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嗎？”

　　 “蘇妍怎麼樣？”

　　 “不是太好。咱還剩多少錢？”

　　 “飯錢還有三千吧。加上七七八八的，能湊個一萬出頭？”

　　 “行，我可能要用。”

　　 “是我打到你卡上，還是直接打到哪個賬號上？”

　　 “我直接給你賬號吧，待會兒。”

　　 “好。你多保重。”

　　 放下電話，我想要盤算一番，但卻無論如何都沒能集中注意力。我倆學校的飯卡里還有不少錢，勉強夠我和林婉支撐一陣子。但我從一開始就大概知道，那筆對我們來說非常寬裕的錢——連帶上壓歲錢和之前的積蓄之類的——在醫院里恐怕壓根不夠折騰。

　　 於是，我不得不打出這輩子最不想撥出的一次通話。

　　 “有事嗎？”

　　 我爸媽現在正在英國，此時正是他們那里晚上八九點的時間，還好他們沒睡。

　　 “爸……”我感覺喉嚨眼里就像灌進了水泥：“能不能……給我一筆錢？”

　　 “出什麼事了嗎？”

　　 “林婉沒事。是……是蘇妍家。她父母出了車禍，她受刺激昏過去了，現在馬上要去醫院，我沒有辦法，得有點錢先、先墊上”

　　 “現在你們是幾點？哦——東八區，凌晨四五點吧？”

　　 “是的。”

　　 “什麼時候出的車禍？”

　　 “就剛剛，不到一個小時。”

　　 “凌晨四五點……有她們家其他親戚朋友在嗎？”

　　 “沒有，只有我。”

　　 “是蘇妍叫你過來的嗎？”

　　 “呃……嗯……差不多吧。”

　　 “那是不是說，在她父母出車禍後她不是立刻昏過去的？這段時間她沒有叫其他年長的親朋好友來，只是叫了你？”

　　 “不，我……”我喉嚨里好像又被灌了一股新水泥，“就、就沒有來得及叫其他人。我和蘇妍是……另外的事才出來——才來見她的。我到她身邊的時候還沒發生車禍。”

　　 “那既然現在是凌晨，你又是為了什麼大晚上出來找她的呢？我不記得我的高三下學期有你這麼悠閒。”

　　 “這是蘇妍的私事，我沒法說。”我終於想到一個可以含糊過去的措辭。這也不算欺騙……吧。說真的，我都沒弄明白蘇妍大晚上穿著睡衣離家出走，到底是怎麼跟陳昊關聯在一起的。我只是大概知道蘇妍很不喜歡他。不論是我倆在一起之前還是之後，蘇妍都很少會談及她不喜歡的什麼人事物，除非明確跟我倆有什麼切實關系。“可以嗎，爸？真的求你了。情況真的很緊急。等她狀況好一些了，就可以用她們家的錢，很快就能還回來的。”

　　 “你不能先聯系蘇家的親戚嗎？”

　　 “車禍後手機都壞掉了，暫時沒法聯系。”我無奈道。

　　 “嗯？蘇妍自己的手機也毀了？”

　　 “是的。”

　　 “那她到底是受了重傷？還是單純受刺激昏掉的？”

　　 “她的手機當時在她媽媽身上。”我有氣無力地說到。“爸……詳細情況能不能隨後再說。我現在真的也有點累了。馬上就要到醫院了，我需要錢。”

　　 “我當然可以借給她一筆錢，不過我想先聽聽你是怎麼打算的。”

　　 “肯定是先把她治好再說別的。”

　　 “嗯，那你是還要和她繼續談下去是嗎？”

　　 我沉默了。我知道即便如今在蘇妍父母和老汪轉變態度後，林毅也依舊不同意我和蘇妍的戀愛。

　　 “至少……至少這段時期不能拋下她一個人吧？”我有些哀求地道。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林毅說到，“但‘這段時期’似乎對你來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對不對？”

　　 “那可以……樂意等她好一些，就能去聯系她家別的親戚照顧她。但現在她身邊沒有別人，我不能把她一個人丟在這里。”

