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後,我第一眼就看到了綠化帶里的那輛自行車。
它確實是在綠化帶“里”,差不多被灌木叢整個兒包裹著。這個滿是灰塵的可憐家伙已經被撂在這里三年多了。我猜想它應該是被遺棄了。
這種時候,我開始琢磨要不要先把它弄出來騎一騎;我想它的鎖子可能和其他部分一樣破爛。但一邊快步走著,我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它畢竟還是有那麼一點可能並不是被丟棄了。再說,我需要在路上細細觀察,萬一只顧快,錯過了蘇妍,可就得不償失。
但當我出了小區、在凌晨三點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走了幾分鍾後,我才開始後悔起來。這條街上除我以外再沒半個人影,好在還有一些共享單車。我急急火火地開了一輛,一路騎到了蘇妍江大家屬社區外面。
那兩棟標志性的大樓下面,是已經陷入沉寂的小吃一條街,遍地紛亂的狼藉肯定不能給我任何有用信息。
我向前騎了一小段,然後折回來,從蘇妍的角度開始思索。
她是不知道我家具體怎麼走的,但我記得她應該知道大概方向。既然她的手機不知為何在她媽媽那里,那想來她也沒有導航手段。
通往這個方向的路只有兩條。既然蘇妍沒有一路走到我家,那我只能猜想她往另一條路上走了。我不知道蘇妍是幾點出的門,她媽媽也沒說,所以我也不敢確定她出來時路上有沒有人。如果有其他行人的話,蘇妍應該可以借用一下他們的手機,不管是導航一下路线,還是直接給我打個電話,事情都會簡單很多(當然陌生號碼我不一定會接,行吧)。
所以,我只能假設她出門時已經沒有任何求助渠道,只能埋頭選一條路走下去。蘇妍知道我家小區的名字,這幾個字明晃晃地打在社區大門上,所以我猜她也不至於在正確的道路上走過頭。
我深吸了口氣,騎上了另一條路。這條路大約是個什麼准國道之類的東西,寬寬敞敞,但不是以市區標准來說很熱鬧的那種干道。在上面走的基本都是長途運輸的大卡車,還多是半夜行進。從我爸媽臥室的落地窗大陽台還可以看到這條路;有時熱鬧起來,整夜不停的隆隆聲還能直接傳到我們家。
不得不說,今天就是挺熱鬧的一天。騎了十幾分鍾,兩邊的建築物已經逐漸稀疏起來,市區的特征也在越發減弱。我懷疑蘇妍就是走到這條路上,看到這種景象也應該反應過來不對頭了。感覺沒必要再浪費時間,我開始琢磨是不是就此扭頭。
但如果蘇妍不在這兩條路上……我又能往哪里找下去呢?如果她沒有走這兩條路,或者從大路上拐進了無數的小岔口,甚至是遇到了什麼危險以至於憑空消失……
我不敢再想下去,“蘇妍肯定會出現在這個方向的兩條路之一上”是我的救命稻草,我懦弱而懶惰的思維不敢讓我去胡思亂想更多更可怕的可能。蹬了一腳半硬不軟的地面,我繼續騎了下去。
又過了十分鍾左右,就著大卡車一閃而過的刺眼車燈,我看到一個岔口好像突兀地出現了一小團白色或粉色的東西。
“蘇妍?蘇妍?”騎近了一些,我絕望地叫了起來。
那團小小的東西沒有動靜,但確實是一個女孩子的樣子。瘦弱的身形蜷縮在地上,包裹在一身寬大的粉色睡袍里。一個有著我熟悉的長發的腦袋埋在膝蓋中,一只手勉強支撐著,另一只手扶著腳腕。
“蘇妍!”我跳下單車,連滾帶爬地奔到了她身邊。我發現自己的腰背已經完全僵硬了,完全彎不下去,於是干脆跪在地上,用膝蓋蹭了過去。
確實是她。聽到我幾乎大吼的聲音,她終於茫然地抬起了頭,露出像是做錯事但又很難過、而且被周圍所有人都嫌棄的小孩子的那委屈眼神來。但她沒說什麼,我猜想蘇妍可能已經沒力氣說話了。
“怎麼穿這麼少。”我被一萬種激烈的情緒堵在胸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最後只是乏味地吐出一句經常用來指摘林婉的口頭禪來。我笨手笨腳地解下外套,裹在蘇妍身上。
這天還真冷。
“你也冷。”蘇妍總算是很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來。
“我沒事。”我坐在地上,一只胳膊環著蘇妍,讓她慢慢靠在我身上。
“別,疼。”
“哪兒疼?”
