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妹妹醬的一些遙遠的記憶
要說李真漓,她是和李真澄一起長大的。
但是,直到很久以後她才知道自己和姐姐並非親姐妹——兩人同父異母。姐姐身為庶出的孩子,生母至今也不明朗,只知道剛一生下來就被交給家中的主母撫養,然而半年之後,本來已經放棄了希望的母親卻有了自己的女兒,也就是她。
……打從記事起她就很黏著姐姐了。
在當時還很小的她看來,姐姐就是無所不能的大英雄,姐姐的棋比她算得准,姐姐的箭比她射得遠,背誦經書比她更多,能給她的頭發編出來好看的蝴蝶結,選中的新弓可以讓給她,她搗亂讓母親生氣的時候還會站出來保護她。
小孩子對於感情這件事,真的像很多人所說的那樣非常遲鈍嗎?
似乎也並不總是如此。比如她其實就知道,父親不太樂意來看她們。
每次被母親抓過來,也是講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她也知道母親是一個淡漠的人,只關心她有沒有掌握比姐姐更多的格和韻;她還知道家生侍女們在表面上仔細地照顧、其實心底里很害怕她;但是在姐姐那里,她可以得到那種被溺愛的感覺。而且,也只有姐姐。
所以,喜歡……
最喜歡姐姐了。
*
姐姐很聰明,和一般人不一樣,這個她一早就知道了。
但是父親和母親,她們是在姐妹兩個六歲的時候才知道的。
那是在一個干燥涼爽的春日清晨,記憶里的天空向年幼無知的她呈現出清澈的蔚藍色,庭院里青草的葉子潤潤的。這一天,父親在府邸上用梨、菠蘿、小柿子和草莓招待了劍寧鎮的使節。
使者聽說這鍾靈毓秀的姐妹倆正在學習《論語》,興致勃勃地請求選侯夫婦允許她考校一番,父親雖然覺得孩子們的年齡太小,但還是無所謂地同意了。於是使者就問,兩個人最喜歡的分別是哪一節。
她自己當時的回答,如今也有點記不清了,反正那是一個很敷衍的段落,因為她前一天晚上在復盤和姐姐下的棋、自己一個人對著密密麻麻的配置計算得太久,而忘記了晚飯。這天起床之後她只想專注地吃草莓。但是她還記得姐姐的回答,那是:
“哀公問社於宰我。”
*
哀公問社於宰我,宰我對曰:“夏後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栗。”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魯哀公問宰我,神社的神主應該用什麼樹木,宰我回答說:“夏朝用松樹,商朝用柏樹,周朝用栗子樹。用栗子樹的寓意是:使人民戰栗。”孔子聽到後說:“已經做成的事情就不要再勸說了,已經結束的事情就不要再阻止了,已經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
*
她注意到父親停下了百無聊賴地整理裙擺的動作,母親在看向父親,而使節則露出了非常感興趣的表情。
“這真是,使民戰栗呀、使民戰栗……既往不咎。”
“那麼大小姐能不能告訴小臣,是為什麼喜歡這一節呢?”
“因為我覺得它蘊含了某種真理。”
“什麼真理?”
“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制造既成事實的能力。”
使節被驚訝得說不出話。
父親優雅地抬起袖子掩住嘴唇輕笑起來。
父親說:“實在是,上天賜給我家一個麒麟兒……”
父親又說:“如果這份令人矚目的天資能夠一直成長到我死的時候,就讓她繼承懷泗鎮吧。”
大家都在看姐姐,只有李真漓一個人對於姐姐的表現不感到訝異。
所以也只有她注意到母親的臉色變了。
她當時還小,不懂得這是為什麼。
*
夜晚里的雨點聲很大,姐姐卻沒有打傘。
事實上,姐姐是穿著濕透了的單衣、帶著一身血跡,急促地敲開她的門的。
她的聲音顫抖著:
“小漓,你的房間給我躲一下,”
“——我一直躲到父親回來,快點!”
