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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飛觀樓說(上)高台多悲風

少俠系列 船長 26039 2023-11-19 19:10

  (本文銜接 少俠姓趙 故事线)

   前情提要:

   天衛白淮護衛太子陸安失利,為勢力-飛紅山莊所綁架囚禁。縱使少年心高氣傲,終究雙腳難敵四手,被迫淪為少女們的撓癢奴隸。

  

   出場角色

   白淮:天衛白虎,為長安世家白家的嫡子

   紅相忘:千紅山莊少莊主,性情乖戾,武學方面天賦異稟,對撓人癢癢頗有興趣

  

   第七章 長安

  

   五年後。

  

   夜里的長安仿佛一張巨大的棋盤,萬家燈火是落在棋子上塵埃。

   此時站在皇城女牆上外瞰,七十二座望樓對稱聳立,宛如七十二只漆黑魁拔的豎瞳。其上的燈籠徹夜長明,值夜的軍士亦徹夜不眠。

   可今夜,似乎有人偷了懶,打了個盹。

  

   劉潑皮叼半截狗尾巴草,蹲在街坊口向外張望。現在本該是夜禁時分,可說來也怪,巡查閉坊的兵丁一直未到。他左右也是閒著,索性瞧瞧是出了什麼變故,且當做消食的娛樂。

   他一直蹲到兩腿發麻,起身欲到牆角拉一泡尿。忽然只聽頭頂“弗”地一響,似有什麼東西自上面拋下來。

   他縮頭仰面一瞧,只看到高聳的圍牆後,那十數丈的望樓上,似乎又滾落了什麼黑魆魆的東西。

   “什麼玩意......”劉潑皮摸摸光溜溜的腦門,張口欲罵。

   下一刻,一團麻布自後塞進他口中,取出。

   他軟綿綿倚牆坐下,已再也合不上口。

  

   一個時辰後。

  

   皇城腳下,一處紅杏開放的院落。

   尤仙兒拈張手帕子掩住口鼻,命婢女將暗渠上的擋板移開。

   小樓里已備好了熱湯、熏香、淨服,只待那位黃姓公子來到。

   作為接應,婢女脫下繡鞋,露出一雙雪白的腳底,踏著水,一腳深一腳淺地向溝渠暗處走去。

   尤仙兒垂眉輕嘆,明明不久之前,她還是歡場中最高貴的清倌人,可自從先帝為肅正風氣修律,關閉天下妓院,迫於生計,她只能淪為暗娼,在一次次“深夜幽會”中出賣自己,出賣自己的肉體。

   今日婢女去得有些久了。尤仙兒拭去臉頰上的汗珠。不知為何,她有些心神不寧。

   暗渠里忽然傳出劃水聲。

   “黃公子,您怎麼才來呀......”她才強裝出那種嬌羞刁俏的假笑——笑已僵住。

   自暗渠中浮現出的不是黃公子,也不是她的婢女,而是一雙眸子。

   無數雙眸子。

  

   “撲”

  

   一只漆黑的弩箭越過無邊夜色,扎進她的心口。

   數個面戴銀繡茉莉黑巾的身影自暗渠中躍出,背負著強弩火油,快步守在院落四角。

   尤仙兒仰面躺著,死灰色的眸子中笑意還未散去。倒映的瞳孔中,一道道鬼影自濁水中探頭站起,無聲聚散,只留點點滴滴一地水痕。他們的數目成百上千。

  

   趙王的府邸中,匯聚著全長安最美的女人,也布置有全長安最奢華的居室亭台。

   可所有女人的睡床大小加起來,都難及這一池寒水半分。趙王血熱,每當他體燥性起,便會命人預備浴具澡豆,同兩百余名美姬在池中戲水沐浴。

   今夜趙王得詔進了宮中,眾美姬慶幸於不用在寒池中泅水受凍,早早都回房休息了。

   空落落的池畔,只剩一方月影,半截河漢。夏蟬困噭,藕服戴笠的少女噠噠踏著木屐,穿亭過橋,搖搖晃晃站到一塊臨池青石上,抱裾蹲下。

   樹梢上的紅裳少女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不免好奇,翩然翻下,發問道:“你在干嘛?”

   藕服少女陡然受驚,想欠身起立,腳下木屐一滑,竟向池中跌去。

   紅裳少女轉瞬跨過數丈之距,探手如電,正握住她一只纖細的腳踝,將她的身子自池中拉回。

   “你......!”藕服少女又是感激又是窘迫,腳腕被對方捏在手中,更是羞忿交加,垂首赧赧道:“......多謝。”

   紅裳少女歪著頭松開她的腳腕,道:“你的另一只鞋子都漂遠了,不管嗎?”

   藕服少女這才注意到自己另一只鞋的處境——它沉浮在寒池中心,正撒歡似地打著圈。實在探足難及,藕服少女一只雪白的裸足踏在濕滑的青石上,笠下一對水汪汪眸子顫抖著。

   “那個......”紅裳少女正想著法安慰她,藕服少女眨眨淚眼,越想越悲,委屈得哭出聲來。

   紅裳少女一為自己貿然招惹她後悔不已,二又不能放任她一直這樣哭下去,蹙眉道:“別哭了。我把它拾上來便是。”

   她一言甫落,身已化作一抹銀影躍出。

   藕服少女擦去眼淚,望著她幾次點水,越縱越低,直到“撲通”一聲斜斜落入水中,幾個氣泡浮出,便再無聲息......

  

   ......

   兩人蜷作一團,抱膝烤火。

   紅裳少女哆嗦一下,干笑道:“沒想到它還會沉呵......”

   藕服少女將濕漉漉的頭發散開,歉然道:“是我忘了講,這屐用木極沉。不過......”她拘謹一笑,“你輕功真好。”

   紅裳少女望著她精致的笑靨,微羞道:“輕功再好,不會游泳也沒用。不是還得你來救我?”她遲疑一下,道:“我是千紅山莊弟子。”

   藕服少女笑道:“能把暗香疏影身法使到這般水准,你可不是一般山莊弟子。嗯...你是少莊主紅相忘,對不對?”

   紅相忘訝然:“你又是誰?神機妙算,難不成是最受趙王寵愛的美人軍師?”

   “胡說什麼呀。”藕衣少女好笑:“我叫許瀟瀟。”

   “難怪。”紅相忘點頭,忽正色道:“我也聽說過你,青狐丘的少掌門。嘖嘖,典型的溫婉文藝少女,我見猶憐啊。”

   “什麼?”許瀟瀟聽她言語不清不楚,嘟嘴道:“你在說什麼呀!”

   “我說,叫我一聲姐姐,以後我罩你了。”

   “這...”

   “我家里有一個超可愛的妹妹,下次帶來給你玩。”

   許瀟瀟頗為心動,低聲道:“姐姐......你到底是什麼人呐?”她的言下之意是你怕不是個女土匪吧?

   紅相忘燦然一笑,卻不作答。

   許瀟瀟好奇道:“那......姐姐這麼晚來池邊是做甚麼呢?”

   “聽說趙王府上池邊有一株洗月花樹,花瓣在月光下會像水波一樣起伏,我就過來瞧瞧。”

   “姐姐喜歡花?”

   “也沒有啦。只是這洗月花被譽為天下第一奇花,我純屬好奇......”

   許瀟瀟若有所思點頭。

   紅相忘看她不說話,還以為自己講錯了什麼,微窘道:“唉,我這人心直口快,要是說的有什麼不對,你別生氣。”

   許瀟瀟莞爾,道:“我沒生氣。只是姐姐,這天下第一奇花可不是它。”

   “那是......?”

   “嘻嘻,不告訴你。”

   “你說不說!”

   “誒,誒呀!你......你別撓,我就說了。”許瀟瀟嗔怪地瞪著她,略有些氣喘,“惑心花,你總聽說過吧?”

   “......沒聽說過。”紅相忘眨眼,“你仔細說說?”

   “千紅山莊以花立派。你到底是不是千紅山莊的少莊主?”許瀟瀟嘟嘴。

   “這惑心花有什麼稀奇?”

   許瀟瀟湊近她耳朵,輕聲呵氣道:“......拿它煉藥,可以控制人心。”

   紅相忘歪著頭:“嗯......就這個?”

   “這還不夠呀?”

