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限
“【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今日之事,不愆於四步五步、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勉哉夫子!不愆於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勉哉夫子!”
*
……
君是殊途之人,我為他鄉之客……
我所等待的,下一輪齊射的轟鳴遲遲沒有響起來。
也許那些展翅翱翔於高天之上、如大氣渦流一般圈層巡回的射手們已經看破了在這如此宏偉的廢墟里,除了一枚孤帥以外竟然再無第二個活人。
這種事情又有誰敢說不可能呢?
畢竟北方的材士,向來眼力非凡……現在我從鐵座上緩緩起身,俯視著燃燒著的大廳中錯雜橫陳的屍骨殘軀:這些已知或未知的名字,在上一個分鍾內還在呼號奔走而挺身死戰。
敵友參半。
——殿外的夜幕之下,歡聲雷動,旌幡招展,其徐如林。
在最後一聲殉爆的雷震當中,閃亮的光焰包裹著殘骸,前赴後繼如千萬群蝴蝶般自穹頂上飛流撲下,恰似那涎水自巨獸的牙尖滴落,於頃刻間就激起了無數的火星,在半空中閃爍飛舞不停……連漫天繁星都為此黯然失色,這破滅的盛景。
是何等的絢爛啊……
——這叛逆的爪牙,又是何等的鋒利啊。
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或許輕蔑與自嘲兼而有之。眼前的此景實在太過於似曾相識,多少勾起我一點回憶:
“七七之期必盡”……
流傳自遙久時代的傳奇歌詠伏脈千里、草蛇灰线,終於在今宵得到了悲苦劇般的實現:我、我終於變成了自己曾經恨之入骨的樣子。
——我終於被打倒。
御宇的四十九年,如夢似幻一般……
那位滿身血氣、撞破城門的勇者,既然是為了正義,以此則不憚於一死,她的力量已經被提升到了一種不可抗拒的歷史性的高度、以至於僅僅是那種力量的存在就足以確保這戰斗的勝利——古時的人們把這稱為吊民伐罪。
吊民伐罪,哈哈……好,我承認。可是,這和我曾經所做的,難道不是一模一樣?
既然說如此結局本身就是一個足夠耐人尋味的象征,那麼為什麼命運的捉弄是更加的無情呢?
偏偏要讓我的克星是我的……
環視著四方涌動的火。
眼眶中似乎因為過於強烈的光线而感到了酸澀。
我的心髒在猛烈地悸動著。
燒啊……燒吧。
迭起的歡呼聲宛如浪潮,達到了又一個高峰,所有人都能聽到;
疲憊的嘆息在廊宇間的暖風中飄散,只有我自己聽到了。
戰火既然是在這個地方開始,也許歷經數個世代都無法停止,今日如果是這樣,今後就也都要一樣。
因為,假如諸夏團結的誓約被毀棄,卷軸中的句文能派什麼用場,倘若天子權威的魔力被祛除,魏闕上的懸掛又有何意義?
在這燃遍京師的烈焰之中化為灰燼的,又豈是那些浮於表面的東西?
那是比一朝榮辱要遠為深重的、宏偉版圖的最終的破裂。
一聲炮響志在喚醒一片遼闊的疆域,兩面不同的旗幟下師旅蜂擁如雲,此乃是、席卷一切的火葬——內戰的死亡之鳥,正在扼殺這個垂垂老矣的國度曾經花費整整一代人的淋漓骨血,才掙得的命運啊……!
【我失敗了】。
悠悠地呼吸著。
……有多麼的出人意料?
即使身為穿越者,也不免遭遇到最黑暗的結局。
*
左和音用力推倒了洛可的屍體,然後才解下手中赤漆大弓的絲弦,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階。
這位大元帥的立領風衣之下,修長挺直如竹的身姿令人聯想到北國清正風雅的文士,只是,還要更多了一分寒氣……台階之下,熱風吹拂。
在她的身後還有著十個人:將軍們的面容是冷峻的。而她則一言不發。
……也應當一言不發,在這一邊祖國就是正義,在那一邊正義就是祖國,在這樣的兩個人之間,是不可能有真正的交流的。
——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幕竟然也會發生在我和她之間嗎?