李真漓看見姐姐受傷頓時就慌了。
“你的血……”
“別管這些了,快讓我進去!”
姐姐藏好了。
但是姐姐的傷不能放著不管,她取出了藥膏和繃帶。緊接著又有人過來敲她的門。
她心里慌慌的,打開木扉就看到了一個微笑的軍服少女。
本來這是很正常的,有時候總部的參謀們會把她和姐姐叫到庭院里一起下棋——這個軍官她也有點印象。但是,現在都已經這麼晚了。
而且還下著雨。
“小漓剛剛有聽見什麼人往哪里跑的聲音嗎?”
——她是壞人。
姐姐說了自己要藏起來的。
李真漓的心髒砰砰地跳,她顫抖著呼吸一口氣,記住了對方的臉。
一邊略微僵硬地抬起手揉眼睛,假裝出很困的樣子。
“沒有。我要睡覺了。”
“嘛,”
“看來是打擾到小漓啦,抱歉抱歉。晚安,好夢~”
軍服少女看起來並沒有懷疑她,但是就在她急著關上門的時候,對方突然伸出手抵住了邊框。
她順著對方的視线看過去。
自己的床上放著繃帶和藥膏。
“哎呀呀,她可沒有受傷來著?”
雨夜一閃而過的雷光里,軍服少女加深的微笑看起來可怕極了。
“那血是我的啊……”
*
她拼命地跑,喘得撕心裂肺也不停止,一直到母親的房間,像發瘋一樣地撞開了上前來詢問的衛士。
母親房間里的燈仍然亮著。
母親為什麼還沒有睡?她來不及細想這個問題。
“媽媽嗚”
她是在母親懷里打了嗝,才發現自己在哭。
“姐姐被一個軍官抓走了”
“怎麼辦……”
母親猝不及防就被她撲了個一身濕,有點惱火地推倒她。
“個不成器的……”
她跌坐在地板上卻顧不得委屈,又手腳並用地向母親爬了過去,卻急得連話都說不清。
“姐姐!、”
“救救姐姐嗚,”
“媽媽你快想辦法啊……”
母親煩躁地說:“她不會有事的。”
“別哭了!”
李真漓她其實一點也不傻。
她只不過是有姐姐。
她聽到母親這樣篤定的語氣,頓時就想起來那個軍服少女的大衣和懷泗鎮的有點不一樣。那個人的制服衣領、回想起來好像是有一點短的。
她不無恐懼地聯想到,母親是劍寧鎮聯姻過來的姬君,陪嫁的物件里面有一隊奴兵。
*
姐姐平安地回來了。
但她還是不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姐姐好像傷得很重,雖然沒有看到什麼口子,然而卻表現得很虛弱,已經不能再射箭了。
父親的僚佐仍然來找她們下棋,但是在發現姐姐的身體每況愈下之後、就變成只叫她了。這樣的變化令人不安。
十幾次對局的結果都是她負多勝少,對方臉上總是難掩失望的神色。
“如果是她的話……可惜。”
可惜什麼?李真漓並不清楚。
來拜訪的文武比以前少了好多,她沒有找到機會去問那些人,家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母親,還是像以前一樣……只是不再抱姐姐了。但是沒有關系,她還可以去問父親,父親起先有一點懊惱,後來只表示了遺憾,一副不想對她多說什麼的樣子。
父親說,如果實在想要知道,也應該是小澄來告訴你。
姐姐變得消沉了好多……
但是,但是姐姐還是會親她……她能夠感覺得到,至少這一份心情仍然是真實的,並沒有改變,可是姐姐有時候會不自覺地露出來憂郁惆悵的神色。
這讓她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
姐姐一開始是不肯說的,被她問到的每一次,臉上的神色都非常羞恥和難堪。
雖然這可以讓她知難而退,但卻也讓某些壓力和憤懣,就這麼一層一層地積累起來……
直到又一次、撞破了姐姐在偷偷地抹眼淚。
她終於再也繃不住了。
“姐姐你,混蛋!”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到底是在搞什麼——一個一個的,全部都把我蒙在鼓里!……”
“我不是李家的人嗎?我不是你的妹妹嗎!”
