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倒映的森林
“聶傑林!”
少女怒氣衝衝地走到聶傑林的桌旁,將作業本拍在了他的桌上。一旁的女生們對此都習以為常了,不由得幸災樂禍地,開始議論起那個剃著板寸頭的高個子倒霉蛋又犯了什麼錯誤。在她們看來,大抵又是作業沒寫好之類的事情。
當然,只有聶傑林知道,面前的少女為什麼有些惱怒。
自從上次周末在梁河公園的“不期而遇”後,他便一直躲著關雨珊。倒不是因為別的,純粹是這位班長大人的反差,完全顛覆了自己的印象——現在的他已經無法平靜地審視那個熟悉的身影了。因此,他只得選擇避開,以免再次觸發那段微妙的回憶。
那天,當他將飛機交給李安東,與他作別後,便匆匆忙忙地趕了回去。毫無疑問,他背著下半身真空的關雨珊,穿行過大半個梁河公園;不僅如此,他還打了車,坐在關雨珊的身邊,將她送到了城市某處的酒店。
“真奇怪啊。你為什麼會住在這里?”
望著酒店豪華的大廳,他有些好奇地詢問著。
“因為……和家里鬧了點矛盾……這是姐姐安排的地方……”
關雨珊沒有隱瞞,而是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聶傑林幾乎驚得下巴都掉了:他無法想象,那個平日里堪稱模范的班長大人,竟會做出這麼叛逆的舉動。
……
聶傑林聽著浴室中傳出的水聲——少女身姿的剪影正浮動在那方磨砂玻璃牆上。他很難想象,平時那個少言寡語的自己,竟然坐在一位女孩的房間里,等候她洗浴完畢。這並沒有想象中的快感,反而滿是煎熬——他與自己的內心作斗爭,與微妙的氛圍作斗爭,與周圍的一切作斗爭……他感覺自己快要燃燒了——燃盡燈芯,熔化在這小小的房間內,失去那根縈繞在心中的准繩。
“能幫我拿一下床上的衣服嗎?”
“我的天……”
聶傑林額上的青筋爆了起來。他無法想象,那些二次元群友成天意淫的畫面,竟然有一朝能親自體會。然而這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所謂的“快樂”——強烈的不適與尷尬折磨著他,簡直讓他難以呼吸了。
“就是那條白色的裙子。”
在熱水中緩和下來的關雨珊逐漸恢復了狀態:她不再支支吾吾,回到了平日間那副帶著些許自信的,令人喜愛的模樣。聶傑林算是松了一口氣——他確實見不得女孩子哭哭啼啼的窘迫樣子。
“來……給你……”
他拿起那條睡裙,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浴室門口,將身體緊緊靠在牆上,盡可能長地伸出手臂,試圖將那條裙子遞到門縫旁。他的動作很慢——簡直比海軍飛行員航母降落時踩腳舵還要小心得多。畢竟他可沒有“窺視到女孩子胴體”的奇怪癖好,不久前收拾場面時的麻煩景象還歷歷在目呢。
“你這樣我怎麼拿得到呢?”
打開一條門縫的關雨珊有些無奈地反問著。確實,人高馬大的聶傑林,哪怕對臂長的估計,也是按照自己的尺度。而浴室中的少女,很明顯不可能有她一米九的個頭。現在她的手正尷尬地懸浮在浴室外,被房間內空調的冷風,不自在地吹拂著——一陣雞皮疙瘩已經布滿了那條纖細的手臂。
“還不是……這怎麼好……”
聶傑林漲紅了臉,卻依舊維持著這般姿勢。是的,他絕不敢越雷池一步——這與面前的少女無關,完全出自他內心的底线,而他不願跨過這一步。如果說不久前的事還能用“緊急避險”來自我安慰,那此時的情況,完全到達了自我欺騙的極限。
“你啊……!”
聶傑林只聽見“嘩啦——”一聲:木門伴隨著水珠清脆的爆裂聲攤開了。他驚愕地轉過身來,卻發現關雨珊已經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她的眼角掛著一顆淚珠,臉頰上滿是又好氣又好笑的無奈;水珠順著身體的曲线,如清泉般滴滴淌下,而她正像安格爾筆下的,泉水中的少女那樣,毫無掩飾地站立在自己面前。
“明明都看過了,還要說這種話……!”
聶傑林的腦子不由嗡地一聲——仿佛8個G的負過載,已然施加在他毫無准備的身體上。血液急速奔涌著,化作咆哮的浪潮,搜刮過每一寸毛細血管。紅視、紅視、還是紅視……少女的動作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輪廓,而她的話語也在扭曲中恍惚;他依舊保持著清醒,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動……
“對不起,打擾了!”
