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玉一到任,就命中軍將寧波大袋全行封禁;並查明長安梁、沈幾家米行,一例認真嚴辦。洋盜漸少,米價亦松了;又將關上書役詐錢的,分別責革,以儆後來;又叫仁、錢兩縣,將金汁行中強橫生事的枷了幾個;勒令糞船糞桶均用木蓋,不許聯行並住,河道一清。這種惠政都是浙江人至今感仰的。
且說郡主邀同湘雲、探春,帶了芳、婉二卿等從京師動身,天氣晴朗,路上雖已大雪節候,不叫甚冷。按站行至清江浦,早預備沙飛船只伺候。因下船已晚,不及開船,就在天妃閘旁歇下。
郡主朦朧龍睡去,忽見一宮女傳旨道:“娘娘有請。” 郡 主常入宮中,也不為異,隨即跟他進去。朝見畢,抬頭看時,卻不是宮中聖人,另是一位月佩星冠、天人儀表,不勝駭異。
上坐的道:“郡主莫驚!我乃汝七世祖姑母,天妃是也。因汝南行,要掌廿日兵權殄滅洋匪,特授汝五雷正法,以靖妖氛。”
說罷,就將“掌心雷咒訣”詳細指示,郡主再拜領受。回頭忽見芳官站在旁邊,天妃問:“這是何人?”郡主忙奏道:“這是侍兒芳官。” 天妃道:“既有緣來此,可令曹娥授以‘馬祖 棍法’佐汝成功。” 隨有一垂髫神女,將兩根銅棍一授芳官, 令他跟著將三十六路棍法一一演習,完時天巳寅初。天妃道:
“你今此去,如意成功,後會有期,毋忘今日!” 郡主忙辭出 時,不覺驚醒,忙命後船請芳姑娘。來時,各言所夢。芳官又將妙師所付錦囊- - 系分身法,柳五兒的是隱身法,也有助主成功的話說了。大家詫異,因各用心學習。
不一日,到了仙女廟。郡主命先到墳展拜,再到再生庵。
船家便到林都轉墳前住下。郡主即上岸到墳前下拜,道:“女兒今晚不誠,明日虔誠再祭。” 拜罷,含淚同眾人看墳上種的 宰木,只見東邊白皮松題有墨跡。看時,寫道:
孤兒生兮命獨苦,才襁褓兮喪吾父。
賴慈母兮恩勤斯,十六年兮淚如雨。
育成人兮滋我慚,舉孝廉兮終何補?
淚空濕兮墳上土!
下書:不肖男,絳玉題。郡主見了大驚,就叫楊朴來問。
他道:“前日,一位老太太同一位相公來哭祭。我問他下人,推說新來不知,只曉得這位爺,蘇州人,今科解元。” 郡主道: “既如此,他在那里住?”楊朴道:“也不知道。” 只見他 女兒聽了,忙道:“前日,他船上來借火,我問他,他說:‘我們船是向四房代雇的。’郡主要問,問向四房便了。” 郡主 聽了,一面叫王元趕速到向四房,查明來報,一面下船開行。
不一時,到了再生庵,蕊官等早在岸邊等候。郡主看見楓葉、蘆花,霜風瑟瑟,不勝淒涼。隨到佛殿,鍾鼓依然,龕燈如故,尤覺心動。因向湘、探道:“我那回過來時,只說老於是鄉,消除宿障,那里知道又不能夠。” 湘雲道:“師母,你 仍住這里,誰不許你?”探春瞅了他一眼,隨同到後進。只見窗外殘蕉掩綠,頹石帖青,映著暖日一痕,尤覺融融可愛。郡主道:“我今夜定在此續舊夢了,二位怎麼樣?”探春道 : “甘與子同夢。” 大家一笑。蕊官來問擺夜膳所塊,郡主道 :
“就這里罷。” 大家話舊談心,將及亥初方寢。 次日,起來梳洗方畢,王元來道:“奴才昨兒到向四房,找著解元老爺,方知竟是老太爺的少爺同他生母老太太在揚州有事。奴才說了,解元也很歡喜,即刻同奴才來。奴才至邵白驛,騎馬趕來先到一刻,解元爺也就到了。” 郡主聽了,忙同 眾人到外面,只一片聲說:“林舅老爺來了!”