   紅相忘還沒說話,游廊那邊忽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女聲呼喚道:“小姐在嗎?夫人要您去客廳。”

   許瀟瀟正要回應,紅相忘作一個噤聲手勢,低聲道:“八成又是給那個趙王打下手。別理她們,我們聊自己的。”

  

   同一時刻,距離趙王府約百丈的一處矮屋內,幾人兵器合為一處。

   執刀的長安兵馬指揮使羅升是個虬髯紅膚的中年人,他死盯著面前的沙盤。沙盤上堆置的是趙王府邸的內部構造圖。

   龍牙軍統領白斯亦不苟言笑,他利劍微垂,身後十幾個影子似的掌燭護衛隨即散開,將軍令傳達至各處。

   屋外,五十名長弓神射手單膝跪地,穩穩將箭壺負在身後。黑布取下,結霜的槍尖並立如林,一百名披甲龍牙衛士如死般沉默。

   這樣的人手布置,環繞趙王府,還有一十六處。

   羅升終於抬眼與白斯對視,兩人的眸中皆是決然。

   羅家與白家皆是長安世家,他們對朝廷的忠誠毋庸置疑,可這不意味他們會對陛下的亂旨言聽事從。

   白斯低聲道:“陛下的口諭是,不留一個活口。”

   羅升搖頭:“陛下懂什麼?他只是個孩子。”

   白斯點頭:“那趙王的家眷怎麼處置?”

   羅升不假思索道:“交與老相國與兩位輔政大臣定奪。”

  

   第八章 少帝

  

   羅升口中的“孩子”——年少的統治者正赤裸著半身,將一枚枚冰塊壘在自己的鎖骨上。

   這是一位百姓愛戴的“好皇帝”,更是一位群臣稱贊的“賢君”,可此刻,他倚靠著冰涼的欄杆,漆黑眸里盡是不加掩飾的厭惡。

   他的腳下,是三十三丈飛觀樓,是一片漆寂的未央宮,是宮牆外燈火通明的長安城。

   少年天子似有疑問:“阿父,你覺著...他們活著痛苦嗎?”

   階下,一位頭發花白的駝背老人手捧冰盞,微微閉著眼睛,恍若未聞。天子看他不睬,只是笑笑,緩步走下台階,伏在老人肩上道:“阿父睡著了嗎?”

   老人有些茫然地張開眼睛,含糊道:“......陛下叫奴婢?”他一身漆黑的大內官服飾,顯然是個太監。

   天子高聲道:“是。長夏卿年事已高,若是困了,還是早點去休息為好。”

   長夏流疑啞聲笑了,深癟的嘴唇間露出寥寥幾顆牙齒:“嘿。人老啦,是該早些睡了,不過臨睡之前,奴婢還可以陪陛下說說話......”他語氣里有點小得意,“或是為陛下去殺幾個人。”

   天子笑道:“此刻殺人為時尚早,愛卿還是和朕說說話吧。”

   “陛下方才想問什麼?”

   “愛卿覺著...這長安萬民活著痛苦嗎?”

   長夏流疑思索許久,道:“奴婢不知道。但想來,活著就該是痛苦的。”少年天子蹙眉:“即使天下太平,衣食無憂?”長夏流疑只回了一句:“陛下能填飽他們的肚子,卻填不飽他們的心。”

   “哼。”聞言天子冷笑,“如此說來,我那個皇帝老爹還真是糊塗。他心心念念地都是天下百姓,殊不知他看到的,聽到的,盡是百官想讓他看到聽到的。若是清流掌權,他便是賢明。若是奸佞掌權,他便是昏聵。他建這飛觀樓是為了觀民生之多艱,可惜他手太軟,提不起刀,更殺不了人!”天子話語含怒,長夏流疑卻只是聽著。

   夜風拂過,天子冷靜了些,捫胸道:“阿父知道青狐丘嗎?”長夏流疑道:“聽過一些...似是一個隱世門派。”天子咬著冰塊笑道:“隱世?未必吧。這門派就坐落在長安郊外,其掌門以‘夜天子’自居,誓要與朕分治天下。”

   “哦?皇城側畔竟有如此狂徒。”長夏流疑渾濁的老眼略睜。

   “哼,若僅僅是一虛名,朕又何必與她相爭。可這次,她們竟聯手千紅山莊,暗自協助趙王謀逆......看來此間事了,朕得好好罰罰她們啊。”

   “陛下欲出兵圍剿青狐丘?”

   天子搖頭道:“不必費此周章。這天下的武人無聊慣了,朕何不驅使他們行事?”

   長夏流疑道:“武人這柄刀甚利,殺人傷己,陛下當小心。”

   天子笑道:“朕只怕它太鈍,傷不了朕的手。”

   天邊忽有火起,將夜空映得通紅。兵戈聲中,少年天子仰天而嘆,似打個哈欠。長夏流疑知道趙王府已血流成海,忽道:“陛下不裝了?”天子笑道:“不裝了。朕還要拜托阿父拖住兩個人。”長夏流疑搖晃著起身,矮身而跪。

   “此刻這兩個人多半還在趙王府中,一個姓紅,是千紅山莊的莊主,一個姓許,是青狐丘的掌門。朕雖不諳江湖之事,卻也知道這兩人是不世的高手。朕今後還須依仗長夏卿,故望愛卿以自身為重,量力而為,切莫以身試險。”

   長夏流疑叩首:“奴婢謹遵聖諭。”

   天子已背過身去,雙手拉開殿門。腥風吹動他纏在腰間亮黃色的龍袂,似戰旌長橫。

  

   殿里沒有掌燈,一團黑影伏在地上。淒涼涼的月光灑下,這人披頭散發,眸細若針,面白如饅,正是趙王陸安。少年天子甜甜一笑:“讓皇兄久等了。”趙王聽他這般稱呼,滿身的恐慌都化作冷汗自毛孔中擠出來,慘呼一聲“陛下”,跪著爬過:“陛下!微臣一時糊塗,陛下......陛下......”他口中期期艾艾,謀逆之事他自認為掩藏得很好,只是不知這位“皇帝娃娃”已查到了多少,自然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哦。”天子將燭燈點起,蹲下與趙王平視:“皇兄帶刀了嗎?”趙王猛然一激靈,尖叫道:“沒有!臣不敢!”

   天子嘆息道:“唉,不帶刀...怎麼殺人呢?”趙王陸安重重叩首,背脊處衣服已然濕透。

   天子又道:“懷里揣著什麼?拿出來給朕看看。”陸安哆嗦著自懷里取出一個鎏金環龍牌位,上刻“高宗明皇帝”。

   天子道:“哦,是先帝的靈位。”

   “...是。”

   天子緘默良久,再不掩飾,道:“皇兄有自信用它擋下朕的刀?”陸安如聞晴天霹靂,懷抱牌位,弓身失聲痛哭:“是臣糊塗!是臣糊塗!可臣......臣是陛下兄長,先帝遺囑,言猶在耳!陛下不能殺我!”

   少年天子嘆息:“先帝臨終話語,朕亦不敢忘。要不......”他伸手扶住陸安的肩,“我們演演?”

   “啊?演......”趙王自覺在鬼門關走了一回,慶幸之余擤一把鼻涕。天子扶著他到床榻坐下,道:“就由我來扮演皇兄,趙王殿下來扮演先帝如何?”

   趙王雙膝一軟,屁股自床邊滑落:“微臣......”

   天子眸里含笑:“你要抗旨?”他復將趙王攙著躺在榻上,自個兒迤迤跪下,悲痛欲絕嘶聲高呼:“父皇!”這模樣就像先帝詐屍又死了一回。

   趙王震驚無比,他從未想過這個一直被自己視作“乖寶”的小皇帝,還有這種逢場作戲的天賦。

   天子低聲道:“皇兄該說:為父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

   趙王怎麼會不記得先皇的遺囑,只是下巴打顫,舌頭仿佛墜了顆百斤的秤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天子也不強求,只聽他裝出垂暮老人特有的沙啞嗓音,緩緩道:“安兒,為父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你是朕最疼愛的兒子。奈何你雖為帝胄,卻不自愛。年紀輕輕把身子糟蹋了,絕嗣無後呀!咳咳!”他咳嗽一陣,“我已囑咐過你皇弟......你行事荒唐,可到底是他的兄長,咳咳...也是朕的兒子......他對你要多加愛護。”

   趙王聽著他一字一句復述,早已不復當年感動,身上像爬滿了蒼蠅,十足難受。

   天子正說到:“......你去喊諸位臣工,還有太子進來。”趙王陡然一驚,將嗓子眼里的尖叫勉強壓下去——父皇和自己說這些時,房間里絕沒有第三雙耳朵!

