多地品嘗我的手藝,我也會很幸福的。”

  

   亞諾面上的喜悅與滿足無法作假,但那種過於顯露的感情,反而讓悠爾塔有些心生疑惑。

   ……算了,還是吃飯重要。

  

   “對了,今天傭人們都有點忙,我一會也有事,所以悠爾塔吃完飯之後,可以把餐具拿到廚房來嗎?晚上我回來後會收拾的。”

   “這樣嗎,我明白了。然後……”

  

   悠爾塔頓住了一半的話語,而亞諾自然知道剩下的半句話是什麼。那雙赤色的眼眸中也並沒有多少失落的情緒,他只是點了點頭,離開了房間,同時也不忘把門關上。

   偌大的房間里,一時只剩下了悠爾塔的呼吸聲。

  

   “亞諾這個家伙,到底是在打算干什麼……罷了,先吃飯吧。最起碼到現在,唯一能讓我暫時忘記這個奇怪世界的事情就只剩下吃飯了。”

   他嘆了口氣,拿起了桌上的木筷。

  

   沒有了亞諾的注視,雖說有些寂靜,悠爾塔也自然不再像先前一般若坐針氈。這次的飯菜也讓悠爾塔剛好填飽肚子,似乎亞諾總能將菜肴控制在能夠填補悠爾塔的食欲之上。

   將最後一口肉汁飲盡,他滿足地放下了手中的碗……於是,正好看到了碗底依稀可見的蝴蝶圖紋。

  

   ——又是類似的圖案啊,有種不安的感覺…先拿去廚房吧。

   先前被壓抑著的念頭再度在腦海中侵染,甩掉那些蘊含著危險的想法後,悠爾塔把桌面簡單收拾了一下,前往廚房的位置打算放好餐具。

   然後,他在廚房里見到了自己尋找了大半天的人。

  

   “……貳?”

   “啊,是細蟹大人嗎?”

  

   仿佛是為了確認自己沒有看錯成其他人,他又喊了一聲對方的名字。直到那個佇立在鍋爐前的身影轉向自己,能夠看清面上的布條時,悠爾塔才釋然地松了一口氣:“真的是你啊,今天叁可還一直在找你呢。是遇上了什麼麻煩的事情嗎?”

  

   “……細蟹大人,請您幫我一個忙。如果是您的話,說不定可以做到。”

   “啊?”

  

   悠爾塔一時無法理解貳的行為,無論是他嚴肅的表情、握緊自己的雙爪、以及不再精神飽滿,而是微弱謹慎的聲音。

   “平時是我來負責廚房,所以鑰匙也在我這里……今晚,聽說御蜾蠃大人要離開一趟,所以我不會鎖門,請細蟹大人能來這里幫我……搜查一番。”

   “啊……好。所以你是要找——”

   “什麼,都不用找到。”

  

   側窗吹來的一陣風正好掀開貳面上的布條片刻,悠爾塔從中看到的,是黯淡而緊縮的翡翠色澤。

  

   “深夜回房間的時候,我看到御蜾蠃大人向著廚房走去。我……感覺壹的失蹤,與御蜾蠃大人之間有什麼聯系,但是我還有工作要做,抽不出身來,而且……”

   貳咽了一口唾沫,顫栗的手爪幾乎要在悠爾塔身上握出血痕,連帶他還拿著的餐具也險些跌落在地上。“御蜾蠃大人對待我們,一直都很寬容與溫柔,所以我真的不想懷疑他……求求您,請告訴我什麼都沒有,一切都只是我的錯覺……”

  

   “……啊啊,我明白了。晚點的話,我會去調查的。”悠爾塔點了點頭,盡量不讓對方察覺自己的想法。“以及,有什麼還能下手調查的地方也能一並告訴我的話,那就最好了。”

   “其他地方嗎……半夜的時候,住在木屋里的那兩位應該會在午夜的時候出來,您可以去看看。剩下的,只有倉庫了,但倉庫的鑰匙我們最近似乎弄丟了……也不清楚能不能打開。”

  

   相互交流了一番,悠爾塔又想方設法找了一些措辭安撫貳,才勉強放下心讓對方離開。只是,對方遠去的身影以及同樣淡去的甜香……讓悠爾塔的思緒重新落回那本荒誕無稽的介紹書籍上。

   “蝴蝶……嗎。”

   他心緒繁亂地放下手中的餐具,也不再有任何停留的打算,徑直走出了廚房。碟中的蝴蝶被殘剩的醬汁玷汙,宛如再也無法飛起的殘翼。

  

   按照貳的說法,現在調查的話也實在太過容易暴露,於是悠爾塔決定找些事情打發時間直到深夜——況且,本身睡到中午的他也不打算早早就洗漱休憩,熬夜反倒是悠爾塔習慣的做法。

   傭人們大多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悠爾塔在書房里拿走了幾本書,自行回房間慢慢消遣。可惜的是,盡管能夠看懂上面的文字,但故事本身晦澀而乏味,加之悠爾塔沒能在其中找到什麼有用的线索,那些訂裝華貴的書籍就這麼被他隨意丟棄在一邊。

   反正也都是亞諾的東西,隨便一點也不會被怎樣啦。

  

   在冷清的月光浮出地平线後許久後,悠爾塔聽見門外嘈雜的聲音也同樣消散,才推開一條門縫,見到外邊四下無人,方才出了門。

   “亞諾看上去還沒回來,其他人也應該都睡著了,很好很好。先按照貳所說的,去看看廚房那邊好了。”

   在夜色的加持下,悠爾塔踮起足尖,探去了廚房的位置。果不其然,廚房的門並沒有被鎖上。而在他翻找了櫥櫃後,得出的結論是:廚房沒有任何值得調查的東西。

  

   “看來,還是要去那里面嗎……”

   悠爾塔看向廚房最深處的儲物室,如果廚房還能借走廊的燈光顯得不那麼昏暗,儲藏室恐怕要在完全摸黑的情況下探查。雖說悠爾塔擁有著起碼作為一名狼人的夜視能力……

   “……總不會有什麼危險的東西吧,就去看看好了。”

  

   至今為止,悠爾塔從來沒有特別害怕過什麼東西,直到昨晚經歷了蓮花池旁的幻覺。那是他第一次遭遇如此徹骨的恐懼,甚至讓他此時此刻的神經都有些敏感。

   ……唯獨在亞諾身邊的時候,以及談到與亞諾有關的事情,他會感到莫名其妙的安心。眼下支撐悠爾塔行動的動力早已不是離開的祈願,而是尋回自己“忘卻的某物”的意志。

   “……不會有事的。”

  

   他打開了儲藏室的門。最先感受到的是一陣寒氣,而後是生鮮食材的氣味,還有些許泥土的氣息混在其中。低溫讓食物在夏天也能保證不會輕易腐爛,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

   “但是不是有點冷過頭了……先看看有什麼吧?”

  

   可惜的是——不如說,慶幸的是,悠爾塔沒能找到任何可疑的東西。唯獨一處讓悠爾塔覺得疑惑的地方,是一側的三層木櫃。

   單單只是木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是,最上層一個手爪大小的圓形暗印,讓悠爾塔覺得何處有些微妙。

   ……毛骨悚然的涼意,在身體與意識之上共同刺激著悠爾塔。

   “先、先去其他地方看看吧……這里看上去也沒什麼東西了。”

  

   他退出了廚房,重新回到回廊之中,分明沒有任何人在,就連亞諾也不知道會什麼時候回來。

   得快一些行動了。

  

   “還有哪里來著,好像說木屋那里……嗯?”