聶傑林徑直衝出房間,重重地關上了酒店的密碼門,像那迫降成功的飛行員般,癱坐在空無一人的電梯里。
……
這,就是那天發生的全部故事。
直到現在,只要看到這位班長大人,聶傑林就忍不住回想起那天的窘迫——當然,還有她漂亮的裸體。
“我占了她的便宜……”
這一周,聶傑林總是時不時地拷問著自己。上課無精打采,吃飯食欲不振,就連難得的放松時間——模擬空戰,也打得十分慘淡。“火焰”在頻道中揶揄著他,說他是不是找了女朋友,每天搞在一起把戰斗意志都磨滅了;他無言以對,只能尷尬地搪塞過去。
他確實不想再保持這種狀態了。他想找個機會,好好地把這件事情說出來,一筆一畫地整理清楚——哪怕關雨珊狠狠地給他兩個巴掌,再用最刻薄的話語,譏諷他的無能與軟弱。
但是他不敢——他寧願消耗著,也不想邁出這一步。
“老師警告你,要是作業再這麼搞,就要叫家長了!”關雨珊的斥責將他重新拉回了現實。
“什麼作業,我這周——”聶傑林莫名其妙地抗議著。雖然平時心不在焉,但這周是少有的,他幾乎完成所有作業,並按時上交的時候。正是因為這份煎熬,他才將精力發泄在這些以前“毫無意義”的事上。
他不明白關雨珊的指控從何而來,以至於他又要莫名其妙地做一次“壞人”。他幾乎就要將那尖酸刻薄的話從嘴邊吐出來了,但內心深處的愧疚卻阻止了他。
於是他硬生生地將話咽了下去,有些淒涼而憤怒地望著這位班長大人:
“我這周沒有——”
“哐——!”關雨珊將作業本甩在了他的桌上。
忍無可忍的聶傑林本准備發作,但關雨珊卻凌厲地瞪了他一眼。在這眼神中,除卻扮演“好學生”的所謂“正義感”外,還有一絲微妙的懇求。
“看這里。”
關雨珊使了個眼色,指著桌上的作業本。
聶傑林這才發現,在本子的側面,竟然夾著一張紙條。他急忙拿起本子,翻動起來,而關雨珊則趁著這個間隙,假裝怒氣衝衝地離開了。
“你要躲到什麼時候?如果你繼續躲著我,就等著被掛到網上吧。”
紙條上,是漂亮而剛勁的行楷字,所寫下的冰冷話語。
聶傑林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他非常明白,“被掛到網上”,意味著什麼。世風日下,只要幾個“小仙女”動一動心思,寫幾篇真假難辨的小作文,就可以讓人斯文掃地,更不要說“證據確鑿”的自己了。要擺平這種事,非得動用一定級別的關系——那就不是自己蘇斯洛夫般認真勤懇又一絲不苟的老爹,所願意去做的了。
當他正惴惴不安之際,卻發現這行小字下還有一行字跡:
“周六上午10點,建設廣場一樓星洛綺(Star Rocket)咖啡,我會在那里等你。”
聶傑林看了一眼手表:現在是星期五下午3點10分。再過兩個小時,伴隨著准時的下課鈴,周末的時光就開始了。
也就是說,如果赴約,留個他的時間還剩17個小時。
“也罷,反正這樣子什麼也干不好……”
聶傑林看著黑板上如飛梭般穿行的粉筆字,咬了咬牙,下定了決心。
這天晚上,聶傑林做了個夢:
他夢見自己正站在王座旁,睥睨著大殿下的一切。衣著華麗、剛壯健美的貴族們分坐在兩側,而婀娜多姿、千嬌百媚的少女們,正身著暴露的服裝,纏繞在貴族們的身邊。自己的身旁也有許多這樣的少女們,他則像逗弄寵物般,把玩著這些美人們。
大殿中央的地上,趴著一名渾身赤裸,佩戴枷梏的少女。此時的她,正被拷在特制的刑具上,動彈不得。而她的身後,站立著兩個巨大的,手執刑杖的鐵人偶。
“爾藐視天命,矯立偽神,私釁刀兵,本當處死。今朕慈悲為懷,免爾死罪,然刑不可免。”
“杖七百,示眾三日。”
他有些無情地命令著,而人偶手中的刑杖,便迅速地落下,打在了少女滿是隱隱傷痕的臀部上。
……
“啊——!”
聶傑林大口喘著氣,從這荒誕而香艷的夢境中蘇醒。
早上六點,他看了一眼床頭的手機。
毫無疑問,現在還有充足的時間留給他收拾。
“是不是看太多這種東西了……”他無力地反思著。
自從上周那無意的一瞥後,他似乎對這件事著了迷:“打屁股”,他在那些平時不常用的網站中,反復檢索著這滿含著罪惡欲望的短語。不得不承認,違背道德的快意令他十分沉醉:被責打的少女們有的銀牙輕咬,有的隱隱啜泣,有的哭喊出聲,甚至也有對疼痛與臣服上癮,說著“謝謝主人”的。這被文明世界公然唾棄的事,卻存在於這些角落之中,與性和愛聯系起來;受難與情欲並存的奇怪情結,仿佛有著魔力,正吸引著每一個路過者……
“不行,今天不能這樣……”
他甩了甩頭,努力揮去腦海中的幻影,打開手機,刷了起來。
“到達海邊~”
李安東的大頭,與照片中璀璨的朝陽,突然閃現在消息欄上。
“去海邊飛航模啦,老李?”
聶傑林笑著扣下一行字,雙擊著李安東的頭像。
“正確的,今天大聚會,來了差不多十個兄弟。可惜了,你沒來。”
“沒辦法,這周有事,真不是怠慢兄弟們。”
……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氣氛依舊是那麼親切。聶傑林也逐漸從奇怪的情緒中擺脫出來,恢復了平日一貫的神經大條作風。
“話說飛機修的怎麼樣了?”
聶傑林突然想到自己那架墜落的大天鵝,急忙打出一行字,詢問著李安東。
“你那飛機,不知道還以為是敘利亞戰損款,”李安東發了一個黃豆,“沒心沒肺”地繼續說到,“電子线路壞了一大半,就剩半截機身是好的。還以為是咆哮蟲(*美軍F-18系列衍生的電子戰機EA-18G,俗稱‘咆哮者’)把你燒穿了呢。”
聶傑林心中一驚,他敏銳地意識到,李安東或許正在接近那個尷尬的真相。
“而且,還有股奇怪的味道,怎麼會是呢?”
像是故意要挑逗他似的,李安東在這段話的末尾加了一個滑稽的黃豆。
“去去去,就你事多,飛機都送你玩了還這麼多事。”聶傑林沒好氣地頂了回去。現在反而是他不想在繼續這個話題了——今天還有重要的會面,可不能讓腦子繼續泡在尷尬中無法自拔。
“好好好,聶總,小秘密,小秘密。”李安東見狀也不再追問,“我們這邊要飛了,不和你扯了。祝你辦事順利。”
聶傑林順勢將手機扔回了床頭,伸了個懶腰。天空已然泛白,但距離能看到日光,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城市的摩天大樓將那些光的箭矢阻擋在遠方,而晚上,它們又將亮起,渲染出不夜的景象。他從未像現在這般,有些壓抑地惴惴不安著:城市,出行、約會……這些看似熟悉的概念,拼湊在一起,卻變成了完全陌生的東西。
他不急不慢地收拾完床鋪,洗漱完畢,順便刮了刮胡子——縱使那些胡子不過蝟毛般短小而細嫩。他對著鏡子,反復端詳著那個一米九的板寸頭少年,思索著將要以怎樣的姿態,迎接這即將到來的未知。
他打開衣櫃,翻找著自己那並不豐富的儲量。西裝、休閒衫、運動服……他盡可能地嘗試著這些“堆庫存”的東西,卻無論如何都無法習慣——他那無表情的臉,與過於明顯的高大身材,讓這些衣服都如同小丑的戲服般,怪異而滑稽。平日里本就不太在意打扮的他,這下更沒主意了:
“怎麼整啊,這下子?”