“為什麼連課都不和我一起上了!”
“我也很難受啊!……”
“我犯了什麼錯你要這樣對我嗚嗚啊啊啊……”
最後竟然是自己失控,不能自制地嚎啕大哭起來。
還要靠受傷了的姐姐來安慰。
姐姐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了,小漓,”
“是我沒有保護好自己,”
“不能和你一起上課了……”
李真漓長到這麼大就只哭過兩次,第一次母親推開了她。
但是姐姐就沒有。
姐姐不推開她,姐姐抱著她一遍又一遍地撫著她的背。
“《大學》是為統治所預備的、領導力課程……”
“……你應該已經學到那個序章了吧。”
*
『大學章句序』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於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而教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則自天子之元子、眾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嫡子,與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學,而教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學校之教、大小之節所以分也。
*
李真漓知道姐姐說得對,但是姐姐難道不是繼承人……?
姐姐看著她的神情,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從她懷里掙脫,關了燈。
黑暗里傳來窸窸窣窣脫裙子的聲音。
李真漓感覺到有一只柔軟的小手在身上摸索著捉住了自己的手,牽著她放在對方的腰後。
向下撫過一條毛絨絨的蓬松尾巴。
那尾巴很短,非常短,在末端還纏著繃帶。
李真漓睜大了眼睛。
怎麼會……!!!
“你摸到了嗎?”
“……姐姐現在是陰姬了。”
姐姐的聲音輕輕的有一種漂浮感。
“這就是,那個晚上所發生的事情。”
“《大學》之道其實之前就已經學完了,現在告訴我不用再去,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為了點明我現在的身份……”
……姐姐的抑郁,父親的沉默,母親的異狀。原來是這樣。
——所有的线索都在她腦子里串起來了。
——原來是這樣。
姐姐說:“你還記得父親立我為留後的那一次,我說的那個段落是什麼嗎?”
李真漓艱難地哽咽著,沒有回答。
姐姐幫她說了。
“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制造既成事實的能力。你現在學會了嗎?”
姐姐又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我們的媽媽,其實比我聰明。”
學會了。李真漓抽泣起來。
如果那個時候,就明白的話……
如果那個時候就弄懂的話,姐姐的結局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還有那些繃帶和藥膏……
原來都是她的錯。
原來是她害了姐姐,都是她害的。
“小漓不要哭了。”
“乖……”
“之前是我的不對,只顧著自己傷心,忘記了提醒小漓。”
“等到姐姐被嫁出去……以後你就只有自己了,”
“我不在的時候,你也要、好好地學。”
*
在之後的時間里,姐姐還是可以教她弄不懂的問題。
姐姐真的真的很有天分,比自己要有天分得多。
但是姐姐變得孤僻了,開始說一些更加晦澀難懂的話。
“陽性體驗命運,她能領會因果律,領會既成之物的因果邏輯。反之,陰性本身就是命運,是生成的有機邏輯……”
“……並且以此之故,因果律對於她來說變得陌生。”
“在每一個文化里,當陽性試圖賦予命運以任何實體形式的時候,總會感覺到那種形式是陰性的,並且稱她為摩伊拉、帕耳開、諾恩,可是,那最高的神從來就不是命運本身,而是支配著她的主人……就如同陽性是支配著陰性的主人一樣。”
姐姐只會對她講這些話。
姐姐也知道她聽不懂,每次她問這些是什麼意思的時候,姐姐就笑一笑,不說話。
她的個子長得快,姐姐的個子長得慢,竟然不知不覺地,就在她的身邊長成了小小的一只。
姐姐看起來像是妹妹了。
姐姐對外人的脾氣越來越壞,在八歲的時候她們一起進了學校。
*
姐姐在學校里是最好看的。
但是她的脾氣不好,喜歡說風涼話,別的貴族小孩子經受不住她沉重的打擊,都只敢遠遠地看著她。
姐姐告訴她,小孩子就像小動物一樣的,你投喂她她就會喜歡你、靠近你,你要是打她罵她的話她就會跑開。野蠻人也是這樣。盡管她們的愛看上去既功利又膚淺、而且還易逝善變,但卻都是會表現出來的。
我們這里的成年神姬就不會這樣,被恐懼支配得超過被愛支配的人是有的,被貪婪支配得超過被愛支配的人也是有的,所以你要加倍地謹慎小心。
姐姐騙人。
和絨也是未成年的呀,她就不會那樣。
李真漓不喜歡和絨。和絨是高年級的學姐,也是豫盧鎮的繼承人,卻是一個靈力很弱小的陽姬,身體和姐姐這個陰姬一樣不太好。
但是姐姐既有天賦又好看,她有什麼呢?