   天子笑笑,似乎沒看到他慘白的臉色,咳道:“諸位愛卿,朕勞碌一生,恪守的只有一個‘儉’字。不是朕自虐成性,也不是朕求取清名,是因為朕深知......百姓生活不易。天子若不從儉,恐怕民生更為潦倒。只是苦了諸位......呵,一年俸祿不過百斛,這日子不好過吧。”他頓了一下,言語里似乎有無盡的哀傷,“還有朕的皇後......生前衣不錦繡,鞋不二彩,便是想嘗嘗葷腥,也得和朕商量.......”天子的眼角竟真有兩行眼淚滑落,“此時回想起來,是朕對她太薄情了啊。待朕龍馭賓天之後,喪禮一切從簡,不必遵循古制。不必起陵,丘上亦不必植樹。入殮禮服,用平時常服即可,無須陪葬金銀之物......還有。”他閉上雙眼,身子溘然而倒:“將朕牌位...置於這飛觀樓上.....以觀百姓......疾苦之...聲。”

   這位天子像是真正死了過去,很久很久都沒有聲息。趙王只聽到自己心在跳,一顆豆大的汗珠自他鼻梁滑落。他自然知道自己這個弟弟不是“真死”,可他的懷里,藏著一柄青狐丘相贈的利匕......他一點...一點將手探入懷中,身子也緩緩前傾,燭光下,他弓背的影宛如一只被無限放大的猙獰螳螂。

   “兄長。”天子突然說話了。他躺在地上,一對深邃的黑眸直望過來。他的呼喚竟成了壓倒懦夫的最後一根羽毛。趙王決絕狂笑一聲,拔出匕首,自床上猛撲而下!匕尖刺入少年雪白赤裸的胸脯,猛扎進去,反迸出鮮艷而濃稠的血。

   趙王後退一步,嘶聲呼吸,他的每一寸肌膚都因緊繃而跳動。鮮血沾滿了他的雙手,而那個喊他“兄長”的少年,已像一只被撕碎的潔白布偶,淒慘而絕艷地倒在那里。

   一陣頭暈目眩,他跌倒在地,匕首遠遠滑開。再抬頭,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一條長窄闇廻的階梯。年幼的弟弟緊牽他的手指,瑟縮在後面。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是那樣溫柔:“別怕,就這樣慢慢向下走,總會到底的。”

   “哥哥牽著我,不許松手!”

   “嗯。好。”

   陸安忽然認得了,這條望不到底的階梯,不就是飛觀樓的樓梯嗎?那年飛觀樓新建,父皇身體還算硬朗,母後也未薨逝......自己還是東宮太子。

   腳下的樓梯忽然一顫,化作一條長蛇盤柱而上。黑暗升作夜空,塵芥化作群星。陸安已置身飛觀台上。

   身後怯怯喊他“哥哥”的人已不知所蹤,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這個帶著青色狐狸面具的女人身上。

   “閣下何人?”他聽到自己在問,聲音尚且稚嫩。

   “你管我。”這女人翻看著案牘,戲謔地一擺身,露出身後毛茸茸的狐狸尾巴,“還有,誰說我是人?”她笑笑:“呐,你雖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哦,當今的太子殿下。”

   “......”

   女人搖動尾巴,一步步逼近:“奇怪嗎?恐懼嗎?人家都殺到這里了,莫說四個天衛,甚至連大內侍衛都沒來一個......這天子家的廩米,是這麼好混的哦。”

   “......”

   你在發抖。”她伸出纖細的食指,在陸安喉結處撓撓,“你怕死?”

   “......”

   她的身體又貼近了一點,面具下的眸子閃著詭謔的光,“還是說......你,怕癢呢?”她把面具上的狐狸鼻子湊過來嗅嗅,暖烘烘的氣息噴下,“嗯哼......真好聞的氣味。明明是一國太子,卻意外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啊。嘻嘻,要不要和我試試看?把這個吃下去,教你登短郎哦。”她取出一枚暗紅色的藥丸。

   “我......”陸安想說什麼,可下一刻,漫天星辰急墜而下,衝洗著千瘡百孔的天地。

  

   ......夢醒了。最先感受到涼意的是脊背。

   “......阿父可有受傷?”

   “謝陛下關心,千紅山莊的刀法名播天下,奴婢也險些失手。”一個老人啞聲回答。

   陸安緩緩睜開雙眼,無數隱形的飛星在眼前亂舞。身下是冰涼的床板,身上還蓋著一床薄被。

   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陸安扶著沉重的頭顱,耳邊嗡嗡作響,就在這時,他聽到自己皇帝弟弟的聲音:

   “阿父提著的是什麼?”

   陸安昏沉地側望過去,燈影中,一個頭發花白的駝背老人,身披沾血玄服,手里還拎著一個包袱。

   “不是什麼稀罕東西。”

   只見老人緩緩打開包袱,兩團圓滾滾的東西隨之滾出——是兩團發絲糾纏在一起的人頭。

   陸安身軀一顫,登時回憶起來這個老人的身份:大內官,長夏流疑。

   “嗯......”長夏流疑眯眼,似乎在回憶,“哦,這兩個一個姓紅,是千紅山莊的莊主,一個姓徐,是青狐丘的掌門。”

   陸安心里駭然,千紅山莊的紅莊主他自然知道,是他謀奪帝位的重要助力之一,可謂天下有數的高手。她......竟然死了?

   天子忽然道:“皇兄,夢醒了吧?”陸安身子一縮,欲裝睡屏息已來不及,只能勉強支起身來,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兄長...”少年天子自陰影中踱出,眸里藏著刀光,“夢到了什麼?”

   “什,什麼?”

   “兄長究竟夢到了什麼,才會從衣服里取出匕首呢?”少年天子踢出一只青銅匕首,打著轉停在陸安面前。

   “你怎麼會知道......”陸安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他不敢再小覷這個多智詭譎的幼帝。

   “是青狐丘的入夢玄功。朕以此功為引,讓皇兄做了一場大夢。”少年天子輕描淡寫一笑,“夢由心生,皇兄心里對朕有殺意啊。”

   陸安嘴唇哆嗦著,連一句反駁都說不出口。因為他已清晰地觸及到了自己的命運,那冰冷的死亡。

   長夏流疑佝僂地跟在他身後,嘆道:“陛下的計劃還是太過行險,若是趙王殿下沒有中陛下您的魘術,那夢境,只怕要成真了。”

   少年天子道:“遑論是夢是真,皇兄若不刺這一匕,朕又何妨將皇位拱手相送?”

   陸安只覺著絕望,他身體一掙,跌下榻來。

   眼前是弟弟透白柔軟的一雙腳背,他腳趾點在匕首刃上,立刻有鮮血滲出來。少年天子笑道:“皇兄何必著急呢?今晚還很長,皇兄的底牌尚未亮出,說不定還有翻盤的可能哦。”

  

   “嗡——”

   “咻咻咻”

   趙王府的守衛連反應的的時間都沒有,便被箭矢攢釘在門板上。僥幸不死的,也被緊隨其後的龍牙先鋒抹了脖子。

   “哐!”府門隨即撞開,門閂濺出丈許遠。“長安驍騎,皆隨我來!”長安兵馬指揮使羅升一抖韁繩,帶十數騎兵長驅直入。府里的奴仆,丫鬟在夢中驚聞馬蹄聲,出來看的,皆被鋒利的馬刀輕易摘去了腦袋。

   趙王好排場,府中道路寬直,可供四乘並行,沒想今日卻成了供敵人驅馳的催命驛道。

   踏著濕粘的血,龍牙軍統領白斯緩緩踱入府中,身後一百披甲龍牙衛士呈弧形散開,宛若一只黑孔雀抖擻尾羽,在鋒芒畢露地舞蹈......

  

   我的底牌?

   陸安很是遲疑了一下。

   少年天子提示道:“皇兄不是還豢養了三千死士嗎?”

   陸安再次驚恐於他的消息靈通,汗流浹背,啞口無言。沒錯,他確實有安排部下私豢死士......可他不曾與他們見過一面,即便這些人以性命相托。

   “即便是現在,皇兄也不打算動用這張底牌嗎?”

   “我......”陸安有苦難言,死士皆藏在長安周邊深山里操練呢,自己縱使有心,一時間也調動不來啊!

   “皇兄的意思朕明白了。”少年天子回身,踏著淅瀝的血痕走到窗前,“所以,”

   他推開窗戶,衝宵的火光將一方夜空映得通紅。

   “......朕已經提前把他們招來了。”

  

   長安西北,御史台居署。

   夜好深了,楊寬才剛從太學下課。他換下講經服,赤著上身去大院里的缸中舀一瓢冰水,自花白的頭頂澆下。

   打個激靈,盹意全無。

   同院住著的鄒御史正出屋倒溺壺,看到他濕漉漉的模樣,笑道:“楊大人,今晚怎回來得這般遲?是太學生們又胡鬧了?”論輩分,楊寬是他的晚輩。可這個不惑之年的後生能官至二品御史大夫絕不是什麼偶然。只因為他這人既懂的務虛,又善於務實。恪盡職守是他的本事,可若不是他篤行謙遜,與同僚關系處的極好,又有誰反復會舉薦他,直到最終為先帝所識呢?