   悠爾塔原先打算去庭院外的木屋里看看那兩位只在夜間出來的傭人,而後發覺盥洗室的門邊……有一張紙條。

   這已經不止是有點可疑的程度了,但他還是湊近過去,撿起看看上面的文字。

  

   【你是神聖的蓮花,不知毒與汙穢,我也不想看到你因為沾染汙穢而感到痛苦。但是,我必須把選擇的權利交到你的手上,即便那樣對我太過痛苦。】

   【猛毒即是真實之理,真實即是汙穢之泥。即使你並非真實,我仍會和你一起面對那樣的痛苦。】

   【我必須,要告訴你。】

  

   紙條上的字跡清晰端正,墨跡特有的香味彌漫開來。如此可愛的紙條,上面所寫的文字卻讓人如墜深窟。

  

   “喂!別擋路,你站在這里干什麼啊。”

   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伴隨著晚風與似曾相識的清香飄過。興許是這兩天遇見的人們太過溫柔,讓悠爾塔一時沒能反應過來這般語氣。

   轉過身去,如先前話語一般凜冽的黑色狼人站立在悠爾塔之後,若非那身與其他傭人相同的麻布服裝,以及手中拿著的洗衣桶,悠爾塔還以為會是從哪闖入的神秘之人。

  

   “總感覺有股討厭的氣息,請離我遠一點。”

   黑狼也是毫不客氣,開門見山地表示出自己的敵意,讓原先還在盤算著該如何詢問的悠爾塔連組織好的說法都被攪亂。“我還有很多衣服要洗,地板也還沒擦,不像你那麼閒,如果沒事的話就請讓下路。”

  

   “呃……雖然很抱歉,但我確實找你有點事。”

   貳的身影在悠爾塔的腦海里重現,那種懇求的語氣讓悠爾塔難以因為對方莫名的敵意而退縮。“你是在木屋里的那兩位其中之一吧,我想問問最近亞……御蜾蠃大人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

  

   “哼,居然知道我們啊……我叫睦月,別把我們兩個跟其他傭人相提並論。”黑狼仍舊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但談到亞諾的時候,他的表情也舒緩不少。“不過,就算你是御蜾蠃大人親自撿回來的人,也不准你隨意評價御蜾蠃大人。況且我也只是在晚上才工作,也沒什麼接觸機會,你還不如去問問那幾個數字家伙,晚上不睡在這里瞎晃悠也沒什麼用。”

  

   “撿回來……這、這樣啊,那好吧。”

   沒人喜歡跟明擺著在刻意疏遠自己的人交涉,而悠爾塔顯然也不是一個例外。他只好讓開了路,而睦月也沒怎麼領這個人情,瞥了對方一眼便徑直走進盥洗室。

  

   奇怪……只說奇怪甚至不能概括眼下的情況了,為什麼有種被敵視的感覺。

   悠爾塔撓了撓頭,只好先對對方的行為作罷。現在還沒到困意作祟的地步,在離開盥洗室後,他盤算著接下來該去什麼地方。

   他甚至沒能意識到,自己又一次來到了蓮花池旁。

  

   “……怎麼又走到這里來了,明明是打算回房間來著。”

   雖說悠爾塔的房間本就在蓮池對岸,但一日都在刻意避開岸邊,此時卻又因為疏忽而走到了與昨日相同的位置。

   月色在蓮花間蕩漾開來,眼前如此靜謐的光景,讓悠爾塔心中的警惕也被放下不少。

   淡如白雪的花瓣落下幾片,正順著水流飄到回廊邊緣,於是他也走近,拾起一片。落花的結局,自然是在最為絢爛的盛放後回歸枯盡的結局。

   沒有一枝一朵可以幸免。

  

   “……唔啊?!”

   悠爾塔正想拭去花瓣上的汙泥,卻被那抹突兀膨脹的棕黑色沒過了手爪,嘗試掙脫時早就為時已晚。若是昨晚只是試探,那麼今日的汙泥則是硬生生從湖中匯聚在一起,將悠爾塔拖拽進湖中。泥漿濺滿潔白的服飾,淹沒過他的身軀,也將他的口鼻灌入水液,窒息的痛苦一瞬間讓悠爾塔來到了垂死掙扎的險境,連開口求救都只會讓他離昏迷更近一步,因為口中苦澀的泥水並不允許他這麼做。

   “咕……咳啊……救……”

   他幻想著,哪怕有一個人經過,哪怕再發生一次奇跡、異常或是偶然,他就可以逃離被汙泥吞沒的命運。但並沒有那種事情,悠爾塔終於意識到,自己將會死在這個陌生的地方。

   意識逐漸渙散,眼前的月色也變得模糊不清,在黯淡下來的世界中……他看到了眼前所閃爍的銀色絲线。

   絕望的人會抓住一切機會,即便那根絲线是如此孱弱,悠爾塔還是用盡全力伸出了手爪,將其握住。

   ……然而,接觸到的感覺卻是如此溫暖厚重,悠爾塔感覺身體隨之被輕盈拉起,恍然間看到了泥漿中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以及,將自己緊緊抱在懷中的亞諾。

  

   精神與身體上的雙重折磨,讓悠爾塔已分不清分不清實感與夢幻,只得蜷縮在亞諾懷中。不知為何,對方的身上也染上了清淡的,如其他傭人一般的香味。

  

   “已經沒事了,悠爾塔。”

   先前的騷亂猶如不存在一般,唯有浸染悠爾塔的淤泥能夠證明之前發生的一切。亞諾並沒有過問什麼,只是輕聲安撫著受驚的白狼。此刻的亞諾,與給予救濟的神明並無二致。

   而懷中的悠爾塔,則是他作為神唯一要拯救的人。正如故事里的犍陀多與釋迦牟尼。

  

   悠爾塔只覺疲憊感迅速襲來,連回應亞諾的力氣也不剩下多少,最後在清醒時分所目睹的,是亞諾嘴邊一成不變的笑意。

  

   他與亞諾的關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們不會是友人,也不可能成為伴侶,更不會成為能填補心中空缺的人,那本來應當是被某個遺忘的存在占據著。因此,亞諾永遠也不會成為最重要的存在。

   ……但是,他確實曾心懷過能壓抑這份恨意的愛意。

  

   身體在冰冷黑暗的池潭中沉沒,悠爾塔仰望池面,那雙赤紅色的眼眸也同樣注視著自己,眼神之中滿是憐憫。

   他曾以為亞諾只會為贖罪而行動,而現在看來……他的罪孽,或許更加深重。

   自始至終,這只是兩個罪人相互折磨的物語。

  

   迎來在庭院居住的第三天時,悠爾塔被門外的喧鬧聲驚醒,紛至沓來的是幾乎要讓全身的感官頃刻崩潰的虛弱感與飢餓感。

   睜開眼睛,看到的景色是已經完全熟悉的木制天花板。身上沒有汙泥,也被換上了嶄新的衣服。

  

   好吵鬧,好餓,好想吃東西。為什麼這些人就不能安靜一些。

   他壓下心中的無名怒火,起身將門扉打開一探究竟,正好看到從自己房間匆忙經過的叁。

  

   “細、細蟹大人!大事不好了,貳不知道去了哪里!您有看到他嗎!”

   “……誒?”

  

   原先悠爾塔昏沉的意識被叁一頓話語激醒過來,他瞪大眼睛,不覺冷汗已把背部的毛發打濕。“我……不是……叁,冷靜一點,究竟發生什麼了?貳失蹤了?”

