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生

　　 commission for 銀海&阿茲拉爾

　　 by 愛吃肉的龍仆

　　 注:(1)這是一篇清水故事

　　 (2)本文同時也是寫給委托者銀海的生日賀文

　　 (3)文中涉及到很多與委托者角色相關的設定，因為與故事本身關聯不大，沒有展開解釋，可能會帶來困擾，讀者大大們不用在意，當成一篇情節簡單的小故事來看即可

　　 正文：

　　 黑龍阿茲拉爾第一次得知那個特殊日子，是從一本破舊不堪的古書上，其中記滿了各種荒誕預言與莫名其妙的“偉大發現”。此書多半屬於古代某位瘋癲的法師，內容可信度近乎為零，不過阿茲拉爾還是記住了其中一小部分——“在每十年十月的某一天，世間的魔力流動會出現紊亂。海量魔力將從世界各地匯聚到極西之海，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被吸收，亦或者傳輸到另一片世界。”

　　 關於異界的話題總能引起阿茲拉爾的興趣，因此即便他認識的所有智者都將這則消息視為笑談，他仍打算抽空去探索一下。轉眼間又到了金秋十月，按照書上記載，今年正是“第十年”，黑龍記起了這事，整日提高警覺，卻沒有發現所謂的紊亂現象，不過他沒有就此放棄，而是選擇千里迢迢飛往極西之海。

　　 頭頂碧空如洗，陽光明媚，周身鷗鳥翱翔，身下是一望無際的廣闊海域，浪濤滾滾，不時能看見幾座小島。阿茲拉爾揮動宏偉雙翼，吹散流雲，一身漆黑龍鱗熠熠生輝，猩紅雙眸四處張望，希望能發現一些不同尋常的景象。他在無垠大海上東奔西跑，卻一無所獲，不確定是自己沒找對地方，還是時間未到，亦或者書上內容根本就是瘋人瘋語。

　　 如同無頭蒼蠅般連續飛行數日後，阿茲拉爾略感疲憊，更多的是感到乏味無趣，開始考慮打道回府，再多鑽研鑽研那本古籍。不過就在打算啟程返回的那個清晨，黑龍覺察到海上的魔力流動出現了異樣，不再保持均勻與穩定，好似無形微風，緩緩向西涌動。

　　 開始了嗎？

　　 黑龍打起精神，在朝陽下振翼疾馳，而他越是向西，魔力流動越明顯。當到達某一片海域時，他停止前進，開始在上空盤旋。用肉眼來看，身下仍是平淡無奇的大海，一眼望不到頭，天空萬里無雲，空曠乏味，讓來者提不起興趣。不過任何偽裝都無法瞞過黑龍，他能清晰覺察到自己身處風暴的中心，魔力正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卻又消失不見。

　　 不，魔力並沒有消失，而是被……運走了。

　　 阿茲拉爾閉上眼睛，集中全部心神追蹤魔力，在他腦海中呈現出一條小路，一扇門，連接著兩處相隔的空間。他開始低聲吟誦，試圖用自己強大的力量拓開狹窄通道，同時傾身俯衝，以迅雷之勢直奔海面而去。下一刻，阿茲拉爾似乎潛入水中，不見蹤影，卻沒有激起半點水花。茫茫海面隨風起伏，有一只雪白鷗鳥鳴叫著飛過，一切如常，仿佛不曾有龍來過。

　　 自從有意識起，名為“海”的白龍便在這片四季如春的茂密森林中生活了。她不知道這兒究竟是何處，只明白它廣闊無邊。如果朝某一方向飛行，她能看到包圍在草木中的寬闊湖泊，起起伏伏的山脈，以及更加遼遠的森林，仿佛永遠到不了盡頭。林中住著各類飛禽走獸，花草魚蟲，卻見不到任何富有智慧的生靈，更別提她的同族。在這里，太陽東升西落，時間卻如同靜止一般，每一天都與昨天沒什麼兩樣，仿佛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循環。