但等蘇妍慢悠悠地從嘴里擠出字來實在是太浪費時間了。我自己看去,蘇妍全身都是僵著的,很難看出來哪里有異常。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注意到她的左腳腳腕。即便包裹在襪子和秋褲褲腿下面,這里的腫脹也未免過於明顯了。
“腳崴了?”
“有點。”
“別吃力,我撐著你。”
“嗯。”
即使被不倫不類的衣服包得像個臃腫的粽子,我還是能感受到蘇妍顫抖脫力的柔弱身軀。
“渴了吧,先喝點熱牛奶,再吃點兒東西。”我甩下書包,掏出保溫杯。“手能動嗎?”
蘇妍僵硬地點了點頭,笨拙地抬起一只手來。
可怕。她的手背還是那樣白皙無暇,但手心卻血肉模糊;無數猙獰的傷口中混雜了數不清的髒汙。干了或沒干的血跡在昏暗的燈光下呈現出暗褐色,與汙物很難分辨。
“你……你怎麼……”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個畫面莫名讓我想起來做餃子餡時的模樣,忍不住想吐起來。“別動了,我來喂你。”
我把蘇妍的手按下去。擰開杯子,輕輕把杯口湊到她嘴唇邊。蘇妍乖巧地靠著我,費勁地吞咽起來。
吞下幾口溫熱的牛奶,我感覺蘇妍顯得生動了一些,便繼續讓她靠著我。騰出一只手來,我撥出了蘇妍的電話號碼。
“林錚?你找到蘇妍了嗎?”
“找到了。”
“她怎麼樣?”
“還湊乎吧。”
“你們在哪兒?我們馬上過去。”
“阿姨你打開微信,咱倆位置共享吧。就在學府路旁邊那條路,騎自行車大概半個小時。”
“好的……我看看,知道了,我們離得不遠,很快就到。”
放下電話,我從書包里摸出了保溫飯桶。這時我還想到自己忘了讓林婉拿餐具,不過隨後指尖又碰到一個塑料盒子,我才松了口氣。
家里只有剩菜,急急忙忙地塞進飯盒後就成了一堆亂燉。不過那總是聊勝於無。我先給蘇妍喂了幾口粉條和肉,然後驚喜地發現下面還埋了些米飯。
“林錚……”她說話總歸是比剛才流利了些,“你還記得那個陳昊嗎……”\t“待會兒再說這個。”我發現自己對蘇妍離家出走的原因一點也不感興趣。一邊說,我一邊擓了一大勺子菜,和米飯拌了幾下,送到了她嘴邊。
“他……”當我把勺子放到蘇妍嘴邊時,她還是很乖巧地默默吃起來。但過了一會兒,她還是努力地張開嘴,在旁邊大卡車的噪音中費勁地說了起來:“他把我當時——”
這時,電話又響了起來,我松了口氣。我真的一點都不想聽陳昊的破事;也許是蘇妍當時直接進重症監護室的結局讓我有了心理陰影,或者是她狼狽的樣子(尤其是血肉模糊的手心)還是什麼別的。
總之,我真的一點都不想聽。現在我只想單純地照顧蘇妍,什麼都不用多考慮的那種照顧。
“林錚,你們是不是在一個岔路口?”
“什麼?阿姨我這兒全是大卡車,我聽不清。”
“那應該就是了。你們是不是在那個岔路口?”
“是岔路口,兩邊都是卡車。”
“那就是了。馬上就到。哦我好像看到你們了。你能看到我們嗎?”
“我看不到。”
“沒事,馬上就到。”
我周圍充斥著大卡車的噪音和車燈燈光,渾身的感官都在劇烈抵抗著這種刺激,想從這種環境里望出去可不舒服。不過很快,我還是看到一輛小轎車向這邊駛來,車燈劇烈閃爍著,總算是能從大卡車群的強橫光照中顯出來一些。
“蘇妍,你爸媽來了。”我手忙腳亂地先把飯盒收了起來。“誒,你別動!”
