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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慕君子 思寒 3889 2023-11-17 19:02

  七月流火,酷暑漸消,孟秋已至。

   我要滿十四歲了。

   “明日是我生辰。”晚上聊天的時候,我告訴拓跋珏。

   “啊?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他翻過來側身壓住我軀體邊緣,胸腹發力使勁搖晃:“也怪我,竟沒留心問過你。我都來不及命他們給你准備筵席了!”

   “不想有筵席。我還沒有准備好見你弟妹們。”

   拓跋珏有兩個妹妹,其中年長些的布廬公主小他一歲,母妃也是鮮卑貴族出身,是他們自己親族中人,但在公主尚且年幼時就病逝了。先主崩後,公主便被老郡王接到府內撫養,因此平時便不住在宮中。只有年幼些的代壽公主隨其母邱太妃居住在宮內。代壽公主今年才交九歲,拓跋珏說,太妃嚴格,小姑娘老想找兄長玩,還喜歡抱他。前幾日七夕,他晚上便去陪妹妹乞巧了,還問我去不去。我還沒有見過太妃與小公主,有些緊張,便拒絕了。

   他還有個皇弟,應該是日後的儲君,叫拓跋玟。年紀很小,才兩歲。也和其母居於宮內。拓跋珏執政後,宮內空得很,除了他自己、剛來不久的我與夢夢、小公主、二皇子和兩位太妃,余下的就全是宮人們了,就連用度都省下好多。

   “那好吧,明日我午膳就回來,咱們擺個小酒自娛一下。你往日在家生辰都怎麼過?”

   “同家人飲酒賞桂,吃桂花酒釀。可能吟個詩作個賦什麼的,題目不是金桂便是秋雨。”

   “怎麼總離不開桂花。”

   我出生時正值處暑,連綿一夜的細雨送走暑氣,催開了院中丹桂,滿園馥香。我名字中的月便是取自月桂。

   他笑:“我終於知道嫻月是什麼魚了,原來是桂花小魚。”

   桂花魚便是鱖魚。每年春夏時令,蒸後以油淋之滋味最佳,是北地也能吃到的河鮮。

   因我佩戴的玉勢末端都有魚尾,他便每每戲我,說我是小魚變的。近來還喜歡將我挑逗到情動之處,然後就自己挪到旁邊看著,也不讓夢夢幫我。我便會不自覺地搖晃腰肢。他說異常嬌媚動人,我的魚尾也會隨之擺動,真的像小魚一樣。還故意作出一副囂張的樣子氣我,說可惜你家夢夢就看不見。

   不過我有一次將胯部搭在他斷髖邊緣上摩蹭,竟自己登頂了。他雖然壓得有點疼,卻很開心。

   “啊?我不是。鱖魚長得太丑了。”

   “鱖魚性凶猛,喜食肉,味道卻鮮美。這都與你一樣。”

   “我凶啊。”他這樣說,我有點不高興,翻身側到一邊去。

   “不凶。就是有點夫子味兒。”他又笑,繼續蹭過來晃我。

   我也問了他什麼時候生辰。他說就在我來之前,他剛過完生辰便是大婚。

   原來我們同年,他只比我長一個半月。

  

   次日,他真的中午便回來陪我了。宮人們推我們到內苑一處我從未來過的地方,在水榭中布酒。雖未設筵席,但膳房備了各樣菜色,比平日都要豐盛許多。有炙鴨、肉脯、酥酪、跳丸、我愛吃的膾羹、時令鮮果蔬菜,還有桂花蜜藕與桂花酒釀。他們說酒釀是前兩日做好的,但桂花今天早晨剛吩咐加進去,可能未有香味。不過我仍然很開心。

   他說這水苑中種了幾株丹桂,不過不多。加之南北氣候不同,北方的桂花一般還要旬日才盛開,現在只有零星花蕾。

   然他如此用心待我,我由衷感動。雖然自知日前的話確是發自內心,也只能這樣說,此刻仍不由生出幾分愧疚。

   宮人們喂我們吃了半天,我便將余下的酒菜賜給他們,准他們到旁邊的小桌子上坐下吃。夢夢和何康留在身邊陪我們。

   “何康,把嫻月的生辰禮物拿出來。”拓跋珏突然吩咐道。

   “哎?還有禮物?”我有些驚訝。

   “你看,像不像桂花。”

   何康將一個檀木盒子用一方綢絹包著放到桌上。打開盒蓋,里面是一枝鎏金步搖。

   步搖尾部密密地做成金桂花簇的圖形,每一朵花心都綴以明珠,又有翠玉制成的葉子妝點在旁。垂下的流蘇中也飾有小珍珠、小桂花與小桂葉。其銷金嵌玉的工藝一看即知非等閒可以做得,所用材料也均是上乘。然因木樨花形小巧可親,這步搖便也顯得工而不奢,別致精雅。

   拓跋珏看著步搖,對我說:“是地方進獻的,還有些著他們直接放到你屋里了。這枝不是最華麗的,但我覺得很好看,而且正應你名字。所以帶來給你看。”

   “謝謝,我也覺得很好看。我很喜歡。”

   “你要戴上給我看看嗎?”