　　 即便如此，海還是注意到十月十日——在數年前的這一天她擁有了意識與記憶——對這片森林來說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每逢這一天，森林內便會出現奇妙的變化。異動從凌晨開始，待太陽初升，海會發現林中每一棵樹上都結滿嬌艷欲滴的果實，數量繁多，足夠她吃上整整一年。它們香甜可口，美味至極，還蘊含醇厚魔力，吞入腹中後整頭龍都覺得心曠神怡。草地上繁花盛開，爭奇斗艷，飄香十里，平日里無法見到的珍稀草藥混雜其中，等候白龍采摘。如果她願意深入那些隱藏在山脈中的洞穴，還會看到色澤艷麗，質地純淨的寶石嵌滿岩壁，而湖泊底部也有圓潤粉白的珍珠坐落在微微張開的淡水蚌中。更讓她驚奇的是，無論走到哪兒，都會有當地的動物居民來獻上“禮物”，或是幾粒來自松鼠的堅果，或是森林狼剛剛獵到的新鮮兔肉，夜鶯常伴左右，整日高唱悅耳歡歌。整片森林仿佛都在為她慶祝，竭盡所能地饋贈她。海搞不清這一切異象的原因是什麼，不過還是欣然接受，心懷感激，並暗暗期待起每年這一天的到來。

　　 對於龍來說，時間總是過得很快，轉眼間又來到了十月。海在林中四處漫游，恨不得掰著指頭去數太陽升落的次數，內心越發雀躍。然而讓白龍出乎意料的是，當十月十日的曙光灑在臉上，她從湖邊的青草地上蘇醒時，林中一切如常。沒有蘊含魔力的瓜果，沒有奇珍異草，動物們並不理會白龍。一時間海陷入了迷茫，先是懷疑自己記錯了日子，又確信並非如此。她在林中穿行，藍水晶般的雙眸在樹冠與灌木間掃視，由銀鏈掛在脖頸上的菱形吊墜隨著步伐來回搖擺，形狀姣好的龍爪在地上留下一個個腳印，可無論她前往何處，都是一片尋常景象。

　　 發生了什麼？

　　 過去每一年明明都會有，為什麼今年……

　　 海倍感失落，好似一份事先承諾的生日禮物落了空，又不甘心於此。她在一片寬闊的林間空地展開青藍色的雙翼，意欲升上高空，好好巡視一番，但她沒有動身，森林上方有奇異現象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昂著纖細長頸，目光投向廣闊蒼穹，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可她分明看到那無雲的天幕正像水面一般波動，好似碎石落入湖面，激起陣陣漣漪。下一刻，一個黑點從漣漪中心浮現，越來越大，逐漸顯露出完整的形體。

　　 這是……

　　 海目瞪口呆，赫然看到一頭體型龐大的漆黑巨龍憑空出現在森林上方，盤旋著降低高度，遮天黑翼投下大片陰影。刹那間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可對方振翼掀起的強風正迎面而來，無比真實，不容否認。而那黑龍顯然也看到了她，不再東張西望，直奔這片林間空地，降落在青蔥嫩草上，整片大地隨著悶響微微震動。他神情嚴肅，雙翼收攏在覆滿漆黑鱗甲的龐大身軀上，粗壯龍尾微微蜷曲。“奇怪。”他自言自語道，猩紅雙眸直勾勾地凝視白龍。“真是奇怪。”

　　 面對幾步開外的黑龍，海首先感受的是讓龍喘不過氣的壓迫感，高度凝縮的醇厚力量從他身上溢散出來，宣告著他的強大。她咽了口唾沫，後退幾步，脖頸放低，脊背隆起，本能地擺出警戒姿態。“你……你才奇怪，突然從空中冒出來。”她局促不安地回應道，說話磕磕絆絆——有記憶以來她從未和任何生物開口交流過，“你是誰？從何而來？又有什麼目的？”

　　 “別緊張，我對同族沒有惡意。”黑龍不緊不慢地說，聲音好似悶雷作響。“你可以叫我阿茲拉爾，我從……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另一片空間而來。”

　　 “你在胡說什麼？我不明白……呃……”

　　 海皺起眉頭，一爪扶額，只覺海量畫面驟然涌入腦海，帶來片刻暈眩。她弄不清緣由，但自從有意識起，每逢她感到困惑，想要對某事了解更多時，與之相關的信息就有可能突然冒出來，仿佛她早已知曉這一切，只是受到抑制與遺忘。

　　 “你還好嗎？我感受到一種奇異的能量波動，發生了什麼？”