她居然還想自己強撐著站起來,我只好先把她摁住。“我扶你,你自己別用力——”
但蘇妍的身體居然沉重了不少。我用勁把她抱起來後,竟然感受到耳膜劇震起來,嗡得半個腦袋都發麻。
隨後我才意識到,這好像和蘇妍沒什麼關系。一陣飛沙走石從我旁邊襲來,勁道是如此之大,我差不多肯定自己被幾個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打傷了。
好在蘇妍已經在我懷里,我只需要微微轉一下方向就能遮住她。
“怎麼回事?”我傻傻地問道,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蘇妍的反應突然變快了起來,她張開嘴快速說了什麼,驚恐地朝一個方向望去。
我完全沒聽到她說了什麼,但還是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
眾多卡車中的一輛,車身下面一邊騰起煙塵,一邊不可阻擋地向前衝去。那歪歪斜斜、瀕臨失控的姿態,不像是什麼正常的車輛行駛的樣子。
它直直地碾上了兩個閃爍的小光點——刺眼的轎車遠光燈在這劇烈的衝擊下顯得那麼微不足道——然後在令人牙酸的金屬碰撞和扭曲聲中側翻在了上面。
“林錚,把我放下來吧。”
我從來沒聽過蘇妍這麼可怕的語氣。那是一種徹底不帶生物特征的冰冷,像是被抽空了最後一點生命力的干屍。
“我帶你過去。”我口齒不清,盡可能清楚地說道。
蘇妍沒有再說什麼,她緊緊攥著我的手腕。我能感受到她掌心無數傷口帶來的詭異觸感,那些傷口只是讓我覺得有些膈應,但正在用力的她得有多疼啊。
手是蘇妍唯一還剩著些許力氣的部分了。她快速地泄著氣,癱在我懷里。
“蘇妍,堅持住,不管怎麼樣,你別有事。求你了。”我哀求著。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任由我帶著她向前面走著。我感覺這段最多白余米的平路居然這麼漫長而崎嶇。
巨大的響動已經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幾輛卡車停在了路邊,司機們紛紛奔下車來。路邊幾家店面也衝出了人。
諷刺的是,我和蘇妍居然比其他和這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去得更晚。我慢慢走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能還是不願走快;蘇妍也什麼都沒說,任由我耽誤著時間。
“嘿,別過去。”我們穿過了外圍的人群,但當我想要靠得更近時,一只很粗的胳膊攔在了我面前。胳膊的主人正拎著一根粗大的鐵棒;我猜是個撬棍。
“那是我們家人。”我很艱難地說到。
五大三粗的壯漢臉上露出同情的表情。
“我們會盡力的,已經打過110和120了。”他安慰道。
“我也可以做些什麼。”
他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還是我們來吧。”
這語氣有些不容分說的意味。很快,其他幾名精壯干練的中年漢子越過我,向前走去。我很尷尬地立在原地,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做什麼。只是那樣熬著。
“把我放下來吧。”
過了一會兒,蘇妍又說道。
我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仍然在抱著她。仿佛這才把神經斷掉的插銷重新連上,肌肉的酸痛涌過剛剛恢復的通路,傳入我的腦中。
“好,你小心點。”
我也確實得把她放下來了。我不知道待會兒還需要干什麼,需要盡可能保存一些體力。
蘇妍顫抖著站在地上,搖搖晃晃地。
“要不還是坐下?”我輕聲問道。
她不說話,臉色呈現一種專注到可怕的木然,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坨被壓扁的扭曲金屬。她剛剛坐在地上都坐不穩,現在卻只是直挺挺地杵在那里,紋絲不動。我忍不住低下頭去。蘇妍的左腳腳腕依舊腫得可怕,但她的站姿卻完全看不出那里受了傷。
“不會有事的。”我傻傻地說道。蘇妍沒有回應,沒有動彈,只是抓著我的胳膊。
很快,呼嘯的警車和救護車趕了過來,還有一輛帶絞盤的卡車,上面寫著什麼救援隊的標識。穿著各種制服的專業人群一擁而上,我本能地向後又退了幾步。蘇妍還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我輕輕拽了拽她,攙著她逆人流向後躲開。
周圍人群的呼喊聲始終不絕於耳,但我發現自己很難集中注意力去聽他們說了什麼;我只能聽到蘇妍微弱的、勉力維持這的呼吸聲。我的整個腦子都是空落落的,只剩下這呼吸的律動聲。
“不會有事的。”我哀求道,自己都聽不清這句沒營養的話。
與此同時,突然爆發的叫喊則震耳欲聾。
“我去接水龍頭。”
“能用水嗎?有沒有滅火器?”