我真誠地希望某些東西能夠反映在世界色彩的變化上,但是溫度仍然保持著原有的柔和,殘敗的殿堂在火焰里顯出暖色,天井下的霞光,也沒有顫抖,風也沒有哭泣著低語。
我終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或許有一天,人們最終也會記起來,我其實並不害怕成為一名殉道者……
本來不應該是現在的。
*
……
我這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被人家教訓說,一個政治家是會以失敗為恥的——而且她【只以失敗為恥】。
韓非、馬基雅維利、霍布斯、施密特這類人,說她們惡名昭彰也好,深負盛譽也好,都是當之無愧的。所以如果說或早或遲終有一天我也要像前輩們一樣,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那大概也不會讓我感到十分意外。
我唯一沒有算到的是,為我奉上苦果的,竟然會是這一雙手。
“你呀……”
這個人的手就像春天里的嫩芽一樣……它終究,也可以致我於死命的麼?
回憶起它曾經帶給我的觸感,忍不住輕輕地喟嘆著。假如說換作別的任何人來做這種事,恐怕都不會更有可能成功了吧?
“左和音,”
“左和音…”
被謊言和背叛咬住了心髒,疼痛到委屈地低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這就是她們之所以選中你的理由嗎?”
她一聲不吭,沉重的步履卻不停。
“嘁……”
……這就是了,她不愛我。
提起這個真是令人傷感。我認為她並不懂得什麼是愛,因為她是天使;是用鹽堆起來的雕像。
鑽石一般的純潔,入口卻只有苦澀嗎……?
在這個昏暗的時代里,所有人的影子都是在余燼之中慘烈地動搖著。她終於在我的面前停下來,低下頭仔細地看著我,然後鄭重地說:
“很抱歉我來晚了。”
實在是、太晚了……
這真是宛若夢幻的一句話。不管是來拯救我的時候、還是來毀滅我的時候都一樣。
那雙死死地盯著我的黑色眼眸中仿佛吹息著永恒的凜冽,她的冷靜或許並不曾隨時間的流逝而改變,在這場漫長而失敗的婚姻里,大概也沒有為我而融化過。一次都沒有。
“你們來得晚了……可是你們還是來了…”
從自己口中吐出的這段話熟悉得令我差一點發笑。
我曾經在多少個寒意徹骨的不眠之夜里,反反復復地重溫它。
*
我嗤笑。
“你們來得晚了,可是你們還是來了……真是不可救藥。”
這些人,雖然已經注定要因為自身的軟弱和猶豫不決而對於她們自己的失敗負有沉重的歷史責任,但是至少這一次,願意堅持原則並反抗。她們的領袖向前一步站了出來。
是那位身材嬌小卻脾氣暴躁、曾經令人敬畏的副議長。
在失去了幾乎所有的學生之後,用已經變得極其深邃的眼光、陰森地打量著我,她以一種很不尋常但是情緒十分鎮定的口吻——她那個時候是在對我說話嗎?
“在這個有著歷史意義的、反動和黯淡無光的時刻,我們剩下的全體大明國會成員在這里再一次莊嚴地保證,會永遠維護人道和正義、自由與共和國的原則。”
然後,她才恢復了對我慣常的語氣。
“——李真澄!”
我下意識地攥緊扶手。
“你記住!任何授權法都不能給予你摧毀永恒的、不可摧毀的思想的權力!”
……就是這同一個人曾經對我說,人類歷史中某些最值得驕傲的階段,就是當她們與不可避免的事物進行斗爭的時候,而且她們的斗爭本身也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歷史的必然,同時也是歷史的必要】。
這種洞察就讓人在這樣的一個時刻中別無選擇。
我聽見自己面無表情的麻木聲音:
“哦。”
*
沒有多話,長劍進入我的肚腹使我生理性地弓起身。
黑暗在我眼前一閃一閃。
……本以為自己在走上這條道路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所有的准備的。
結果在被她真正傷害到的時候我還是暴怒了。
……這個家伙!
明明發了誓,要永遠守護我!
“——我告訴你左和音,就算我死了戰爭也不會停下的!還要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這場犧牲永遠也沒有盡頭!……嗬…咳、”
我在自己夫君的手上、像只被竹簽釘住的小鼠一樣痛苦地蜷縮!