和姐姐下棋總是輸。比自己輸得都多得多,還總是找姐姐下。
被姐姐罵哭了還要一直往姐姐身邊湊。
她黏著姐姐的樣子可真討厭啊。
但是姐姐說:“不要討厭她。”
“她是很好的人。”
李真漓心里憋著一股勁,問姐姐為什麼。
姐姐想了想,說:“因為她輸棋的時候會哭。”
姐姐見她不明白,又說:“她的勝負感非常強。這樣的人如果平安長大,將來會有所成就的。她也是一個真誠的人,和她好好相處,這對你來說是可以實現的。”
“那我呢?”
姐姐悠然地笑一笑,不說話。
李真漓不知怎麼的就腦子一熱,梗著脖子說:“我也可以哭。”
姐姐示意她俯身,抱住了她。
兩個人的頭發糾纏在一起,姐姐的味道香香的很好聞。
就像是,那個早晨自己舌尖上草莓的清甜氣息……
“你不要哭。”
“你永遠都不要再哭。我不要小漓哭。”
*
十六歲的時候。
父親單獨地召見她,說,我知道你私底下干的事情。
小澄的姿色和才氣確實都是很罕見的,但她是本家的人,至親對於你來說就等於是寒門,因為這樣的話,就沒有了聯姻所能帶來的好處。與友藩結緣可以鞏固外交,與重臣結緣可以加深整合,與至親結緣能有什麼好處?沒有好處。
把她嫁出去,懷泗鎮卻可以有兩份聯姻的收益,你和她如果各自找到能幫助自己成長的伴侶。不也是很好嗎?
只是,如果你很有價值,也不是不可能把她保留給你做妾室。
李真漓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在慢慢加快。
砰砰,砰砰。
……至於你後宅中的正位,必須服從家族利益的安排,在這件事上只要我一天還活著,就一天沒有你輾轉的余地。
她問,我要怎樣才能變得有價值?
——我要你聽話,用功。不能因為有你母親的保護就分心懈怠了,這一次小澄的事情,下不為例。時刻為你自己的使命做好准備吧,要知道,即使我的直系里面只剩下你,一個沒有打過勝仗的陽姬也是當不了選侯的。
所以李真漓很聽話,很用功。
李真漓私心里其實很感謝母親,如果沒有六歲時母親的那一劍,以自己和姐姐的差距,也許長大之後她們就會漸行漸遠,這樣她可能後半輩子都不會被姐姐注意到吧。
更不要說,竟然還有可能把姐姐收入自己的……
*
但是她失敗了。
在東方二鎮聯合舉行的田獵中,九江鐵軍再度展現出實力,和絨一鳴驚人,拔得頭籌,從容指顧之間就捕獲到了兩萬多名狸奴。
所有人都看到了和絨的成就,那真是一個奇跡啊……讓她的果實相形失色。
和絨很有價值,比她更有價值。
和絨也很喜歡姐姐。
——父親做出了決定。
*
李真漓被保護得太好了,她有懷泗鎮巨大勢力的背景支援、有姐姐算無遺策的悉心指導,可以說從來就沒有遇到過什麼挫折。
人生中第一次對她不公平的對決、第一次竭盡全力以後的失敗,後果就如此嚴重,直接讓她失去了思考能力。
她,把姐姐輸給別人了……?
