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誰家將軍打仗還須得讓人抱著的。就連與心悅之人親密也……”他的臉仍然紅著,低頭將眼神往旁邊一避。
“對。你上次說誰沒有全屍,我還未與你清算。”我突然想起他在祈安閣中所說的糟踐自己的話,霎時又覺一股血氣上涌,怒從心起。
“對不起。我一時愧怍,便未慮及你。是我不對。你只當我胡言亂語吧,不要同我一般見識。”
他倒是真心誠意地向我道歉。不過我氣的本來就不是他順便罵了我。
“你若如此介懷,日後感覺自己大限將至了,趕緊把這個穿上。”我抬起頭點點身下還戴著的他的玉勢,“同它顏色差不多的玉料再找找,雕成胳膊腿兒,給你拼個全屍。”
“那太鋪張了。”
“這有什麼的。你後宮內又沒有旁人,一年省多少用度。省個幾年,便出來了。”
“倒也不是不行。”他回頭一本正經地看我,“那你要嗎?”
我竟辨不清他是聽出我在嗆他,故意順著我的話說還是真的當了真。一時間又有點氣。
“你故意的吧?”我提高聲音問他,“你真在意這個?”
“難道你不在意?”
“世人各有自身之苦。我這根本不算什麼。反正我不要。我戴我的尾巴就行。可能過幾年病好了,魚尾也不用戴了。”
“所以我說你是天上的小魚。凡人哪有如此明悟通透。”他瞥我一下,然後回過頭輕聲說,“虧得你不學佛道。若是學,或許早已回到天上,我就無從遇見你了。”
“那我還覺得你心性好呢。你平時都不怎麼難過的。為什麼那樣說自己。”
“我是覺得難過沒用。我還有責任。只是有時……仍難免控制不住。”
他垂眸淺笑,面上卻遮掩不住地帶了幾分惆悵,“我從前以為自己比你心寬。現在看來,還是我愚淺了。”
“其實不是的。我剛來時身被家仇國恨,悲憤交集,你知道。”於是我側頭真切地看他,對著他耳鬢的碎發輕輕吹了口氣。
“若非你如此待我,或許我都無法在北境活到今天。你不要說那樣的話了,也不要再有事不告訴我。否則,我會覺得自己錯付了一片真心。”
他也看向我:“嫻月,你還記得我為立後之事同他們爭執那天嗎。”
我點點頭。
“我本以為依你的性子,會說不稀罕當皇後,誰愛當誰當。那我倒也不會同你生氣,但或許有些沮喪,會暗中思忖我這個架吵得值不值。”他的神情逐漸柔和下來,“可你卻問有什麼能幫我的嗎。那一刻我便覺得,此生幸得你相伴,夫復何求。”
然後他湊過來親了親我,說:“立後一事,我已議妥了。你放心。此後無論朝內宮中,無一人敢不敬你。”
我有些緊張。我還沒有做好心理准備。
這件事我只在中秋宮宴時被提點過一次。其後雖然心中隱約有數,也一直不願去想。加之事情多,便拋在腦後了。
畢竟去年這時,我還在家中當小姐。這個轉折也太快了吧。
父親下獄,抄家。我來北地遇明玉。隨後不過半年,他又要登基了。
之前逃避思考這件事的時候,我會想自己才來數月,情況也許還會有變。但也未曾細忖所謂有變可能變向哪里。
結果後來真的宮變事發。我便一直譴責自己為何竟然如此想過。
什麼事都不要再有了。明玉平平安安的最好。雖然心知這對帝王家可能是一種奢求,我還是希望能同他平安無恙地過一輩子。
明玉也緊張。
登基前夜,我們最後一晚住東宮。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口中嘟嘟囔囔地背誦明日要念的祭詞。
我讓他趕緊睡,不然明天沒精神。實在不行我給他背兩段孟夫子和梁惠王的對話,那個催眠。
“你不要背。你一背我記岔了怎麼辦。”他皺著眉不斷搖頭,“嫻月,我好慌啊……不對,梓童,朕好慌啊。朕怕明日改不過口來。……算了,我不裝了。嫻月你過來些。讓我靠一會兒。”
我便將身子貼近,他把頭枕在我肩膀上。
“你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就不怕何康在外面,聽了去,給你記下來。”我突然想到更可怕的:“……你我平日夜話,他不會都記下了吧。”
“我讓他今日先休息了。明日有他累的。”他說,“至於平常,他晚上也忙著整理我日間說的話,根本無暇聽。每天都讓我少說兩句。”
“他就是你朝太史公唄?”
