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客棧每日提供的早餐不過是些饅頭、面條一類的尋常物,讓人絕對無法想象,同一張餐桌,到了正餐時間就會擺上醃篤鮮、素鮑魚等珍饈美饌。但如果客人來的足夠早,並且承諾付上一筆不菲的酬勞,老板娘菲爾戈黛特卻也可以讓怪脾氣廚子言笑早早起床,為客人准備饕餮盛宴。
行秋此時正坐在一碟松茸釀肉卷和一份天樞肉前,打量著那些吃著尋常饅頭和咸菜的食客,以及睡眼惺忪卻充滿怨怒的廚子言笑。昨晚行秋一直跟蹤那位少女到望舒客棧人號稍房區,確信她就居住於此。但很顯然,直接闖入客房,就算不被當做歹人驅逐,卻也不知道從何問起,更不用說那少女能否推心置腹全盤托出了。
似乎只有與同住的旅客交談,才有可能得到一點有用的信息了。行秋在早飯便如此大魚大肉地吃起來,除確有腹內饞蟲作祟的緣故,卻也希望借此引起在此就餐的其他旅客的注意,如此再去和他們交談時,也不會被當做毫無了解的陌生人了。
言笑的廚藝水准確實比不了琉璃亭的掌勺師傅,這道天樞肉瘦肉干柴,肥肉則膩得令人心慌,行秋全然吃不出獸肉烹飪後獨有的濃香,卻仿佛看到了拖著還未完全蘇醒的身軀、正怒火中燒的廚子言笑。
行秋腹內一陣絞痛,再回過神來時,桌子對面卻坐了一位中年富商。那富商身著錦衣、干淨貞潔,鼻子上架著一副玳瑁眼鏡,白面無須,看上去便知是個飽讀詩書的斯文人。行秋雖一貫對璃月港的那些富商頗有微詞,但眼前這位看上去,卻絲毫無法與“厭惡”一詞扯上關系。
“呵呵呵……”這是行秋聽慣了的,那種只在商海之中沉浮的人士所慣有的假笑。“鄙人蘇瓊,在璃月港做些玉石生意。平日里除了雅好文玩玉器,惟知‘食色性也’是人間真理。鄙人斗膽揣測,閣下是否如鄙人一樣,也是饕客一名呢?”
“這人說話,雖然滿是虛偽套話,但好在不算是驕傲自大。”行秋如此暗想,便也和那自稱蘇瓊的商人搭上話。“雖然不敢說是饕客,但愛吃總歸是人之天性了。”
“確是如此。食色性也本就是人之天性,無論如何也是外部管制所無法約束的了。只是閣下一早便吃這麼油膩的食物,實在會影響一天的胃口。”蘇瓊這話說的沒錯,漫說什麼午飯晚宴了,就是這早飯,行秋也已經吃不下去。
“望舒客棧廚子的手藝,不說新月軒、琉璃亭,就是連吃虎岩的小吃店萬民堂也比不了。”蘇瓊的這番評價倒也中肯,但行秋還是覺得,蘇瓊對萬民堂的那種輕視也極為可惡。在行秋心里,香菱的廚藝絕不會遜色新月軒的師傅。
一聊起吃,蘇瓊毫無防備地打開了話匣子。“話雖如此,望舒客棧也有看家菜是璃月港的館子所比不了的。言笑有一道拿手菜名叫杏仁豆腐,甜蜜順滑,清涼利口,鄙人自作主張,也為閣下點了一份,想來足以幫您略減心口的油膩之感。”
正說著,兩碗形態玲瓏,色如凝脂杏仁豆腐已經算上。與行秋在璃月港吃到的不同,望舒客棧的杏仁豆腐上,澆著一層厚重的桂花醬。
蘇瓊連忙挖了一勺吃下去,在露出一副享受而滿足的表情後,接著說:“起初這廚子言笑把杏仁豆腐看得很重,從研磨到冷凍無不透著一種近乎參拜仙人的敬意,說什麼也不肯在這道菜中加桂花醬。不過等我來得多了,和言笑熟絡之後,他也願意稍微為我額外花一些精力了。”對於蘇瓊這樣一個饕客而言,讓廚師為迎合自己的口味做出改變,要比吃到什麼珍饈美味更讓人滿意了。