   楊寬放下葫瓢,拱手苦笑:“想靠教課補貼些家用,太難。”

   鄒御史笑道:“過些日子我要自院子里搬出去,屋子里的家什你看上什麼,盡管拿去。”御史清貧,楊寬作為御史們的上官,生活尤為清貧。

   “鄒兄要自居署搬走?”楊寬的兩肩微塌下來。

   這小院是二十年前,御史台為未成家的御史們暫居所建。日換星移,居署里的御史紛紛成家立室,小院里也只剩下了楊鄒兩位光棍。

   楊寬回想眾人當年在小院里書生意氣,針砭時弊,到如今只余自己與母親二人,不禁有些恍惚,更有一絲感傷。他強笑道:“這院子固然不大,可也不差你一個。”

   鄒御史嘆息:“我又何嘗想走?是家里人自作主張為我張羅了親事。”

   “哦?”楊寬由衷欣喜道:“竟是如此大事。那我必須討一杯喜酒喝了。”

   “一杯怎麼夠?我可要請你作儐相哪!”

   兩人笑聊著,忽自楊寬屋里響起一連串咳嗽。楊寬忙告罪:“鄒兄的婚事我一定留心,家母......”

   鄒御史已擺手道:“令堂身體要緊,快去吧。”

   楊寬再告退,掀簾進屋。影影綽綽間,自家母親佝僂著湊在燭燈前,稀疏的銀絲映著燭光,正眯眼為衣服補丁。

   “媽?”他小心翼翼叫了一聲。

   楊母縫針一停,卻沒做聲。

   楊寬躡手躡腳取葛巾擦了身上的水,搬一個小歪凳坐在她腳邊,為她輕輕捶腿。

   “你今年幾歲了?”楊母低聲道,話語還夾雜著鄉音。

   知道今日又討不得好,楊寬垂首道:“兒子四十二了。”

   “你自己算得清就好!”楊母將手里的衣服一放,生氣道:“快五十了,咋還不成家?”

   楊寬賠笑道:“兒子是御史......”

   “御史便怎樣,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能讓人傳家接代了?你看人家小鄒,年紀是大了些,可這就不聲不響成家了。你呢,八字有一撇嗎?這是不孝,不孝啊!”老人家唾星飛散,越說越激動,連連咳嗽起來。

   楊寬忙起身為她拍背,言不由衷道:“媽,您別生氣了......兒子聽你的就是。”心里卻免不了一陣惶然。御史是“得罪大人”的活計,為官二十年,他幾乎將長安大大小小的官吏得罪了個遍。這些大人雖然對他無可奈何,但是能明里暗里向他的親屬泄憤,想來是大為樂意的。

   “咳咳......嗯。”楊母小眼里露出得逞的笑意,板著臉道:“你聽話就好,娘可不會害你。明日向署里告假,娘啊,給你約了媒妁。”

   “這.....”楊寬正為難,屋外傳來鄒御史的聲音:“楊大人!你快出來看呐!”

   “媽,我出去一下。您休息,不必等兒子。”楊寬暗吁一口氣,取下架子掛的海青色的御史常服——經年的汗漬在領處留下一圈白鹼——逃命似地往外走。簾子放下,身後母親的聲音漸遠:“兒啊,你早點回來......”

  

   御史台作為朝中的監察機關,曾敕造一座高二十五丈的“見風樓”,意指“風聞奏事,參劾百官”。

   此刻,楊寬與值班的御史站在樓頂,衣袂在夜風下狂卷,遙瞰長安城南的一點火光。青年御史稟道:“大人,據察火光是在趙王府中。”

   “喔。”聞言楊寬略感安心,“不是百姓居坊走水就好。”他知道這位趙王陸安生活不檢,又好新奇玩意兒。去年上元節曾雇百工建了一棵火絛銀花樹,結果熄火出了岔子,給火花竄到百丈高,險些把半座長安點著。一念及此,他皺眉道:“通知城衛、水龍司,把他這火及早熄了。”

   “趙王畢竟是陛下兄長,恐不會輕易罷休......”青年御史忐忑道。

   楊寬伸手拍拍他衣上獨角四蹄的獬豸,笑道:“陛下年少,但也知道他這個兄長的德性......”他一句話尚未說完,只聽——

  

   “嗚呼、呼...呼......”

   一串亮耳的鷹唳劃破夜空,自近漸遠,直至無聲。

   楊寬緩緩轉動僵硬的頸部,冷汗潺潺浸透他的衣領。這聲音喚醒了他兒時的可怖記憶。

   “嗚——呼呼呼.....”

   又是一串鷹唳響起,這次比方才那聲要近許多。

   “在那邊!我看到了!”青年御史指向幾十丈外的一處望樓,“似有什麼自樓頂射出去了。”

   楊寬知道是什麼。鳴鏑,也稱號箭,是戰爭時指示方位的一種手段。

   第三聲鳴鏑在千丈外響起,在夜風中幾不可聞。長安漆黑的坊市被這幾聲喚醒,一點點燈火搖曳,連成一片片斷截的微光。民坊的微光忽被遮掩,許多黑巾自望樓頂散落下來,被吞沒在漆黑的夜色中。

   楊寬將指甲摳在欄杆上,猛然回頭,猙獰道:“快奏聞鼓!我要面聖!”他急匆匆地跑下樓,險些與氣喘吁吁的鄒御史撞個滿懷。“大人!”鄒御史臉色慘白,遞過來一方黑巾。

   楊寬用汗津津的手接過黑巾。上面繡著一朵白色的茉莉。翻到背面,白晃晃一排六個字:

   “誅幼帝,還正統”

  

   本以為自己是黃雀,沒想到終做了秋蟬。

   寒池邊,龍牙軍統領白斯頹然坐倒在地。他的身邊,盡是袍澤焦黑的屍體——厚重的鐵甲可以擋住刀劍斧鉞,流矢飛箭,卻擋不住熊熊燃燒的大火。

   在親率一千六百龍牙軍突襲趙王府後,數千面戴白銀茉莉的黑巾人自各坊殺出,反將趙王府死死圍住,然後——縱火!

   火油灑下,火矢如蝗!無數妖冶的火苗自樓台瓦隙間竄出,被火包裹的人形撞開屋門,只能跑出幾步遠......

   女子的悲泣回蕩在噼啪作響的火場。白斯愴然,他只是不信,那個荒淫的趙王竟然殘忍到這班地步?要把家眷連同自己這些人一並燒死?

   “哼。”羅升糊著臉坐倒在他身邊,通紅的馬刀焦粘在手上。

   白斯啞聲道:“如何?”他也不知自己在問什麼。

   羅升搖頭,道:“放火的是趙王的人吧?”

   “對。”

   “可他們手里都有強弩。”

   白斯一愣。強弩不同一般長弓獵弩,是軍中絕對管制的武器,而且每部都有定額。長安每部弩五百,地方每部弩三百。可他們,從哪里找來幾千具強弩?

  

   飛觀樓上。

   “朕知道皇兄的死士缺少甲胄,”少年天子懇切道,“皇兄也該明白,只憑一腔熱血,是沒法與朕的長安城衛抗衡的,遑論披甲的龍牙軍了。”

   陸安不說話,只是默默盯著飛觀樓光滑的梨木地板。火光透過軒榥,又映在地板上,一攤鮮紅如血。

   “所以呢,朕為他們每人配備了一具強弩。”少年天子語氣里滿是趣味,“這樣皇兄也不能怪朕偏袒了。勢均力敵才好玩嘛。”

  

   趙王府。

   紅相忘與許瀟瀟一人叼一只葦管,潛在水中。

   “噗噗噗...”

   一只只弩矢自水面激射而入,拉出一路沸騰的白沫。血在水中渲開,似一朵朵大紅海棠綻放。

   許瀟瀟揚起頭,一張膨脹褶皺的臉緩緩沉下來,與她的鼻子僅有幾寸距離。

   “嗯。”紅相忘拉她的手,許瀟瀟訝然回頭——這姑娘雖然臉色蒼白,其實根本沒在害怕。

   兩人伴著屍體一同下沉。月光透過紅帷灑下,水中的世界寂靜而詭美。觸目所及,是沉沒的具具遺體。他們姿態各異,表情或許並不溫柔,可還帶著生前的神色。仿佛他們不是死去,而是去水底構築一個短暫而美好的夢。

   “......白斯......羅升...屍體已找到......”

   “...兵發...未央宮......”池畔的談話聲隱約可聞。

   “...池下......”

   紅相忘還在愣神,許瀟瀟猛扯她手腕。兩人將身子貼在那具屍體下,緊緊相擁。

   “咕?”紅相忘眨眨眼。

   一聲弦響,下一瞬,水下瞬間沸騰起來。近千只弩矢帶著強勁的水流自她們身邊劃過來。幾只鋒銳的箭頭刺破屍體,顯露在兩人眼前。

   “......無人生還......”

   “......走。”

   腳步聲亂,岸邊終歸寂靜。

   紅相忘推開屍體,臉色發燒,向上游去。

   許瀟瀟卻對那具屍身鄭重一謝,面露復雜——為何會有兩方勢力夜襲趙王府?母親大人現在可還安好?若是舉事不成,青狐丘今後又該何去何從?

