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半是欣慰半是失落地看到,林錚和蘇妍的動作明顯親密了很多。
她站在大廳里,看著林錚緊緊樓著蘇妍(似乎她是一個很容易走丟的三歲小孩一樣),兩人幾乎貼在一起,朝出口這邊走來。蘇妍披著一件他的大號連帽外套,讓她略顯憔悴的蒼白身形看起來更加嬌小柔弱——如果自己不是女生的話,恐怕也會對這樣的蘇妍動心吧?
林錚對至少三個打量著蘇妍的男人投去了凶狠的目光,然後才注意到林婉站在自己身前七、八米外的地方。
“林婉?”他愣了一下,“大晚上的,你過來干什麼?”
“我來接你呀。”林婉估計他又要抽風,說完就直接轉向了蘇妍:“嫂子好~你也一起回來了呀。”
“晚上好呀。”蘇妍從林錚的魔掌里掙脫出來,面頰緋紅,但還是熱情地擁抱了林婉一下。她看起來頗為驚喜。在她和林錚在一起後,二人的關系雖然緩和,但也只是比較客氣罷了。林婉還從來沒向她這麼打過招呼、或是直接叫她“嫂子”呢。
兩個女生摟摟抱抱著,林錚卻不出意料地在一旁大煞風景起來。
“十二點四十三分,”他像頭暴躁的水牛一般喘著粗氣,指著車站的電子屏:“這個點兒你一個人跑高鐵站來接我?我沒告過你晚上不許一個人出門?”
“他有時候也有點兒麻煩,是吧?”那兩人完全無視了他,開始像討論紀錄片里動物一樣的口吻聊起天來。
“爹味兒非常濃,不得不說。”
“是呀是呀。他還說我就像他的女兒一樣。”
“哦?還有這事?哈哈哈哈哈……”
林錚還在不懈地努力著,跟在兩人身後,叨叨叨地教育著林婉。二人看也不看他,只是嘻嘻哈哈地說笑著,朝站外走去。
“……就算你非要出來,哪怕和我提前說一聲。如果你路上出了事,我根本都沒法知道……”
“誒呀,不說了嘛。”蘇妍不滿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嗔怪道:“林婉也是想你了才會跑出來的。”
如果這句話是林婉的自辯,林錚會立刻懟一篇十萬字的討賊檄文回去;他在其他問題上可以讓著林婉,但絕不包括這種與生命安全高度相關的話題。但是開口的是蘇妍,這讓他不得不瞬間熄了火。
“下不為例。”他不甘地瞪著林婉(後者依舊用後腦勺對著他),恨恨道,然後便沮喪地偃旗息鼓了。
到了林錚攔下出租車的時候,那兩位已經幾乎陷入了一種沉浸式的直立式摔跤狀態。她們像兩只八爪魚一樣糾纏在一起,發出連續不斷的嘰嘰喳喳聲。林錚坐在前座,全程聽著她們咯咯咯笑個不停。
他們很快把蘇妍送回了家門口。臨別之時,林婉和蘇妍仍在依依不舍地聊天,四只手像是被粘在了一起一樣。倒是林錚在她們旁邊站著,尷尬至極,仿佛一個不識趣的電燈泡。
“你是不是和她做了什麼?”林婉笑著問道,“接了吻?”
“你怎麼知道?”我反問到。
“只能說你還是不懂女孩子。”她略帶譏諷地揶揄起來:“不過我看你也沒必要懂。蘇妍段位太低,你懂得太多了不利於她控制你。”
“奇怪的用詞。”
“這無所謂。你不如講講你是怎麼走出這一步的。不是她主動的吧?”
“是我主動的。”
“那還挺讓我吃驚。你怎麼下定決心的。”
“這個最好還是別說。”這個確實不能說。我聽到蘇妍說出“亂倫”那個瞬間的鬼迷心竅,最好永遠爛在肚子里。如果說出來,恐怕對兩個女孩子都是不小的傷害。
“那就不是什麼光彩事情。”林婉哼了一聲。“你不會真把她想成是女兒——或者,妹妹——了吧?”
我顯然不能出言夸贊一下林婉洞悉我想法的絕佳天賦,但我也早已打定主意不再欺騙她(何況我騙她的成功率越來越低,嚴格說來只有第一次撒謊暫時成功了)。於是,我干脆一句話不說;實際上是在告訴她她猜得完全正確。
“不得不說,這也是一種辦法。”她做出一副贊許的模樣。“如果亂倫真的能讓你更進入狀態的話——”
“林婉,我沒有——”
“蘇妍把你想得太好了,但是我不會。”她輕輕地道。“實話實說,你的蘇神在情感這方面實在是幼稚得很。她平時社交關系看著不錯,純粹只是因為太善良太熱情了。”
“所以呢?”
“她看不出你的居心,滿心以為你像她喜歡你一樣喜歡她——你知道你吻了她之後她有多高興嗎?我只花了三分鍾,她就把這幾天的事情全都交代了出來。本來我還有點兒懷疑,和你的表現一對照,這才敢確定下來。”
“確定什麼?”