他扶著額頭,仔細思索著,卻依舊想不明白。
是啊,此時此刻再想著穿搭,已經晚了。
“算了算了,老樣子,他娘的……老子怎麼舒服怎麼來。”
他鐵著心,從衣櫃深處取出另一件飛行夾克——那是一件略微有些復古的款式。一旦穿上這熟悉的裝束,靈感便重新將他喚醒:卡其色寬版休閒褲、沙地三色迷彩靴、蘇制舊式飛行腕表,還有那聊作裝飾的藍黑色棒球帽,與調整好鏡腳的雷朋墨鏡——這些都是他飛航模時的熟悉裝備。只有面對它們,聶傑林那有限的“藝術細胞”,才會被勉強調動起來。
“好,收拾完,還能吃個早飯。”
他滿意地看了看鏡子前的自己,比了一陣飛行手語。隨後,他便拿起手機與錢包,徑直走出了家門。
關雨珊忐忑地敲擊著面前乘著可頌面包的白瓷盤子,而那咖啡杯中的方冰,已經溶解成無數亮晶晶的小圓球。冰球折射著早晨明媚的陽光,如絲如縷,輕輕拂過她白皙的臉頰和手臂,以及那額前修剪整齊的劉海。自從七點半來到這里,她已經在咖啡廳坐了兩個小時。毫無疑問,約定的時間是上午十點;但她已經無法忍受房間中獨自思量的孤獨了——姐姐今天一整天都不在,而她也鮮少與班上的女生們在周末出游。只有這個一直躲著自己的少年的到來,才能給這無趣的一天,增加那麼些許的變數和樂趣。
“啊……我在干什麼呢……”
她有些害羞地趴在桌子上,用腦袋輕輕蹭著自己的手臂。她也沒有想到,昨天的自己,居然用這麼激烈的方式,傳達了自己的願望。
“本來是我的問題,卻搞得好像他才是……”
她已經不止一次經歷過這種情況了。作為自小便不負眾望,脫穎而出的“白天鵝”,對於“丑小鴨”們的人生與習慣,她可謂是一無所知。即使是因為錯誤而道歉,那無意流露的,有些“傲慢”的習慣,也依舊壓得那些本該坦誠接受道歉的“受害者”喘不過氣——更不用說在大人們的注視下了。然而大人們只會夸贊她的“有禮有節”,卻絲毫不在乎對方的窘迫。
所以,她沒辦法與別人真誠地交往,也自然沒辦法享受與朋友們一起的周末。她只是一個被塑造、被崇拜的影子——至於她的感情、她的想法,是不重要的東西。
所以,她就更不敢,把自己那見不得人的興趣,表露在除姐姐之外的任何人面前了。
“要是他揍我一頓,會不會好些呢……”
是的,一切都是她的責任。在樹籬間迷路,隨地小便,破壞航模,這些加起來完全夠挨一頓好打了。她甚至開始期待起那些根本不可能的場景,但一想到男性那遠超自己的力量,她又不免有些害怕。
“算了,沒時間想這些了,這是第一次約會呢。”
她打開手機的鏡子,最後一次端詳著今天的打扮:米白色的絲質鏤空半袖輕衫、藏青色高腰迷你裙、棕色的高跟小皮鞋,還有她自以為是的“殺必死”——綁著皮質襪帶的黑色小腿襪。那讓她有些氣餒的,貧乏的胸部,在此時卻成為了“更衣人偶”的必要催化劑——畢竟這般安靜、優雅而又滿含女性魅力的衣裝,巨乳可駕馭不了。自然,在這套她引以為傲的衣裝外,其它修飾工作也沒有落下:顯得乖巧可愛的斜戴粉白色貝雷帽、左手腕上的粉色女士腕表、若隱若現卻又恰到好處的淡妝,以及那精心選擇的櫻色口紅;一切的一切,都愈發凸顯出少女的知性、優雅和從容。
“早上好,班長!”
正當她沉浸於女孩子那忐忑的幻想世界時,一聲熱情的問候,將她從夢中驚醒了。
“誒……?哦,早上好啊,傑林。”
少女有些錯愕地看了一眼腕表:現在是9:45,離預計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鍾。但她並沒有沉浸於錯愕中,而是迅速整理好姿態,大方地向面前打招呼的少年回了禮。
“比我們約定的時間稍早啊?麻煩你了,傑林。”
借著寒暄,她微笑著打量起眼前的少年。不得不說,少年與平時班上的模樣完全判若兩人:從容、自信、意氣風發,這身她從沒見過的“休閒裝”有些復古,卻又是那麼地精神抖擻,令人無法拒絕地生出許多好感;平時那刺眼的板寸頭被棒球帽所遮掩,而少年健壯的身體线條,又毫無疑問地撐起了這身衣裝。
是的,他像是一個軍人——一個自己只在文藝作品中,遙遠地見過的形象。
“我才該道歉呢,班長。都說不能讓女孩子等待,我卻沒有料到這一點。在這里賠個不是啦。”
少年撫了撫帽子的邊沿,有些羞澀地微微一笑。這下關雨珊可難辦了——這微妙的眼神仿佛有著什麼魔力,一瞬間竟讓她心緒不寧。她急忙端出了平日的矜持,好不容易,才將這莫名的衝動壓了下去。
“倒也不必再叫班長啦。在外面這麼叫,很奇怪不是嗎?”