　　 “很好，”林毅語氣輕快了一些，“也就是說，只要她能聯系到自家親戚，你就可以安心回去上學了是吧？”

　　 “是。”

　　 “那麼，她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聯系她家親戚呢？”

　　 “這得看她什麼時候醒過來吧……”

　　 “這樣吧，我們不如來規定一個期限。你可以在這期間留在醫院——或者別的哪兒——照顧她，但之後就必須立刻返回學校上課，你覺得呢？”

　　 “好的。”我連忙答應到。

　　 “36小時？”

　　 “這……是不是有些太短了？”

　　 “短嗎？我還想說24小時來著。”

　　 “爸，你知道她的身體狀況很不好，又是出了這種大事……一個星期好嗎？我在醫院也可以自己做題背——”

　　 “我當然知道她身體狀況很差。”電話對面的語氣沉了下來，“我很早之前就一直試圖讓你明白這個。”

　　 “嗯，我也明白……”

　　 “我理解你們年輕人，總是愛幻想些不切實際的東西，覺得只要有愛，什麼貧病生死都可以不管。但你現在看看，你覺得可能那麼超脫嗎？”

　　 “我沒——不可能。”

　　 “我理解你喜歡蘇妍。你們這個年紀，確實很容易喜歡她這種女生。但是你不能喜歡到給自己找一堆事兒來，是不是？說實在的，當年我見過她全家後，就更確定這不是個能當老婆的人，只是你那會不知天高地厚，我想跟你說說為什麼也沒機會。”

　　 “嗯……”

　　 “就先說她的身體狀況。這你是知道的。你別看她平時還沒多大不對勁，萬一發病了有多麻煩，多危險，你考慮過沒有？將來你要因為她的身體付出多少金錢和精力，你想過沒？”

　　 “想過……”

　　 “你想過個屁。我跟你說不好聽的。你別覺得她是個什麼天才學神之類的。會做題的多了去了，將來也照樣都是個打苦工的命。你以為現在考上大學出來坐辦公室的，比幾十年前踩縫紉機的能高多少？人當年踩縫紉機的還是八小時工作制呢。她靠腦袋瓜子多掙的幾分錢，未必比得上給她看病的花銷。”

　　 “沒覺得高多少……”

　　 “更別說她那身體狀況，能不能生小孩兒？對了，說到這個，你們今天，是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

　　 “沒有沒有。是……是別的事情，但沒有不該做的，這個真沒有。”

　　 “那就行。我問你你也不會說，那就不自討沒趣了。但是，你得記住，別做不該做的事情。”

　　 “不會的，肯定不會的。”

　　 “嗯。不要和她牽涉太深。這種女人……不好擺脫。”

　　 “我沒想擺脫她。”

　　 “我倒是希望你這麼做。”

　　 “我不會和她分手的。”

　　 “這樣吧。我給你五萬，兩天時間。如果你答應我一年後保證和她分手，我就給你十萬，時間也寬限到一個星期。怎麼樣？”

　　 “我……我不能這樣。她……她現在能依靠的只有我了。”

　　 林毅嘿嘿地冷笑了起來。

　　 “是這樣嗎？你又是什麼東西，她的叔叔伯伯，還是哪怕是個表哥表弟？我看你是和林婉呆多了，當知心好哥哥當習慣了對吧？”

　　 “也許吧。”我在心里這麼想，但還是沒敢說出來。

　　 “我還是那個看法，你和她不會有好結果的。她跟誰不是個能旺夫的樣子。分了吧。等一年以後，她心態應該也調整好了，你們也到了大學，大一分手本來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只要你靠自己本事上個清大，別給人留下話頭就行。”

　　 我忍不住想答應林毅。一年的時間，確實有很多事情都說不好。如果那時蘇妍真的願意把我一腳踹開，倒也不是不行。而且……分不分那是一年後的，救命錢可是馬上就能到手。

　　 “我……我……”我真的很想答應下來，但又很難把這種很是鄭重的謊話說出口。不管怎麼樣，林毅都是我父親。我說謊的能力實在太過頻發，更何況也實在做不到一邊拿他的錢，一邊說出明知道自己不會遵守的東西。