李真漓見過很多次驕傲的、暴躁的、憂郁的、溫柔的姐姐,卻只見過兩次狼狽的、淒惶的姐姐,這就是第二次了。
這也是一個雨夜。也是急促地叩響她的門,一個嬌小的東西在她開門的一瞬間就撲到她的懷里,她知道這是姐姐,本來已經麻木的心突然顫抖了一下。
那感覺就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個命運的時刻。
太像了。
可是姐姐的聲音是從什麼時候變得可愛綿軟的呢?
“小漓,我果然還是不想嫁人……”
都哭啞了。
“你幫我逃到北方去,求你了……”
這一次,一定要——
“好。”
*
又過很久很久以後。
好像是一眨眼就變天了,庭院里的將校們都被闖入的自家人給控制住。
策劃者的時機選得實在太急、太巧,手上的牌又太多太好,那樣精彩絕倫的手法穿通了所有的關鍵環節。明里暗里的反對派系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實現了集結,母親垂簾聽政三年經營起來的根脈竟然都像是紙糊的一樣。
她在帶甲涌入宴會的陽姬中看到了自己用來守衛高橋門的密友。
對方示意她安心,並且向她作了一個祝賀的手勢。
聯想到這一場打入的手法,她心中悸動了一下。
……
人人都談論著“大小姐回來了。”
她和她又像以前一樣坐在一起接受家臣的參拜。
在最關鍵的時刻跳反,把太平門的禁兵裹挾到了對立陣營的老家將向姐姐告狀,母親可能根本就不愛老藩主。
她激動地說,自己甚至懷疑老藩主就是被母親的櫻桃煎給毒死的。
姐姐牽著她的手穩住她失控的情緒,表揚了她的忠心,然而卻不著痕跡委婉地回旋著、沒有給出任何承諾就讓她回去了。
她走了之後,李真漓忐忑地跟姐姐坦白。
“櫻桃煎的事情她猜對了。但是前一件事情她是猜錯了的。”
“……你討厭這樣的母親嗎?”
姐姐還是溫柔地笑著,讓人猜不透的樣子。
“怎麼會呢……”
“我早就知道了。我們的媽媽,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陰姬,愛是不會讓一個足智多謀的陰姬感到煩惱的,我們並不靠這個活著。”
……那我怎麼辦呢,姐姐?
她想。
我靠這個活著呀。
*
母親感慨地對姐姐說:“你長大了。”
姐姐仍然像以前一樣向母親恭敬地伏一伏身。
“托您的福。”
母親靜靜地看了她一會,才說:“我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全部都給犧牲了,結果卻什麼也沒有得到,我真是個不幸的陰姬。”
姐姐說:“不對的,在您自己選擇的這一條道路上,您已經可以稱之為幸運了。”
“我死的時候,身體還不一定能有您這麼完整。”
姐姐又說:“您知道嗎?如果可以的話,我的真不想殺您。妹妹和您不像,我和您像。但是,如果我表現得心軟,追隨我的人都會心懷疑慮。”
“可不能和寬容沾上邊呀……因為我是個陰姬,還請母親原諒。”
母親又沉默一會,才說:“我可以最後抱一抱小澄嗎?”