　　 白龍大口喘著氣，頸上吊墜微微搖晃，回過神時發現黑龍已經近在咫尺，抬爪就能碰到她。“別過來。”她驚叫道，又猛退幾步，尾巴貼上了身後的繁茂巨樹。現在她“知道”了在這片森林外還存在著更廣闊，更豐富多彩的世界，卻難以消化如此驚龍的信息，只覺頭腦暈乎乎的，仿佛受到了當頭棒喝。阿茲拉爾蹲坐原地以示友好，紅眸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海。他沒見過如此美麗的白龍，五官精致而俊秀，滿身白鱗一塵不染，生有羽毛的青藍雙翼格外引龍矚目，她就像高嶺上的花，又似天頂之星，純潔無瑕，不曾受到任何濁物的玷汙。不過真正吸引阿茲拉爾的不是白龍的容貌，而是她的身份。“至於目的，你大可放心。”他繼續回答白龍的質問，“我只是一個探索者，純粹出於好奇才偶然來到此地。這真是一片奇異的森林，空氣中彌漫的魔力如此純潔濃厚，僅是簡單呼吸便感覺身心都得到了滋養，可比起這一切，你更讓我感興趣。我認識世間所有的龍，卻不曾見過你。不僅如此，當我更加專注地去感受，我發現你雖有龍族的外形，卻並非龍族的一員。”

　　 海被阿茲拉爾的話弄得滿頭霧水，她低下頭把自己上上下下掃視了一遍，眉頭擰得更緊了。“你把我搞糊塗了。”

　　 “你遠比看起來的模樣更古老，更神秘，超出了我的認識，我甚至想不出該從何開始探索。還有這片神秘的森林，它與我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

　　 海原本就對這個不速之客沒什麼好感，這下徹底被他的神神叨叨給弄煩了。她的直覺還告訴她，眼前的黑龍就是今日林中一切異常的罪魁禍首，是他破壞了森林為她舉辦的盛宴，是他擾亂了她期盼已久的這一天，一時更感氣惱。然而她並非好斗之龍，不願與對方發生爭執，她也不想把這家伙拋在森林中獨自離開，擔心他弄出更多亂子。而最關鍵的是，不得不承認，海從心底希望與阿茲拉爾有更多交流，畢竟對方是她遇到的第一位同族。

　　 阿茲拉爾不知道白龍具體在想什麼，不過他能覺察到對方的情緒。“我似乎不受歡迎。”他低語道，神情平靜無波，龍尾拂過柔軟的草坪，“我對你，以及這個世界，幾乎一無所知。如果我帶來了災難卻不自知，還請告訴我。我會努力去補救。”

　　 “補救？”海昂起下顎，嗤之以鼻。“我不認為你有這種能力。”

　　 “或許吧，但我能做到的事比你想象的更多。”

　　 看著始終面不改色的黑龍，海再次猶豫起來，龍爪撥弄草莖，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此前她的頭腦中從沒有“領地”這個概念，不過當阿茲拉爾突然闖入此地，她本能地警覺起來，認為自己應當保護這片美麗的森林，不該將它的秘密隨意透露給陌生來客。可她轉念一想，又感覺阿茲拉爾既然是罪魁禍首，理應承擔補償的責任，需要知道事態的嚴重程度。稍稍沉默後，海壯著膽子與黑龍對視，努力擺出鄭重其事的神情，詳細說明因為對方的到來森林中發生了何種異狀。在此期間阿茲拉爾再度站起身來，一邊聽白龍絮絮叨叨的控訴，一邊在寬闊的林間空地四處探索，時而俯下身把頭貼到地上，似乎在聆聽什麼，時而仰面朝天，鼻翼聳動細細嗅聞，目光掃過蒼翠樹冠與無垠蒼穹，好像在觀察某種無形之物。

　　 “嘿！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黑龍這幅心不在焉，若無其事的模樣讓海倍感不悅，她想走上前拍拍對方的肩膀以示提醒，可那黑龍又猛然轉過頭來，龍瞳中紅光大盛，嚇得她一時不敢動彈。

　　 “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阿茲拉爾沉吟著，神情肅穆，仿佛年邁的法師正在探究深邃奧秘。“我不明白為何在這一天會有海量魔力從我的世界運往這處獨立的小空間，真的只是為你慶生？究竟是何種存在於暗中操縱著這一切？不過基本能確認的是，你先前提到的甜美瓜果，奇珍異草以及珠寶玉石之類的，本質上都是純粹魔力的結晶。我進行空間躍遷時消耗了大量本該運輸於此的魔力，這才導致了你所說的異象。”