   這些問題卻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弄明白的。她搖搖頭,吐出兩個泡泡,也向上方那團波譎雲詭般的血海棠游去。

   好在今夜月色昏暗,兩人終於逃過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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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柱石

  

   御史台門前,影壁下,是寒氣逼人的一排弩尖。

   “你們主事之人何在?”楊寬沉聲道。

   沒人理他,只是弩尖又向上抬了兩分。

   鄒御史拉一下他袍袖,低聲勸道:“刀劍無情哪,大人,我們還是先退回署內從長計議吧......”

   楊寬沒出聲,似乎是在忖度對方有無射殺御史的膽量。鄒御史閃回門內,對兩個留守班房的青年御史斥道:“還愣著做甚!快把大人拉回來啊!”

   兩人忙不迭應下,衝上去一人拉胳膊,一人拽腿,硬是把楊寬搬了回來。

   那邊鄒御史已把御史台的兩扇門合上,也將那排慎人的眸子擋在外面。青年御史對望一眼,心里不由贊道:大人到底是大人,刀劍臨身穩如泰岳啊。鄒御史哼道:“你倆小子還有的學呢!”一撩袍襟,遮住那雙不住打戰的瘦腿。

  

   楊寬扶著一株槐樹緩緩坐下,臉色愈發慘白。

   鄒御史拈須道:“茉莉遮面,封鎖官署,這些人絕非善類。”這當然是廢話,可他不得不說。楊寬獨木難支,他須拿個主意出來。

   楊寬仿佛神游天外。

   鄒御史來回走了幾圈,恨恨道:“讓這等惡徒混進長安來,城衛不知道干什麼吃的。待此間事了,我必狠狠參他一本。”又道:“長安大小七十余署,在冊官吏兩千余,他們總不見得都關的住......”

   楊寬驟然回神,叫道:“正是!”鄒御史知道他已有了主意,忙湊過來問:“何如?”楊寬拍大腿起身,身後的袍襟被樹枝勾住,“呲”地扯開一豁口。他根本沒理,壓低聲音道:“去後院說。”

  

   御史台後院種著一棵老槐樹,每至長夏亭亭如蓋,花香滿溢。太學與御史台後院相隔一牆,故太學生最愛的就是拿長棍打槐花佐酒。

   楊寬脫下厚底皂靴,赤腳攀住樹身,道:“鄒兄,你說的不錯。他們的軟肋就是人手不足。”

   鄒御史聽他語氣不善,緊張道:“你要干嘛?”

   “我翻牆去太學,然後去面聖。”

   鄒御史仰面結舌間,楊寬已爬了好高。他忽然醒悟,扶住樹身罵道:“面聖面聖!這時候你進宮又能做什麼?”楊寬騎在牆頭,回首默然。他如何不知自己的無能為力?

   “你給老夫下來!”鄒御史拼了老命想往樹上爬,可他哪有楊寬的本事,攀一寸跌一寸。滿樹槐花簌簌如雨零落,似在向他發笑,也似在哭泣。

  

   “嘩嘩嘩嘩”

   身背強弩,兩千五百名死士分成三列,自趙王府轉向含光門。繡著銀色茉莉的黑巾在他們腳下飛舞。

   兩千五百步,是含光門到未央宮的距離。

   未央宮的城牆上,六百宮城衛簇擁著一百大內禁衛,俯瞰著這條沉默中游來的黑蛇。

   他們不知道自己能堅守多久。

  

   飛觀樓頂,少年天子輕輕叩掌。厚重帷幕翻動,幾個史官打扮的人隨即現身。

   一時間燭光搖曳,人影晃動,身著白麻喪服的侍女趨入殿中,為少年天子穿好一身金鱗甲,卻對困坐在地上的趙王視而不見。

   “報!趙王死士抵達含光門,正與宮城衛接戰。”有探子在門外高聲稟報。

   少年天子正抬起赤足,任人套上一只龍紋戰靴,此刻聽到這迫在眉睫的消息,漫不經心點頭道:“記。”

   眾史官遂奮筆疾書。

   陸安終於回過神來,口中念叨著這個消息,一步步走到殿外。刀劍碰撞的聲音尚在夜風中隱約可聞,檐角挑燈沙沙作響,是殺氣已先一步逼迫過來。

   “下雨了。”少年天子披甲扶劍站到他身邊,臂彎里夾著九龍兜鍪。

   陸安一摸臉,手指間果然有些濕潤。看來方才來的不是殺氣,是雨。

   少年天子笑道:“皇兄有三千死士。朕也有這些明眸善睞的少女,她們今夜穿麻戴孝,是願意為朕而死。”他的語氣里有點兒專屬於少年人的得意。

   “她們是為了活才穿成這樣。”望著自己府邸上空的一柱黑煙,陸安滿腔悲戚,更不掩飾諷刺。

   被他不留情面的戳破,天子苦笑:“看來皇兄是生氣了。”陸安猛然轉首,滿是血絲的眼珠瞪視過來:“你殺了我的家人!”

   “是你的愛姬美妾。”天子糾正,“朕殺了,但還不夠。”陸安揪住他系甲的紱帶,哆嗦道:“你還要殺誰——我已經是孤家寡人了!”

   “報!白家鎮國府,羅家相府,樞密院,御史台,大理寺為趙王死士所圍。”探子高聲再報。

   一股涼意自陸安的頭頂心一直澆到腳後跟,他松開手,後退幾步。“嗯?”少年天子偏頭笑著,如月牙般好看的雙眸里,是不言自明的冰冷殺機。

  

   白家,鎮國將軍府。

   古稀之年的家主正擦拭著一柄長劍。這把劍曾陪他出生入死,戎馬半生。

   他的身後,幾十個披甲殘疾老人單膝跪在院中,飛舞的雨絲沾濕了他們的皓首。

   長劍終究沒有擦淨。家主笑著回身,一步步挪下台階,在泥濘中佝僂跪拜。

   “與諸君同袍五十載,幸甚。”

  

   羅家,宰相府。

   宰相羅廷敘端茶苦笑:“順之,你不該來。”

   南順之官居吏部尚書,主管全國官吏選遷人事,可謂百官中的“天官”,可他此刻跪在羅廷敘的面前,像個孩子淚流滿面。

   南順之揩一把鼻涕,悲聲勸道:“老師,您是百官之長,更當保全自身,以謀全局啊。”

   羅廷敘拈須,搖頭道:“你要老朽如何保全自身啊?”

   南順之道:“趙王若想順利登基,必借老師你安穩人心。”

   羅廷敘嗤笑道:“你真的以為是趙王想要老朽的命?”

   “老師?”南順之不解。

   羅廷敘闔目,聆聽窗外漸大的雨聲,黯然長嘆:“為官者,當思危,思變,思退。是老朽不知進退,才逼陛下出此下策啊。”

  

   ......

  

   飛觀樓上。

   “報!相府及鎮國府已被趙王死士攻破,府內燃起熊熊大火......恐,恐無人生還。”這消息實在太過震撼,以至於通報的探子也不敢相信。

   天子默然一陣,下令道:“記,再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沙沙沙,史官的筆在帛上劃過的聲音,與雨聲融在一起。陸安黯然道:“原來你計劃中的對手...從來都不是我。只是我不明白,宰相羅廷敘一生公忠體國,白家良將迭出,世代鎮守邊疆。你......”他嘴唇顫抖著,“你殺了他們...這是在自毀社稷啊!”

   “社稷?”天子猛然握住欄杆,如狼顧回首,呲出白森森的牙:“若不是朕的社稷,毀了豈不痛快!”他揮手指向火海滔天的長安,“皇兄不妨直言,這是誰的天下?”

   陸安看他的手指指節發白,正劇烈顫抖著,心里一陣酸楚,嘆道:“自然是你的......”

   “哈哈哈哈哈!”天子放聲大笑,笑中的冷意讓陸安毛骨悚然。突然,他一斂笑容,“嗆”拔劍出鞘,狠狠斬在欄杆上,一字一頓道:“既然是朕的天下,他們誰,也,搶,不,走。”

   樓下馬蹄急遽,探子向飛觀樓上嘶聲報道:“含光門!含光門危矣!”

   陸安心里一驚。這含光門若被攻下,“自己”的死士殺到飛觀樓下只需短短兩刻,更不會給大內的侍衛組織防御的機會。

   天子漠然點頭,自胸甲中取一枚金籌,丟下樓去。

   霎時間,又有幾騎扯旌曳旗接踵而至,“報!含光門破!趙王死士已入皇城......”“報!趙王死士已過坤德殿......”“...廣明殿......”“...九華殿......”

   最後一騎周身染血,翻身下馬,幾乎將心肝都要喊出來——

  

   “趙王死士遇截!趙王死士遇截!”