　　 “林錚啊林錚，我實在是對你失望透頂。”他的語氣帶上了慍怒。“這還有什麼糾結的？我看人不比你看得多看得准？長得漂亮學習好的女生多了去了，就非得吊死在她身上？”

　　 “我不是——”

　　 “啊？還不是什麼？你也不想想，就算真能把她救過來，她以後又是什麼樣子？”

　　 “肯定能救過來的。”我很激烈地說到，“你不知道——別亂說，醫生說她不會有太大的事情的。”

　　 “‘太大的事情’。”林毅譏諷起來，“好，那就算她身體狀況完全不會變差。那她這樣突遭變故之後，性格又會怎麼樣？以後的為人處世又會怎麼變化？這些你考慮過沒有。”

　　 “這不是什麼關鍵的事情，只要我倆心里有——”

　　 “頂個屁用。我跟你說吧，蘇妍性格就是那種不正常的。”

　　 “她沒有不正常。”我的語氣像是立刻要癟下去的破氣球。

　　 “所以說你見的少。像她這種父母都是老師的，子女本來就容易有心理問題。要麼是被管得太嚴，自己抑郁了的；要麼就是等長大脫了管教，直接放飛自我的。而且她自己身體不好，還是被管得格外嚴。”

　　 “不會那樣的……”

　　 “我說了你不知道。當時我和你媽，跟她家人吃飯的時候就覺出來了。你媽給她夾了幾回菜，你那小對象可是受寵若驚，看上去甚至像是從小沒被夾過菜的。她爸媽關注她不少，但並不是一般孩子該受的那種寵愛，所以她特別缺這個。

　　 “你要是這段時間關照她太多，她可能會更吃定你，你要脫身也就更麻煩了。哦對還有，你知道她媽媽比她爸要強勢不少，這種女弱男強的格局要出問題的。你要是和她在一起，也是女強男弱。她性格又不對勁，從小見的就是妻子比丈夫強勢，現在又遭逢大變，將來你怕是要吃苦頭。當時那種飯局，本來就是觀察這些東西的，要見微知著。反正，這種人，當個朋友可以，太親近的話，她周圍的人是要吃苦頭的。”

　　 “這、這些都比較遠……爸，咱們可以先不考慮這個。”

　　 “怎麼能不考慮？得了，你也別廢話了，直接說能不能做到一年後分手吧。”

　　 “我……我不知道……”

　　 “合著我又白說半天了是吧？”林毅冷笑一聲，“那你就提前適應一下，自己給她掙醫藥費去吧。”

　　 “爸，那……只要五萬也行……”

　　 “我改主意了。”林毅語氣輕快地說道，“既然你不要十萬，那就干脆一分也別要了。”

　　 “爸，你剛剛答應我的。”

　　 “我說了我改主意了，既然你不願意聽你父親的金玉良言，那你父親也不需要你來指導怎麼花他自己的錢。”

　　 “不是，爸，蘇妍很快就能還上的，等她醒過來，我就和她去弄她們家的存款，肯定一分不落地還給你。”

　　 “我可沒工夫弄什麼資金流轉。對了，順便說一句無關的。記住，小伙子寧願白給人錢也不要借錢。白給還能落個好，借錢那是要人財兩空的。”

　　 給完一句即興的人生建議後，林毅很是瀟灑地掛斷了電話。

　　 我放下手機，感受著皮卡在公路上顛簸的震顫。救護車留下我的空位，但救援隊的好心叔叔願意順帶送我去醫院。

　　 我不知道自己還有誰可以求助。我甚至想能不能拉下臉來，和這位因為我們的事大晚上不睡覺的好心陌生人借一筆錢應急，但我最終還是沒能開這個口。然後，我又因為自己沒能先對林毅做個保證開始後悔，隨即意識到自己還是個自私自利的偽君子。蘇妍可以為了我犧牲很多東西，尤其是健康，我相信她甚至願意為我付出生命，而我卻不願意為了她變成一個無關痛癢騙子，而只會事後無能地恨自己到牙癢癢。