　　 明明使用的同一種語言，海卻感覺黑龍嘰里咕嚕說出的話總是晦澀難懂。她煩躁地搖了搖頭，尾巴抽打地面，在草叢中留下一道淺坑。“別扯這些亂七八糟的。”她皺眉瞪著黑龍，“你就說你能不能讓森林恢復原貌吧。”

　　 “不能。”阿茲拉爾言簡意賅地回應道。

　　 “天哪，我就知道！我等了這麼久，到頭來卻是一場空，都怪你，你這頭奇怪的黑龍，如果你沒有來——”

　　 “冷靜一點，不出意外這種變化並非永久性的，今後你依舊能收獲你想要的一切。”黑龍仍面無表情，語調平緩，顯然絲毫不為此擔憂。“雖然沒辦法滿足你的要求，不過我可以用其他方式補償你，比如帶你體驗一次不同尋常的生日慶典。”

　　 “不同尋常？不，我不認為有什麼能比得上那些瓜果和奇珍——”

　　 “你願意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嗎？”

　　 阿茲拉爾的聲音不大，卻如雷貫耳。站在樹下的海愣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此前她從未有過這種念頭，事實上，與黑龍見面後她才知道還有所謂的“外面”。雖有大量與之相關的記憶涌入了她的腦海，那一切卻顯得虛無縹緲，如同夢中幻象，虛假，卻格外具有吸引力。她垂下頭，雪白鱗片上灑滿斑駁葉影，幾只肥嘟嘟的林鳥落在枝頭好奇地望著這一切，不時發出幾聲啁啾。

　　 “我……我不知道。”片刻後白龍小聲道，帶著畏縮與迷惑，眼眸中卻又隱藏著幾分期待與好奇。“這聽起來太離奇，太荒謬了。我真的能出去嗎？外面的世界是否會很危險？我會不會……”她看到黑龍在揮爪示意她保持冷靜，便不再言語，只是默默注視對方。

　　 “雖然只進行過一次，但我基本摸索出了在這兩處空間穿越的方式，只要通道還沒完全關閉，我就能帶著你隨意往返。至於安全問題你大可放心，至少在我的世界，沒有誰能傷到我想要保護的同伴。”

　　 迎著阿茲拉爾的目光，海吞了口唾沫，心跳竟有些加快。與一頭剛剛見面的陌生龍去完全陌生的世界，無論如何都太過瘋狂，然而海還是動了心思。不知是因為對方始終表現出的沉穩氣質，還是剛剛稱她為“同伴”，亦或者其他某些潛意識的因素，海認為這頭黑龍是值得信任的，願意冒一次險——她已經在這片森林中生活太久，的確想見見新事物了。

　　 “如果你接受這個提議，那咱們就立刻出發吧，我應該不會讓你失望。”說著黑龍走到林間空地中心，閉目凝神，不動如山，口中念念有詞，右爪微微抬起，洶涌的魔力頓時從他體內噴薄而出，席卷周身。“過來。握住我的爪子。”

　　 強風四溢，驅走林鳥，吹彎樹腰。白龍望著偉岸的漆黑身影，一時心生膽怯，不過最終還是對異界的好奇占了上峰。她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到黑龍身邊，龍爪與他的相扣，魔力聚成的洪流頓時涌來，包裹她的全身。她感覺到一股奇異的扭曲感與撕裂感將她吞噬了，不僅是身體，連意識都發生了變形，眼前一片昏黑，又有無數光點時閃時滅。這種狀況似乎持續了一個世紀之久，又短暫如白駒過隙，只是眨眼之間。當海回過神時，她已能清晰感受到自己身處他處，氣溫比森林中低了幾分，帶著淡淡腥味的濕潤海風迎面而來，周身伴著水流拍打岩石的聲響。

　　 “放松，已經沒事了。”

　　 白龍睜開眼睛，發現她與黑龍正站在一座小島上，腳下是光禿禿的岩石，因沾滿苔蘚和藻類而變得濕滑，四面八方則是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浪濤滾滾，波光粼粼。此前她從未見過海，但她的腦海中存在與之相關的記憶。它們在這一刻仿佛被激活，喚醒，突然變得鮮活而真實，又似一副黑白畫終於被塗上艷麗的色彩。她遙望海天相接的遠方，心情頓時變得開闊起來。“這就是你的世界？只有一片汪洋？”雖然明知並非如此，海還是開玩笑道，“怪不得你要往我的森林跑，這里未免太無趣了。”