   “昨晚、昨晚貳還在來著,咳咳……”急促的喘息讓叁被自己嗆到,悠爾塔也只好焦灼地等待對方先冷靜下來再作抉擇。“結果今早起來,他的房間里也沒人,宅邸里到處也找不到他,結果後來才發現他房間里的紙條……貳說懷疑壹其實是出走,所以晚上就出去找他了……怎麼會這樣……”

  

   “……對不起,我也沒見過他。昨晚我看他也還好好的,可能找不到就會回來了吧。”

   悠爾塔知道三人的關系如何,對於被拋下的叁而言,他必然是最為痛苦的一個。因此,悠爾塔也只能安慰眼前比自己要高壯不少的棕狼。

   ……盡管他心中有一個令人發寒的設想。

  

   “也對,貳不會就這麼丟下我……還有工作的。”

   叁強行止住自己將要冒出的哭腔,用低垂的雙耳磨蹭著悠爾塔伸出的手爪,試圖從中得到些許慰籍。良久後,他才站起身來,看似恢復成往日大大咧咧的模樣。“不管是壹還是貳,一定也會回來的……嗯,一定是這樣。實在是麻煩您了,細蟹大人,我先回去工作了。”

  

   與離去的腳步聲一同在悠爾塔腦海中回響的事物,是最後一次見到貳時,對方噤若寒蟬的模樣。悠爾塔沉吟片刻,也許這件事情確實跟亞諾有關系。

   雖說直到現在才說“也許”,或許也太晚了些。

   “大清早的,這還真是吵鬧得令人有些心煩意亂……明明只是不見了一個人而已。讓你見笑了啊,悠爾塔。”

  

   心中所想的人也出現在了走廊的另一側,悠爾塔望去,亞諾依舊是穿著那身黑色的和服,手端的飯菜也是熱氣氤氳,只是隔著那層薄霧後的溫和表情,此時卻變得格外生分。

   “……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是昨晚沒休息好嗎?”

   尤其是對方察覺到悠爾塔陰沉面色,走近過來的時候,讓悠爾塔心下再度生出疑慮。

  

   “你還真是冷漠啊,明明他們還把你當成救命恩人一般看待,就這麼不關心他們的下落嗎。”

   所以,悠爾塔自然而然地吐出了質疑的話語。亞諾只是一怔,但表情也未曾有太大變化,笑容中甚至帶上了幾分輕蔑與冷淡——當然,並非是向悠爾塔所透露。

  

   “壹和貳的情況我也了解,只不過是出走了而已,之後我會再去找些傭人來的。況且,比起他們,我更擔心的還是悠爾塔……不來吃飯嗎,現在悠爾塔也一定餓了吧。”

   “嗚……”

  

   他很想反駁對方,但空腹帶來的疼痛與虛弱讓他無法將抗議的話語說出口。猶如昨天所吃的豐盛餐點都被胃中寄宿的蟲子蠶食得一干二淨,面前豐盛的飯菜讓悠爾塔又一次垂涎欲滴。

   “看起來你也有想要問的事情,不邀請我一起進餐,慢慢問嗎?”

   亞諾只是將飯菜放在桌上,但並沒有離去的意思。他回頭看著悠爾塔,說著的話仿佛確信悠爾塔會邀請他留下來。

  

   “……自己找個位置坐下吧。”

   “哼哼,果然好奇心真重呢,還是說悠爾塔終於習慣和我一起了嗎?”

  

   悠爾塔直截了當地無視了亞諾的調侃,拿起對方遞過來的筷子開始用餐。

   今天的午餐配菜是甜辣口味的煮肉丸,豆腐味增湯和醃蘿卜……作為主食的米飯足足盛了兩碗。

   ……在肉丸之下的瓷碟里,悠爾塔又一次看到蝴蝶的花紋。

  

   “所以,悠爾塔是疑惑那兩個傭人去哪了吧。我也理解你的擔心,不過這種出走的情況,我也只能表示很遺憾呢……來,試試這個丸子吧。”

   亞諾的說辭顯然沒有什麼太大的說服力,但狼吞虎咽著的悠爾塔此時也無暇顧及,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填滿自己的胃部,甚至連飯菜的味道都沒怎麼仔細品味到。

   於是這一次詢問的機會又被搪塞過去了。

  

   結果到用完午飯為止,悠爾塔也沒能找到什麼和亞諾說話的機會,但不知為何對方的神情依舊十分滿足。只要見到悠爾塔酒足飯飽,他便會覺得滿足。

   “吃飽了嗎,今晚我會做多一些的。”亞諾低頭收拾著桌上的餐具,似是不經意間聊上一句。“悠爾塔下午有什麼打算嗎?”

  

   “……問這個干什麼,雖然我也還沒想好。”

   “因為,我很擔心悠爾塔會遇上昨晚的事情啊。不小心摔進池子里,也太不小心了吧?”

   “那、那只是意外……”

  

   悠爾塔不可能跟亞諾開誠布公地說出來真正的原因,但被對方當傻子看待也著實有些不爽。亞諾也不在這個話題上坐過多糾纏,表情也看起來輕松許多:“雖然有兩個傭人出走,不過看起來剩下的大家都很信任你呢,直接把這里當自己家也無所謂哦。上次你不是對我的房間感興趣嗎,要不要試著來一起住?再怎麼說,讓你在傭人的房間住太久也不太好。”

   “我才不要……到底你為什麼這麼執著這個啊。”

  

   亞諾只是用低沉的笑聲回應對方,讓悠爾塔的耳尖有些微妙的羞紅。餐桌收拾干淨後,這次短暫的會面與對話也自然而然地結束,只是亞諾在離開前拋出的一句話,讓悠爾塔有些不明所以。

   “悠爾塔,我說過我會把真相一點點告訴你吧……那就去找吧。”

  

   今天是第三天,也是蓮花正常開放的最後一天。明天正午,池中的主演就要迎來謝幕。

   悠爾塔又休息了一會才出了門,身體似乎愈發容易感到疲累……

   ……必須要抓緊時間了。

  

   早上的事情並沒有什麼實感,但當悠爾塔穿過回廊,看到門窗敞開,空空如也的房間時,才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識到貳的失蹤。

   里面被簡單整理過,猶如悠爾塔第一天入住現在房間的場景。不知在其他傭人眼里,這般事情再度在眼前上幕一次會是什麼感受。

   雖說如此,悠爾塔此時此刻也沒空去理會他們的心情,腦海中所想的只有亞諾先前猶如暗示的話語。

  

   ——……難道是,亞諾的房間里還有什麼我沒找到的東西嗎?

   他心下一沉,往主臥的位置走去。事到如今,已經沒有會攔下他的傭人,也沒有回阻礙他的猶豫,他現在是理所應當能打開那扇華貴的推門,走進寬敞臥室的人。

  

   主臥與昨天進來時沒有什麼區別,只是桌上多了杯熱茶,看起來是不久前沏的。

   ……比起茶水來說,悠爾塔更在意旁邊放著的畫框,顯眼到不得不懷疑是亞諾故意讓自己注意到的。

   “……嗯?”

   他靠近過去,才察覺到桌上的一小本筆記,以及里面夾著金屬質感的某物……鑰匙?