她手所賜的痛苦,一點點把我的眼淚擠出來。
“嘔、嗚…因為你們是假冒偽善的狂熱分子,不接受現實又提不出自己的解決方案,你們的心里眼里其實根本就沒有人,”
“沒有活生生的人,只有離題萬里的正義、不著邊際的原則,和那位忌邪的神,咳咳咳!嘔!”
我的指責在大元帥的背後引起了一陣憤怒的騷動。
一位將官越眾而出,白底金邊的戎裝上佩戴著護教軍的徽記。
——我記得她是叫白芷。
她說:“我們也誠摯地盼望、我們也熱切地祈禱戰爭早日結束。”
“然而,即使天上的帝君定意要讓這兩場戰爭持續下去,”
她口中吐出的惡毒話語,讓我即使身處在灼炎焚燃的廢墟中都感到不寒而栗:
“一直到兩百七十年來奴隸們無償勞動所積聚起來的全部罪惡的財富,都盡數化為烏有——”
“一直到兩百七十年來因鞭笞而流下的每一滴無辜的血,都被戰爭中的流血所贖清!”
“我們也仍然相信經中所記:‘神的典章真實,全然公義!’”
瘋了…
都瘋了……
在我不像樣的恐懼的號泣中,左和音神色復雜地俯下來低聲說著什麼……而我既聽不清,也不願意聽。
她的語氣蠢得像是在哄小寶寶。而我卻克制不住自己喉嚨里嗚咽的聲音,我還從未在清醒的時候露出過如此的丑態。
不該這樣的,不要看我……
我聽見一個靴子下堅定的足音,透過自己臉上愚蠢的淚水,我望見有人在陛階之下、半跪著捧起逶迤拖地的白綾……
我知道在她們北方處死犯罪的貴族的時候是不用刀劍的。
那真是,令人茫然的白色。
讓我真真切切地體會到我那麼努力苦心經營起來的一切都在崩塌。都在崩塌。
真真切切地崩塌。我感到心尖如絞:“你們到底、”
我咬牙切齒地聽到心碎之人痛苦的哽咽。
“為什麼要殺我呢?你們知道我在做什麼?…”
“我在拯救這個國家…又不是我一人的國家!這也是你們的祖國!…”
“祖國?”
人群里不知道是誰嗤笑了下。
“這片幽深的沒有陽光的土地,人一進去就成了心盲眼瞎動物的腹中食……【怎麼能把這樣的地方稱作祖國?】”
*
“………哼”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
沒有對家鄉的歸屬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誕生時沒有存在的深度,行進時沒有本能的節律,背棄歷史,一意斬除自己的根脈。
執著於著空洞的目標和狂熱的口號、盲目地把希望寄托給混沌的未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這些在虛無海洋上漂泊的、可悲的游士啊。
我真是,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我居然就被這些傻子毀滅掉嗎?我的權力,我的家世,我的命運……我在仇敵的懷里吸著鼻子、眉毛卻忍不住彎起來。
“……看來,”
我把左和音用力抱著我的手、一點一點地推開——假如她不願意的話,憑我的氣力,這種事情就永遠也做不到——所以這真是一個極富意義的訣別時刻。
對於這個事實的透徹理解讓我由衷地感到滑稽,不得不笑起來,我聽見她在低聲說對不起,但是我垂著頭沒有理她。
我問底下那些人:“新國家能否在其它國家中間站住腳?”
“沒有人問過這樣的問題…人們所關心的,只有它能不能保護人的‘權利’……”你們這樣下去,是一定會完蛋的。
“胡言亂語,”
“但如此則是一刀折罪了吧?”
“大繆。屠殺人民的暴君理應要傳首九州,我們又豈可繩之以普通法律?”
“但她也是一位公民呀……”
“一事不容再舉!父帥您還在猶豫什麼?!”