　　 阿茲拉爾聳了聳肩，正昂頭觀望，紅眸中透出一絲困惑。他記得自己進入異界森林時分明是黎明時分，在里面並未待多長時間，而此刻太陽高掛頭頂，顯然已時至正午。是跨越空間消耗了時間，還是兩個空間時間流速不一致？黑龍一時想不出答案，決定暫時將其擱置，日後再仔細研究。他環顧四周，靠太陽確定方向後展開堪稱壯觀的漆黑巨翼。“咱們還有一段路要趕。我不喜歡等龍，希望你能跟上我的速度。”

　　 “不要小瞧我。”海昂起脖子，華美的青藍翅膀早已蓄勢待發。

　　 只見在蒼茫大海上，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向東高速疾馳。黑龍氣勢磅礴，即使遠在高空，振翼激起的強風仍能掀起陣陣海浪。白龍靈動飄逸，貼近海面，沾滿水珠的白鱗熠熠生輝，揮舞翅膀的動作如舞蹈般優雅。海喜歡飛行，興起時或許會在森林上空整日翱翔，而這一刻不知是因為第一次與其他同族共同飛行，或是來到了嶄新的世界，她只覺心潮澎湃，被雛龍般的純真喜悅包裹，不時發出清亮悅耳的龍吟，甚至一頭扎入海中，再如游魚般躍出水面，扭動身子灑下滿天水珠。接近雲端的阿茲拉爾神情淡然，沉默不語，猩紅龍眸卻興致盎然地打量著這頭純潔如晨星的白龍。他們就這樣共同飛行了兩個小時，隨後速度都減慢下來，高度也趨於一致，狹長的海岸出現在視野盡頭，隨著翅膀上下揮舞越來越近。他們身下開始出現漁船和貨船的縮影，船上的漁民與水手們奔走呼告，都抬頭看向天空，觀望這十分罕見的奇景。

　　 “就快到了。”阿茲拉爾對齊頭翱翔在身側的白龍說，聲音透過呼嘯風聲後依舊清晰有力，“跟著我，海岸南側有一處寬闊的沙灘，足夠讓咱倆降落。”

　　 海點了點頭，目光被海岸的風景吸引。那是一片中等規模的人類城鎮，大小不一的房屋大多漆成藍白兩色，星羅棋布，錯落有致，沿四條主街呈井字型排布，密密麻麻的街巷穿插其中，都塞滿了微小如螞蟻的人影。城鎮中心有一片方方正正的宅邸，圍有高牆，八成是城主或當地鄉紳貴族的住處。往東能看見一座高聳挺拔的白塔，塔頂掛著一口巨大的銅鍾，塔尖上有旌旗飄揚，海藍旗底上繡著白船。繼續向東便是一片低矮的山脈，山脈後似乎是廣袤平原，卻因距離太遠而顯得模糊不清。

　　 即便類似的畫面存在於海的腦海中，當這一切真真切切地呈現在面前，她還是不由為之驚嘆，同時也心生擔憂，不知這樣大搖大擺地闖進來是否妥當。

　　 “別擔心，我幫當地人解決過一些小麻煩。”阿茲拉爾仿佛能看穿白龍的心思，胸有成竹地解釋道，“他們會歡迎我的。”

　　 如同黑龍所言，抵達那處金燦燦的沙灘時，海發現其上空空如也。當地居民顯然收到了通知，特意為兩龍騰出場地，此時都聚集在沙灘邊緣遠遠觀望。兩龍盤旋著降落，翅膀還未收攏到背上，已有一小隊穿著銀甲的士兵步履匆匆地趕來，在離黑龍十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為首的隊長是個年輕小伙，臉上寫滿緊張，兩腿幾乎在打顫，不過他還是朝黑龍行了個禮，昂著脖子結結巴巴地開口道：“歡……歡迎您的到來，阿茲拉爾大人。”

　　 “通知城主，說沙灘上來了一位尊貴的賓客。”阿茲拉爾用人類的語言回復道，抬爪指了指身邊不知所措的白龍，“把城里的雜耍藝人都叫來，再讓你們的廚子做些好吃的，我要為她舉行一場慶典。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大人。”士兵隊長誠惶誠恐地點了點頭，帶隊小跑著返回城內，鐵靴在沙灘上留下一串不起眼的腳印。

