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祁明月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又往座椅里縮了縮。她不知道第幾遍去瞥前方的後視鏡,確保自己不會和駕駛位上父親的視线對在一起。但其實,她在後面躲著什麼都沒有做,只不過固執地想要游離在父親的視野之外,這也是一種奇怪的賭氣方式。
她真的很討厭、討厭他們在她23歲的年紀非要她……相親。
想起那天父親在飯桌上半開玩笑地陰陽怪氣道:“你媽媽這麼大的時候你都出生了。”她當即被一陣惡寒逼退了食欲,卻又不敢表現出來,只能陪著笑。
最煩的還不是這個——她一想起來火氣就蹭蹭往上竄——最煩的是她親愛的陸叔叔聽見這話還停了筷子、興致勃勃地插進來一腳問:“小乖考慮當兵的嗎?”
她父母就跟見了羊的狼一樣眼冒綠光,好像在懊惱為什麼之前沒有想到“當兵”這個男性數量異常龐大的群體作為備選,肉眼可見的、他倆的選婿范圍指數級擴張了。
然後今天,大好的星期天,她就被塞進車里來相親了。
真傻比。
她撇撇嘴,真是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傻比的程度。
然而她還是起早好好打扮了一番。車窗上她的臉模模糊糊的,依然能看出略施粉黛後的清麗,且多了點朦朧的美感。祁明月相貌不算出眾,但勝在五官周正、眉眼尤其漂亮,大大的杏眼鋪了緋紅的粉後更顯嬌媚、與紅唇呼應,配上微卷的長發作出些許女人的韻味來。只不過眼神清明靈動,透露出她還是個未入社會的學生而已。
她自己都不清楚具體是為什麼,大概是就算不願赴的約也不想對方看扁了自己的自卑心作祟,或者是因為——要見到陸叔叔?
這不是更可笑了嗎?為了他打扮,除了一句不知道走沒走心的夸獎什麼都圖不到啊……
祁明月出神、長嘆一口氣,直覺得相親這件事從頭荒唐到尾,連帶著她本人也跟著荒唐起來了。
“小乖,給你陸叔叔打電話吧!”
前排父親的聲音傳來,祁明月才後知後覺地看窗外:寬闊的大路上除了他們沒有旁的車,道路兩旁皆是連延不斷的圍牆,楊樹排立在牆外、顯得比別處都茁壯很多。車速漸漸慢下來,不遠處的大門口沒有掛牌,只兩側站崗的士兵立得筆直,昭示著此地是軍事用地的信息。
她摸出手機,在通訊錄里找到人名就撥了出去。對方接得很快,是低沉的男聲:“小乖,到了嗎?”
“嗯,我們在大門口。”
“稍等,我馬上過去。”
父親熄了車,帶著她走到大門外不遠處站定,開始例行想當年:“想當年你爸爸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在這里……”
……在這里當兵,嗯,能把全營五百來號人的名字都記住,集合時不帶花名冊一個個點名——這些豐功偉績連她都能背得滾瓜爛熟了。
祁明月百無聊賴地躲在樹蔭下聽父親想當年,驀地看到遠處現出熟悉的人影來,眼睛不自覺一亮。
他著軍事訓練服、踩一雙迷彩的短靴,身姿高大而挺拔,步伐也矯健,隨意走過來都帶著不容忽視的氣勢。站崗的士兵看到他立馬行標准軍禮:“陸副團長!”
陸飛虎順手回禮、表情嚴肅,加上他濃眉方臉、相貌威武、身材魁梧,頗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度。等離著兩人近了,他面上浮現出一絲笑、瞬間親切了許多:“祁哥!小乖!”看向她的時候甚至打趣道:“小乖今天很漂亮嘛~”與剛剛那個威嚴的男人判若兩人。
早起打扮得值了!
祁明月驕傲的小耳朵沒出息地豎了起來,她頓時心里舒服不少,衝他眨眨眼:“只有今天漂亮嗎?”
他笑意擴大:“每天都漂亮。”
陸飛虎帶著他們父女二人進了367團的軍事基地,祁明月墜在兩人身後不遠處,隨著父親的指點四處打量。照父親的說法,這地方將近二十年沒怎麼變過,因為他還能看出當年的樣子來。
她也不是第一次來。小時候她在這里長大,雖大多沒了記憶,不過巧的是高中又回到這兒參加軍訓,如此自由地在基地里閒逛給她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尤其走到校場旁,想起在這片土地上站的軍姿,她腳後跟兒直打顫。恰好父親說起她來、提到當時在軍訓閉營儀式上看她列方陣匯報演出,陸飛虎聞言回頭看她、問是不是,得了肯定的回答後感嘆:“可惜了,當時我們全團都在C區聯合軍演,我沒在,不然還能看看小乖軍體拳有沒有得祁哥真傳。”
“我哪能和您們比啊……饒了我吧……”
他哈哈大笑:“我可是祁哥手把手教的,你這個親生的肯定差不到哪去。”
她父親也笑:“打得不錯,正步也踢得比她同學好,腳定得住。”
“那肯定,咱小乖一直這麼優秀的。”
祁明月臉沒來由的紅了紅,因他的夸獎微微雀躍,只覺得連這校場都變得親切了不少。
這里是個她和他有那麼點交集的地方。
其實軍訓的那段日子里,她提著的一口心氣全是因為他。
當時她隱約聽誰說,這個部隊每個夏天都出去軍演、所以基地剛好空出來給他們軍訓。她來之前就知道這是爸爸待過的團,亦是陸叔叔服役的團,那時他還任營長呢。於是趁著站夜崗,她特意問了下教官是哪里的,一聽說是團里的留守官兵就緊張了起來——萬一陸叔叔也留下來了呢?她可不能讓他看到偷懶的樣子,所以整個軍訓她都異常努力,不管別人多抱怨她也不敢松勁兒,抱著“陸叔叔可是在這里當營長呢,至少不能給他丟臉吧”的幼稚念頭堅持到最後一天。
要是當時他在……會不會像這樣夸夸她呢?
