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絳玉次早告訴郡主,郡主告知岫煙夫婦,都歡喜道:
“這屋久沒人住。我們來,因見有姑丈的匾,重收拾起來會客。
那知荷花缸下有許多藏物,不是姑丈有靈麼?分贈之說斷不必談,竟歸表弟為是。倒是如此拿出去終覺溜眼,莫若將商人送我的唐花揀八盆來,將此物放在底下更妥。” 遂即如法送到公 館。又住了一日,方才起身南下。
過了幾日,已到浙江嘉興。因絳玉尚在平湖拜一同年,就停在杉青閘等他。只聽得岸上像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拌嘴。那老的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今日還,便快些!要再打擂台,我斷不依!” 那年輕的道:“老太,你怎麼給我摸不開 ?- - 人生何處不相逢。前番在賈府認得你,那里知道在這里又碰著。還,總還你。求老太略寬限些!” 老的道:“放你吃 燈草灰的屁!好輕巧,都是這樣,老娘要餓死了。我到別家收了錢就來坐等,快些打算!還不出,就牽你娘兒去做粉頭,也要還!” 說罷,拄拐而去。那年輕的便在內嗚嗚咽咽的哭。郡 主聽聲音甚熟,叫雪雁:“你快去到那婦人家,看是何人?”
不一會,雪雁忙趕來回道:“那里知道竟是大奶奶妹子- - 李二姑娘。光景甚苦,連棉衣還沒上身呢!” 郡主即叫雪雁將一 副皮裙衫同棉襖等送去。母女隨即來船見了,不禁大家傷心,連探、湘也落了好些淚。
方知李紋出嫁陶家後,姑爺北場連次不利,攜了他回原籍;進南場,仍不能中。坐吃山空,一貧如洗,只得連李紋及女兒也攜了來,在黃岡涇處館度日。不上半年,一病亡故,客里一無依靠。聞迎春的奶媽在這里放債,請了他來借上七千錢。那知他五扣三分,不及一年,已有廿余千。因見本利俱無,日日上門尋鬧,受了無限氣惱羞辱。正急得要上吊,忽撞著郡主來,弄得他如八大山人,笑不得哭不得。郡主便問:“妹妹,此間要得多少開發,才能動身。” 李紋道:“我們這樣窮鬼,誰尚 賒帳與我?只對門雜貨店有四百余文;間壁米店將及千文的帳;此外還有幾張當票,不過半新舊的布草,也好從緩;就是這筆借項利害。” 郡主道:“既如此,妹妹竟同我衙里去。店帳我 即刻開發;當票丟了也罷;那筆帳,他來我有道理。”
正說著,那老婆子拄拐從東來,見門鎖著,道:“這雌兒,怕我拉他做粉頭,逃走了麼?”間壁道:“逃,倒不逃。在撫台大船上認親呢!” 老媽道:“這就好了!” 趕著往大船上跑,多少材官攔住道:“這是大人太太,你莫闖禍!” 他道: “你們收留得我欠戶,我就來得,闖什麼禍?”郡主大怒,吩咐:“抓他進來!” 一聲令出,即刻背剪押進。郡主罵道 :
“你這老豬狗,前在府里,都是你這老豬狗偷了二姑娘累絲金鳳開賭,鬧出事來,帶累大家不安靜;攆你回南,你仍打著府里旗號重利放債,已該萬死!還敢干刁詐勒擠李姑奶奶麼?”