　　 徒勞地打開微信，我在聯系人里漫無目的地翻了起來——但並沒有什麼救命稻草。QQ也是同樣。我想不出我認識的人里，誰會有能力且有意願拿得出幾萬塊錢借給我。

　　 翻著翻著，我看到聶青。這個小姑娘還是很話癆，即便我自從高三下學期開學後就回復越發簡短。

　　 我決定試一試。林婉不喜歡聶青，認為她對我太過熱絡，而且還帶有一種看著就很不負責的輕佻意味。老實說，其實聶青多半並不是對我有所企圖，她可能只是覺得有一個我這種大哥哥會比較酷，外加我是個還算合格的垃圾桶而已。

　　 “呦，學長這個點還有興致找我呀？”我撥出了QQ電話，還沒等自己為打擾她的睡眠而內疚，就聽到聶青精神頭十足地接了起來，一邊還有嘈雜的游戲聲，是我有點印象的一個電腦端網游。

　　 “嗯……聶青？還沒睡嗎？”

　　 “快睡了快睡了。怎麼啦，學長，這個點兒來找我？”

　　 “我……”

　　 我很不應該地在這個時候猶豫了起來。我算什麼東西呢？對於聶青來說，我和她除了是比較聊得來的網友（還是她搭理我遠多於我搭理她的那種），又怎麼好厚著臉皮跟她提什麼令人為難的要求呢？

　　 我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只聽到聶青似乎是和她的隊友說“等我一會兒”，然後游戲的聲音就驟然小了下去。除此之外，她也沒再說什麼。

　　 她的體貼，反而讓這種時刻倍加難熬，我腦子里更是一團漿糊。原本我試圖讓自己想出一個不那麼厚顏無恥、強人所難的措辭，但最後只是堅定了硬著頭皮上的決心。我突然想到，聶青不僅是我認識的人里唯一有可能有點小錢救急的，而且還並不是蘇妍通常社交圈里的人物，這對她來說也算一種保護。事已至此，這個口再怎麼難開，我也得說下去；便是欠下天大人情，也只算是我的罷了。

　　 “蘇妍家里出了一些事……”我吞吞吐吐地開始說到，“就……可不可以借我一筆錢，只需要幾天時間就能還……”

　　 大概，我還亂七八糟、顛三倒四地說了一些別的什麼，但聶青應該是最終明白了的。

　　 “我現在手里只有，嗯……六七萬吧。”她頓了頓，“學長你把銀行卡發給我吧，我給你轉過去，明天我再跟我爸要一點，還有需要可以再說。”

　　 “好的，太感謝了。”我松了口氣，感覺就像把魂兒都呼出去一樣；直到此時，我的身體才被允許感到洶涌而至、無窮無盡的疲憊來。到了這種純粹事務性的環節，我的思路也清晰了一些。“稍等一下，我去了醫院寫個借條發給你。”

　　 “啊呀，不用的，你專心照顧蘇妍學姐就好。”

　　 “不不不，規矩就是規矩。”

　　 “那好吧，還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暫時應該沒有了。真的太感謝了。”

　　 “好，那學長忙吧，你也多保重。”

　　 “好的好的，真的非常感謝。”

　　 “不用這麼客氣的。”她無所謂地笑了笑，“不過，學長……”

　　 “嗯，需要我做什麼？”

　　 “不是現在。”一瞬間，聶青的語氣變得沉重而緩慢了起來，“學長，你欠我一個人情。”

　　 “是這樣的。”我反而感到輕松起來：我為了獲得一樣東西，實實在在地付出了代價，這種公平買賣的踏實感是單方面索取或付出無法給予的，“還是一個天大的人情。我會永遠記住。”

　　 “我會好好想讓你怎麼還上它的。”她的語氣又輕松了起來。

　　 “但有所命，絕不敢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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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就是這倆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