   “下午我重新梳個頭,就戴上。”我今日穿了水色的衫子,顏色不太搭,想下午換一身再給他看。

   “沒事,就插一下我看看。”他叫了侍女過來,解下我今日束發的玉簪,重新綰了髻將步搖佩戴上去。

   “好看。嫻月笑一下,很襯你。”他不錯眼地看著我梳頭,露出滿意之色。

  

   自他拿出步搖的那一刻起,我心頭便已在震顫。

   他如何知道呢?……不,或許也並不知道,只是恰巧想到了。只是為何……

   昔日在家,每年生辰,母親必為我新裁兩套羅裙,再贈我一枝簪釵。那簪釵也是如此當場為我戴上,只是式樣不是桂花。我們家的首飾不拘色樣,其上必有游魚墜飾或圖案。

   以往我還曾嫌棄過這游魚紋樣太過單調,可作的搭配也有限。然而現在卻一件也沒有了。它們全被舅母中飽了自己的妝奩。

   這是我在北境度過的第一個生辰。明年,後年……不知這飄搖微命還能再活多少年。可是以後,我再也沒有家了。

  

   “嫻月,我讓你笑笑,你怎麼要哭一樣啊。你笑一下嘛,笑一下好看。”

   又是溫軟的言語將我從傷懷中拉回。拓跋珏多飲了兩杯酒,此刻有微醺之意,眼角帶了酡紅,聲音也在一向的和緩中夾雜了兩分旖旎。

   是了,我沒有想到,我遇到他了。雖不是游魚紋樣,但離家之後,仍有人在生辰時送我簪子。

   能與他相知相識,窺見書簡之外、當世之中的君子品性;又聞他言奉我若知己,即使只是出於一時之興,蒙他真心以待,得到尊重與關懷,已是我未曾想過的幸事。

   金風拂過,空中隱隱暗香,水面微微漪紋。苑中的木樨尚未大開,他送的桂花卻盛放在我發上。眼前人目若秋波,顏如舜華,態度則正像這夏末秋初送爽的清風一般,不帶暑氣亦無有肅殺,溫溫柔柔、若有似無地撫過面龐,讓人只覺舒服。

   或許,我可以試著告訴他。

  

   “明玉,我有些……想家了。”

   他深深凝望著我,秋水般的眼睛仿佛將我動蕩不安的思緒漂洗而出,又似乎能引它們平靜下去。我竟想一頭扎入他明如淨潭的眼底,溺於其中,再不醒來。

   “何康,抱我到嫻月身邊。”他抬頭對身邊的內侍說。

   何康把拓跋珏從他自己的輪椅上抱起放到我身前。他靠住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附耳柔聲說:“不難過。我給你靠一會兒。”

   我真的顧不上難過了,因為嚇得不敢動了。拓跋珏的臀部不完整,平時自己端坐都無法維持,何況現在歪斜著靠倚在我身上。我能感覺到他下巴與肩部接觸我的著力點,除了這些,估計就只有那身體末端錐形的尖尖在支撐著他。也不知道疼不疼。

   他的輪椅依他身形特制,中部凹下,雙髖側都有支撐,輔以軟墊,能幫助他坐穩。我還上去玩過,雖然我比他幸運一點保留了骨盆完整,可以端坐,也就進不去他那個位置,不過座椅確實很舒服,坐久了也不會累。

   我自己的就比較普通,因為我本身就能坐著,而且也不常用,大多數時間還是在床上。就只在腰際束了帛帶,防止我跌落。

   雖然我們都沒有腿,他上來之後椅面仍空了一大半,但是我真的害怕他滑下去或穩不住栽倒。我又沒手,沒法扶他。現在只能盡力維持住那三個著力點不動,戰戰兢兢,呼吸都幾乎屏住。

   “你快回去,我怕你掉下去。”我說話也不敢大幅啟唇,從牙縫里擠出字趕他回去。

   他內侍們也害怕。何康蹲跪在輪椅前,手就虛扶在他腰後一寸。那邊吃飯的也都跑回來,在我們身畔圍了一圈。我現在一抬頭,還沒看到他的臉,先看見別人五六張臉。

   拓跋珏還蹭我。他不覺得別扭的嗎。

   他終於讓人將他抱了回去,我可算松了一口氣。方才的愁思,是一點兒也無心重溫了。

  

   清風徐來,一朵桂花悠悠飄落至他面前殘余半樽酒的杯盞中。他盼著我盈盈而笑:“嫻月,你想不想再來一次。”

   “什麼再來一次?”

   “何康,為我和嫻月滿上。”

   何康將仍漂著桂花的酒樽斟滿,為他送到口邊銜住,他用含了深情和醉意但仍清明透亮的眼睛如初見那日一般注視著我。我霎時一凜,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麼。

   這是我們的私人之禮。

   大婚是做給別人看的。那日我不是被抱著便是被推著,一句話都不必說,也已記不清他們都擺弄著我們的軀體做了些什麼。正如與他相談過之前,我以為我們的關系不過掛個名分罷了,不會有夫妻之實,也不可能有。

   但他微笑著銜起酒盅靠近我,杯腹相擊發出玎璫之聲,卻直印在我心上。

   身體、處境、地位,負層層桎梏的他努力操役著尚能驅使的殘軀問我是否願意,如寒夜孤燈一般,為同樣被重重枷鎖的我燃亮最後一點自由。

  

   我接過何康遞來的酒樽仔細銜好,挪向靠近他那側的輪椅邊緣。他探身,口中杯盞與我的相撞,再笑著揚起下頜一飲而盡。

   金風撩起額前的碎發,在桂香與酒溫中將他的聲音飄送過來。

   “願嫻月歲歲安康,在京邑開開心心的,早日相信我對你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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