　　 “稍等片刻吧。”黑龍懶懶地打了個呵欠，舒展腰身與尾巴趴到沙灘上，任由陽光灑滿小山般的身軀，始終嚴肅冷漠的面容略顯柔和。“咱們能在這兒消磨掉整個下午。”

　　 海沒有回話，也換了個輕松舒適的姿勢趴到柔軟細沙上，頭腦一時暈暈乎乎的。就在剛才親眼見到人類，聽到那番簡單交談時，又有無數有關人類的“記憶”翻涌上來，充斥著她的意識。她看到了很多讓龍觸目驚心的畫面，關於屠龍，關於華麗城池的頃頹，關於慘絕人寰的戰爭……不過，如同這一刻呈現在面前的一切，也有少數溫馨的碎片，講述著人與龍和諧相處的故事。她搖搖頭，試圖讓自己從混亂記憶的漩渦中掙脫出來，而就在這時，兩位離海灘比較近的流浪賣藝人已經趕到現場，都因所見之景倍感震撼——畢竟有些人一輩子也沒見過龍的影子，而此時卻有兩頭貨真價實的巨龍靜臥身前，近在咫尺。他倆顯然都慌了神，不過還是在黑龍的示意下開始展露本領，一者用黑布蒙上眼睛，一邊騎著獨輪車在沙地上繞圈，同時拋接四五支熊熊燃燒的火把，另一者則表演經典戲碼，將一柄銳利長劍完全吞入口中，再完好無損地拔出來。在尋常百姓看來這都是常見的老把戲，對海來說卻並非如此。她有一些與此相關的記憶，可親看目睹時還是倍感新奇，甚至為那位吞劍人提心吊膽，見對方平安無事才松了口氣。

　　 “他們真了不起。”表演接近尾聲時她忍不住對身邊的黑龍說，兩爪揮舞著，興奮模樣活像一只見到新奇玩具的雛龍，“這也是某種魔法嗎？”

　　 “不，不是，沒那麼復雜。”阿茲拉爾聳了聳肩。他顯然對雜技沒什麼興趣，不過白龍的表現很符合他的心意。他揮了揮爪示意兩位雜耍藝人退下，另一批恭候多時的賣藝人立刻居上，他們搬來了長桌，開始用印花卡片與骰子表演戲法，甚至還壯著膽子與白龍互動。海放低脖子，碩大的龍頭趴在長桌前，雙目圓瞪，卻看不出對方如何讓陶罐中的骰子憑空消失，也不明白賣藝人如何猜中自己心里想的數字，並從牌堆中抽出對應標號的牌。在兩位戲法藝人之後是幾名裝束古怪，臉塗油彩的小丑，靠滑稽荒唐的行為舉止逗白龍發笑，而小丑之後則是一整只動物馬戲團……

　　 隨著時間流逝，太陽西斜染紅雲朵，原本空曠的沙灘上漸漸熱鬧起來，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將兩龍圍得水泄不通。他們中有些是奉城主命令前來獻藝的表演者，正躍躍欲試，等候上場，另一些則是鎮上的平民百姓，聽到傳聞後都趕來海邊，想一睹兩龍的尊榮。他們認識黑龍阿茲拉爾——那位憑一己之力剿滅全部巨型海怪，使城鎮幸免於難的英雄，但今天他身邊的白龍更加引人注目。人們怔怔地望著她，都忍不住發出驚嘆，連聲贊美，只覺與她相比世間最華美的珠寶都黯然失色，那身白鱗如此純潔，完美無瑕，讓觀者自慚形穢，頓時都感覺自己的著裝粗鄙肮髒。海則是第一次被眾人注視，一時有點手足無措，臉頰在灼灼目光中直發熱，龍首微微低垂，尾巴不安地掃過細沙。

　　 “大家都很喜歡你。”阿茲拉爾低語道，龍眸在晚霞中閃耀著奇異的金紅色。

　　 “唔……好像是這樣，我也不太清楚。”海吐了吐舌頭，臉上浮現出羞赧的微笑，“要知道在森林里可沒有這些——”