“這麼說來,您是經常下榻於望舒客棧了?”璃月港到望舒客棧路途遙遠,尋常人恐怕數年才能到此一次。以行秋的口味,這杏仁豆腐雖然令人唇齒留香,但也算不上讓人魂牽夢繞,何況其他菜品實在難以往萬民堂之項背,為一道甜品往返於璃月港和望舒客棧,屬實令人費解。
這問題在此語境下合情合理,正是承接自己剛剛說過的話,蘇瓊便並未起疑心。“不瞞您說,鄙人做玉石生意,常常往返於明蘊鎮和璃月港,雖然下榻於望舒客棧有些繞遠,但為了這里的寶貝,也不妨額外花些時間。”
行秋仔細打量了下四周,就餐的食客已經走得七七八八,余下的幾個,也都是衣著得體,恐怕不是游客,便是行商。仔細回憶起來,哪怕是剛剛,也沒有影響見到什麼苦力腳夫。再偷眼打量蘇瓊,他那黑布短靴的白色邊緣,雖然沾了不少汙漬,但只是尋常泥濘,而非碎石礦渣。
生在飛雲商會,行秋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玉石生意的門路,甚至曾借著飛雲商會向解翠行訂購一批礦石的機會,也跟著自家商隊去過明蘊鎮。真若是做玉石生意,沒有苦力腳夫是斷然不行的。在明蘊鎮行走,鞋子靴子也絕不可能不沾上特有的碎石礦渣。
想來蘇瓊既然總有隱瞞,自然多說無益。行秋也便單刀直入,不再廢話。“您既然常在此間下榻,想必對這望舒客棧頗為了解。實不相瞞,鄙人此次正為尋人而來,不知閣下是否有注意到,今日有一名稻妻口音的少女下榻於此呢?”
見行秋如此發問,蘇瓊不免有些驚訝,但轉而,便是諱莫如深的一笑。“卻有稻妻口音的少女,但個中相關我也不甚了解。如果您真有需求,自可去天字二號頭房,那里或能幫您引薦。”
如比武中的點到為止,蘇瓊說完這話,此事也便不再深談,二人轉而以“吃”為題開始閒聊。待蘇瓊分享完在蒙德見識到的,用蒲公英酒與冰霧花制作酒香濃郁的雪糕的絕技,行秋也飲玩杏仁豆腐後,這一對在池中偶然觸碰的浮萍再次分離,行秋想來,也並不期待相逢。
用完早飯,行秋便按蘇瓊指引來到了天字二號頭房,輕扣三聲門環後,這位少年俠客就微微下蹲,盤算著若是無人應答,便悄身潛入這充滿秘密的房間一探究竟。
不過房間的主人並沒有怠慢,行秋聽得清楚,屋內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離房門越來越近,仿佛生怕遲到幾步,膽怯而害羞的客人便會扭頭離開一樣。天字號頭房是望舒客棧數一數二的豪華套房,其內部的寬敞與豪奢與望舒客場相較於璃月港內旅店的朴實的外部裝潢,反差之大仿佛步入另一洞天。行秋有幾次赴蒙德游歷探險時曾下榻於天字一號頭房,對內部裝潢是極為清楚的,二號頭房固然比不上行秋曾經住過的,但總歸也不會狹小上太多。
開門的倒是一位青年人,只一眼便可看出,並非是璃月人相貌。橘紅色的頭發梳得油亮反光,也不知是否是聯想到了早飯所吃的肥膩的天樞肉,行秋腹中一陣翻騰;眼窩深邃,藍色的瞳孔細小而精明,卻也頗為渾濁,行秋自小同父兄一起見過不少商人,通過這雙眼自然知曉此人早已不再顧及什麼禮儀道德;至於身上雖穿著璃月商人常穿的長袍馬褂,兩腮卻泛著至冬國烈酒帶來的紅色。
那人見到行秋便是一笑,果然有不少酒氣從口中噴出,行秋雖在古華派修煉過呼吸之法,卻也不由輕輕後撤了一步。眼前這個酒鬼絲毫沒有察覺自身逼人的酒氣給他人造成了什麼麻煩,自顧自地一閃身,示意行秋進來。
好在如果忽略掉茶桌和床頭東倒西歪的十幾個酒瓶,屋內還保留了豪華套房的整潔,這多半要感謝望舒客棧勤勉的保潔人員。行秋尋得一個遠離酒瓶的小方凳坐下,正欲開口,那酒鬼卻先噴著酒氣盤問起行秋來了。