  

   “只是看看應該也無所謂吧,嗯。”

   都到這一步了,悠爾塔也沒興趣再考慮心理負擔之類的東西,將鑰匙直接收進口袋,然後翻開了筆記本。

  

   【第一天】

   【過程很順利,悠爾塔真的回來了。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差點無法忍住自己的感情,還好他那時還沒醒來,我也有充足的時間去克制住自己。他吃飯的時候也沒有表現出什麼抗拒,讓我松了一口氣。】

   【但是……他是悠爾塔,但終歸不是我的悠爾塔,雖然很對不起他,但也只有這條路可走了。今晚,就讓他受孕吧。】

  

   【第二天】

   【悠爾塔他像是察覺了什麼,開始在屋子里搜尋,不過在蜂毒的影響下,想必他也找不到什麼……這對他是否太過殘忍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雖然嘴上說著讓他選擇,但我的私心愈發無法抑制。悠爾塔的聲音、悠爾塔的氣味、悠爾塔的觸感……一切都是這麼懷念。但當他發現真相時,一定會把我所有的罪攬到自己身上,我不想讓他如此痛苦……】

   【不行,今天出門去吹吹風吧……正好也該去補充食材了。】

  

   【第三天】

   【該行動了。】

  

   總的來說並沒有什麼信息……除了最後的那句讓悠爾塔有些不安以外,更在意的果然開始開頭那段文字。

   “……呵。”

   他冷淡地把筆記本丟到一邊,開始打量起手中的金屬鑰匙……之前曾聽貳說過廚房對面的倉庫無法進入,鑰匙也不知下落,排除木屋那邊的木門勾鎖,想必這就是倉庫鑰匙了。

   雖然不知亞諾的行為究竟是何意,但悠爾塔心中也已有打算。“去倉庫看看吧。”

  

   透過主臥的窗戶,悠爾塔見到幾個傭人,似乎是才得知貳失蹤的消息,臉上多多少少有些或著急或驚訝的神情。伍自然地頂替上了自己老師的職位,悠爾塔經過回廊時,正好看到一人玩著花牌的陸,神情中帶著些許茫然與失落。

   然而,現下悠爾塔並沒有可以依靠的人,畢竟他們唯一敬重的人……是御蜾蠃大人。

  

   倉庫就在主臥附近,悠爾塔挑了個不會被人注意到的時機,趁這時候繞到了倉庫門前。附近的房間只有廚房……一般人都不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把金屬鑰匙插進了鎖孔里——正好匹配。

  

   真相已經……只有一步之遙了嗎。

   他打開鐵門,撲面而來的是甜膩到足以令悠爾塔再度感到飢餓的氣息,以及眼前可謂恐怖的一片狼藉。

   為什麼之前都沒有注意到呢。

   嗆人的鐵鏽味和甘甜的味道混合在了一起,倉庫內沒有任何東西,只有在天花板、地板、牆壁乃至門後交織重疊的暗紅色。地上因為掙扎而顯現的擦傷痕跡與斷裂的爪甲,還有證明制造這些痕跡的人,在此之前曾經存活的飛濺的血液,在這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已經不用去花費太多精力理解了。

   只是悠爾塔,還是不知道為什麼。

   “……嗚。”

   這樣的慘狀並非是悠爾塔第一次所目睹,但時隔多年,本以為自己早已回歸正常生活的他再次被血腥味激起回憶,心跳也是不自覺加快了幾分。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尚未干涸的血祭,跨過地板上的肉沫,然後撿起在地上正好被門外陽光所照耀的另一把竹鑰匙。

  

   大概就是側屋……也就是木房的鑰匙了。

   也是時候去看看那兩個傭人了。

  

   側屋只能從盥洗室或者浴室穿過……前者的話,大概率會碰到正在工作的叁。為了避開消沉落魄的棕狼,悠爾塔還是選擇了一條遠路。

   雖然發生了的事情不會改變,但悠爾塔還是難以坦誠地向他說出先前之事。

  

   毒辣的太陽讓走在石路上的悠爾塔倍感焦躁,但樹蔭好歹緩解了些燥熱……如果沒有這些事情,悠爾塔說不定願意在這里留下更久。

   事到如今,也無所謂考慮了。

  

   木屋的房門被打開,里面的環境似乎比起倉庫還要昏暗許多,但門外的陽光也足以將屋內的所有事物包圍。不如說比起房屋……里面更像是稍大上一些的房間。

   與清幽的香味一同出現的,是躺在一張床上的兩名狼人。一者是悠爾塔昨晚見到的黑狼,睡夢之中的容顏上絲毫不見昨天的敵意,吻部上還有難以察覺的笑容;另外一者是從沒見過的,有著暗藍色皮毛的青年狼人,姿態也相當迷人。

   若是其他白天出現的傭人是雨後晴天澄澈的彩虹,面前依偎的兩狼則更像是深夜沉淀出的濃重墨滴。

  

   “唔,好亮啊……怎麼了,御蜾蠃大人……”

   仿佛是被強光刺激到了雙眼,暗色狼人首先揉著眼睛爬起身來,一副尚未睡醒的模樣。“現在還不是起床的時間吧……啊。”

  

   短暫的沉默過後,迎接悠爾塔的是飛向自己的枕頭。

  

   在一番騷亂之後,悠爾塔有些無奈地抱著先前砸在自己臉上的枕頭,與床上警惕的兩名狼人對峙著……說是對峙,演變成現在這種情況的理由也很詭異。“呃,總之對不起,我也沒想到你們把床放在正對門口的位置……”

  

   “比起那個,你不打算解釋一下是怎麼進來的嗎……算了,估計也是在御蜾蠃大人那里找到了鑰匙。”睦月嘆了一聲,把旁邊放著的傭人服披在身上,又冷眼掃向悠爾塔。“有什麼事就快說,沒事就走吧,我們還要休息。”

  

   “……還真是冷淡啊。”悠爾塔斟酌了一小會,最終還是打算對這兩個莫名敵意很劇烈的人全盤托出。“……在壹之後,貳也失蹤了,你們知道些什麼情況嗎。”

  

   聞言,屋內的其余兩人面面相覷,最後也只是交換了一個憐憫的目光。

   “無論是壹還是貳,都是很可憐的人啊……還有,關於你說的問題:我是師走,是專門負責招募新傭人,所以也不用擔心屋子里人手不夠的問題。”一側的暗色狼人緩緩道來,語氣中的確存在某種惋惜與遺憾……但顯然也並非是對悠爾塔所述。

   睦月點了點頭,眼下的情況的確如貳所說一般,兩人只有彼此間的和睦關系。但出乎悠爾塔意料的是,接下來那句出自睦月的話語:

   “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們也不需要待在這樣狹窄的地方……”

  

   “因為……我?”

   “……”

   “…………”

   “……喂!?”

  

   悠爾塔原先還想說些什麼,結果立即就被睦月和師走一前一後一推一架給送了出去。

   “麻煩不要再來這樣的地方了,要是被御蜾蠃大人發覺的話,我們兩個人都要挨罵的。”

   “沒錯沒錯,我們還要休息,請您快點走啦。”

  

   結果還什麼都沒有問到,悠爾塔就被趕出來了,還被人不留情面地關上了房門。

   “……這兩個人到底怎麼回事啊!”

