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欲偏安淨土難尋(一)
鄴城,王宮正門
一個全身鐵甲的老者,須發棘張,手握刀柄,如雕塑般站在大門中央。值守的皇宮衛士,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敬畏地望著這位十郡六夷大都督。大都督在這里已經站了一個時辰,絲毫沒有退去的意思。
幾個內侍奉著酒食出來,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道:“大將軍,天王有恙,不能接見。天王念將軍遠來辛苦,特此賜下酒食,請將軍享用……”
老者雙目如電,掃過為首的宮監。那個宦官如中雷擊,結結巴巴地哆嗦著說不出話來。老者含怒上前,雙手舉起厚背重刀,狠狠地砸在殿門之上。殿門轟然鳴響,聲音遠遠地傳播開去。宮監們不敢阻攔,急得在周圍發抖……
姚弋仲,南安赤亭羌人,其威望可謂石趙第一將。其父姚柯回,乃是魏鎮西將軍、綏戎校尉、西羌都督。姚弋仲年少英毅,見晉室無德,知道天下將亂。因此他不像其他官員後代一樣聚斂財富、欺壓百姓,反而輕財帛、禮賢士,收攏四方才俊。在亂世之中,姚弋仲治下,卻是一片難得的太平樂土。永嘉之亂後的313年,姚弋仲舉眾東遷,胡漢人民扶老攜幼跟隨者有數萬,姚弋仲於此時自稱護西羌校尉、雍州刺史、扶風公。323年,漢趙帝劉曜平定陳安後,以姚弋仲為平西將軍,封平襄公。
公元329年,後趙中山公石虎攻滅漢趙,姚弋仲遂降石虎,石虎推薦他為六夷左都督。333年,後趙帝石勒去世,石虎奪權,命弋仲為奮武將軍、西羌大都督,封襄平縣公。史載弋仲個性“清儉鯁直,不修威儀,屢獻讜言,無所回避”,連殘暴的石虎也敬重三分,334年,石虎廢皇帝石弘自立,姚弋仲稱病不來朝賀,經石虎不斷召見才至,見面即正色向石虎說:“奈何把臂受托而反奪之乎!”(石弘乃是石勒次子,石勒臨死前,石虎受遺命輔佐石弘。當政後卻篡奪了帝王之位)石虎也因為弋仲正直而不責怪他。後又遷持節、十郡六夷大都督、冠軍大將軍。
當石趙腹心之地烽火處處時,石虎想起了這位威德震一方的名將。永和元年十一月,石虎下詔命冠軍大將軍姚弋仲總督討逆事。姚弋仲率其族人部眾八千余人,輕騎至趙都鄴城。入城之後,留下愛子姚襄統領部眾,自己徑往王宮求見石虎。
石虎因為石韜之死,大受打擊,臥床養病,不理政事。聽聞姚弋仲來援,未予接見,只命宦官賞賜姚弋仲酒食慰勞。姚弋仲在外面等的心焦,待到宦官侍女們奉著酒食出來,聽了石虎旨意,頓時大怒道:“國家危難之際,主上召我擊賊,理當面授方略,共討平敵之策!今徒以酒食相賜,我難道是來乞食的嗎?!”
石虎聽了宮衛轉告,不得已,只好抱病起身接見。姚弋仲搶步入內,見石虎形容憔悴,滿臉愁苦,頓時大怒,當面責道:“為兒子死了而愁麼?愁到發病!兒子幼時不擇善人教導,以至於做下如此大逆之事。已經做下大逆之事,殺便殺了,又有什麼好愁苦的!至於中原亂軍,不過是些走投無路的百姓,無奈之下相聚為盜罷了。汝不必發愁,看老羌為汝一舉解決!”