喝令:“搜他身上!” 只見一件銀衣內,都是放利折子。郡主 命將李紋折子撿出,其余一概焚燒;一面將吳氏發在岸上,打三十朱棍;一面叫材官協同地保將他兒子王柱兒叫來。原來,他兒子就在近邊一姓馬當里做朝奉。不一時拿到,跪在船上碰頭。郡主吩咐:“押令出結,領娘收管。李宅本錢當面交付。”
這兒子忙謝恩出去,尋他娘時,只見光著兩條腿躺在街上呻吟流血,忙替他穿好衣褲,扶了回去。枉費一場心機,依然空手,剩這幾吊錢還不夠衙門使費及調治棒瘡,只好跟著兒子搖紗度日罷了。
如今且說郡主等絳玉來了,隨即開船到省。探春自回將軍府。自己邀同林老太太及湘、紋等同住院署。逼近殘年,送禮應酬忙個不了。到除夕這日,先拜神祭祖,又望空替賈政辭了歲,然後大家行禮。黛玉先請林老太太同史、李二人吃年飯。
陪畢回來,恰好寶玉也外間席散,紫鵑四人請二位正坐,重又擺上團圓飯,獻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飲至三鼓方歇。
次早拜牌行香賀節,更不必細說。
初二,郡主就請探春暢敘一日。初四,將軍府里請林、史、李三人,早晨就去了。寶玉無事,與芳官等打牌作樂。到午後,寶玉道:“他們在這里,令總太文,我們今日爽爽快快行兩個令。” 大家忙問:“何令?”寶玉道:“把吊牌來,抽得銅索, 免飲;有人頭者,臉向誰,誰吃酒;若有雙人頭,吃合歡杯。”
就行起來,不及十張,剛剛絳霞拿了百子,寶玉要和他吃皮杯,他那里肯?當不得花、柳捻住兩手,紫鵑捧住了頭,只得任憑二爺喂了滿滿一杯方住,起來使性要走。
恰好報新任定海鎮柳大人到轅,寶玉忙出去迎接進來。說了些京中時事,即命備席,請林絳玉作陪,方走出來,湘蓮驚道:“這不是像秦鍾麼?”寶玉道:“我也為此,請你瞧瞧,這卻是我的舍甥。” 又將前事說了一遍,湘蓮就要見郡主,寶 玉道:“他們游西湖去了。難得老弟來,明日上午我們也去逛逛。” 隨即吩咐預備。
到次日,湘蓮拜客回來,寶玉便邀同絳玉游湖。先放船南山,方才行至半路,見傍水一庵,紅梅甚綻,因攏船上去,卻是白雲庵。大家坐了一會,見旁邊有一月老神龕,設有簽詩。
絳玉少年情性,順手抽出一枝,上道:“佛殿有奇逢,佳音五日中;一枝花及第,紅杏有家風。” 寶玉道:“這倒像功名簽。” 也撩開了。到小有天園,已預備酒面伺候。絳玉酒力不勝,走出去閒游。忽見旁邊有一壑庵,梅花正好。他進去看時,只見一妙齡閨秀,立一杌子上折花,見他來,忙下來進去。無奈解元這一雙眼,早將他金蓮瘦損、玉臉暈羞一種態度看了個飽;再看地下,還有一枝紅梅,忙取了回來。左思右想,席間就不甚盡歡;回署一夜無眠,五更覺得有些發燒。次早懶得起來,時離公車日期已近,請醫來看,說:“心脈獨大,須醫心病。”
郡主十分著急,細問他,方說出原故。郡主道:“深山荒庵,知道是人是鬼?明日我到那里察訪,若此女果未對親,何難撮合。” 因問外邊“一壑庵,是男庵,是女庵?”回是女庵。郡 主就命次日降香,嚇得庵中尼姑尿屁直流,趕忙預備。
次日,郡主到時,四五個光頭門外迎接。郡主進香畢,便問:“那東廂房屋可有人住麼?”尼姑道:“有一老太太同一小姐住在此間。” 郡主問:“那里人?”答道:“江南人,也 姓賈。他們老爺也做大官,後來緣事罷職,愛游山水,就不再在湖上,遺命葬在此間。每年太太同小姐總來上墳,今年太太感了風寒,病起來,至今未去。太太請看他薦先疏頭就明白了。”
郡主抽出看時,只見寫:“先夫府君雨村賈公”。不覺大駭道 : “這是我先生暨師母在此。你去說,我立刻來請安。”
去不多時,說:“那邊差小姐來接了。” 郡主也起身過去, 半途遇著,真個娉婷婀娜,艷若神仙。那小姐低低道:“家母抱恙,特令小妹來接。” 郡主道:“世妹說那里話?”讓至中 堂,見中間正供著雨村神像,連忙下拜。重請師母拜見,那老太太道:“我恍惚聽得人說,我家二爺在此做巡撫,節署清嚴,不敢輕造。難得郡主下降,三生有幸。” 郡主道:“若知師母 在此,早該接進署去。” 因問世妹青春,太太道:“老身只此一女,今年十六,小名佛喜。尚未扳親。” 隨詢郡主:“可有 兄弟?”郡主道:“只有一弟,姨媽出的。說起來姨媽與師母也有舊的。” 就叫青琴如此如此,快去請林老太太來。 不一時,林老太太坐轎到來。你想:他二人甄家見面後,已廿余年。- - 一朝白頭重遇,又喜又悲,形容難盡。郡主方徐徐將姻事說及,有何不可?郡主就將林公所遺雙龍佩為聘;賈老太太也取一支九子鳳雛釵為答。不一時,湘雲、探春也請了來,會親酒席也送了來,歡飲而散。