姐姐卻猶豫了。
“……恐怕不行。”
“我的力氣太小了……如果發生什麼變故的話,那麼近的距離我完全反抗不了您。”
講到這里,姐姐終於有了一點埋怨的語氣,說出口依然是柔柔軟軟有點不成熟的音色,聽來簡直和小時候向母親撒嬌一個樣。
“都怪您當初太狠心,剪得太多了。”
母親用雙手接過了姐姐乖巧地奉上去的酒樽,然後仰起脖子、喉嚨一動一動地飲盡杯中的甜酒。
當初是那麼狠心果決地給姐姐的一生都套上了枷鎖的這個女人,在她的彌留之際被自己虧欠的女兒拒絕了,就連一個擁抱都討不到。
醒悟到再也不會有任何彌補的機會,終於也像是個真正的陰姬一樣揪著袖子懦弱地抽泣著。
“要是當初沒有……要是,小澄才是我的女兒就好了……”
姐姐想了很久,才認真地低下頭,對那一具無力地癱軟伏跪下來的屍體說。
“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
北方爆發了叛亂、王室幾乎被誅戮一空。
姐姐在爭取到了其它三位選侯的支持之後響應了效忠派遺臣的邀請、出兵擊潰了議會軍,隨後在中京加冕成為了歷史上第二位聖代皇帝。
但是當姐姐在聯軍中力排眾議,決定要徹底地驅除那些由議會引入戰局的外國干涉、完全恢復北朝舊疆的時候,戰爭就注定沒有辦法停止了。
因為即使已經收回了土地,停戰也是不可能單方面實現的。協約國實力雄厚、有恃無恐,要讓她們退出戰爭,就只有逐個地瓦解她們的軍事能力,直到這架天平徹底失衡。
盡管北方的編戶已經被摧殘殆盡,南方田獵的產出也不復能夠滿足需求,姐姐卻仍然打算堅持下去……
以報復先前的軍事干涉為藉口、在新式作物的支持之下、向南和向西的大規模進軍如火如荼。自塵封的古舊歷史書卷中涅槃的夏人帝國急切地鞭策著它浩如煙海的大軍,迫不及待向世人宣告自己的復活,其目光,則穿透了風沙和波濤,延伸向遠方國度的紛爭漩渦。
*
要讓如此廣袤兩塊大陸上的所有權力中心,都隨著固陵宮中這一支指揮棒的輕巧旋轉而如履薄冰、疲於奔命,不可能是毫無代價的。為了彌補人力和資材仿佛永無休止的巨大消耗,就需要計臣們開發出更多的膏腴。
姐姐說這些都是必要的,這一點,李真漓無論如何也無法去認同。不管姐姐就此說了多少話,有一個事實在她的眼里變得越來越清楚了,那就是這個帝國並不是姐姐的戰利品——而是恰恰相反,它本身就是姐姐最大的負擔。
分歧起源於姐妹之間關於如何處置占領區的爭吵。
北朝人,在她看來完全沒有辦法寄予信任。
歷時百年之久的敵對已經把大洋兩岸的居民變成了完全不同的物種。對面那些虛偽腐敗又傲慢好戰的家伙,幾個世代以來都心心念念著想要恢復她們對四藩的宗主權……如今,反而是這一邊主導了統一,自命為河間正朔的她們難道會甘心俯首嗎?
既然這場戰爭已經蒸干了她們十分之一的人口和三分之一的陽姬,這就已經足夠為四藩奠定下未來二十年不受侵犯的和平安寧……這個勝利,本來可以作為千五百里之遙的殖民地與母邦徹底切割、彼此都不再心懷留戀的保證。
為什麼反而卻作為親人破鏡重圓的標記來展示,要這樣和她們一直藕斷絲連、不清不楚曖昧地糾纏下去呢?