“沒什麼。你倒是可以繼續把她想象成妹妹,甚至是女兒。如果這麼做真有用的話。”
“謝謝,聽上去我像是個十足的禽獸。”
“雖然差不多是這樣,”林婉看向我,平靜地道:“但如果真正有用的話……”
我們兩個都知道她想說什麼,所以也就無怪乎我倆沉默了幾分鍾,傻呆呆地站在原地。
“對不起。”林婉突然哽咽道。
“你沒什麼需要道歉的。”我說道,然後立刻知道了她為什麼要這麼說。
我妹妹輕盈的身姿飛快旋轉著,從我的右邊轉到正前方,像一只跳脫的小麻雀。她迅速地踮起腳尖,雙臂擁上我的肩膀,緊緊地吻上了我。
她的嘴唇是那麼柔軟,但又有著令人回味的彈性;它就像一塊只存在於美好回憶中的夾心軟糖。
我不知道誰是主動的那一方——很有可能是我。我們貪婪地品嘗著彼此的唇,張開嘴,伸出舌頭,與對方糾纏在一起,舔舐,吮吸。我們像沙漠中瀕死的飢渴旅人,永無止境地索取著對方的唾液,將那令人迷醉的瓊漿玉液——實際上什麼味道都沒有,至多有一點略微黏滑的感覺——在口中回味半晌,再吞入腹中。
我環繞著她纖細的腰肢,感受著她的靈魂在我的懷抱里悸動。林婉事實上比蘇妍要稍微……不弱一些;也很難有人會像她那樣弱不禁風。但我卻感覺,懷里的嬌小身體是那麼脆弱,是人世間最容易被摧毀的藝術品。
秋日深夜的涼風也無法冷卻我的思想,午夜街道上的零星響動更是遙不可及。人類,世界,星空,宇宙,我雙臂之外的一切,都是恒常的虛無。我竟然笨拙地騰出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去拉扯起了林婉的領口。
“你要干什麼?”她比我先清醒了過來,猛地掙開,向後退了一步。“我們在外面!”
“我……對不起。”我大口穿著粗氣,突然發現自己汗流浹背。“我……”
“我明白。”林婉背過身去,右手在臉上擦拭了兩下,“我只是……對不起,我只是想和過去做一個告別……我們就只是兄妹了。我不該這麼做的。”
“對不起。”她強忍著哽咽,語氣傷心欲絕。我想說些什麼,但卻只是機械地重復著無意義的歉意。
“你沒有錯,真的。”她顫抖著伸出手,手背上的淚水在路燈下閃閃發光。我握住了她,像是俄爾普斯握住正在化為虛影的歐律狄刻。“忘掉過去吧,我們都是,”
她抬起頭看著我,剛剛被擦掉的淚水正再度從哀痛欲絕的眸中滴落。無常的亂流涌出朱唇皓齒,化作讓我心髒驟停的兩個音節。
“哥哥。”
雖然林錚和蘇妍在連夜奔波後確實累得夠嗆,但好在第二天就是周日(這也是高三學生唯一可以休息的一天了;如若不然,林錚也絕不會同意蘇妍提前返回),兩人也都能休息一番。何況清大正常的招生流程還未結束,來自全國各地的高三卷王們還要聆聽一大堆內卷數據,國際排名、就業率(看日程安排時,蘇妍還和林錚抱怨說,她覺得炫耀就業率的重點大學都挺沒品的)、讀研和出國率,還有成年人們永遠喜聞樂見的模范雞湯和榜樣校友。
多虧了這些沒用的玩意兒,正常的高三學生直到周二才能返校上課。林錚倒是周一就回去了(反正他晚上也不能讓林婉自個兒回家),蘇妍卻請了一天假,打算好好休息一下。
“嘿,林錚。”林錚的前桌回過身來,一甩馬尾辮,問道。“你那自招弄得怎麼樣?”
此時蘇妍仍在家里休息,不然她是絕對沒膽子跟林錚說話的。蘇神已經陷入偏執了,她認為鑒於林錚近來成績一落千丈的表現,他應該把所有用來閒聊的時間挪去做題;當然這事兒傳到外面,就變成了蘇神是三次元病嬌。
“嗨。”林錚搖了搖頭。“考得一塌糊塗。”這當然也是實話。
“得了吧,你還一塌糊塗。”前桌憤怒地譏諷道,對他學婊的凡爾賽十分不滿。“你就直說能拿多少分吧,50還是60?”
“靠我自己嗎?說不定清大可憐可憐我,給我個1.0000001分。”
“不是很有交流的必要了。”
“等其他人回來了你自己問他們好吧。那題真不是給人做的,文理科還是一套數學題。”
“蘇神不是人?”
“不是。她根本沒去考試,全程在和各學科大牛喝茶。”
“打擾了。”
“話說你們不是周一才結束麼?你怎麼提前跑回來了?”