   拿路邊的小鵝卵石發泄了一會脾氣後,悠爾塔將其一腳踢飛進了浴池之中,氣衝衝地離開了院落。

   因此,他自然也沒聽到從房門內傳來低聲細語的嘆息。

   “……對不起,細蟹大人。”

   “就算你是如此溫柔的人,對你意味著致命猛毒的我們,也不能留在你的身邊。”

  

   等悠爾塔回到回廊的時候,整座庭園又一次迎來了暮色的淋灑。雖然一直想要避免這個問題……他每日清醒的時間似乎愈發短暫了。

   他已經逐漸習慣了這里的景色,曾經偌大的一所宅邸,在現在的悠爾塔看來也不過是稍顯復雜的居所。

   在不久之前,自己所住的房間曾殘存過另一人的身影,他一定是無憂無慮地完成好自己的工作,然後去與貳叁兩人享受短暫的休憩時光。

   那樣的日常已經永遠不會存續下去了,因為悠爾塔正站在此處。

   一切都是因為他自己嗎?

  

   “……哎呀,在想什麼呢?”

   已經習慣了門口突兀出現亞諾的身影與聲音,悠爾塔只是朝那邊看了一眼。今天的菜肴只有一種,是盛在砂鍋中的美食,正散發著美妙的氣味。“今天特意准備了壽喜燒哦,想讓你嘗嘗新品種呢。”

  

   “……隨便吧,不過這一鍋確實份量挺大的。”

   醬油色的湯汁在鍋中沸騰冒泡,里面還裝點是蔬菜、豆腐,半熟雞蛋之類各式各樣的配菜,其中作為主食的烏冬面沉在鍋底。當然,最誘人的還是在鍋里翻滾起舞的肉。

  

   亞諾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鍋,露出熟悉的微笑。“因為少人的緣故,我要去廚房先清潔了……吃完還是像昨天一樣拿回來吧。”

   ……雖然不知為何,微笑之中仿佛有一絲微不可察的緊張。當然,對壽喜燒全神貫注的悠爾塔並沒有閒暇去在意赤眸之中隱藏的情感。

  

   亞諾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口……若是平常的話,再怎麼說也不會這麼急促。

   “算了,還是吃飯比較重要。”

  

   悠爾塔將鍋里的壽喜燒盛了一碗出來,淋滿湯汁的烏冬面色香味俱全,蛋液將面條的口感提升了一個層次,不過最入味的果然還是肉。今天的食材似乎都格外新鮮,不禁讓悠爾塔想到了之前筆記中所看到的“補充食材”。

  

   本來這應當是又一次沉默而平淡的晚餐……但是,悠爾塔總覺得有一些不對勁。

   直到半鍋食物下肚後,他終於意識到之前的不安感來自哪里。

  

   “……嗚嗯!”

   近乎炙熱的疼痛與發麻的感覺從吻部邊緣蔓延開來,一路經過口腔、食道、胃部乃至所有食物經過的地方。強烈的痛苦讓筷子跌落在地,湯汁也因為碗碟被打翻而灑滿一地。

   心髒也開始抽痛起來,而悠爾塔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倒在地上拼命喘氣,以讓自己好受一些。但這麼行動也僅僅只能讓悠爾塔不因疼痛而徹底昏迷過去。

  

   “悠……爾塔……求求……醒……”

   恍惚間,悠爾塔仿佛聽到了誰的悲鳴,向前伸出的手爪卻沒能抓到任何東西。甚至於到最後,他連自己嘴中依稀吐出的話語也不知何意:

   “……米珊……救我……”

  

   不知過了多久,悠爾塔才感覺舒緩了一些,心情有些復雜地看著還剩下半鍋的壽喜燒。盡管尚未飽腹,但也沒有再忍受著灼燒感去吃完的欲望。

   剛才的感覺……唯一能聯想到的事物是毒。但若亞諾真有打算毒死自己,恐怕早就已經斃命多次了。

   更何況,剛才在疼痛中聽到的聲音……果然也很在意。

  

   他決定先暫且瞞下這件事情,裝作無事一般端著餐具前去廚房,也做好了觀察一下亞諾神色的准備。

   ……然而,完全沒有機會。亞諾背過身去在水槽前洗著碗筷,那個淡漠的背影像是在警告其他人不要靠近。

   “是悠爾塔來了嗎,把餐具放下就好,我來洗。”

   “啊,哦。”

  

   難以形容的壓力讓悠爾塔實在不想開口,只好按照亞諾的意思乖乖地照做,但當他准備轉身出門時,背後又傳來了亞諾的聲音。

   “怎麼還剩下這麼多……如果餓了的話,遲些可以來食材庫一趟,我給你准備了夜宵。”

   悠爾塔並沒有看到亞諾的表情,只從語氣上辨別出來對方純粹到無邪的語氣,其中還帶著一些如同孩童謀劃惡作劇的歡愉。他低哼一聲,徑直離開了廚房。

   因此,他也沒有注意到亞諾此時略帶顫抖的雙爪。

  

   悠爾塔從盥洗室里找了條毛巾,將房間里灑滿一地的湯汁痕跡清理干淨,畢竟殘存的氣味讓悠爾塔會在不知不覺中有用上舌頭收拾的打算。

   飢餓感與乏力感不一會便同時纏繞上悠爾塔的身體,雖然想過今晚自己會比較難受,但他沒想到反應會出現得如此之快。他拉上被褥,熄滅座燈,只想著用睡眠來逃避空腹的感覺。

   於是,他又一次墜入夢境之中。

  

   今夜的夢,是佇立在冰冷的池潭之中。悠爾塔抬頭看向夜幕中懸掛著的一輪圓月,緩緩將視线轉向自己的正前方。

   在螢火蟲與繡球花映襯之後的景色,似是一面毫無殘缺與瑕疵的鏡子——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又或者,那並不是鏡子。那是悠爾塔。

   是……屬於這座庭院的“悠爾塔”,屬於“御蜾蠃”的“細蟹”。

  

   一切猶如鏡花水月,變化無常。

   也是時候在分叉路口選擇一條道路啟程了。

  

   悠爾塔醒了過來。

   現在還不是太陽升起的時刻,只有月芒照入了房間當中。盡管之前多少有些預感,他的確沒想到自己會被半夜餓醒。

   “好餓啊……亞諾好像說,食材庫里還有吃的吧。”

   雖然不知道亞諾為什麼要把夜宵放進食材庫而非廚房里,但本能的食欲也是一點點戰勝了理智。他翻轉起身,走出了門外。

   今晚走廊的燈光格外昏暗,悠爾塔捂著空空如也的胃,向遠處的廚房走去。白天能輕松走完的木階顯得漫長許多,是他的錯覺嗎。

  

   “好冷,夏天的晚上都是這麼冷嗎……”

   廚房里沒有開燈,但也一樣沒有上鎖。深處食材庫的門虛掩著,從夾縫之中滿盈著吞噬一切的黑暗。

   只是短短的幾步路,就已經讓悠爾塔有些虛脫的跡象,但想到食物就放在食材庫里,便讓他有動力加快了些挪動的腳步。

   他的心中冒出了某種預感。

  

   他握住了門把手,其中冰冷的刺痛感讓他清醒了不少,心中閃過離開廚房時亞諾所說的話,手爪上的刺痛感與心髒處的感受一致。

   然後,他把門推開了。

  

   在食材庫的最深處,悠爾塔看到了失蹤了一整天的那個人。無神的翡翠色眼眸與他正好四目相對,芬芳馥郁的香味正與悠爾塔第一次和那個人見面時一模一樣。

   是貳。

  

   悠爾塔走進食材庫,踏著緩慢的步子一點點接近著貳。為何他今天失蹤了一天,讓叁如此擔心;為何他要待在如此寒冷的食材庫;為何他似乎長高了不少,甚至比之前身長了十幾厘米;為何他的表情如此痛苦……為何他的脖子之下,顯現的是置物架,而非身體的存在。