“現在還不是。以後可能是吧。看他表現。”
“你朝太史公就這樣啊?”我又想起何康睜著眼睛說瞎話,一點為史的操守都不講。
“啊?他怎麼了?”明玉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他文才雖不及你,至少比我強些。記個事還夠用吧。”
起居注明玉本人是不能看的。我也不能告訴他。只問道:“若他直書你事跡,你當如何?若不直書,你又如何?”
“我讓他有什麼寫什麼。不過筆在他手,如何寫也是他的事。我只能做好我的事。”
為他人留下自由。這確實也符合他的風格。
我問他:“明玉,你想當皇帝嗎。”
“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能說不想。你向來也沒有推辭之意。可能自認這是你責分。”我想了想,“但是能不能說想,我也說不清。”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若我未生在帝王家,受了傷,必不可能安然活到現在。可若我不是王子,也不會受傷了。”
“那你不會受折磨。或許直接就死了。就像當時的京畿平民一樣。”
“是啊。所以我既有機會活下來,便希望能盡力護好天下百姓,莫讓他人再遭此災厄。”他看了看我補充道,“哦,不過你不要問我為何還要打南朝。那不是我能決定的。北地貧瘠,江南富庶。商貿也是你們淨賺。只能每隔幾年便以武力相脅,掠擄點東西。”
原來答案這麼簡單。不過竟也很有道理。
“行吧。那你更不必緊張了。戰場你都上過。”
他輕笑一聲:“嫻月,你知我年初時為何南征嗎?”
“繼承先主遺志啊。”
“是這樣說的。不過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何遲遲不繼位。”
……好像確實是這樣。我竟從未曾細想這個問題。之前以為他為先主守孝,可是遍觀史書,也沒見過有哪個太子在先皇帝崩後不立即繼位,當少主當一年的。
“你這……魚類的腦子是不是跟凡人不太一樣啊。該想的不想,一天到晚懷疑我是不是搞斷袖。”他氣笑了,撲過來搖我一下。隨後又翻身仰躺回去,看著床頂說:“嫻月,我不知道你一直以來是在避嫌,還是真對前殿那些事不感興趣。但是今天……我無論如何也想請你聽我說。”
明玉的太傅是左光祿大夫葛仲休葛老,德高望重,在江南也素有文名。除此以外還有尚書令李子堯,御史中丞柳宗浩。明玉傷愈後,先主留下這幾人,親自帶明玉謁見,讓他拜為老師,並托他們好好教導太子。此三者皆為賢能之臣,世稱長化三帝師。當然,明玉未正式登基時沿用先主年號,等到明年,前面兩字估計就要改了。
及至先主征南罹患急症,自覺不久人世,又解下隨身印綬佩劍交予親信慕容班、邱韜二將軍,囑他們協助扶持太子繼位。有不服者,即刻斬於殿上。
先主喪訊傳回後,禮部奏請明玉即位登基。殿中侍御史卻進言直諫,認為以他的身體情況不足以當大任,希望邱太妃垂簾聽政,讓小皇子繼位。
邱將軍與慕容將軍要奉先主遺命斬了他,被明玉制止。柳公自責事情出在御史台,意欲請辭告老歸鄉。
殿上弄得一團亂。
最後尚書令提出了折中的方法。明玉還未成婚,後宮不能無主。讓他先擇一名貴家女子娶為正妻,禮成後再行繼位。
他心內不願,又不能頂撞老師。便模棱兩可地應過去,說後日再議。
結果這個頭開了以後,宮內朝中接二連三,全在給他薦人。適逢南疆戰事不利,先主又崩,諸臣勸他議和。他便堅稱誓竟父皇未遂之志,委邱太妃監國,率了兵到南方去了。
“沒想到回來之後便無人再反對我繼位。就連妻子也有了。如此說來,我倒還挺幸運。”他自哂道。
“你……”
聽到這些,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心內震諤。
我向來以為他征南時便有成竹在胸,因此才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可如此看,他莫不是懷了易水之心,根本沒想回來。
“你去南方的時候……知道自己能贏嗎?”