　　 嘹亮喊聲從人群外傳來，打斷了白龍的話。她將視线向聲音投去，見到數名人類壯漢正拖著一輛輛木質板車緩緩穿過眾人讓出的通路，車上載滿了鎮上廚師們合力完成的饕餮盛宴，主要包括經過各種工序——清蒸、水煮、油炸、亂燉等——做出來的新鮮海味。魚一只比一只肥美，魚刺都剃得干干淨淨，嫩滑魚肉被秘制調料與湯汁浸潤，蝦蟹皆為千金難求的佳品，平日只有國王駕到才有機會享用，琳琅滿目的貝類更不用提，肉質細膩鮮美，嘗上一口就會終身難忘。除了花樣百出的海鮮外，新出爐的松軟面包也不能少，味道醇厚的鮮奶酪堆滿盤子，香甜多汁的水果裝在大號木桶中，源源不斷地被運輸過來。一時間原本熱鬧非凡的沙灘上更是人聲鼎沸，食物的香氣四散彌漫，在海風中遍布整片沙灘。

　　 “唔，這些東西看起來……真奇怪。”海打量著那些擺滿身前的小盤子——對於人來說已經巨大到難以使用——竟不知如何下口，不過它們的氣味兒的確無比誘龍，聞起來讓她直流口水。

　　 “不得不承認，這些小家伙做出的食物還算不錯。”阿茲拉爾嘟囔著，微微低頭，靈活柔韌的舌頭向上一勾，一條肥美的海魚便落入口中，醬汁甜咸交織的味道與魚肉本身的鮮美混合在一起，帶來讓龍愉悅的味蕾體驗。見黑龍大快朵頤的模樣，海不由吞了口唾沫，也開始品嘗盤中美餐，起初還有些拘謹，不過沒出片刻也放開胃口，縱享這前所未有的味覺盛宴。在他倆面前表演的藝人已經換了一批又一批，此時正有一群穿著華麗的舞者正隨著七弦琴與長笛的樂聲翩翩起舞，又有游吟歌者放聲高唱，詞句間盡是對白龍的贊美，聲音清澈悠揚，連太陽都為之陶醉，一頭栽入大海，躲躲藏藏的銀月則按耐不住，冉冉升起，很快高掛夜空，周圍群星簇擁。

　　 隨著海水漲潮，黑白兩龍向內陸挪了一段距離，密集的人群隨之移動。有人運來干柴，在包圍圈中央堆起柴堆，點燃篝火，人群的情緒也隨之高漲，一時更加熱烈。越來越多的平民百姓加入到這場慶典中，手拉手，迎著歡快的鼓聲一齊舞動。起初他們只是繞著熊熊燃燒的火堆旋轉，可隨著參與者越來越多，圓圈越來越大，等到最後，他們甚至緊緊圍著兩頭巨龍起舞歡歌。海萬分驚奇地俯視著這一切，只覺自己也被當地居民的熱情感染，內心越發雀躍，也隨著交織的樂聲引頸長鳴，仿佛在誦唱某種古老而神秘的歌謠。阿茲拉爾則漫不經心地東張西望，似乎在尋覓什麼，最後他搖搖頭，抬起一爪畫了個圈，口中喃喃低語，無數個耀眼的光球頓時在他與白龍頭上凝聚。它們一個個緩緩上升，待到達一定高度後驟然加速，發出破空長嘯，最終在高空爆裂開來，伴著雷鳴般的巨響，綻放出千百色彩斑斕的光线，數萬璀璨絢麗的火花。整個夜空霎時亮如白晝，光影交織變幻，連群星與銀月都為之失色。沙灘上的人群望著這精彩絕倫的煙花，不由發出一陣又一陣高呼與驚嘆，白龍也昂起纖細優美的長頸，為這夢幻的景觀深深著迷，龍眸映出多彩光點。

　　 “這樣就差不多了。”身旁的黑龍呼了口氣，仿佛剛剛完成一項任務。“這場慶典還算過關嗎？能彌補你的損失嗎？”

　　 “這個嘛……”海故作沉吟，想擺出一副“不過如此”的神情，卻難掩面頰與眼眸中的歡快笑意，“毫無疑問是不能，可看在你大費周章的份兒上，我姑且原諒你吧。”