似乎是為了回應,又似乎是內心不服輸的願望被點燃,關雨珊微微抬起臉頰,認真地注視著少年,微啟櫻唇,平靜而自然地笑了:
“叫我雨珊就好啦。”
她自信地放出這招“殺手鐧”,有些得意得等待著少年的反應。在她的估計里,聶傑林可能會被她突如其來的一招給放倒。正是因為扮演“好孩子”的需要,就連這般技巧,也被她所掌握,並運用得十分熟練了。她自信,這能讓別家父母們稱贊有加的所謂“氣度”,對付一個幾乎毫無社交的少年,簡直是手到擒來。
“啊……我又開始了……”
當然,得意之際的她,再次厭惡起了自己的“表演”。
“嗯,好的,雨珊。那就這麼稱呼你啦。”
出乎意料的是,少年完全沒有不知所措。相反,他卻十分從容地將球又踢了回來。咖啡廳昏暗而溫暖的燈光暈染著他的側臉,而明媚的陽光,從那通透的落地玻璃窗中灑落,沿著帽子與臉龐的曲线,將他籠罩在強烈而鮮明的光和影中。她甚至有些恍惚了——不過那是欣慰與幸福的恍惚:在那冰冷的、數十天如一日的角落中,所生長著的,竟是這般不屈的芽。
“聶傑林,這小伙子……”
李安東愜意地坐在遮陽傘下,凝望著碧色的海空,不由得思緒連連。果然,他還是想到了這個熟悉的後輩。相較於其他人,毫無疑問,這個後輩是十分完美的——專業的技術、充足的經費、厲害的關系,當然還有不愛惹事的性格。可以說,他之所以能擺平這各路人物,正是因為聶傑林的存在,所帶來的“壓艙石”般的作用。
因此,當聶傑林不在時,他總感覺空落落的。
然而,這個平時基本只有一只手數得完的事情的家伙,這周居然缺席了。
他的飛機此時正躺在維修處的工作室里,而李安東也早已分析完了事故的原因。除了物理破壞,以及液體侵入導致的短路燒蝕外,聶傑林在選配時的疏忽也是重要原因。這個還沒有被社會拷打過的少年,即便如何謹慎,也不免要在此時犯上一些必然的錯誤。
“好大喜功啊,聶總?”他擰開瓶蓋,飲下一口滿溢著氣泡的冰涼,自顧自地揶揄道。
可是他在意的並不是這個——他在意聶傑林那天的慌張,在意脫掉的、摯愛的墨綠色飛行夾克,在意他匆忙的身影,更重要是的,飛機上殘留的,那股微妙而富有衝擊力的味道。
那氣味一直殘存在他的腦海里,攪得他心神不寧。他總感覺這就是那最後一塊拼圖,但它卻隱藏在輕紗之後,遲遲不能現身。
“對,尿液的氣味。”
李安東呢喃著,重復著他數天前已經作出的判斷。
“女人的尿液?”
“老李,老李!”
正當他思索之際,海邊玩得正歡的同伴開始呼喚起他了:
“繞過防波堤,環游一周!”
大家熱烈地歡呼著,簇擁著一架返回的航模,與它的操作者。航模銀色的機翼上,正躍動著強烈耀眼的光斑,而眾人便將這絢爛奪目的雄鷹環繞著,發自內心地驚嘆著、贊美著……
“好,我馬上來!”
李安東坐起了身子,不由得放聲大笑起來。是啊,那些困擾自己的小事,日後再調查也無妨。此時此刻,他更在意這難得的機會,與初秋燦爛的陽光。
聶傑林小心地跟隨在關雨珊的身後,始終保持著兩步到三步左右的距離。對於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來說,這般拘謹實在令他有些不自在。然而他還是自覺地保持著,就這麼緊跟著身前的少女。關雨珊的步伐不大,但卻頻繁地走走停停,以至於他不得不頻繁地“刹車”,甚至不小心衝到了少女的前面,又小心翼翼地2退了回來。
畢竟,這里是她的主場。赴約的自己,最好跟隨著她的節奏。
他又何嘗不緊張呢?第一次與女孩子如此近地接觸,他幾乎已經要喘不過氣來了——飄拂的發絲、香芬的味道、後頸的汗珠……任何一點細微的信息,都毫無保留地透過視網膜,呈現在他的大腦中——飛行所培養的敏銳視覺,此刻卻將這種折磨放大了。
但正是因為這種敏銳,他才能在每時每刻,都保持住鎮定。畢竟,在一片報警與劇烈變化的空間中,觀察雷達與數據鏈、查看武器狀態、感知戰場形勢……哪怕僅僅是虛擬世界的模擬戰,也足以將一個人錘煉得臨危不亂。而這也是他能成為圈內數一數二的航模操作者的原因——一架推重比如此強勁,只需要關注機身狀態的小玩具,可比那笨拙的大家伙友善得多了。
“可不要小看我啊……”他暗自較著勁,在這竭力抑制的慌張中,也不忘仔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建設廣場被幾棟五到六層的商場綜合體建築所包圍,而在這些建築的中心,則是露天花園綠道的設計。不得不說,市中心的氛圍還是相當不錯的——他意識到自己先前對此類場合的偏見,正在慢慢地瓦解。
“難怪女生喜歡跑到這種地方一坐一下午……”他多少有些理解那些自己頗有微詞的生活方式了。
“前面有冰淇淋,想吃嗎?”