“我說這位小兄弟,進這房間之前,有沒有好好合計合計,自己的本錢有多大呐,啊?”問完這話,酒鬼好似絲毫不在意行秋的回答一般,大聲、卻帶著輕蔑地笑了起來。
行秋暗想,這至冬人不僅好生無力,竟連混跡商場的基本眼力也沒有。行秋雖然只輕裝簡從地外出探險游玩,但哪怕僅從一身精美的華服便可以看出,這位少年身價不菲。這酒鬼開口居然問本錢,想來也是個粗魯愚笨,而又無比貪財的主了。想到這,行秋便也不願與之對話,只同樣輕蔑地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哼”聲,摸出一袋摩拉,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酒鬼顯然對這陣仗頗為疑惑,摸了摸頭上靠著發油壓下去的一蓬亂草,繼續笑道:“這些摩拉早就足夠玩上一旬的了。只是看你年紀尚小,便到這里來玩,恐怕會傷了本錢,將來本錢難以發達,我們也吃罪不起。更何況憑您的本錢,恐怕玩得也難以盡興哇。”說完這話,酒鬼的怪笑愈發變本加厲。
行秋的面龐迅速漲紅,只羞得眼神閃躲,低首咬唇,倒也顯得格外可愛。話說到這,行秋也明白過來,酒鬼口中的“本錢”,所指的並非是什麼摩拉。被他用這種下流話羞臊,行秋早已亂了心緒,只得胡亂的拋出所要問的問題。
聽行秋問起稻妻口音的少女,酒鬼也多少端正起態度,擺出一副商業談判的樣子。“這里的姑娘全是稻妻來的,如今璃月人雖難大富,但也少有貧困,怎麼會來做這個。也唯獨稻妻的姑娘們,家鄉早已被卷入兵戈之禍,縱使田地早已荒蕪,天領奉行卻毫不容情。嗐,多說無用,你要是也不知道要找的是誰,我把她們都叫上來也無妨。”
不等行秋回答,那酒鬼便自顧自地下樓了,好像從一開始她就沒有太在乎過行秋的回答。行秋自己仍然頂著似乎冒著熱氣、漲得緋紅的臉,小心地四下打量,生怕在這房間里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好在轉了一圈,行秋害怕見到的那些醃臢東西並沒有出現,倒是看到了那人隨手丟在桌子上的名片:“葉甫根尼·安夫尼斯基 葉甫根尼至冬特產商店”。
“倒也可笑。”行秋暗想“頂著‘高尚’(葉甫根尼)之名,不去好好經營至冬特產,倒在這里經營起‘稻妻特產’來了。”如此,行秋對這位葉甫根尼先生的鄙夷之情又更多了幾分。
沒過多久,葉甫根尼,連同他手下那十幾位稻妻姑娘都涌進了天字二號頭房。縱使是這般寬敞大氣的房屋,在這些姑娘在行秋面前一字排開時,也顯得有些狹窄了。仔細看,有少女身著稻妻傳統服飾,也有少女打扮得像個璃月姑娘,有少女仿佛西風騎士團來的女仆,也有少女活像是楓丹出產的玩具娃娃……十幾個姑娘,衣著打扮各不相同,惟獨相同的是,她們都沒有自己這個年齡應有的清純,反而爭風吃醋般地對這行秋做出淫亂誘惑的手勢,全然不顧眼前這位俊俏清秀的少年,甚至比他們還要小上兩三歲。
唯有一位少女,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臉色如行秋一樣,籠上了一層帶有約束的模糊而惆悵的紅。明明只是昨晚唐突而尷尬的一面之緣,行秋卻也因這少女的害羞而感到可憐,不由自主的想起,若是胡桃、香菱或者雲堇也如他們一樣站在自己面前……如果是七七……行秋越想越是憤怒,一抬手,喚出御劍公子曾使用過的幽綠寶劍,之手腕一轉,劍鋒便架在了葉甫根尼的脖頸之上,右手稍微向前一送,一股鮮血便順著劍鋒緩緩流下。