……
臨死敵手的話是沒有任何價值的。
道術將為天下裂?……可惜比起這個她們更願意看向這廣土眾民的新主人,但是,她們顯然也並沒有看清楚她——對於左和音這個人,老實說我也沒有想得很明白——但是我想通了。
……新君主的朝臣們焦躁地交頭接耳。
有人憤恨地咒罵著她什麼,我在色彩斑駁的眩暈中看見她轉過頭去呵斥,底下仍然只有一片絮絮的鼓噪嘈雜。
有人在混亂中開始帶頭唱起來當年議會軍的歌曲。
“前進、祖國的兒女!……”
真是,
…算了。
這樣又有什麼意義?……於斯、我咬開了夾在唇齒間的苦澀,咀嚼並且吞咽下去。
夏無且在進奉上這一丸時,說她對這個劑量充滿自信。
……足以確保天命不死於人手。
自戕,竟然也能夠成為一種義務,為了滿足大家的期望,哪怕是殺死我的這些人們的期望麼?
……往事如煙雲般浮現,朦朧間我不能看得太清……只是,沒有想到我還能記得起這些。
朔方的雪夜里二位被流放的溫柔的王女,晨霧里右岸的枝椏亭亭如蓋、樹身挺拔如柱……
五年以後凜然的早春,我就是在這里得到人生中的第一場大勝,在稻田和原野之上、排山倒海的騎兵們殺無所赦……我曾經在汴梁穿越過夜市中心紛繁的燈火,也已於陶魏俯瞰了戰地上空飄搖的煙雲,見識過自負的銀行家,歡呼的甲騎士,還有那些經年累月穴居的、忙碌的、麻木的農民……在這個由神明、藝術、思想、戰爭和城市所共同組成的古老世界里,變幻無常的生命逝者如斯。
荒唐歌劇的最後一幕是那個人走過來。手捧著那條刺目的白布。
那就是,將要用來縊死我的綾羅?……我當然還記得,她當初讀給我聽的那些話,我記著呢,“帝王有真命,鋒鏑有所不及也”。
什麼呀。
她這是擔心我自己做不到嗎?
……她小心翼翼不背棄任何一個諾言,是為了讓別人也這樣對待她。她對我許下過的唯一一個願望是,想要我變回最初的模樣。
但是這又怎麼可能做得到呢?
已然身處黑暗中的我、所需要的只不過是她的血脈與才能而已……如此三十一年。如果我們早一點相遇……
對此,難道我應當感到抱歉嗎……?
我的既是自願的、同時也是逼不得已的方向將我束縛在了一個如此狹隘的范圍里,而在這以外的任何地方生活竟然又都不值得一過。
這又不是我的錯…盡管,這也不是她的錯。
這就是,我終究不能夠違抗的,【命運】?……
藥效終於進入了第二個階段,麻痹感涌上四肢百骸。
並不如夏無且所說的那麼好受,真是愚蠢的藥,可惜我無法告訴給其它活人了……柔順的絹帛在我酸軟的抽搐中輕輕環繞上脖頸,那觸感,仿佛還帶著舊日繾綣的余溫,讓我生理性地咯咯笑出了聲。看來毒藥會比布料更先一步,她又來晚了……我突然還想再說一點什麼,也許還來得及。
“不管人們願不願意……嗚……我總是想要、拯救她們……”
所以請原諒我吧,求你了……
喘息著,淚水打濕睫毛使眼前一片模糊。
我沒有力氣了……
我當然知道她希望我是正義的,但是在征服世界的大戰中,所有的強權都只會孤注一擲。
我們其實並沒有奔赴這個理想,或那個理想的自由,只有做必做的事,和什麼也不做的自由。
“祝你……”平安。
因為歷史之必然性所安排好的任務,注定將要由某個人去完成,【要不然,就非其所願地完成】。
*
李真澄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末尾幾個字只剩下口型。
“祝你……”
就連這最後的祝福也不能說盡。因為那雙纖細雪白的、曾經溫柔的手已經驟然收緊了力道——咽喉劇痛仿佛撕裂。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偏過頭,讓破碎焦紅的此方世界倒映在水色晶瑩的瞳孔里。
熟悉的身體、又一次壓在她的身上,熟悉的長發又一次在熱風中飄揚,不再是令人心安的顏色。
本就不應該屬於她的這個時代正在視野中失去色彩——愛恨交織、付諸一炬。
空洞的回憶,漸如塵埃般在風中流散。
眼前慢慢迫近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