正在他思考之際,關雨珊突然轉過身來:她背叉著手,雙腿微微分開,上身微傾地站立著,而那小白帽下的眼睛,正閃閃地望著他。
“是她自己想吃了……”
聶傑林反而並不意外——這種扮可愛的招式,對他沒什麼殺傷力。但他確實佩服起關雨珊的能力了:不論何時,她總能扮演一個合適的身份,面對幾乎任何人。
“行啊,我也准備來一個。”他側手指向冰激凌店漂亮的透明玻璃門,微笑地看著關雨珊,“有什麼不錯的嗎?可以推薦一下,我請客。”
說完這句話的他,在內心伸出也不由得汗如雨下。或許是受關雨珊那自然而然的氛圍,他那隨機應變的態勢感知,竟然通過這種方式發揮了出來。
……
從店中走出的兩人注視著手中的冰激凌,重新漫步在室外明媚的日光下。當然,他們此時的所思所想並不相同。當關雨珊正思索著甘甜與權力還有欲望的關系之際,聶傑林卻在想著那個古老的段子——將牛奶倒進副油箱,通過高空的低溫來制作“天然冰激凌”。於是他們不約而同地笑了——為自己的小題大做而笑,也為身邊的“不穩定同盟”而笑。
對關雨珊而言,她從未感到如此真實而舒暢。她是懷揣著忐忑和歉意而來的,卻比任何接受矚目和表揚更為愉快。她時刻揣測著身邊少年的心思,也時刻審視著自己——然而這卻並未帶來什麼麻煩,而是讓她在平衡中感受到自由。她不需要刻意去營造那個已經負擔沉重的人設,而是可以將扮演的絕大部分精力,放在對當下的享受上。
或許,這正是她在人群中鎖定了這個少年,並不厭其煩地來到他的桌邊,故意高聲大氣地“斥責”他的緣故吧。
“四點半,有一場快閃表演,要去看看嗎?”
於是,她誠摯地發出了邀請。
“嗯。”
聶傑林點了點頭,將那已經空蕩蕩的脆皮蛋筒掰成兩半,三下五除二地吞了下去。
“你真是……哈哈哈……!”
關雨珊不由得放聲笑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笑,但這個動作卻莫名其妙地驅使著她,讓她久違地行動了起來。她扶著腰,上氣不接下氣地,用手機輕輕拍打著聶傑林夾克的袖子。她看見少年的表情莫名其妙地涌動著,似乎在說“這有什麼好笑的”;但下一刻,他卻也仿佛被感染了,做出幾個鬼臉,像是要逗她繼續笑下去,自己卻也忍不住咧開了嘴:
“哈哈,哈哈哈……”
撲棱棱地,一陣白色的翅膀從天際劃過——那是廣場飼養的鴿子。每天下午和傍晚,它們都會排好隊形,從這建築間的綠島中盤旋而起,穿梭在這鋼筋水泥的森林中。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天在梁河公園所見到的,白色的鴿群。想必那是聶傑林也同樣注視著鴿群——不同的是,今天的他們,也注視著彼此眼瞳中,倒映著雪白的樣子。
……
“我有顆特別的心髒,它在黑暗中閃著光”
“可我也會迷茫,也會思量”
“與你呼吸同樣的空氣,與你共享歡樂和悲傷”
“也沒有同誰不一樣——”
……
無數雙手臂揮舞著,無數的歡呼飄揚著。真誠而動人的旋律,便隨著這海潮般的律動,傳遞進初秋午後的晴空中。關雨珊呐喊著,她的眼眶已經被淚水浸濕——相較於那些僅僅是在此聆聽的觀眾,她或許更明白這首歌的含義。“心之燈火”,它有個動人的名字——這是一首簡單的輕搖滾,也因此適合在這種場合演唱。唯有悸動傳遞之時,她才領會到其中所蘊含的,飽滿的張力。
是的,這並不是她隨心的舉動,而是她早有的安排。她希望在這樣的日子,聽到這樣一首歌,也聽到演唱這首歌的人們。
聶傑林靜靜地傾聽著,一聲不發。毫無疑問,他的音樂歌單中只有軍歌與少量的流行。這種來自對岸島國的音樂風格,他甚少接觸,但也因此而更加鮮明。是的,那是一種折中的風格——混合了許多元素而形成的獨特風格。但他卻出乎意料地並不討厭。
“真是好歌詞啊……”他輕聲感嘆著,若有所思地看向那遼闊的藍天。
旋律固然富有感染力,但真正打動他那顆鐵石心髒的,還是歌曲呐喊般有力而真摯的歌詞。
心髒,特別的心髒。他也有一顆特別的“心髒”——與別人不一樣,但又沒什麼不一樣。他的興趣,他的理想,他的一切……那顆心髒不停地跳動著,每時每刻將血液泵射進身體細微的角落,它時刻在呐喊,卻又是那麼微弱,以至於被所有人,忽視了這“每分鍾70次的‘我正活著’,與偶爾110次的‘我愛著你’”。
一曲終了,竟恍若隔世。
“等下去吃晚飯吧?”
關雨珊碰了碰他的手臂,試探地詢問著。
“嗯,按你的意思好了。”
聶傑林也察覺到空蕩蕩的肚子,已經在向他抗議了。畢竟中午二人並未正兒八經地進餐,只是隨便買了點東西應付。很顯然,五六個小時的漫步,還是十分消耗體力的。
“是嗎,那就去南楓酒店好了。”少女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句話。
“嘶……”聶傑林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南楓酒店是這附近有名的高級場所,甚至承擔過國際經濟峰會的會場。而那里的餐廳,更是以昂貴和豪華而出名。雖然他的“小金庫”里確實還有不少余錢,但在這里吃上一頓,對他而言依舊是嚴重的“大出血”。
“好……好啊……”
他強裝鎮定地答應著,內心已經開始算計起要削減的開支了。畢竟,不能讓女孩子請客,自己大概率是要付雙份的。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今天我請客啦。”
正當他盤算之際,關雨珊卻先開口了。
“誒……?”
聶傑林有些詫異——他確實不知道這位班長大人葫蘆里裝的什麼藥。這完全顛覆了他在這個方面並不算多的認知,畢竟,他從來沒有聽過女生請客的說法——更何況是這位可遇不可求的班長大人。
“哼哼哼,本小姐可是有路子的。”關雨珊有些得意地揚起了頭,從貼身的小包中取出兩張硬質卡券,“雙人自助餐,入場券,姐姐送給我的。”
“走吧,可不能把你餓著了。”
少女說完,便邁開步子,朝著南楓酒店的方向走去了。一時間大受震撼的聶傑林沒有辦法,只得緊走兩步,跟上了她的腳步。
“她家里是干什麼的……?”他不由得疑惑起來。
“真不錯啊。”
關雨珊將盛著方冰與的玻璃杯放在了少年的桌前,再次伸出她那雙纖細而有力的手,將幾欲起身的少年按在了座位上。是的,幾次想要自己去拿東西的聶傑林都被她阻止了,而她要麼親自前去取餐,要麼便按鈴呼喚侍者來送——反正絕不給聶傑林任何自己動手的機會。
“唯一的缺點,就是貴。但咱也是有路子的,不是嗎?”