郡主看時,只見絳玉一步一趨,宛似如海光景,不覺盈盈欲淚。下面解元抬頭,見上面一位夫人模樣的站著,便道 : “這就是我郡主姊姊麼?”趕忙上前。郡主道:“俺們且莫行禮!先將原委說說。” 解元道:“兄弟年輕,詳細實不知道。 今早起身時, 生母遞了一繡囊道:‘你將這物送郡主,就明白 了,余的話見面再說’。” 說著一面解繡囊,道:“生母本要來,因前日遇寒染恙,只好在揚州候姊姊了。” 青琴忙將繡囊 送上,郡主抽出看時,上寫道:“我因現在持憲,不便接汝入衙,先付汝銀一千兩,為汝贖身。贖後,汝可在鄉僻隱跡,打聽我離揚即來完聚。汝所生無論子女,總名‘絳玉’, 免得與 我黛玉異長也。外蒼龍佩付汝,可收之,以為再會左券。” 此 字付嬌梨的,是如海筆跡。再看龍佩,又是郡主自小看見運使佩在身上的。不覺放聲大哭道:“我再不想今日也有嫡親兄弟了。”解元也不禁嗚咽道“姊姊請上,且受兄弟一禮。” 說罷, 便拜下去。郡主忙扶起,兀自哭個不住。
紫鵑等忙上前道:“今日郡主姊弟相逢,天大喜事。奴才們正上來道喜,郡主怎麼倒傷心呢?”郡主便道:“兄弟,這幾個雖是你姊夫房里人,卻都是受過封誥;又是我患難姊妹,你總叫他們‘姊姊’是了?”說著,紫鵑、芳、婉等忙向舅爺道喜,都平磕了頭。郡主命請二位姑奶奶出見,湘、探也就出來見了禮。郡主笑道:“這是你二表姊,這是你甄年嫂。” 正 說著,周家稟道:“祭已齊備。” 郡主隨即下船,同眾人又到 墳上。先是姊弟祭畢,隨後湘、探陪祭,紫鵑等助祭。方才下船開行。
行未十里,因薛蝌現署運使,家眷都在這里。岫煙知郡主將到,就放船來接,彼此過船敘舊。岫煙道:“我昨日知你姨太太在此,就遣人去接,斷不肯來。我因想,你舊時住的臣止馬橋太公館的姑丈祠堂在那里,你必要去,就請老太太那里等著,以便好說話。探、湘兩姊妹先同我到署,你們說完了話再來,好麼?”郡主大喜。
到岸時,將轎馬分做兩班:一到運司衙門,一到東關公館。
郡主先到祠堂拈了香,再入後屋。只見那位老太太,年紀不過五旬,容止端潔,扶著小丫頭要下階來接。郡主忙趕上,道:
“不知姨媽在這里,請安來遲!” 那太太也跪下去,平磕了頭 起來。坐下。方將原故說出。
原來,那太太就是前書里甄士隱一脈。那甄公得道去後,封院君有兩個大丫頭,一叫嬌杏,一叫嬌梨。那嬌杏已經賈雨村要了去做太太;那嬌梨仍跟著封氏度日。後來封氏連他哥也沒了,娘家難住;又聽得說士隱在揚州,因帶了嬌梨來探信。
那知住不多時,封氏一病嗚呼。那時嬌梨舉目無親,只得向飯店主人道:“情願賣身殮主。” 揚州清音堂極多,就有一五福 堂老板,拿出八十金來,交他使用。嬌梨將封氏收殮畢,無奈何搬向他家,聽他調遣。幸而清音堂當官,總賣臉不賣身的,尚好支吾。過去幾年半,恰值林運使要到儀征開壩定例,鹽商總要百戲俱陳;嬌梨因賈雨村曾在林衙教書,或者籍此可得嬌杏消息,情願應局。那知林如海素來道學,單單這回情不自禁將去的十二人中,又單單挑中了嬌梨,竟做出陶谷好姻緣、惡姻緣的故事來。嬌梨主意本要嫁他,林公究有主意,才寫了這封書子及一千兩銀子與他。嬌梨得了這銀,就在堂里贖了身,同一老嫗在洞庭山尼庵等他。不上半年,林公病勢漸重,復又寫信通知。無如嬌梨正生了解元,產後失調亦復大病。及醫好了些,解元又出起天花來。再到揚時,不要說見面,連靈柩已被黛玉下葬多時了。嬌梨只得帶了絳玉,苦志守節。幸絳玉天姿聰敏,十二歲就入了學,十六歲就中了解元。也不知父葬何處?直至中後,見房師時問及家世,解元含淚直陳。房師道:
“若如此說,只怕在仙女廟那里。我的漸撫賈同年,前在他丈人幕上致祭,我去見他,聽說姓林,做過揚州鹽課的。” 解元 訪了下落,同母親去致祭題詩,才得姊弟相逢。
郡主聽了,哭一會,笑一會,說個不了。只見青琴稟道:
“邢姑太太差人請過三次了。” 郡主要邀姨太太同去,姨太太 斷不肯,道:“我未亡人何必又與宴會,倒是一件,老爺病重時付那封信,郡主尚未見,我取出來。” 郡主看時,寫道 :
“我病已重,等黛兒京師至此,恐已不及。你見信可即帶所生男女來此。我生平清宦,有少許俸余,你可發取與黛兒分用。”
後面寫道:“是頁禁衣,何草為宜?”郡主又傷起心來,道:
“爹爹臨終尚如此疼兒女,同我兄弟如何報答?但事隔多年,隱語亦不甚明白,那里去找?”解元道:“我前去見薛運台,他會我的所塊叫‘題襟館’,這不是‘是頁禁衣’麼? 只如何 好去找覓?”郡主道:“這容易了。” 就向解元耳邊,叫他如 此如此。隨同紫鵑四人上轎,隨後解元亦去赴席。
恰好席設館中,解元故意左一杯,右一杯,裝作十分大醉。
薛蝌見了,忙進去告知郡主。郡主出來看了,道:“少年人終不中用,醉了只好就在此住罷。” 因令李貴、王元陪著睡。到 人靜後,解元重又起來,令二人將荷花缸抬開,下面左黃右白,端端正正十壇,每壇約有三千之數。解元大喜,就令:“且到明日,回了郡主再說。” 究竟取去與否,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