　　 “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阿茲拉爾點點頭，仍是一臉淡漠，紅瞳卻顯得炯炯有神，光彩煥發。“我沒有慶祝這種日子的習慣，不過……”他抬爪撓了撓頭，看起來有點犯難，好似一名巫師學徒正嘗試誦念高深復雜的咒語。

　　 “不過還是要說，祝你生日快樂。”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像帶有奇異魔力的咒語。海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去，嘴角上揚，龍尾撩起一片細沙。她在林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生日，卻不曾像現在這般喜悅。頭上絢爛的煙火仍在不斷炸響，人群包圍著她，熱情洋溢，不知疲倦地歡歌舞蹈，更重要的是，還有一位同族陪在身邊，與她共享這一時刻……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了，只是面帶傻笑，鼻子因感動陣陣發酸，半響後才平復下來，扭頭回應黑龍。

　　 “謝謝。”她呢喃道，龍瞳中有星光在流轉，“謝謝你。”

　　 在阿茲拉爾的煙火法術之後慶典又持續了很久，直到篝火燃盡，沙灘上陷入一片黑暗才漸漸平息。賣藝人道別後陸續離開，平民百姓三三兩兩地散去，而海也要踏上歸家的路。先前發生的一切讓她戀戀不舍，她也想要更加深入地探索這片廣闊世界，但她的確感到疲憊不堪，心神耗盡了，開始想念蒼翠的森林——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因為時間緊迫，他倆沒多耽誤，待黑龍向城主衛兵道謝後便一起振翼騰空，向西而去。皎潔月光下，海與阿茲拉爾都沉默不語，身下水面一片漆黑，呼嘯風聲與海浪聲交織在一起，奏出一曲送別的空洞歌謠。在午夜之前，兩龍抵達了那片海域。它看起來與蒼茫大海的其他部分並無兩樣，但他們能覺察到特殊的魔力流動。

　　 “通道已經變得非常狹窄，馬上就要關閉了。”阿茲拉爾低聲道，覆滿龍鱗的身軀比夜空更加漆黑。

　　 “的確如此。”海回應道，在月輝下通體泛著蒼白的光。

　　 “我會幫你暫時拓寬通道，然後你便能安全通過。動作一定要快，我堅持不了多久。”

　　 盡管已經做好心理准備，離別時刻的到來仍讓海感到傷感。她想再說些什麼，可黑龍已經開始聚精會神地吟誦咒語。下一刻，她清晰感受到在蒼茫天地間有一扇無形之門被打開了，她望向黑龍，黑龍則向她點了點頭。“將來咱們還會再見面的。”他鄭重其事地說，“我對你，以及你的世界很感興趣，但我不能隨你同去。這條通道待今日結束便會關閉，屆時連我也無力打開，而我的世界還有事等著我去處理。”

　　 “我能理解。”

　　 “那……再會了。”

　　 海只覺鼻頭又是一酸。她沒再說話，輕盈優雅地振翼轉身，向海面俯衝而去，好似星辰墜落，直奔無形之門，意識與身體再度被強烈的撕扯與扭曲感包裹，整頭龍陷入混沌的黑暗。

　　 當海再度睜眼時，籠罩在明媚陽光中的林間空地已經取代了黑暗冰冷的大海。她久久佇立，恍如隔世，又似剛從綺麗虛幻的夢中驚醒，不過毫無疑問，她經歷的一切都是貨真價實的，沙灘慶典的畫面歷歷在目，僅是簡單回想，純粹的喜悅便從心底噴薄而出——這是她經歷過的最難忘的生日慶典，而為她准備這一切的同族更讓她無法忘懷。

　　 阿茲拉爾……

　　 海默念這個名字，腦海中浮現出那頭偉岸的漆黑巨龍，內心涌起一陣奇妙悸動。她突然意識到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告訴對方她的名字，頓時倍感後悔。

　　 應該還會再見面吧。

　　 她回味著對方給出的承諾，感到些許安慰，心情放松下來，積聚的疲憊感隨之上涌。兩個世界的時間讓她感到困惑，不明白是流速上有差異，還是別的什麼問題，不過此時她沒心思糾結這事，只想著小憩片刻，便以舒服的姿勢趴到樹蔭下的柔軟草地上，迎著宜龍和風閉上眼睛，沒出片刻便沉沉睡去，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而在那迷離幻夢中，她又一次身處熱鬧慶典，縱享美食，隨樂曲高歌，再度遇到阿茲拉爾，與其在晴空下競速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