在她強勢目光的注視下,盛著火炙和牛的盤子,又被無可奈何地推到了聶傑林的面前。
“謝謝你,但我可以自己來的。”
聶傑林哭笑不得地看著少女跑前跑後,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吃軟飯”的怪異之感。但他的筷子卻很誠實地,將那些裝著各路好東西的盤子一一搜刮干淨了:石斑、鮭魚、龍蝦、刺蟹、海膽……除了這些刻板印象里的常客,還有諸如沙蟲、藤壺、海葵之類的稀客。來者不拒,倒也算是他的優點——於是他慢條斯理地狼吞虎咽著,盡可能找到一個,在滿足口腹之際保持一定儀態的平衡點。
“您的龍蝦濃湯一份,牛尾湯一份,請慢用。”
侍者非常適時地將兩份例湯呈了上來。這回他終於找到了機會,趁著侍者將湯碗放在自己這一側的間隙,瞅准時機站起身來,扶起托盤,將湯盅輕輕放在了關雨珊的桌墊旁。
“還是找到機會了嘛……”
關雨珊有些微妙地笑了,抿了一口杯中的果汁:
“這麼把你喊出來,多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的。”
她放下杯子,眼神中閃爍著雞尾酒般燦爛的溫柔與遺憾。
“我應該好好給你道個歉的,傑林。”
“什麼……?”
“可是這湯里有鹽,不是嗎?”
聶傑林不知怎麼地想起了一篇沉郁的俄國短篇小說:老婦人因兒子死去而悲傷至極,卻也不忘將那寶貴的湯一點點喝干淨。一整天的游玩,幾乎讓那高懸在頭頂的利劍忘記了。現在的他,正品嘗著遠比帶鹽的湯奢侈千百倍的東西;然而,那讓他坐在此處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是的,那是他無法逃避後,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我本應隨你處置,不是嗎?”
關雨珊那修長的手指在燈光下跳躍著——那是能寫出漂亮的行楷字,能寫出高分作文,能編織起高不可及幻象的手指。十根手指如飛梭般,在光與影的斑駁中交錯著,勾勒出城市繁華的夜光,與少年少女迷離的夢。
“你這是什麼話呢……”
聶傑林皺了皺眉頭——不知為何,這似是挑逗似是邀請的微妙發言,令他頗有些難受。他仿佛看見面前的少女,正像商品般被擺在市場顯眼的位置,而無數過客便如潮水般議論著,掂量著自己手中的代價,能否將這件光彩奪目的商品買下。他討厭這種感覺,討厭這字里行間的束縛與壓抑,討厭人與人之間的欺騙和扮演。他想要的是藍天、是翅膀、是遠方,是可望不可即,卻值得自己用一生去追尋的東西。
終於,白天壓抑著的情緒,將嚴防死守的大壩,崩出了一條小縫。
“你不需要道歉,該道歉的是我。”他自暴自棄地發泄著,“我意外地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在不應該的時候。任何人都可以宣判我有罪,當然也包括你。”
“我能要求什麼呢?一個不可原諒的,偷窺女孩子隱私的道德汙點?”
“砰——!”
杯中的液滴倒映著燈光,如緋血般濺落在桌布上:
“所以這就是你一直躲著我的理由,聶傑林?這就是你逞強耍帥的理由?!”
“正是你那逃避一切的自以為是!口口聲聲地退讓,然後把別人拋進不義的境地,最後讓自己孤立無援,是這樣嗎?!啊?”
“回答我,聶傑林,你還要躲到什麼時候?”
不穩定的同盟,終究還是碎裂了。
關雨珊雙手按著桌子,輕輕地喘著氣——淚水已經模糊了她的雙眼。她已經分不清,自己發泄而出的委屈,究竟是因為兩周來發生的事,還是十余年來的總和——她不想知道,她也不願意知道。她不希望繼續折磨下去了,被這宛如一拳重擊在棉花上的虛無感所折磨的,看似光鮮亮麗,實則庸碌無為的人生。
“這邊撤台。”
沒有多余的話語,她只聽到了對面冰冷的判決。
隨後,少年的身影便從那模糊的淚眼中消失了。
“傑林,你回來!傑林……!”她慌不擇路地拾起挎包,在服務員的驚呼與阻攔中,甩下兩張用餐劵,向著少年的背影飛奔而去。她已經看不清路了,只能沿著記憶和直覺,追蹤著那個高大的背影,奮力奔下樓梯,衝進了那霓虹覆蓋的川流之中。
……
“傑林……等等我……”
關雨珊拽著少年的衣角,幾乎泣不成聲地懇求著。
她終於追上了——帽子已經不知何時跑掉了,皮鞋也甩掉了一只,而裙角更是被風和綠化帶的枝葉刮得亂七八糟。現在的她,正可憐兮兮地提著左腳那只險些丟失的鞋子,而左腳那漂亮的小腿襪,正狼狽地踩在人行道滿是灰塵的路面上。
她又一次如此不堪了——優等生的傲慢與矜持蕩然無存,所剩下的,只是一個舉棋不定、猶豫不決的小女孩。正如那日梁河公園的場景一樣,她再次淪為了一個等待判決的“犯人”,而執掌她的權力,便握在對面少年的手中。
“何必呢,班長大人?”少年只是不置可否地反問了一句,便側過臉去,端詳起城市遠處的燈火。
“不要就這麼離開,不要就這麼不理我……嗚嗚嗚……”
少女將漂亮的臉頰埋進了臂彎中,傷心地啜泣了起來:
“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對……我弄壞了你的航模,還對你說這種話……是我活該……嗚……”
“我不需要道歉,班長大人。好話誰都會說,要想有所表示,就得拿出誠意來。”
一只溫暖的大手,輕輕蓋在了少女的頭頂。
少女驚訝地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陪伴了她一整天的,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容:
她發現,這一向無表情的冰冷臉頰上,正閃爍著幾道不易察覺的淚痕。
於是她撒嬌般地,將頭埋進了少年的胸膛:
“我該怎麼辦呢……?”