若是他人與石虎這般說話,早被拖出砍為肉泥,全家上下也必無幸理。只是現在亂事日亟,姚弋仲作為趙國資歷最深、名望最隆、能力最強的大將,石虎還要指望他平亂,只得忍讓三分。再者,姚弋仲素性直率,無論對方是貴是賤,皆以“汝”相稱。石虎與他相交多年,早已見怪不怪。
石虎耐著性子,為姚弋仲賜座,問他平敵方略。姚弋仲泰然答道:“中原亂事,皆因汝過於苛待小民。老羌此去,只需恩威並使,平亂不過易事耳。”
石虎雖覺姚弋仲直言刺耳,但也知道他說的乃是實情。他不置可否,面授姚弋仲為持節、侍中、征西大將軍,賜以鎧馬。姚弋仲也不稱謝,起座道:“汝看老羌堪破賊否?”穿起鎧甲,跨鞍上馬,在庭中馳騁數周,然後策馬南馳,不辭而出。
方是時也,冀、青、兗諸州,遍地烽煙,有大小義軍數十路。最強者為梁犢,麾下有故石宣東宮衛卒數萬人,皆勇武善戰。只是梁犢所部皆是胡人,殘暴無德,所過奸-淫燒殺,不得民心。此外,尚有漢族地方望族門閥,結塢堡而聚義軍。可惜人數往往只有數千,大部分都是兵甲不齊、不習戰陣的普通百姓,戰力堪虞。
黎陽郡
自從諸葛雅奪下黎陽,棄城南下後,這座控制鄴城咽喉的重城,便數易其主。最初是被淇縣的義軍占據,後來梁犢舉事,南下時攻破黎陽,大肆燒掠。現在這座城池,只有部分舍不得離開家園的幸存者居住。他們推舉了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者作為首領,封鎖城門,用警惕的目光,看待所有靠近這座城市的人。
這天中午,黎陽城門附近巡邏的義軍戰士,忽然感到大地開始震動起來。如果有經驗豐富的老兵,從遠處天際卷起的煙塵,還有大地震動的幅度,就可以得知是一支騎兵來襲了。
可惜現在值守黎陽城門的,只是些倉促入伍的百姓青壯。他們呆愣愣地望著遠方的異狀,等到有人反應需要關城門時,姚弋仲的鐵騎已經衝到了視线之內。
清一色的黑甲騎兵,如同黑色的浪潮,帶著毀滅的氣息,向黎陽城牆疾馳而來。義軍們雖然置身城牆之上,依舊沒有絲毫的安全感。他們甚至覺得,寬厚高大的城牆,也將被對方的鐵騎一衝而破。
直到此時,城頭的義軍才開始反應過來,一面轉動絞盤,收起吊橋,一面關閉城門。可是姚家鐵騎的聲勢,實在是摧破了義軍的肝膽。他們手忙腳亂地工作者,平素熟極而流的動作,在此刻也變得生疏錯漏。
吊橋一點點升起,城門也在緩慢的關上。盡管速度緩慢,但是依舊有希望在姚家鐵騎到來前將他們堵在城外。看著吊橋距離地面的高度不斷攀升,城頭義軍的心逐漸回到了胸腔里。鎮定之後,他們轉動絞盤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然而他們的希望,卻被兩支劃過天際的羽箭擊破。兩支長大的羽箭,一左一右,幾乎同時擊中了吊橋的纜索。粗長的羽箭,在擊穿纜索之後,余勢未衰,又射到了城牆上。維系吊橋重量的纜索經此重創,顫抖了數下,便斷裂開來。厚重的吊橋重重砸在地面上,伴隨著轟然巨響,帶起漫天的塵土。
趙軍陣中,一男一女兩個騎士手握長弓,相顧而笑。男子身長八尺五寸,臂垂過膝,女子也有七尺身高,胸口的一對豐乳似是要把鎧甲撐破一般。他們眉目之間極是相似,一眼便知是親生兄妹。不過哥哥的神情較為仁厚,妹妹的氣質則帶了幾分驕傲。這對兄妹,正是姚弋仲愛子姚襄和愛女姚菁。
一箭射斷黎陽城吊橋絞索,姚菁臉上卻毫無自滿之色,相反,還有一絲沮喪。她轉頭對姚襄道:“五哥,我的箭術還是不如你啊……”姚襄寵溺地對妹妹笑了笑,說道:“菁兒,你的箭術論准頭和射速,已經不亞於我了,所差者只是力量。你年紀還小,又是女兒之身,為兄力量上勝你一籌,也沒有什麼好夸耀的。”原來姚菁方才一直在注意兩人的羽箭。在射斷絞索後,她的羽箭比之姚襄,力量上明顯弱了一籌。
兩人從彎弓發箭,到相互交談,馬速始終未降。聊過這幾句後,趙軍鐵騎已經衝到黎陽城下。姚襄猛地提氣大呼道:“爾等若不想死的,快點舉盾遮頭!”話音方落,姚家鐵騎已經彎弓射出了手中的羽箭。
這些騎士在馬上彎弓射箭,竟比尋常兵士在平地射箭還要迅捷。一排排的騎士先後彎弓,鋒銳的長箭連綿不絕地射出,如同暴雨般落入敵軍陣中。瞬息之間,城頭的義軍便如割麥般倒下。只有少數人聽了姚襄所言,下意識地舉盾蹲倒,才免去了殺身之禍。
趙軍鐵騎浪潮衝到吊橋前,忽然齊刷刷地停了下來。這種從極動到極靜之間的轉換,體現了騎士們超卓的馬術和紀律。當世之中,若論騎兵,只有兩支可稱天下之冠。前燕慕容恪麾下重甲鐵騎,以衝擊力冠絕當世,曾經創下以兩千騎擊潰後趙十萬大軍,斬首三萬的絕世戰績。但若論上下一心,進退如風,還是首推姚弋仲麾下弓騎兵。
城頭上的義軍在弓騎兵箭雨壓制之下,根本抬不起頭來。此時黎陽城門還未合攏,中間漏著一個三米寬的大縫。有幾個義軍身子露出門外,當即被趙軍射倒在地。趙軍騎士跳下馬,摘下長矛,快步過橋,向城門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