  

   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

   悠爾塔面前的,是貳被分割出來的首級,以及他被整齊排列著的肢體。

   第一級的木架上是頭顱,第二級是雙臂,第三級則是下肢,的確是充滿了惡趣味的排列方式。

   至於軀體,已經看不見在哪里了,恐怕早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被拿來“使用”了。

  

   他並沒有什麼恐懼的情感,眼前的屍體多多少少在他的預料之中。但是,讓悠爾塔想要作嘔的是,他無法受控而逐漸抬起的手爪,以及涌現出來渴求被滿足的食欲。

  

   蔬菜也好,湯汁也罷,那些都不過是毫無意義的東西。能夠滿足蜘蛛的食物,只有蝴蝶的肉。他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至今為止所吃的肉來自哪里,也明白了身為蜘蛛的他所背負的罪孽。壹也是,貳也是,一切的慘劇都是因他而起。

   即便如此,他依舊無法控制本能。

  

   “……對不起。”

   他捧起了貳的頭顱,舔舐著再也不會張開的吻部,動作之親昵好比一對相互痴情的戀人。沒有了毫無用處的廚藝與調味,味蕾在直接接觸到美食的一刻便被立即喚醒,狼人鋒利的犬齒將毛皮連帶血肉一同撕咬下來,鮮甜的汁水淌滿口腔。飢餓在一點一滴地消失,此刻的悠爾塔只覺無比滿足。

   那張愈發熟悉的面龐被他的啃食摧毀,曾覺美麗的翡翠雙眸也滑入口中,腦髓更是如瓊漿玉液般清冽甘甜。

   他從未有過如此歡快愉悅的時刻……但是,為何卻無法止住從自己眼眶中涌出的淚水呢。

  

   好餓啊,真的好餓,不管怎麼吃都無法滿足。

   即便是身後似乎有誰前來,用寬大的手爪遮住自己的雙眼,用溫暖的身軀讓自己可以借助倚靠,悠爾塔也無法停下進食的衝動。

  

   “……身為蜘蛛,是錯誤的嗎?”

   “蜘蛛跟其他人也一樣,沒有任何錯,這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就像是想要活下去一樣。”

   就像你想要拯救其他人一樣,我也希望可以成為拯救你的人。

  

   當悠爾塔恢復意識時,搖曳生姿的蓮花已是迎來最後一次沐浴在陽光中的時刻。

   身上沒有血汙或是其他會引發恐慌的痕跡,衣服也被換成另外一套干淨整潔的衣裝,是第一天到來時貳向悠爾塔推薦的紗羅綢緞,穿在身上的感覺十分舒適。身側是灼目的陽光,但卻照不到自己的身上。窗外的蓮花綻放得如此絢爛美麗,在傍晚到來之前,它們都會如此下去。

   真是美麗的世界,美麗得有些令人作嘔。

  

   “今天醒的真早呢,是肚子又餓了嗎。”

   耳畔響起了亞諾一如既往的溫柔音色,而悠爾塔只是用冰冷的視线回應對方。身穿黑色和服的高大狼人仿佛一直在他的床邊守著,始終停駐於此。“午飯我等下就去做,今天是茶漬飯,當然,也會加上蝴蝶的肉,悠爾塔想吃多少我都會准備。”

  

   “瞞了這麼久,也很辛苦吧。看起來你確實是什麼都知道,御蜾蠃大人。”

   悠爾塔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能說出來如此冰冷的話,但這並沒有讓亞諾的微笑折損半分,於是他繼續保持著相近的語調:“我身體的這種情況,也是因為你才出現的吧。”

  

   “……畢竟,你現在還懷著我們的孩子,也難免餓得這麼快。從你來的第一晚到現在,再過幾天你就能生產了,到時候就會好很多。”

   亞諾的爪尖觸碰著悠爾塔的小腹,似乎是感受到其中鼓動的生命,笑容中也帶上些許欣慰。“悠爾塔……留下來吧。我會為你抓更多的蝴蝶,你如果不喜歡在這里生活,我們一起去其他地方……只要你不要再離開我。”

  

   悠爾塔神情復雜地望向自己身側的狼人。他已經分不清那是何人,究竟是曾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一族之長,還是只曾相識三日的陌生人,兩者的身影交織重疊在一起,讓他失卻的事物愈發沉重。所以,他必須趁還記得自己來自何處之時,說出質詢的話語:

   “再……是嗎。你所愛著的,究竟是我;還是曾在你眼前病重,如今我作為代替品的那一位‘悠爾塔’呢。”

  

   “……你已經知道了嗎。”

   “是你選擇讓我得知這一切的,不是嗎?”

  

   亞諾面上的微笑逐漸消散,悠爾塔清晰地在他的眸中看見了小心翼翼的掙扎神色。一時,屋內除卻兩人無法對齊的呼吸聲之外,再無其他聲響能破壞這死一般的寂靜。

   最終,還是亞諾先一步妥協。他為悠爾塔梳理著發絲,說出的話卻冷靜到了無情的地步:“我還以為蜂毒早就讓你忘記以前的事情了。但中毒已久的你,除了跟我一起生活,也別無選擇……不過,也並非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如果你想的話,木屋里的兩只毒蛾,足以讓你死上好幾次。但那種痛苦,你也在昨晚體會到了吧,還想再體驗一次的話也隨便你。”

   “……是嗎。”

  

   亞諾放下木梳,也不再多留一刻,仿佛在撕去所有偽裝之後,他也不需要再對一個替代品承擔什麼責任。只是直至踏出房間之後,他才補上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庭院里的蓮花今天就要凋謝了,還是會多多少少有些寂寞吧,不過畢竟是生長在汙泥之中,也沒有什麼好斥責的。就像是,遲早也會迎來落花的你一般。”

   他消失在悠爾塔沒看到的轉角之後,連帶著失落的心情,以及手爪上顯赫的刀痕,都沒被悠爾塔所目睹。

   ——————————

   悠爾塔在被褥之中思索了許久——他考慮的自然不是亞諾方才的心情,而是前日在居室前找到的字條。上面的字跡與主臥里的筆記本並無二致。既然早知會發生今日的事情,何必做如此之多拐彎抹角的暗示呢。

   直到此時,他才發覺亞諾的心思如此純粹,無論哪一個亞諾都是。

   “雖然要用上毒的話,對他們兩個……嘖,這時候還考慮這些做什麼。反正如果成功不了,也要死在這里。”

  

   他一路出發,徑直向側屋走去,目的是蛾的毒。心中盤算著自己所幻想出來的計劃時,吻部也不禁流露出苦笑的意味。就跟亞諾嫌棄作為代替品的悠爾塔一般,悠爾塔也沒有與偽物糾纏的興致。又或者……至少,他想讓這個世界的亞諾得到解脫,讓他與自己都能找到填補空缺的存在。

   畢竟,他們各自永遠無法彌補那個空洞。

  

   從院落中向木屋望去,房門並沒有上鎖,不如說門被完全敞開著,雖然悠爾塔有些驚訝,但轉念一想似也不足為奇。畢竟……除了有鑰匙的自己,如果不是屋內的睦月與師走主動打開,那麼還能這麼做的人……也就只剩下一個。

   他走入明亮的房屋之中,縈繞的香味與第一次來到這里時沒有什麼區別。雖然濃度上要清淡不少,但原因正暴露在悠爾塔的眼前。

   床榻上僅有睦月一人,他躺在柔軟的白色被褥當中,與他黑色的毛發顯現出強烈的對比。周圍的環境是如此耀眼,但他依舊維持著入睡的平靜神色,完全沒有會醒過來的跡象。

   恐怕是亞諾已經給對方喂下安眠的藥物了吧……悠爾塔瞥到一旁牆面上掛起的砍刀與拉鋸,不由得這麼想。

   既然他的准備做得如此充分,恐怕也在想著,如何能讓自己這個替代品快些死去吧。

  

   悠爾塔從牆上拿起一把小巧的砍肉刀,刀鋒足夠鋒利,雖說不一定能夠一擊砍下,但也能盡量減輕對方的痛苦。

   對同族出手相殘……他曾經無數次想象過遭遇這種局面時要怎麼做,但真正面臨這樣的事件還是第一次。

   因此,連他自己都沒能發覺到,當他來到床榻旁的時候,握住刀柄的手爪正在發抖。

  

   “細蟹大人,請您放過睦月。”

   “……!”