*
“啊……”
那樣小小只的姐姐,剛剛洗完了澡就出來見她,僅毫無防備地披著一件很寬松的純白色浴衣,跪坐著,整個人都沐浴在從窗外映射進來的霞紅的夕照里、不自知地散發出香氣……
在聽完她漫長的陳辭過後,仿佛只是無心地露出有些落寞的表情。
“小漓一下子就說了這麼長…都把姐姐給搞糊塗了,”
“現在的記憶力,和小時候有點不一樣。可以拜托書面寫成文字再送過來嗎?我一定會……”
“——不要再裝傻了。”
李真漓執著地對上姐姐的眼睛,打斷道。
“我知道姐姐一定聽得懂。得其地不足以為廣,有其眾不足以為強,為什麼不干脆拋棄掉這一塊雞肋呢?——我們回家吧!姐姐,我們回家。”
“不要告訴我,把我們都留在這里真的是為了那些煤炭和原石。”
心中涌動著莫名的亂緒。
這次規諫,一定要得到答復才行。
絕不能像前面幾回一樣心軟,被姐姐裝裝可愛就輕松蒙混過去了。
“能源和礦石什麼的……”
姐姐猶豫著,吞吞吐吐。
“我沒有想到那麼多,我覺得這就是很簡單的,”
“我們解救北方是出於道義,並不是因為有利益才這樣做的。出於道義,是因為她們不願意被教權派所統治。”
“那姐姐的這種道義,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李真漓強迫自己硬著心腸去批評。
“河間的神姬已經適應了撒謊和背叛,傲慢、殘忍、自私、膽小又不講信用,一門心思只想要過安逸的私人生活。像這麼腐敗的社會即使姐姐不擔心大家被她們帶壞,不真正經過一番磨礪、也是不可能會變好的。”
“小漓你……”
李真漓自顧自地繼續說:
“我上個月路過欒雲,遇到一個衣服很漂亮的家伙經營著一家旅館,抱著她的小孩子,那個陽姬的思想真的非常卑怯,我們聊到最後她說‘對的,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就希望和平’。”
“老實說,在兩岸生活的人群中,沒有一個人完全相信某些時候勝利會最終發生。但一個寬宏大量的父母應該說‘好!如果有麻煩事,就希望都在我的時代發生!我希望我的小孩子生活在和平的時代’。”
“可是……”
“如果每個人都這樣擔負起來各自的義務,那麼世界上人們就再也找不到一個比在合眾國生活更幸福的地方了,如果是這樣的國家,要四藩的忠勇將士為它流血也是可以的,但是北方人自己的所作所為招認了,這樣的犧牲她們配不上。”
“——所以北方人哪里沒有盡到自己的義務?”
一直插不上話的姐姐也有點生氣了、提高了聲量,連跪坐的姿勢都有點直起來。
“收集情報,貢獻貸款,她們為這個帝國不也是出了力的嗎?如果沒有這些人我難道讓洛可去負責邊情事務司?我讓景思立去管理兩京的交易所嗎?這些事情你們這麼老實做得來嗎?”
感覺到自己又被姐姐嫌棄了的李真漓漲紅了臉。
“那她們都不老實……她們擅長的無非也就是欺騙和偷竊,就是腐敗嘛!……”
姐姐穩住了陣腳。
“特工和金融家的工作才不是腐敗。”
“要說腐敗,這個在北方是有的,而且並不少,但是如果她們就只會腐敗的話,憑借這個是穩不住一百年江山的。”
李真漓氣急了。
“姐姐說的都是歪理,再說這些對我也沒有用了!我要帶懷泗的士兵們回家。如果我作為妹妹無法阻止姐姐做錯誤的事,身為家督,至少要對家臣們負責!”
姐姐意識到她是認真的。
“……小漓真的要這樣嗎?”
這個時候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嗎。
李真漓磨著牙齒瞪姐姐,氣哼哼地不說話。
“……對於這個帝國來說,金融家和軍團缺一不可,她們乃是相輔相成的。”
“可是,軍團都在自己的家鄉之外征戰呀?”
很容易發現姐姐確實沒有做過和她辯論的准備,李真漓幾乎不怎麼需要思考,就能夠從中挑得出來刺:“所謂的金融家又都是一群國籍不明的不忠之人。維持合眾國最後是對誰有好處呢?”
“依我看,只對於保護不了自己的人才有好處。四藩的軍團是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姐姐要不要猜一猜看是誰保護不了自己呢?”
面對乘勝追擊咄咄逼人的她,姐姐難堪地咬住嘴唇。
“……但是,只要用我們的武力和她們的金錢同心一力,就可以抗衡世界了。”
“我們為什麼無緣無故地要去抗衡世界呢?——姐姐有想過這種問題嗎?”