“壞孩子就該好好打一頓屁股,你說呢?”
在聶傑林意識到自己發言的糟糕之前,無數恍惚中升起的,泛黃的回憶,已經將他的意識整個吞沒了。
……
他透過微掩的房門,瞥見的那一方秘密天地:闖禍的女孩趴在椅背上,而長輩手中的皮帶已然落下。地面上散落著她犯錯的證據——她沒有躲避,也無從躲避。或許,這一切都會被時間所掩蓋,再也無人知曉……
他透過微亮的屏幕,窺見那禁忌的領域:充斥著性、愛與幻想的圖片和視頻,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虛構產物。那或許是被制造出的東西,但其中受難的女孩們,卻是那麼地真實而鮮明。現代的秩序似乎坍塌了,古老的秘密卷土重來——卻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展現著那精粹過後的歷史……
他透過自己的想象,正視著自己的暗面:自詡為“君王”的人,生殺予奪,無所不能,宛若在藍天中翱翔的猛禽。他支配著自己的想象,將疼痛的烙印,刻在那些纖柔的身軀上……
是的,那是不知何時開始,根植在他腦海中的,天空的陰影。
……
“天啊,我說了什麼?!”
回過神來的聶傑林暗呼大事不好。誠然,那是他一時血氣上涌神志模糊下的幻想——但他竟然毫不遮掩地,將這幻想赤裸裸地表露了出來。
“我,打班長大人的屁股……?!”
這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的荒誕:一個沉默於角落的不合群分子,一個扮演著“壞人”的家伙,一個無法融入主流群體的家伙,以這般姿勢,凌駕於毫無疑問的“上位階級的代表者”之上,以如此羞恥的方式懲罰她,只因為一點小事的道歉……
他不敢想了。
“哎……不是這樣的,雨珊……我……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說這種話的!”
聶傑林正慌忙地辯解著——他以為自己死定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少女卻並沒有又氣又惱地揮出巴掌,或是轉身離去:她終於從自己的胸懷中抬起腦袋,滿是淚痕的臉頰上,卻洋溢著激動和欣喜:
“太好了……謝謝你,傑林!”
“不是,那個……誒,怎麼回事……”
這下輪到聶傑林摸不著頭腦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出格的話語,竟收獲了這般戲劇性的結果。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多想,便再度被關雨珊打斷了:
“壞孩子就該被打屁股,不是嗎?”
“請隨意懲罰壞孩子吧!”
聶傑林只覺得天旋地轉——他仿佛墜入了迷宮之中,暈暈乎乎地找不著方向了。然而關雨珊沒有給他等待的時機,而是麻利地蹲下身,穿好了那只被甩掉的皮鞋,隨後伸手便攔下了一輛路過的出租車:
“師傅,到布拉格酒店!”
就這樣,身高一米九的少年,稀里糊塗地被她塞進了出租車。而這輛出租車,將把他帶向那個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似曾相識啊。”
聶傑林又一次坐在了這間房間里。一切與上次到來時都沒什麼變化:沙發、茶幾、電腦桌,還有置物架上的行李箱與掛架上少女的衣物。當然,不遠處的磨砂玻璃後,依舊閃動著那個熟悉的影子——那是正在沐浴的關雨珊。
不過,這一次的他,終於能從容地面對了。
“是你要我來的,那就別怪我嘍。”
來的路上,他反復琢磨著關雨珊那興奮的神情,與今天發生的一切。他終於意識到,少女的邀請,並不是為了再次見到那唯唯諾諾、自甘避讓的自己。或許她一直期待著此時此刻:她希望被關注,希望被理睬,希望被強勢甚至有些粗暴地對待——一切的一切,只為了讓她那看似平穩的生活中,出現一絲不一樣的轉機。
“這倒是能理解了……”
他終於想起了關雨珊在學校時的境況——終日的無所事事給了他很多時間去觀察各種人物。看上去,關雨珊是一個被女生們簇擁環繞,被所有人羨慕的“正面形象”;然而,當他仔細觀察之際,卻發現圍繞著她而展開的,除了各種事務與詢問外,也就只有女生間最基本的閒聊和八卦了。領教了關雨珊那細致入微的情緒感知把控的聶傑林,也算是將這一切連綴了起來:這自視甚高的“白天鵝”,又怎會滿足於一方小小的池塘呢?
“真想和她好好聊聊……”他暗自想到。
“請好好使用它們,盡情地懲罰壞孩子。”
茶幾上,擺放著一個打開的塑料盒。塑料盒中,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懲罰工具:各種長度與型號的鞭子、帶握把的木板、鐵尺子、膠棒,甚至還有數據线之類非常規的東西。看得出來,關雨珊對此研究頗深。聶傑林無法完全理解這種情況:費盡心思地置辦各種工具,卻不在他人身上操練,而是為了交給別人,用它們給自己帶來疼痛與傷痕。當然,經歷了一周以來各種事件的他,反而淡然了——從來沒有和女生正面交流過的自己,不也毫無壓力地,陪著這位大小姐鬧了一天嗎?
他嘗試著拿起木板,在自己的手上試了試,不由得暗自叫起了疼。木板的重量,與特別的設計,一同加重了痛感——即使是他,挨上一下估計都要狠心咬咬牙。他有些無法想象,這樣的板子,打在關雨珊那纖柔的身板上,究竟會如何。
“認慫你就輸了。”
正當他有些猶豫之際,心中的魔鬼卻冷不丁地跳了出來:
“方正這是她自己的要求,你說呢?”