  

   “是誰!”天子猛然睜眼,顧不上君王儀容,撲身在欄杆上險些栽下去。忽然,一只枯手拍拍他的肩膀,長夏流疑溫和道:“陛下當心。”老人理理自己稀疏的白發,尖聲道:“截下死士的,是哪位將軍?”他講話聲音不大,樓下的眾騎卻聽得清清楚楚。

   那探子不敢怠慢,高聲稟道:“是御史台的人!”

  

   御史台?

   那群滿口仁義道德的書呆子?

  

   殷紅的血自刀尖滴落。

   玉帶橋上,面對黑壓壓一片肅立的黑衣死士,御史楊寬將朝冠扶正,仰望漫天灑落的雨絲。

   是蒼天,也在為我們流淚嗎?

   他攤開手掌,身後十幾名賦閒御史緊貼上來。一人將火把恭敬地抵到他手里。

   楊寬微笑闔目——

   漫天星辰投入黑暗的瞬間,他想到了家中的母親。

  

   “報!楊寬率御史將內衛所的火油聚在一起,正與趙王死士對峙!”

   長夏流疑搖頭:“傻孩子,這玉石俱焚的手段又攔得住誰?”

   天子幽幽道:“他不是想攔住誰,他是想用生命...為朕的逃跑拖延......”

   他一句話尚未說完,百丈外如同炸開了一團驚雷,飛觀樓的窗櫺都不住發抖起來。

   傳信飛馬即至,帶著哭腔稟報:“楊寬大人率眾御史點燃油桶,以身殉國!玉帶橋化作火海,趙王死士無法逾越!”

   長夏流疑道:“他可有說些什麼?”

   探子回稟道:“楊大人臨死前高呼,國家養士百五十年,焉能改弦更張,獻長安於偽帝,奉臣節於貳主!君父有難,臣子無力分憂,唯有仗節死義,以報君恩!”

   “楊寬......楊寬啊......”天子細細咀嚼著他的遺言,黯然嘆道:“國家柱石,一焚而空啊。有時候連朕都分不清楚,他們究竟是忠於朕......還是忠於自己的臣節。”

   長夏流疑招手,一只黑隼落在他玄色的袍袖上。他取下一筒紙箋,展開念道:“已查實,鎮國將軍白落雲率舊部戰死,宰相羅廷敘懷抱家中幼孫,在書房中被活活燒死。另有吏部尚書南順之遍體燒傷,命在旦夕。白府羅府闔府上下,經天衛玄武仔細‘搜尋’,無一人生還。”

   天子嘆道:“多可惜呐,這些也是為國為民的忠臣啊。記下來吧。”只是這嘆息的意味與之前又有不同。

   陸安莫名心寒,冷眼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天子搖頭:“來不及,朕也不想收手。先帝無為而治,實是坐看清流壯大。如今朝堂之上,大臣賣弄權術,肆意結黨,只有朕一個是外人。白家三代七名將,四世拜五公,羅相國門生故吏遍布朝野,衛准而立之年,為江南士林領袖,楊寬剛正不阿,受兩都御史所器。朕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在朝堂上如何與他們斗?”

   “可......”陸安只覺著匪夷所思,“他們都是你的臣子,你又何必借刀殺人......”

   天子微笑道:“皇兄,你不是官,所以你不懂他們的心思。他們教導朕像先帝一樣專情皇後,毋納妃嬪。他們期望朕像先帝一樣勵精圖治,英年早逝。唯有這樣,才能讓他們在仕途中一展抱負,名垂青史。”他定定望著陸安,指向殿中並立的史官,“他們不是要名垂青史嗎?朕准了。”

   陸安嘴唇發顫:“你...你把他們都殺了,朝堂里還有可用之人嗎!”

   天子若有所思:“皇兄手下,不還是有一批投靠過去的臣子嗎?”

   陸安知道他說的是誰——嚴高樓,周瑾,邢效國......可這都是些首鼠兩端的小人啊!若是用這些人治國理政,那天下早該爛了。

   “朕知道他們的品性。”天子哂然一笑,“個個外強中干、大奸似忠啊。可奸臣又有什麼不好?那些清流自命不凡,視朕如懵懂幼子,一身是刺,把柄全無;奸臣呢,雖生性圓滑,可渾身上下都是把柄,用起來省心省力,不時還能勒索一二充盈內帑......”他玩味笑道:“皇兄,若你是皇帝,你怎麼選?”

   陸安默然以對。

   天子愈講愈快,語氣里難掩激動:“待朕重掌朝堂,天下歸心。到那時,誰人獲罪,誰人昭雪,誰人褫官籍沒,誰人追封官復,盡在朕一人之手。到那時,皇兄......”他的神色驟然轉冷,笑容收斂,改口道:“不過,皇兄若能謀逆功成,也未嘗可知。”

   見識過自己弟弟深沉的心機,陸安已不敢再想謀逆的事,他嘆道:“不論今夜......”他話還未說一半,忽然覺得耳內一陣瘙癢,他舉手撓撓,正好用眼睛的余光瞥到一道短短的黑线,黑线漸粗,須臾間已連成一片,無聲無息,潮涌而來。

   陸安冷汗沁衣,凝眸細看,來人約有千人,面戴黑巾,扛弩握劍,快步踏在宮道上堆積的落葉上,沙沙作響,仿佛一條長蛇游曳擺尾而來。

   天子幽幽道:“皇兄,你的死士到了。”

   是......我的死士?陸安呼出一口氣。他們竟真的殺到了這里?

   飛觀樓下,十幾名探騎撥轉馬首,相顧而笑,齊聲呼喝,舉刀向死士並轡殺去。馬蹄奔騰,死士卻絲毫不避,也不見有人發令,弩弦聲動,一片細密的矢雨自死士群中越出,仿佛幽靈穿眾騎而過,在漆黑的夜色中曳出百道血痕。

   陸安見又是許多忠志之士犧牲,心中悲郁難疏,斜覷身邊人,忽然想到:若是此時推他下去,豈不能救許多人性命。

   天子似有所覺,回首道:“皇兄,你見不得他們死,是不是?”

   陸安憊於隱瞞,一句不吭只當默認。

   天子搖頭譏諷道:“皇兄是什麼時候變得這般慷慨快義、慈悲心腸的?這些年你寓居王府,魚肉百姓,可心軟過一次?嚴高樓善刑訟,掌牢獄,你指使他構陷忠臣良將的時候,又為何不多思量三分?”

   陸安聽他說的一句不錯,不由心亂如麻,只覺得腦海中有一善一惡兩個小人在撕打,時而善念占優,時而惡念抬頭,他的表情也陰晴不定,詭譎難辨。

   天子道:“自朕即位,一直有御史參劾皇兄,參你無能好色,生性陰刻。可朕明明記得,皇兄你為人寬厚老成,多謀善斷。只因五年前宮內一場變故,致使你性情大變。其中淵源,卻不是三兩句話可以解釋清楚的。皇兄何妨先與朕看完這場大戲,朕再向皇兄細說。”

   陸安心急如焚,向前一步:“我還等得到那時嗎?”

   “皇兄著急倒也應該......”天子指著飛觀樓下蜂擁而來的死士道:“這是你的死士,你讓他們先停手吧。”

   趙王道一聲好,將身子半探出闌干,向下喊道:“各位且住,我乃趙王陸安.......”

   死士與趙王從未謀面,兼之天色昏暗,縱然聽他這般言語,哪里肯信,抬弩架臂便射。

   此時趙王高居樓上,與眾死士距離足有八十余丈,可強弩到底不同一般武器,便是自下而上激射,亦聲勢駭人。

   陸安萬萬想不到他們會突然放矢,要縮頭躲避已來不及。忽然自旁邊探出一只枯手,徐徐屈指,一拈一擷,竟將飛矢截下,收在掌中。長夏流疑弓身咳嗽道:“到底是外物,力道是足了,靈性卻差得多。”

   陸安身子半僵,三分是為飛矢所懾,七分倒是被長夏流疑的武功折服。

   “去吧。”長夏流疑將弩矢反手丟出,無聲無息打在死士群中,連貫數人,帶倒一片,最終八寸長的矢身沒入方磚之中,連磚帶矢化作齏粉。

  

   此時兩千死士已越過探子們千瘡百孔的屍體,逼近到飛觀樓前。最後的兩百大內侍衛守在飛觀樓的雕龍長階上,盡可能用搜集來的錦繡床墊堆在身前,以抵御對方的弩矢。

   雙方相隔一條窄窄的宮河。九座漢白玉石拱橋跨立河上,結霜的河水映著雙方的倒影。雨掃殘雲,拱橋柱頭上的石獅或坐或立,獅口大張,甚是不安。

  

   天子輕聲道:“阿父,是時候收官了。”

   “奴婢遵旨。”長夏流疑再叩首,自袖中取出一串墨玉的念珠,隨手拉斷珠繩,將一枚枚光潤的珠粒握在手心,屈指接連向空中彈出。

  

   “咻——咻——”

  

   風過珠口,發出玉漱冷泉似的清音,傳向很遠。

   [newpage]

   第十章 玄武與青龍

  

   “咻——咻——”

  

   白家鎮國將軍府殘垣破瓦間,火星自余燼中復生,化作流螢飛舞。

   槁貌老者偏頭細聆,手中的劍尚在滴血。

   十丈外,一位華服少婦單臂懷抱嬰兒,右手提劍,潺潺鮮血自小腹涌出。

   槁貌老者闔目含糊道:“老師父的內力似又精進。”卻不知道他口中的“老師父”是指誰?倘若是指長夏流疑,他的相貌看著可比長夏流疑更老上十歲。

   少婦手中的劍在抖。她知道此刻出劍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可她不敢。身上的傷讓她虛弱,懷中的幼女讓她畏縮。眼前的老者,更是她一生的陰影。

   老者似回過神來,渾濁的灰眸半藏在眼皮底下,啞聲道:“多好的機會。”他挪動腳步接近,“方才你若出劍,老朽豈能避過?你這孩子,什麼都好,有悟性,有恒心,偏偏對眼前的機會......不知珍惜。”

   他在少婦五丈前止步,惋惜道:“當年老朽有意傳你‘諸子七劍’衣缽,你固執不受......究竟是何緣故。事到如今,你能為老師解惑嗎?”