“……因為我們已經成長得太過強大,所有人都嫉妒而且畏懼我們。”
這個論據倒確實是駁不倒的,李真漓眨一眨眼睛。
“誰知道呢?——就當作是這樣吧!”
難得有一次在氣勢上壓倒了姐姐的她語氣輕快,姑且還不打算把主動權拱手讓出。
“庚辰戰爭里,我們揚域的神姬死了差不多有五百騎,聯合軍大部分都是吳人,死了六千多騎,對面蘭芳和苦葉的神姬死了有至少六千騎。丁卯戰爭中的交換比例,也大致類此。因此按照傳統的話,一個三鎮神姬的命就是要用十個附庸加十個敵人的命來抵的。”
“所以,如果河間神姬有覺悟說出,即使把她們犧牲掉三分之二,也要抵抗協約國的瓜分的話,姐姐大可以相信我會出手;但是如果她們認為對於仰賴四藩保護這件事,她們的命和我們的命是同等的價值,那麼我的態度就是叫她們去死好啦!”
姐姐沒有再反駁。僵持著。
“……下個月的內閣會議上,我會簽發軍令,再征召一千五百名河間神姬,這樣小漓可以暫時滿意了嗎?”
李真漓突然感到一陣喪氣。
為什麼總是把我的借口當作是我真正的心意……為什麼要拯救不值得拯救的人。
我其實,只想要帶姐姐回家。
我想要和姐姐一起生活在和平的時代。
我和姐姐的小孩子,也要生活在和平的時代。
“……我現在要穿衣服了。小漓沒有事的話就回去吧。”
“哦。”
消極地回應著。
顏色鈍重的夕陽下面,心底不知名的野火好像要燒起來。
*
四條大龍在棋盤上蜿蜒綿亘著相互絞殺,姐姐雙手捧著茶杯注視局面,慢慢地笑出來。
“小漓這樣應我,這里面就是一個長生劫呀。”
“好像是的。”
“自古以來就有著無勝負不詳的說法。傳說中吳瀛大鎮的織田氏遇害的前一天晚上,兩位宗師在她御前比試的結果,就是三劫循環吧?”
“不要說出這種不吉利的話……我的姐姐,是會像這條白龍一樣長生的。”
姐姐無所謂地用嘴唇貼住杯子的邊緣,吸了一小口熱茶。
“可是,永恒輪回,可不值得追求呀……這種長生就像它自己的名字一樣,本身乃是一個劫數,現在的這種歷史還是需要有一個終結的……人,互相仇恨,拼死戰斗,到什麼時候才可以結束呢?”
“姐姐想要設計人們的未來嗎?”
“嗯……我想要讓她們最終,都能夠獲得幸福。”
李真漓突然想起來很久以前姐姐好像說過,司掌命運的女神是陰性的。
命運女神總是會被征服。
她看向綺羅珠玉沒有遮蓋住的頸間露出的一點唇色。
那麼你呢。
你在今天見我之前,又被哪些人所征服了呢……
那樣可愛的臉,在茶杯之上蒸騰的霧氣中有一種朦朧的美麗,恍惚間不真實的感覺。
“我在北方當議員的時候,”
她知道姐姐是在說她回家之前的那四年的事。
“住在一戶開具裝維修店的人家里。晚上我經常到她們的餐室里喝一杯牛奶,那兒有一個棋盤,小孩子在玩……”
稍停。
“好啦!”
“喝完這杯我要去睡覺了。”
“這一切都已經成為了過去的一場幻夢。”
不知為何這句話她產生了一種恐慌的情感,她問。
“什麼是過去的一場幻夢?”
姐姐放下杯子,伸出白白小小的手,向那迷蒙的水汽緩慢地攥緊,然後攤開一個空的手心給她看。
“這一切。你們也在內。”
“好好工作,這就是我們能做的一切。”
*
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
一場幻夢。
“嗚……”
——怎麼可能過得去啊。
“嗚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啊!!”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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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就是這倆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