“後面純屬浪費時間。”林錚顯得很是興奮,他已經有一陣兒沒和蘇妍、林婉之外的其他人正經閒聊過了(如果把別人打聽他和蘇妍八卦的部分剔除的話),“跟你說,你能想象他們在那兒喋喋不休地談就業率——”
“你說得已經夠多了。”林婉頭也不抬地說道,“你再不專心做題,我就告訴嫂子。”
“我再做一道題就會死。我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扯足足五分鍾就業的問題,難道清大學生還會擔心找工作嗎?”
“不是,他們可能只是習慣性內卷吧,畢竟還得和析大搶人不是?”前桌憋著笑瞥了一眼林婉,“能多得一分都不虧!”她惟妙惟肖地模仿著老汪的語氣,這是有一次老汪銳評某位卷王的。那位卷王狂練手速,連日常練習的政治大題,寫的文字量是正常人三倍多,靠這個做了幾次全年級政治大題得分第一。林錚既不明白閱卷老師是怎麼看清他寫的字的,也不明白他為什麼不用那點兒時間多刷刷數學題。
“說到這個,姐讓我看看你政治筆記。”
“你咋不看蘇神的?”
“她不需要記筆記,而且我只要問她就會被扯住補課,倆小時起步。”
“你可以再編排她一句試試。”林婉又冷不丁說了一句。前桌意味深長地看了林錚一眼,准備轉過身去。
“姐,姑奶奶。”林錚哀求道。“真的,讓我看兩眼,你知道老汪最近打算弄死我。”
“那你幫我看看這道題。”前桌把一張卷子塞到了林錚手里,回過身去從書包里翻起來。
“這就一沢山定理,超綱了。”林錚快速地瞟了一眼那道題,腦中浮現出蘇妍在清大筆試前一天晚上對我死命填鴨的情景,不由得心頭微微一揪。“別別別,姐,我給你好好講。”
前桌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把一個卡通封皮的活頁本杵到桌子上,無辜的筆袋直接被鏟飛出去,一支筆和三根筆芯飛上了林婉的練習冊。
“你怎麼……昨天沒休息好嗎?”
周一休息了一天之後,蘇妍的臉色還是很差。我本就擔心長途奔波後她能不能吃得住,現在看來以後完全不能讓蘇妍任性了。
“沒有啦。”她趕忙說道。“我昨天休息得可好啦,真的。”
我不知道她信不信這句話,反正我是不信。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整個早讀期間,蘇妍一直坐立不安,時不時小幅度地扭來扭去,欲言又止、鬼鬼祟祟地看著我。
終於,下了第一節課後,她再也按捺不住。
“這個給你。”她目光躲閃著,把一個筆記本塞進我手里。
“這是啥?”我翻開看了看。只見近百頁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地畫著各種圖案,脈絡清晰的线條連接著一行行文字,旁邊還用四種彩筆做出了批注和標記。
我從頭翻到了尾。那娟秀的字跡和精致的版式始終如一,直到最後一頁都沒有任何潦草的跡象。
那些文字除去一些蘇妍自己的評論總結之外,基本都是“P21,L3~L5”之類的、指向課本上具體文本的坐標。可以看得出來,這就是這本筆記里唯一一處趕工的痕跡了。
“你昨天幾點睡的?”我盡量平淡地問道,然後又改了口:“不,林婉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婉婉早上就告訴我了。”蘇妍慌張地道,“我晚上十點前就做完了,真的。”她趕忙掏出手機,給我看她們兩人的聊天記錄。林婉大概在上午十點左右、課間操的時候跟她說了這件事。
“你別說她。”蘇妍可能懷疑我要轉過身去,怯生生地道,扯了下我的袖子,“是我問她的,真的。”
我和她對視著,看著她在為我勞累一整天之後,卻露出這樣愧疚惶恐、仿佛犯下天大錯誤的眼神。我想起林婉說她“在情感方面幼稚得很”。她確實是這樣的,這個傻瓜。我知道她在高中前有多孤獨,也知道她在高中為什麼人緣好——除去成績、外表這些硬件之外,蘇妍會對所有人都很好;她除了對人好之外,不懂得任何其他與人正常相處的方式(也許除了直接走極端;但即便是走極端,她也會選擇最傷害自己的方式,這個笨蛋)。
我對自己的憎恨——幾個月來一直存在的情緒——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蘇妍,別這樣好不好。”我拉起了她的手,感受著五根纖細的手指無力地蜷縮起來。“你知道,我有你給我的——”
我用口型說出“一本线”三個字。
“——即使成績差一點也無所謂的。不要這麼拼了,好嗎?”
“可是老汪會說你。”她還是怯生生地看著我,用食指輕輕地撓著我的手心。“我不想你挨罵。”
“我寧可每天被罵一萬句,也不願意你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可是我不想你被罵……”
“那就當為了我,好嗎?”我還是祭出了最無恥的話術。“被罵頂多臉上難看,可是你這樣,卻會讓我心里難受的。”
蘇妍怔怔地看了我幾秒,一滴淚水從她眼角滑落下來。
“好。”她點點頭,甩掉了那滴晶瑩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