祁明月邊走邊想。
父親要去拜訪老首長,陸飛虎陪同,就把她安頓在他辦公室里。
他的辦公室整潔而簡單,辦公桌上干淨到只有一電話、一盞燈和一支筆,書櫃里的書籍材料齊齊整整地碼放著,連房間角落里一對啞鈴都擺得橫平豎直——一看就是部隊才有的風格。
祁明月在屋里轉了兩圈,注意力全被書櫃里的擺件吸引了過去。有一層清空、放的全是這些年陸飛虎拿過的榮譽:最顯眼的是一個一等功勛章、安置在正中間,旁邊是幾個二、三等功勛章;後面的空檔被大大小小的獎杯擠滿了,看標識多是軍事訓練科目比賽的第一名。她贊嘆地咂咂嘴,又去看櫃子里擱著的幾個相框,在每張照片里尋他的臉。這並不是一個容易的游戲,畢竟照片里滿是同樣著裝的士兵、還都戴著同樣的帽子,但她還是將每個他成功地找出來了。不僅如此,她還在某張上看到了自己的父親——那是陸飛虎的新兵連合影,相片上的他也就是十六七歲的樣子、青澀而瘦削,因個子高站在最後幾排的角落里、像一根竹竿杵著,與現在的他真是相去甚遠。
面頰肯定是燒紅了,祁明月的嘴角偷偷翹起:他年輕時也好看呢。
嘎吱——
身後忽然傳來開門的聲音,她像做什麼壞事被撞破似的慌了一秒,不過很快鎮定下來。穩好心神後轉頭,是陸飛虎朝她走了過來,面上帶著和善的笑:“看什麼呢?”
“唔,看陸叔叔的獎章。”祁明月不知怎的,下意識地怕陸飛虎知道她喜歡看那些照片,撒了謊:“居然有一個一等功,好厲害,我都沒有見過。”
他走到書桌前隨意坐下,雙腿岔開、一手搭在桌面上,倒是不拘謹:“我記得祁軍長也有呢。”
祁軍長是她的二爺爺。
“沒有親眼看到過。”她若無其事地離開原地,坐在與他相隔書桌的椅子上扯開了話題:“我爸呢?”
“祁哥走了,說是單位加班、讓你完事打車走,你知道嗎?”
她點點頭,回答:“知道,來之前說好了。”
“那就好……多等一會兒吧,我路上看了一眼,他們營還在訓練,等練完我再把人給你提來。”
她心里一堵,錯開了和他相對的視线,低頭沒有說話。
陸飛虎看她這樣子了然了不少,試探地問:“小乖其實自己不想來對嗎?”祁明月沒說話,他把語氣放得更緩了哄她:“不想見不見了,來的時候我看你情緒就不太好。在叔叔這兒多待會兒,回去糊弄你爸媽說沒看上,好不好?嗯?”
祁明月面上表情稍霽,但還是不高興。她知道這不高興來由在哪——她看了看面前這個男人——還不就是他麼!枉她喜歡他那麼久,他還上趕著操心起她的感情生活了,感覺真是……不爽。
思及此,她語氣沒那麼好,問:“陸叔叔覺得我該相親了?”
陸飛虎一愣,心想是撞這妮子槍口上了、只能順著她意思說:“嫂子和祁哥是著急了些……不過他們也是怕你遇不到適合的男孩子嘛,正常的……”
“你放心~叔叔不是隨便給你找的,這個小伙子長得帥,又是國防大學本科畢業,性格也好,年輕輕輕晉了軍官的可不多見。叔叔覺得還算和你般配,這麼優秀的我手底下就這一個啊,錯過了別後悔哦。”
好的,祁明月心情更差了,說得就跟她稀罕一樣。
她噘嘴:“怎麼不多見,你不也是嗎?”
陸飛虎無奈,探身過來、屈指輕輕敲了敲她的小腦門:“你真當你叔叔我普普通通呢?瞧祁哥把你慣的。”不過正常,這妮子打小在部隊大院長大,認識的叔叔伯伯肩上都帶銜兒。他又坐回原狀,想著勸勸:“不過論發展未來這個小伙子能比我強,真不要見個面嗎?”
“我不要,我才不信他比你好。”
“不見就不見,還耍上賴了。”他明白這事沒戲,寵溺的訓了她一句,伸手去拿電話。
看著他撥通號碼、說些不用人過來了之類的話,祁明月手腳冰涼,覺得他不就在面前嗎,怎麼會離得那麼遠……一如既往地那麼遠。
她有深海恐懼症,也不喜歡水。
無數次她在噩夢里沉到海底,那感覺就像現在一樣——疊成黑色的海水模糊了他淺笑的樣子,水壓鼓動耳膜隔絕了他溫柔的聲音。他向來都在她伸手就能觸到的地方,對她一直那麼好,把為數不多的溫情留給了她和父母。明明如此,她卻從不能在他身上找到一絲想要的機會。所以他的溫情反變成折磨,拖她進入深淵又捂緊她的口鼻,她只能一個人不動聲色地沉溺著,又不動聲色地掙扎著,那麼多年的沉默蠢動著、洶涌著、在她腦子里高聲尖叫著。
他永遠都是她面前的一道背影,是她自年少起就不得的愛,是她夢里的那片深海。
“陸叔叔,”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不是自己在說話:“陸叔叔覺得我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