我顫抖著聲音向他確認,希望聽到他的肯定。
“當然不知道啊。誰還沒打就知道能不能贏。我是真沒想到南朝軍隊如此不堪一擊。不發援兵,不給糧草,守將兩日便棄城而去。竟有這樣打仗的麼?”他擰起眉,“……不好意思,我應該沒罵到你家人吧?”
“沒有。”父親是文職,當時也已經下獄。那幫蠹蟲確實是這樣的。
“我本來做好准備要在那邊待一段時間,少則一兩年多則三四年。結果南朝半年就撐不住了。”
“你……不會是想去送死吧?”
“戰場上生死有命。我沒想這麼多。就是不想跟他們吵架,所以盡量拖一陣。回來皇弟也大些了。”
突然,我猛省,內心如遭雷擊。
他委托監國的是邱太妃。
而他上次告訴我說,叔父慕容將軍隨他去南方,邱將軍守都城。
他未避嫌,莫不是故意的。
若果死於疆場之上,便也算得為國捐軀;若得以平安歸來,京城卻已然變了天,太妃與舅父同他幼弟站在一道,就讓他們站,自己則平靜地把殘軀交予他們處置。
他說他沒想那麼多,我知道他不會騙我。可他的一舉一裁,分明都是在將自己往死路上送。
只是太妃與將軍不知該說不負他所望,還是讓他失望了。
我驀然明了初見那晚他眼睛里的果決與悲傷是為何意了。瞬間又驚又氣,一口咬住他的肩頭。
衣料滯澀的感覺塞了滿口,我忍住眼淚,把快要流出來的鼻涕擦到他前襟上。
“拓跋珏!拓跋明玉!你蠢啊!”
“噫,你別給我抹鼻涕,你……我叫他們進來給我換一件了啊。”
我咬住衣領,不讓他叫。
“先主為你如此操心,文付三師武托二將,又幫你揀選親隨,保身邊之人可以信任。你父皇親手將江山交予你,你得接著啊!”
“我都沒有手了,拿什麼接。”他慘笑,“我都不能給你擦一擦的。”
“以頭腦,以身子,以心!大丈夫當心懷天下,有胸襟有擔當,你怎麼能把你的子民就此拋下呀!”
“嫻月,別生氣。”他側過身用肩膀碰了碰我,“當時還不認識你。現在有你了,我一定好好做事。”
不久前我想過,若家中無波折,我不曾得遇明玉,那麼腦海中對他的印象,許是如書中先賢君子一般,獨行其道,果決孤清的身影。
但是我認識了他。他心性溫潤,品格上佳,卻又明朗生動,同身伴之人都相處和樂。與我想的完全不一致。
我以為懷慎思行遠道原來也可以不存憂患之情。他既能如此豁達,我也為他感到開心。
可事實並非這般。他的神魂還是如我向來所見的古之君子,孑身孤旅於長夜的漫途浩浩。
只是明明披枷帶鎖走得艱難,卻仍願為世人播撒輝光。
他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縱然心性優異,仍存六欲七情。
我也一樣。他說我超然物外,其實我只是在塵世之中找不到,也不敢選定一隅立身之方。
有了立場便有了目標,要接受世人的評價,更須時時自審與想做到的相去多遠。
可明玉別無選擇。他也會踟躕也會畏怯,卻仍堅定地持守著這條最艱難的道路。
既如此,我願意將自己的位置,放到他的身邊。
明玉在對面用肩膀擁著我,突然嘆了口氣。
“只是我還有一個糾結的地方。若做了天子,都去心懷天下了,將你放在哪里。”
我看著他的眼睛,“嫻月不求在明玉心上,只願在明玉身邊。”
夜光幽明,他如許多個之前的晚上那般眼睛亮亮地看著我。但眉目摯切,神情是那種我覺得最好看的認真。
“那嫻月,我再誠心問你一次。你願做我皇後,協我共理天下麼?”
“嫻月願意。”
原始地址:https://www.pixiv.net/novel/show.php?id=9698099
或者:https://www.pixiv.net/novel/series/9698099
總之就是這倆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