葉甫根尼只覺脖子一涼,緊接一熱,明白發生了什麼,酒氣早已消去大半,臉上的紅色也轉為蒼白,額頭仿佛寒冬臘月的窗櫺遇到水汽一般結出一層冷汗,雙手高高舉過頭頂,讓行秋不禁懷疑這位“至冬特產”的經銷商其實是個楓丹人。
一切發生的太快,那幾名稻妻姑娘還在比著賽搔首弄姿,等反應過來時,雖有幾名少女驚呼,卻也很快被行秋冷目一射便噤若寒蟬。
“你且說說,你是如何將這些稻妻姑娘拐至璃月的?如實回答,少俠我還能放你一條生路。”即便如此,行秋也不忘過一過他的俠客癮。
“少俠饒命,小人如實交代便是。並非小人扯謊,這些少女確實是你情我願跟來的,如若不信,您大可以去我那床頭櫃里找找,璃月不是最講求契約嗎?那些契約都在那里。”葉甫根尼見少年並未有取他性命之意,連忙如北地狼狗搖尾乞憐般求少年開心。
“如此這般,這倒是跨國人口販賣了?”
“並非如此,小人這也實屬積德行善了。眼下稻妻列島兵戈不斷,尤其是八醞島更是戰爭前线,田地荒蕪、百姓流離、十室九空啊。即便如此,稻妻幕府卻也緊閉不讓,不僅額外征收高額的戰爭稅,還無度擄掠百姓充作苦力勞工,如此這般,尋常人家豈有生存之道呀!這些稻妻姑娘到此,不僅衣食住行得以保障,父母也能得到一筆不菲的感謝金,憑此也可以賄賂天領奉行,逃到鳴神島過上平常人的生活了,如此這般,小人還稱不上是俠義嗎?”
聽到葉甫根尼侮辱“俠義”二字,行秋更是怒火中燒,眉頭一皺,手中寶劍也隨之又進了一份。葉甫根尼吃痛,連忙改口:“其實小人也曾是名正經商人,只可惜璃月劫難後,至冬人早就受到仇視,生意難以運轉,只得同愚人眾中的朋友一道做這種勾當了。您瞧如今稻妻鎖國,尋常商人便是正經經商也頗為艱難,更何況是販運人口呢?唯有愚人眾還有這門路,所以其實主意是那位朋友出的,人口販運也是他一手操控,小人不過起個調教與招徠生意的作用罷了,您看這些姑娘一個個白白淨淨體態勻稱,小人何嘗虧待過呀……”
聽聞這些話,行秋心想:“如此看來,這葉甫根尼和那愚人眾雖然可惡,但論及原由,稻妻幕府實為禍首,若要行俠仗義,在太平治世下的璃月,不過是小打小鬧,而俠之大者,見稻妻百姓尚處寒飢之苦,又豈可袖手旁觀。既如此,也該去稻妻,一則拯稻妻黎民於水火,斷幕府國祚於斯時,也可流一世俠客清名;二則以古華派之名,好好與稻妻名家切磋一二,對自己也是一番歷練;其三,旅行者前日同我講起拙作《沉秋拾劍錄》在稻妻大熱,拜會下書迷文友也算一樁樂事。”
於是行秋將劍一收,對葉甫根尼說道:“如今將你小命暫且記在賬上,但需你依我兩件事:其一,將這些姑娘放掉,從此再不可逼迫他們做此等齷齪下流之事。其二,盡快約你那個愚人眾朋友見面,我也要會一會他。”
葉甫根尼既見自己已無性命之虞,連忙大喜道:“漫說兩件,就是兩百件也依得了。只怕這些少女,身無長技又不通璃月口音,除靠肉身求生路外,在璃月難保生存啊。”
“這倒是小事。”行秋心想“若是好好哀求下父兄,在飛雲商會為這些可憐少女謀個丫鬟的工作也不是難事,如今,得好好籌劃一下,如何借助愚人眾的門路,幫自己穿越雷電將軍布下的阻礙,到稻妻行俠仗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