“是啊,反正是她的要求……”
聶傑林的膽子一瞬間便大了起來:將班長大人按在身下,像教訓小孩子一樣,狠狠地抽打她的屁股,可是難得一遇的新鮮事啊!平時那個跑來跑去扮演正義角色的關雨珊,此刻卻要以這種方式,“屈服”於自己,甚至要感謝自己的教導——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被你欺負慣了,也該硬氣一把了不是?”
他輕輕咧開嘴,邪魅地笑了笑,將那塊板子放了回去。
是的,他下定決心,要趁著這個機會,狠狠地教訓一頓這個曾經讓自己又愛又恨的家伙。
“洗完了就過來做准備吧。”
聶傑林輕描淡寫地說著,同時端詳著從浴室中走出的少女:不得不說,關雨珊私下的大膽程度超乎了他的想象:她的身上只穿了一條極短的半透明睡裙,深淺有致的薄紗中,少女美妙的胴體隱隱若現;而最讓人難耐的是,這條極短的、半透明的睡裙下,竟然沒穿任何內衣。他甚至可以隱隱窺見少女胸前那櫻桃般的粉豆,與裙下飄忽不定的私處的花瓣。若是換了別人,估計早就按捺不住衝動了。不過對於已經見識過關雨珊裸體的聶傑林來說,這般場景已經不不再那麼刺激了。
“居然不穿內衣嗎?真是個放蕩的壞孩子呢。”
慢慢代入進去的聶傑林也不再遮掩,開門見山地拋出了一句羞辱——當然,這僅僅是最輕的程度罷了。逢場作戲的他也並不想讓事情王某些方向發展。
“是的,主人。雨珊是應該被懲罰的,放蕩的壞孩子。”
關雨珊微微一笑,將手指在嘴角上蹭了蹭。這般程度對她而言只是常態的程度。在與姐姐玩這般懲戒游戲時,姐姐說過的話可遠甚於此。即使是面對眼前的少年,她也不覺得有任何羞恥之處——角色的代入令興奮壓到了其余的情緒,更何況她的所謂“隱私”,早已被少年看得一清二楚了。
“主人……?”
聶傑林略微遲疑,不過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在那些網絡流傳的作品中,他也不止一次聽到過這般說辭。畢竟是角色代入的時刻,被懲罰者代入到被支配的地位,懲罰者代入主人的位置,也並不難理解。也因此,他並不准備退縮,而是准備索性扮演到底。
於是他給面前的少女使了個顏色。對此心知肚明的少女自然心領神會,急忙來到桌前,從工具盒中取出那塊木板,跪在他面前的地上,用雙手畢恭畢敬地捧了起來。
“說說,為什麼要挨打?”
聶傑林輕輕拍了拍手,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少女。
“我隨地小便,弄壞了主人的航模;出言不遜,威脅主人;對主人耍脾氣,使臉色,沒有規矩,缺乏教養,理應被主人打屁股。”
少女平靜而流暢地陳述著自己的“罪名”,頷首低眉地一動不動,雙手卻依舊誠實地捧著板子。聶傑林滿意地點了點頭,正准備開始,卻又突然想到了什麼,將快要說出的話又改口了:
“說的不錯,但還差一條,你知道嗎?”
他從工具盒中拿起鞭子,輕輕點了點少女的脖頸。
“請主人訓示。”
這下倒是出乎了關雨珊的意料——她沒想到,聶傑林居然學會了“加碼”。但正因如此,她才愈發興奮起來。一想到接下來懲罰的加重,她雙腿間的縫隙不由得微微濕潤起來。
“想不出來,那我就告訴你。”
聶傑林“啪——”地將鞭子敲在茶幾上,故意正色說道:
“端著你的大小姐架子,目中無人,在別人面前扮演,看來你很是得意呀?”
關雨珊不由得心里一驚——她沒想到自己最深處的驕傲,居然被這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少年看穿了。
“我就看不慣這個,知道嗎,我的大小姐?”
“不把你的這點傲氣收拾掉,我很難受啊。”
聶傑林確實沒說謊話——只是他未曾料到,自己平時隱藏在尖酸刻薄的譏諷中的情緒,竟然會在這種時候真正流露出來。不過,假戲真做,既然上了這條船,他便決定順帶發泄一下自己的情緒了。
“是我目中無人,冒犯到主人了。”
關雨珊不愧是頭腦靈活的優等生,寥寥數語間,便聽出了聶傑林的心聲。她確實也不避諱自己的傲慢——那看似正義凜然的斥責中,又何嘗沒有自己的私心呢?不過她明白,那種游戲不是今天的重點。既然少年已經身處在當下的位置,乖乖認錯,主動請罰,才是最合適的做法。
“趴到桌子上面去吧。”
“是,主人。”
關雨珊將板子呈到了少年的手中,隨後便起身,走到了那張木制的小桌前。腹部與雙乳接觸到被空調冷卻的桌面——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這般懲戒方式,像極了老師對付學生的辦法。她沒有說話,在安置好腹部與肘部的支撐點後,又微微抬起了臀部,將那已經遮不住下身的睡裙徹底撩起,隨後分開雙腿,將自己牢靠地支撐起來。
現在的她,已經和插畫中受責的少女幾無區別了——不,不如說比她們更為完美。恰到好處的雙臂支撐起身體的重量,纖細的腰肢將下身抬起,而那圓潤而白皙的臀瓣,正暴露在微冷的空氣中,等待著第一條烙下的紅印;在那微微張開的雙腿之中,無毛的私處若隱若現,似是昭示著服從與馴順,又似是挑逗著懲戒者的衝動和欲望。
“多麼完美……”她不由得暗自夸贊起自己了。
“請主人狠狠地懲罰,隨地小便、弄壞東西、亂發脾氣、目中無人的壞孩子吧。”
仿佛是自覺“威力不夠”,趴臥的少女急忙又加上了兩句:
“請主人用板子,打爛這個不聽話的小屁股。”
……
“很好。”
那是身後少年下達的許可。
“想明白錯誤了,就自己報個數。不然,就打到你明天下不了床為止。”
“呼——啪——!”
沒等少女思量完這句話的含義,那沉重的木板,便攜著撕裂空氣的聲音呼嘯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