   少婦搖頭,手中的劍攥得更緊:“作為諸子七劍分辨是非,賞善罰惡,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撒謊!”老者陡如病虎嘶吼,身子癲狂急顫,拄劍暴怒:“你分明是被那白家的登徒子騙了身子,再沒臉待在書院!賤人!”

   少婦護住懷中的嬰兒,蒼白的臉終於掛上冷笑:“哦。當年若不是夫君救我出去,只怕又要被你這個老禽獸糟蹋多少次?”

   老者緩緩擠出一個笑容,“那日的事情,你果然記得。”

   “哈哈!”少婦強笑出聲,“那還要多謝恩師把那日迷藥的劑量弄錯。不過您可以放心,這些年來,對此事我一直守口如瓶,未曾泄露出去半句。”

   老者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不過......”少婦話頭一轉,“今夜我若是死在了這里,那這件事可要傳遍天下,弄得人盡皆知嘍。‘無字書院院長衣冠禽獸,十余年間下藥糟蹋無數女弟子’......”

   老者臉色一僵。

   “但若老師您能高抬貴手,弟子也以性命發誓,絕不會將此事泄露出去。”少婦言之鑿鑿,舉劍作誓。冷汗已浸透後背的衣裳。她這些年在白家庇護下,遠離武林是非,深居簡出,甚是心安,又怎會多此一舉拿那件事作為保險?

   但此刻,她非把這個謊講真不可。

   因為這是她和孩子唯一的活路。

   老者面露難色,許久,終於側過身子,讓出那條生路。

   少婦竭力壓抑面部抽動,暗道僥幸,抱著孩子與老者擦身而過。

   只要能從這里離開......

  

   劍從背後刺入,再自前胸摜出。

   老者袍袖拂動,將長劍自少婦胸腹抽離,動作流暢到沒有一滴多余的血濺出。

   少婦眼中滿是不解,跌跌撞撞,愴然跪地,血沫落在嬰兒嫩白的臉蛋,像綻放在雪地里的紅梅。

   “孩子,你實在不會撒謊。”老者凝視她生機斷絕的雙眸,單手將腰帶解開。

  

   他要趁熱。

  

   長安城東,城衛營寨。

   一處待客用的靜室內,大小城衛將領跪作一地。

   青色蟒袍男子捧著茶盞,徐徐吹著茶湯上氤氳的熱氣。城衛軍副統領吳俗提著茶壺,一手扶劍柄,昂首立在男子右側,趾高氣揚神似一只得勝的獵犬。

   城衛軍統領白騰雲早憋了一肚子氣,跪拜比自己低一品的天衛也就罷了,人家怎麼說也是代天巡狩,吳俗你一個副職憑什麼站著?此刻的他尚不知白家已被滿門血洗,僅余下他與族侄白淮。

   “這雖是陛下的旨意。”蟒袍男子放下茶盞,擺出一副世故的笑臉,“可卑職又怎好叫各位大人一直跪著?各位只須向陛下遙遙道聲不是,再交出城衛虎符,便可到椅上歇著了。”他看著約莫四十余歲,方額細眸,眉間點兩顆淡綠小痣,指節處戴一枚翠綠扳指,正是與“玄武公”“朱雀帥”並居天衛之三的“青龍使”。

   白騰雲悶聲回道:“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臣等武夫跪著便是,皮糙肉厚也沒什麼妨礙。只是微臣不明白,臣等為長安日夜守護,雖不敢說嘔心瀝血,但也絕不輕松,又有何不是?怕不是陛下聽信小人讒言,弄錯了吧......”

   副統領吳俗瞪眼呵斥道:“大膽!世上只有過錯的臣子,焉有過錯的天子!”

   白騰雲更按捺不住,拍地罵道:“吳俗!若此事是你在背後搗鬼,震動君上,我定拿你的狗頭祭旗!”

   “唉,唉,兩位息怒,兩位息怒。”青龍使含笑勸道:“白統領,錯與不錯,卑職會讓您明白的,只是還不到時候。”

   白騰雲梗著脖子,惱道:“微臣能等,可長安城衛上上下下四萬余人等得了嗎?四萬余人,下轄城門十五座,城牆八十里,事務繁雜,責任重大,是片刻也等不得了!還請青龍使明示!”

   青龍使搖頭道:“請大人稍安勿躁......”

   “青龍使莫怪,待臣把這個卑鄙小人收拾......”白騰雲早已不耐,忿而起身,伸出蒲扇大的右手便去抓吳俗。吳俗似早有防備,慌亂向後閃避。

   “咻——咻——”幾聲細響自遠空渺渺傳至。

   青龍使側耳傾聽,抿嘴笑道:“時候到了。”一手將茶杯放回桌上,另一手作指抬起,正抵住白騰雲探進的掌心。

   白騰雲面色不善,強忍怒氣道:“青龍使,你這是何意。”

   青龍使正色道:“白統領,卑職代陛下最後問你一次——城衛虎符,你交是不交?”

   白騰雲冷笑:“微臣長安城衛一職,乃吏部決斷,兵部交綬。就算是天子,也沒有強逼臣......”

   “唉。”青龍使截口道:“那只能請大人...以身殉職了。”他白皙修長的手指,渾若一根尖銳鐵釺自白騰雲的掌心刺入,分筋,剝骨,拔出,留下一眼鮮血淋漓的黑洞。

   白騰雲臉色鐵青,快步後撤,張口要呼!可下一刻,青龍使那根好看的手指已像戳豆腐一樣,自喉結處插進了他的喉嚨里。

   “咕。”

   待白騰雲的屍身倒地,其余將領才將將回過神來。起身拔劍者有之,轉身欲逃者有之,腿軟匍匐者更有之。

   “各位大人,請接旨吧。”青龍使用血淋淋的雙手捧出一卷明黃色的聖旨。

   眾人猶在遲疑,副統領吳俗已率先搶跪在青龍使的面前。

   青龍使正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長安城衛統領白騰雲,身居重職,收受賄賂,動用特權,私放三千刺客入京,使動蕩朝野,威脅社稷,按律當誅,然念在白家先祖開疆功績,朕允法外開恩,赦免白騰雲死罪,削籍為民,永不敘用。長安城衛副統領吳俗,任職數年來兢兢業業,克己奉公,特擢升為長安城衛統領正職,接管長安城衛。軍情緊急,朕命你立即召集長安各衛,按曲入城,封鎖坊市,肅清逆賊!”

  

   “......是...臣領旨!”吳俗激動萬分,顫抖著接過沾血的聖旨。

   青龍使掃視一圈諸將,袖手道:“城衛今夜已清閒得夠久了,諸位大人,快去吧。”

   短暫的寂靜後,諸將躬身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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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斗蟀

  

   “咻——咻——咻——”

   珠粒已用盡,最後一聲呼響也消散在夜色中。

  

   “趙王”豢養的死士猶有二千零九十五,天子階下的大內侍衛只余二百十一。

   高台上,少年天子身著金鱗戰甲,自闌干拔出長劍,揚臂高舉。長夏流疑屏退左右宮女,躬身倒退而出。

  

   風蕭蕭,雨淒淒。飛觀樓彎彎的倒影在水泊中,被一只只飛奔的黑靴踏碎。

  

   天子一對點漆般的眸中流露出決然神色,長劍急揮而下。無聲無息之間,百條白影自凝霜的宮河中躍出,恍若白鯉化龍,亦若迅捷鬼魅。

   陸安背後淌汗,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數百身著孝服的......