   當門口傳來師走的聲音時,悠爾塔手中的砍肉刀險些摔落在地。他轉過身去,站立著的師走沒有絲毫想要逃離的打算,他只是站在原處,面上充斥著悲憫的神情。“如果您一定需要蛾毒,就請殺我吧。”

   “果然,這就是睦月堅持不讓我吃下昨天晚飯的理由嗎,還專門把我一個人派了出去……自始至終,我們與那些身為蝴蝶的孩子並沒有什麼不同,都只不過是御蜾蠃大人的棋子罷了。”

  

   “……呵。”悠爾塔嘲弄般的笑了一聲,不過其中自嘲的意味似乎更重。“雖然很想說對不起,不過大概也不需要了。蛾是蝶的偽造品,而我也不過是’細蟹大人’劣等的偽裝者而已。這次過後,你們也就可以不用在被局限在這小小的木屋里了吧。”

  

   “……以前,在細蟹大人病逝的時候,御蜾蠃大人消沉了很久,那時的我們都以為他會撐不下去。”師走低下了本就不大精神的狼腦袋,一直看向地板。“最開始的時候,壹和我們都知道御蜾蠃大人的計劃,但壹還是沒有選擇離開。我們的打算都很單純,只是回報御蜾蠃大人的收養之恩。所以,當御蜾蠃大人能因為您重振精神的時候,哪怕知道背後的真相,我也感到很開心……”

   “所以請您相信,他絕對不僅僅只是把您當作前一位細蟹大人的替代品,感情是絕對不會被仿造出來的,他的心情,一定也混合了本屬於你的他。”

  

   “……你是在,為他辯解嗎?不管怎麼樣,我都是要離開的。”

   “我只是想說完我想說的東西……如果想要動手的話,就請動手吧。”

  

   孤立無援的飛蛾已經落在了蜘蛛網上,掙脫不得。

   悠爾塔來到閉上雙眼的師走面前,誘發食欲的香味已經撲鼻而來,但他還是忍住撲上去撕咬對方的衝動。此時,砍肉刀已經對准了師走的左肩。

   “……無論是你們,還是亞諾,從最開始就弄錯了啊。我永遠,都無法成為那個溫柔的悠爾塔。”

   “所以,這是最後一次,我對你們犯下罪孽了。”

  

   美麗的翅膀,就這麼輕易而無情地被蜘蛛的觸足斬斷了。

  

   “啊啊!呃啊啊……!”

   師走痛苦的嚎叫幾乎在一瞬間傳遍了整間木屋。他捂緊創口,失去支撐的左臂摔落在地板上,浸潤在鮮紅的液體中。

   而悠爾塔,只是對掙扎與叫喚著的飛蛾側目而視,一言不發地撿起了不會再有絲毫動彈的翅膀,撕開上面只會妨礙到自己的布料,然後將其湊近吻部。

  

   香味正從斷面滿溢而出,讓悠爾塔回憶起飢餓的痛苦,他將從血管中流出的液體飲盡,而後才開始咀嚼毛發與肌肉。比起誰精心料理的佳肴,口中蔓延的血反而更像是上品的調味醬汁,在牙齒間被啃碎的肉塊更不用說,柔軟而甜美的口感讓悠爾塔幾乎是單純在用丑陋的本能進食著。

   而這一次喚回他意識的存在,不是溫柔的亞諾,也不是開朗的貳,僅僅只剩下了身體里彌漫的毒。

  

   灼燒的疼痛在全身蔓延開來,四肢幾乎要無法動彈,手爪因為不停顫抖的緣故,已經變為粘連血絲的白骨也落在地上。空氣無法自由地通入肺中,胃部也是痛苦地痙攣著,身體沒有一絲一毫不痛苦的地方,悠爾塔第一次感覺自己的頭如此沉重,以至於想要站起身時險些摔倒。

   畢竟,這不是美味的食物,而是確實的毒藥。

  

   悠爾塔擦去染濕吻部的血液,那已經完全分不清楚究竟屬於師走還是他自己,他只是茫然地站直身子。他好像聽到了誰哭喊的聲音,好像看到了昏迷的師走與醒來的睦月,但那些事情都已經和悠爾塔沒有關系了。

  

   毒素將悠爾塔的意識剝奪大半,他恍惚地轉過身去,步伐蹣跚地離開了此地。鼻尖似乎有亞諾的氣味,於是他與其一路行走,直到抵達他也並不知曉的終點。

   回過神來時,他又一次來到了蓮花池旁,一步接一步地踏入其中,感受著池水蕩漾開來的涼意。停滯在池中央的時候,悠爾塔實在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朝下方看去,也只是看到倒映出來的、在清澈水面之上的容貌。

   “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啊,我還期待著能有些東西……?”

  

   池底,不應當會是如此清澈。

   在荷葉與蓮花之下的景色,不是深不見底的淤泥與汙穢,而是曾被悠爾塔遺忘的那個身影。

   “米珊……德……”

   第一次,他如此准確地說出了那個名字。

   那個本不應該出現在此的名字。

  

   悠爾塔用爪尖點撥水面,漣漪將對方的背影盡數變幻,隨後又是另一副景色。

   “喂,悠爾塔……你怎麼了,回答我啊……”

   “米珊德……求求你,救救悠爾塔,讓他醒過來……”

   “我是亞諾啊……米珊德也在這里,求求你至少應答一下……”

  

   悠爾塔認識眼前景色中的房間,那是他本來的居所。幻象之中的他正躺在床榻上,沒有絲毫的動作與反應,眸中黯淡的光芒象征著意識的渙散。米珊德正關切地站在一側,指尖上塗抹著淤泥;而亞諾幾乎是拼上命地搖晃著自己,淚水奪眶而出——在悠爾塔的記憶中,對方的哭泣似乎全都是因為自己。

   而悠爾塔也並不能給他們什麼反應,他只是凝視著池中脆弱的幻象。

  

   “……悠爾塔,你看到了嗎。”

  

   身後傳來了失魂落魄的聲音,悠爾塔回頭望去,亞諾正站在自己的背後。

   那個陪伴了自己四日時光,將自己作為替代品的亞諾。

   “……你一定要回去嗎?”