火舌畢畢剝剝的響聲夾雜在嘈雜的人聲里,跳動的火舌和亂晃的光源照得我們四周忽明忽暗。
終於,火焰被撲滅了,隨後是扭曲的金屬構建被拉扯的刺耳聲音。幾聲混雜了各種情緒的聲音傳來,人群突兀地露出一個缺口,一個穿著制服的男人喘著氣走了出來。
“家屬來了嗎?”他看了看四周,大聲問道。“有家屬嗎?剛才是誰報的警?”
蘇妍突然爆發出一陣我從來意想不到的力量;她猛地向前衝了出去,但隨即踉蹌起來。我後知後覺地跟上去,扶住了她。
“我去看吧。”其實事後想來,我這麼說也沒什麼用,但我還是就這麼說了。
蘇妍低下頭,死命搖起頭來,復而抬起頭乞求地看向我。這一瞬間,生機才終於回到了她身上,雖然是最為痛苦的那種。四面八方的燈光下,我能看到她眼角涌出的淚水。我們像是處在一種詭異的僵持下,直到我受不住蘇妍淚眼朦朧的哀求目光,扶著她向前挪去。
“我……我是家屬。”男人喊話後,許多人自覺地後退了幾步,這才讓路都走不穩的蘇妍顯了出來。“請問,他們……怎麼樣了。”
男人看了看她,張開嘴,第一時間什麼都沒說出來。這時我們處於燈光密集得多的地方,我才發現蘇妍看上去竟然是那麼稚嫩;我以前從沒注意過這一點。蘇妍以往淡然優雅的神態總是很好地掩蓋了這一點,而我們在一起後,她的變化也只被我看做女生戀愛後的日常。但剝去這一切,看著故作堅強的她竭力抿住不時抽動的嘴唇,盡可能不去管眼角晃晃悠悠的大滴淚珠,感受著她無助地拽著我的袖口(這是她渾身上下唯一一處暴露真實心情的肢體動作)我才意識到蘇妍是那麼的稚氣未脫。
“准備上救護車吧。”他說完便想轉身,轉到一半,一只腳又懸在了空中。
“請節哀。”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後,他逃也似地轉身離開了。如果我當時沒有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蘇妍身上,一定可以看到他逃避地埋頭撲向跟他毫無關聯的設備。
“讓我去看看吧。”蘇妍輕聲哀求道。我才發現自己是那麼用力,就像箍著十惡不赦的犯人一樣。
我放松了一些,和她一起向前走去。
前面的人看到我們過來,分別向兩邊讓開了些。我角度比蘇妍偏一點,看到沉默的人牆邊露出擔架的一個角來。
蘇妍捂住了嘴。即使她痛苦地緊閉雙眼,眼淚還是失控地噴涌出來。我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哀慟的模樣。她用力地壓抑著自己的聲音,但那種撕裂的哀聲還是從她傷痕累累的無力手掌中穿透出來。
我抱緊了她;我難道還有什麼別的可以做的嗎?
“就那個陳昊是吧?”我真的想到了什麼,莫名怒火中燒起來;也許,只有這種極端腐蝕性的負面情緒,才能讓我逃避眼下的其他心情——相對來說,其他心情更復雜,也更煎熬。“我去殺了他!”
我真的想這麼做。在面對一種毀滅時,做徒勞補救對自己情緒的積極作用,遠不如散播其他的毀滅。我當時並不清楚陳昊到底是做了什麼,但我大概能明白這廝是蘇妍今天晚上離家出走——也就是說,發生的一切事情——的源頭。這就夠了。
“你不要!”蘇妍放開捂著嘴的手,扯住了我。她的聲音越發聲嘶力竭了。
“別這樣,這都是我的錯。”她開始劇烈地喘起氣來,像是噎住了一樣。“你不要做傻事……我……我只能依靠你——”
她的最後一句話沒有說完;我不知道當時究竟是她的樣子、還是話語激醒了我。
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身旁的她好像一邊徹底軟了下去,渾身柔若無骨;一邊又完完全全僵硬,像是在極地被凍硬了的屍體一般。蘇妍確實還有什麼動作,但聲音卻完全斷絕了。在夜幕之下,似乎有種默片的既視感。
這種錯覺沒能持續多久,我意識到蘇妍盡管在竭力強撐著,但還是在迅速地軟倒下去。
“蘇妍!你不要有事!求你了!”我搶先蹲下撐住了她。“醫生!請幫幫我們,她有心髒病!”
在一片狼藉里,我竟然還來得及莫名其妙地想到,好算沒有浪費那輛救護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