   “閹人。”天子道,難掩語氣中的狂熱,“他們都是在大內侍奉朕的閹宦。皇兄,這才是朕的底牌。”

   死士在橋前二十一丈止步,前排人驟然半蹲,一排人立後,劃一立舉強弩,激射出一輪寒銳流淌的矢雨。

   閹人抖擻雪白衣衫,或縱起丈余,或伏地爬行,險險將弩矢擦身避開。可死士的設計怎會如此簡單,居後一排尚未擊發的勁弩,便是留給那些在空中無法變換身形的“獵物”的。

   “嗖嗖”淅瀝交織的箭痕,轉瞬奪去了數百閹人的生命。此刻,前排的死士已飛快更換好弩矢,只待第二輪齊射——而殘余下來的閹人,與他們尚有四丈身距。四丈,對一名武林高手而言探手可及,可這些藏在白衣中的瘦弱身軀,又有幾個能跨越這段生與死的距離?

   一瞬。白色的群影陡然躍起,颯然突進,如崩浪雷奔重重砸在兩线黑蛇的中央!一砸——即斷!閹人們反手抽出脅下的雙刀,上下旋轉出雪花狀的刀光。這數百閹人竟一個個都是習武練氣的高手!死士雖然悍不畏死,但他們不懂武,不懂武,便接不下一招!身影交錯,刀鋒卷過,殘肢撲地,鮮血潑灑在被雨打濕的地磚上,人頭衝天而起。雨滴,血滴,打在他們的衣上袖上,塗下一道道飛痕。

   就像一場慘烈而死寂的舞會,沒有慘叫痛呼,即使殘疾重傷,也要拼著最後一口氣去匍匐,去撕咬。

   陸安悚然轉頭,他不敢再看。

   “皇兄,”少年天子的眼神卻熱烈地發燙,“朕記得《昏君冊》中有一個蟋蟀皇帝,痴迷斗蟀,養的蟋蟀多到要把後宮鋪滿,皆以各路將軍為號。朕幼時還不能理解,想斗蟀又有甚麼好玩的,但現在朕終於理解了,斗蟀之趣,想來......”他伸手指向廣場上廝殺的黑白雙方,“...和這是差不多的。”

   陸安用顫抖的指尖向下指著,道:“在你心里,這些為你死戰的人不過是一只蟋蟀?”

   天子搖頭道:“皇兄沒做過皇帝,所以不懂。天下人皆是朕的棋子,只要這盤棋下得夠精彩,多死一些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陸安怒噴:“父皇與母後皆是性善之人,緣何生出你這個...畜牲!”

   天子一對眸中滿是委屈,“今夜這盤棋朕殫精竭慮布置了五年,皇兄不提夸贊,反而橫加訓斥,是何道理啊?

   “你罔顧人命,嗜殺成性,又是何道理!”

   “這話說的可是沒趣了。朕這麼做,可全都是因為皇兄你啊。”

   “什麼......?”陸安一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兄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一夜的真相嗎?朕這就告訴你。”天子停頓一下,“五年前有賊眾夜闖宮禁,在青龍、朱雀、玄武三位天衛的圍攻下倉皇逃離,只有天衛白虎白淮不知所蹤。哼,人們只當這是一次失敗的夜襲,卻沒想過對方真實目的其實是東宮太子——皇兄你啊。”

   陸安訥訥道:“我......我不記得了。”

   天子道:“你當然不會記得。因為那晚你被逼迫服下了一種毒,這毒名為惑心,可以讓人本性全失,對下毒者言聽計從,徹底淪為一具傀儡。下毒之人讓皇兄的性格變得刻薄無能,軟弱昏庸,妄圖從根本上顛覆這個國家。可父皇幾乎識破了對方的詭計,一向保守的他沒有遵從立嫡立長的傳統,破格傳位給朕,更將皇兄秘密保護起來。只是連朕都沒想到,對方居然這樣還不放過你,變換身份潛伏進趙王府邸,以床笫之私攛掇皇兄謀逆。”

   陸安已猜出個大概,寒聲道:“對方是誰?”

   天子笑道:“還能是誰?自然是此次力助皇兄起事的青狐丘了。嘿嘿,皇兄,青狐丘進貢的嬌娥少女好不好睡呀?”他細長的眸里閃過殺機,“不過放心,朕已布好羅網,點齊兵刀...絕不會放過她們。”

   飛觀樓下,兩只蟋蟀終於分出了勝負。屍骸鋪地,只余零零散散幾個人站著,自他們血汙下的衣色已分辨不出屬於哪一方勢力。

   “啪,啪,啪”天子回身面無表情地鼓掌,雪白臉頰上還殘余著興奮的潮紅。幸存者們在屍山中單膝下跪,來自主人的掌聲是對他們幸存最好的獎勵。

   長夏流疑幽靈般浮現,咳嗽道:“陛下,東邊來報,青龍使已接管長安城衛。”

   天子點頭道:“請阿父傳令剩余死士,放棄據守望樓,由安鋪街、安永街退向漸台。”

   陸安低聲道:“漸台位於滄池之畔,三面環水,易進難出......他們不會去的。”

   天子道:“皇兄,你以為死士是做什麼的?他們要是會思考,還會為了你而死嗎?讓朕告訴你會發生什麼吧。當他們終於殺出一條血路退到漸台,滿心以為會有接應,卻身陷城衛的重圍。身前是數排成林的、逐漸逼近的長槍。身後,則是寒冷刺骨的河水,游曳著數十艘全副武裝的漁船。若是留在岸上被一槍刺穿,那還算死得痛快。可要是失足掉進河里,被漁網鈎住裹住,魚叉插中,拉上船來,抹了脖子,那可要受罪得多了......”

   天子忽然沉默,“啊”地一聲好像想起什麼,“對了,之前在皇兄入夢的時候,朕已為你服下了,惑心毒的解藥,今後呢,皇兄再不必背著那懦弱卑鄙的軀殼活了。”他偏頭微笑,彎彎眉眼,一如最初那個月朗風清的少年。

  

   “所以呀。這盤棋,是朕贏了。”

  

   尾聲 晝君

  

   殘破宮門才分開一條縫隙,百姓已烏泱泱地推擠著涌入。他們本不想來,可背後的刀尖讓他們別無選擇。人潮踏著濕滑而碩方的宮磚,彷徨而驚懼地走在這片廣闊仿佛巨人的國度上。呼喝夾雜著叱罵,青灰色羊群在城衛的驅趕下溫順向東轉,步入一處深淵巨口般漆黑的甬道。

   推推搡搡自甬道穿出,眼睛將將適應光亮,走在最前的百姓立刻被恐懼籠罩了——是屍體。

   數千具殘破的黑衣屍體堆砌成數個小丘,各插著一杆隨風狂卷的龍纛。屍山下涓涓的血流早已凝結成霜,宛如無數蛛網布滿整個校場,一直蔓延到淺紅色的宮河中。兩匹百丈長的明黃色緞子自殿前的高階一路鋪下,起起伏伏,沾滿血汙,不知下面蓋著多少屍體。

  

   飛觀樓上,望著校場上漸漸匯聚起來的人群,陸安道:“他們來了。”

   天子擺擺手,屏退了要為他更衣的宮女,意興闌珊道:“是來了。”

   陸安道:“今夜的種種,你總該給他們一個交待。”

   天子抬眼道:“這麼說來,皇兄......想好了?”

   陸安灑然一笑:“對。”

   “既然如此。”天子拔出腰間佩劍,“......朕要借皇兄人頭一用。”

   陸安點頭,挺背伸直脖子。

   天子一步步走近,提劍欲揮——忽然還劍入鞘,笑道:“若要殺了皇兄才能算作交待,朕可不願意。”

   陸安訝然道:“可總要有人來負責。”

   天子用視线在地上搜羅一圈,小跑著提過來一個人頭。他笑道:“這位青狐丘的‘夜天子’,死有余辜,作為皇兄的替身實在再好不過。”他在夜天子沾滿血汙的臉上胡亂斬了兩劍,低聲道:“皇兄,朕會秘密送你離開這是非之地。今後不論你在哪里衣食無憂,安度余生,只請記住一句話——別再回來了......朕,不願再看見你。”

  

   沒有玉飾琉璃蓋頂,也沒有鎏金的木蘭遮陰,十五歲的少年天子就這樣一個人出現在殿前長階最高處。

   他披散頭發,蒼白臉頰,一身團龍紋飾金甲,血染的披風如戰旌長橫。他順著台階一步步走下,染紅的劍端猶在滴血。他每走一步,青黑色的人潮便向後退出一尺,即使後面已擠得要命,也沒有一個人敢向前。

   又向下走了幾步,天子不知為什麼竟有些疲憊。他笑笑,扶膝坐在台階上,回頭望著“趙王”那面目全非的賊首被一點點升上旗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正好灑下,為他消瘦的身影畫出一道長影。

   仿佛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所震撼。隨著人頭升上,百姓接連跪伏,如波浪一般傳遞。

   人聲起初嘈雜,漸漸連成一片: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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