  

   在蛾毒的折磨下,悠爾塔眼中的物體開始漸次變化出重影,幻影與真實的界限也一並朦朧起來。不知在亞諾的眼中,他是否也是將兩個身影並在一起,才會做出此時的舉動。

   但在最後一刻,悠爾塔還是掙脫了束縛。

   “你故意在我房間前放下紙條,告訴我汙泥與毒的聯系,又讓我故意知曉你的目的,用話語激我,催促我離開這里……一切不都是你希望的安排嗎?”

  

   “……那些事情,確實都是我做的。”半晌過後,亞諾才頷首示意,顯露出苦澀的微笑。“我想讓你知道一切,而後作出屬於你自己的選擇。將你蒙在鼓里,實在太過殘忍了,我不會干涉你的選擇,由你自己決定是去是留。”

  

   “那又為何,現在又回了頭呢?”

   “……!”

   悠爾塔一語未落,便見到亞諾猶如被戳中痛處,連虛偽的笑容都不在維持。那副快要哭出來的神情,與自己先前在池中所見並無二致。

  

   “……最開始,我確實只是把你當作一個代替品,但你終歸不是他,他也終歸不是你。”

   蓮花開始呈現出萎靡的姿態,一兩枚花瓣落入了水中。亞諾想要伸手去觸碰自己對面的人,卻又害怕會將對方推得更遠。“我逐漸分不清區別,我想要分擔你的痛苦,想要了解你的選擇,但是我……做不到。而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開始害怕自己會不擇手段將你留下來。”

   “……但是,如果那一邊可以讓你更加幸福的話,我也會目送你離開。或許’亞諾’與’悠爾塔’的宿命,從來便只能如此。”

  

   悠爾塔看到,赤眸之中所反映出來的,是略顯訝異的自己。這番話語,他也曾在往日的亞諾口中了解過。

   ——也正因如此,他必須要回到地獄。

  

   “你還真像他啊,無論是這些別扭的做法還是自己的想象,簡直就跟他一模一樣。不過,我不是什麼大罪人,所以你也不需要成為神明來花心思來拯救我。”

   悠爾塔向前跨出一步,並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血汙沾染到對方身上,徑直握住了對方的手爪,而後對上他略微縮小的瞳孔。“所以,你還是好好記住只屬於你的悠爾塔吧,他一定也不希望看到你這麼消沉。在沒有我的世界里,如果你也可以幸福地活下去……那麼,我或許也會覺得幸福吧。”

  

   “……如果,這就是你的願望的話。”

   亞諾反手握住了對方的爪臂,將他拉到自己的身前,悠爾塔只覺腦中嗡嗡作響,不知是因為毒素發作,還是沒能預料到亞諾的行動。紅寶石色澤的眼眸看起來是如此美妙,讓悠爾塔無法移開分毫的視线。

   吐息是如此溫熱,目光為何卻只能看到無窮無盡的悲傷。

  

   “不論是被你當作夢境還是幻覺,至少請不要忘記將你帶到極樂世界的我。”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他們的一生已遭遇了太多苦難,也是時候迎來放棄糾纏的一刻了。

  

   當悠爾塔想要回應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吻部已經被對方的舌尖堵住,有些苦澀的甜味攥住了悠爾塔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身體也因失重而向後倒去。

   身體沉重地拍打在水面上,背部的疼痛與耳邊水浪的聲音將世界變作昏暗的色調。在意識徹底消散之前,亞諾勉強擠出的微笑將這如夢似幻的四天糅合在一起,成為悠爾塔心中也許永遠無法抹除的痕跡。

   池中的蓮花並不在意發生的事情,對它而言一切都毫無意義。在身為釋迦牟尼的亞諾身側,花瓣依然潔白如玉,蓮葉隨風搖擺,花蕊清香如故,只是在花上斷裂開來的半截蛛絲,也同因將要凋零而飄散的殘花在水面上旋舞。

   此時,極樂世界正好是在晌午。

  

   鼻頭縈繞著熟悉的草藥氣味,喧鬧的聲響在白狼的耳畔傳過,冰冷的潮水從身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溫暖卻沉重的觸感。

   他的名字……對了,是悠爾塔。

   柔和的陽光也變得如此刺眼,但睜眼看到的景色已經不再是木紋的天花板,而是似曾相識的白布帷幕。但是比起那樣的風景,正坐在床側守護著悠爾塔的高大身軀,迅速奪走了他的思考。

   亞諾坐在木椅上,面容上滿是沒能休息好的憔悴,連狼耳都聳落下來,身軀也幾乎要倒在悠爾塔的身上。

  

   但是,在悠爾塔與那雙疲態盈滿的赤眸對視的同時,亞諾幾乎是立即就清醒了過來。

   和剛才在一起的那個亞諾不同,悠爾塔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伸出手爪,試著觸碰眼前的狼人,來知曉眼前的世界並非又是夢境或是幻覺。

   “亞諾,我回來——呃哇!”

  

   還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悠爾塔便又經歷了一次被亞諾壓在身下的窒息感,但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時,悠爾塔也任由他肆意的動作,聽著對方夾雜著哭泣與歡笑的傾訴。

   “悠爾塔,悠爾塔終於回來了……我好害怕你一直會醒不過來……米珊德一直在想辦法,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好了好了,我要喘不過氣了……你還真是一直都是這樣啊。”

   從亞諾的懷中好不容易擠出可以用來呼吸的空間後,悠爾塔環抱住對方,視线也溫柔了許多。“這段時間,村落里應該也沒發生什麼大事吧,先去跟米珊德說一聲,然後我就開始著手處理……算了,那些事情明天再說吧,我現在餓了呢,有吃的嗎?”

  

   “誒?啊,這個…我現在就去找點肉,應該還有存著的!順便也去找點木柴烤一下……”

   “……你還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呢,沒有我的話,你要怎麼辦啊。”

   悠爾塔捏了一把慌亂的亞諾,語言上表示出諸多不滿,但卻是笑得如此燦爛。他握住巨狼的手爪,起身掀開了簾幕。

   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廣闊啊。

   輕柔飄逸的陣風從門口吹出,送入了遠方綻放的蓮花若隱若現的香味、還有遍布視线的蒼翠平原的氣味。悠爾塔凝望片刻早已看慣的景色,而後向著身後的亞諾望去。

   無論什麼時候,亞諾都會站在自己的身側。

   “這次就由我來做飯吧,亞諾想吃什麼?”

   “哇!那我……不過悠爾塔現在沒什麼不舒服吧?不然還是我來——”

   “你也就只會烤肉吧,到時候我會去准備多一些野菜的,要給我全部吃完啊。”

   “菜、菜……還是多准備一點肉吧!”

  

   夏天馬上就要來了。

   不,不僅僅是夏天,你將會在這溫柔而溫暖的世界里度過一年四季。也許這個不存在“永世”的地獄里,才是你能夠得到幸福的歸宿吧。

   至於愚蠢而膚淺的我,終有一天會在你記憶的角落里被嘲弄與遺忘。但是,我也會在沒有你的世界里,去尋找短暫的幸福。

  

   冷寂的月芒倒映在空無一物的池面之上,蓮花已經全數凋謝,葉片也接連枯萎,最終變作池底的淤泥。

   身穿墨色和服的壯碩白狼正躺在水中,仿佛要融入夜色之中。他一言不發地看向天幕中的月輪,安靜地閉上朱紅色的雙眼。

   “你看到的景色,也會與我相同嗎……悠爾塔。”

  

   孤獨的御蜾蠃大人,做了一個夢。

   夢見了他的細蟹大人,在他的身邊歡快地笑著,仿佛他們從未迎來別離。

   此時,極樂世界恰好是在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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