過了上元,湘蓮辭寶玉去到任,絳玉也擇日公車,寶玉仍在湖上設餞,邀周大人作陪。先到月老祠,解元磕頭謝神。湘蓮也求一簽,上寫道:“手掣碧鯨,痕留紅线;海上仙緣,試求故劍。” 寶玉道:“莫不還在鴛鴦劍上成就?讓我也來求求。” 才一搖筒,早飛出兩枝。一枝道:“桃葉和桃根,生成雙姊妹;願結再生緣,妾心古井水。” 一簽道:“噩夢圓,師中吉,一 死一生雙飛比翼。” 簽語都是好的,命跟班收起。就放船到南 山看了回梅花,便至望湖樓吃面。面後,同周、柳二人談起兵法來。解元有些不耐煩,又下樓去閒走。
將及“孟柳居”前,只見一只酒船正撐篙開船;岸上一窮漢生得美如冠玉,喊道:“還了詩錢,再去!” 船上道:“老 爺們說:‘詩做得不好!還了你,也不給錢!’”少年道 : “出了題,限了韻,又不給錢,那里有這樣空心大老官?”追著亂喊。解元耐不住,把他拖住道:“你把詩我看。” 取將過 來,題是《詠貓》,限韭、九、酒三韻。他是七絕,道:
貌似於菟常八九,只愛魚腥不愛韭;
有時捕鼠太倉忙,翻倒牀頭一瓶酒。
解元心下喝采,便道:“你詩多少一首?”他道:“一字,一文。” 解元道:“你照樣做一首,就十倍給你。” 那人道:
“這有甚難?”向酒店討了紙條,信筆又成一首: 揀地眠陰春八九,日午花光圖鹿韭。
借問緣何醉不勝?薄荷幾片疑殘酒!
解元十分嘆服,就令跟班送二百八十錢與他,自己卻緩步跟著。
只見他將錢往村店里一丟,道:“要兩瓶梨花春。” 店家 忙遞與他。他拿了往一荒寺里,將二三百斤重一尊石彌勒龕子拿起;取出一杯,又一碗雪里紅燒筍,到後院一株古梅樹下,坐在石上,將酒、筍慢慢細吃。解元笑道:“可分惠一杯否?”
那人見是絳玉,便道:“還不俗,自當公榮。” 就將自己杯子, 揩了揩,斟一杯遞過來;自己捧瓶而飲。
解元愈覺他俊爽有趣,便問他:“何名?”他道:“我,姓芮名珠。” 因勸道:“足下如此俊才,何不讀書?”他笑道: “我少年孤露,未曾讀書,如何得有根柢?若像如今,這些時文好手,我又很惡數他。有一套《道情》,唱與你聽:
讀書人,最不濟!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第,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那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里買逢時利器;讀得來肩背高低,口角噓唏。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晦氣。”
唱元,解元道:“既不就文,何不就武?”那人道:“武職人就是出身大了一級,就聽打聽罵;點了伴當,又聽他做那沒人樣事;只科甲出身還好。我們這里考一場武童,要花幾十金。我如何花得起?”解元道:“既如此,我送你一所去處講習講習。臨時我再想方法,如何?”芮珠問:“是誰?”絳玉道:“新定海鎮柳。” 芮珠聽了,大喜道:“我久知他是男子漢,卻無緣認得。”
正說到這里,只見三四個人跑進來道:“好了,尋著了。
請舅老爺快去,三位大人等久了。” 解元道:“不妨!” 即放杯起身,對材官道:“你可同芮相公進城里買些衣服,該錢若干,等我開發。明早,你就同芮相公衙門里來。” 次早,解元、 芮珠就同去拜柳湘蓮。湘蓮一口不移,邀他同去。
過了一日,解元帶了自己的王元、賈府焙茗及材官北上。
過了清江,起早就派焙茗做頭站。一路無話,到了山東荏平地方,焙茗先去打店。那店家道:“上房有了人,也是你們大人親戚,住下好幾日了。” 焙茗不信,去看時,卻是邢大舅、王 仁,驚道:“你兩位老人家在這里做什麼?”
原來邢、王二人因年來手下甚緊,昨冬就過不去,就與賈芸商量,躲到賈璉處過年。賈璉雖系至親,因巧姐這事招接落寞。只有賈芸,虧得巧姐將蓉仙的話說與平兒;平兒又念他前鬧原故時,虧他二人才把王善家的謊證住,就勸賈璉將小紅招贅賈芸,留在衙門管雜務。邢、王二人竟無甚生發,因薛蝌現管揚關;寶玉現管杭關;辭了南來想坐口子。賈璉送了百金,誰知混嫖混賭,鬧到荏平,又看上兩個粉頭,一住三天,橐金垂盡。正在兩難,一見焙茗,問知緣故,忙讓出上房。等絳玉進店時,先來請安。絳玉知是長親,留住夜飯。次早,焙茗告訴原故,又送廿兩程儀,自己北上,他二人也就束裝南下。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