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鎮

　　 聖白楠騎士團策馬揚鞭，從京城出發一路向西北而去，騎行數天之後，護送王子到達國境邊界一處小鎮。從這里再向北，便會進入博朗山腳下的青之森林。

　　 博朗山作為比玥和多赫兩國的天然分界，橫亘上千公里。險峻的山勢，在西側靠近海岸线的地方陡然放緩。山腳下形成一片植被茂盛的天然森林。這片青之森林，自古以來便是穿越博朗山的最佳捷徑。事實上，一旦進入密林之中，就很難再分清兩國地界。

　　 這個季節的青之森林，已經換上了秋裝，層林盡染，如詩如畫，在博朗山層巒疊嶂的映襯之下，呈現出美輪美奐的景色。

　　 然而，此時的天鏡，卻沒有興致欣賞平日難得一見的風景。

　　 自從啟程以來，他密切關注著王子的身體狀況，時不時私下向鳴風詢問王子的病情。目前看來，王子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特別的異常，只是體力較為虛弱。為此，聖騎士團放慢了行進速度，到達小鎮的日期，比原計劃晚了一天。

　　 天鏡決定，在進入青之森林之前，先在小鎮上休整一晚。

　　 一路上，審訊犯人時看到的景象，像揮之不去的陰影一直跟隨著天鏡。他還不能斷定，自己看到的東西意味著什麼。但是，先天敏銳的直覺，讓他隱隱感到不安。

　　 無論是哪個聖白楠騎士，無論出於何種原因，在月圓之夜以外，做出如此淫穢之事，都是對聖騎士原則的破壞，是對聖白楠之力的揮霍，對神聖職責的玷汙。身為團長，天鏡理應第一時間查清事實，對當事人做出必要的懲戒。

　　 但是這次突發的任務，打亂了天鏡的計劃。

　　 誠然，他有權利使用聖心之劍，簡單粗暴的割開每名聖騎士的胸口，對他們進行強制檢驗。但是，這對於整體的士氣，無疑是一種打擊。尤其是在踏上征途之前，他不希望每個聖騎士心中，都留下被團長懷疑和猜忌的印象。

　　 臨行前，祭司曾建議他，是否讓一名騎士留守京城，以防萬一。

　　 不過，天鏡還是決定，讓所有聖白楠騎士一同前往。

　　 祭司尊重天鏡的選擇。因為他不僅對天鏡充滿信任，還十分清楚自己和天鏡之間職權的界限。

　　 而天鏡，則在心靈相通之時，向祭司隱瞞了某些事情。

　　 他沒有讓祭司知道，自己審訊犯人時，看到了巴吉爾的影子。

　　 他不希望向祭司坦白，當巴吉爾在精神領域突然發動赤裸裸的挑釁時，自己的意志力仍舊像十年前一樣，顯得那麼不堪一擊，面對邪惡力量的侵犯，只能短暫抵抗，然後退縮逃避……

　　 這一定會辜負祭司對自己的期望。

　　 巴吉爾派來的神秘施咒者，可能就在身邊。

　　 天鏡不敢冒險，將一名行為不端的聖騎士留在身後。那樣做所帶來的風險，顯然比所有人都在掌控之下，來的更大。他決意用自己的方式，找出那名聖白楠騎士的真相。

　　 至於巴吉爾，天鏡料定，無論他懷揣怎樣的陰謀，勢力羸弱的多赫族都不敢挑起與比玥族的正面衝突。

　　 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次行動。天鏡和祭司要求所有人嚴格保密。

　　 只要做到這一點，有理由相信，在聖騎士悉數出征的消息傳到巴吉爾那里之前，聖騎士們可能已經完成任務，陪同王子平安返回京城了。

　　 聖白楠騎士和王子一行，身著便服，進入了邊境小鎮。

　　 他們六人當中，只有晨興是第一次來到這里。

　　 事實上，在開始這趟旅程之前，晨興除了京城和自己的家鄉，還沒去過其他任何地方。

　　 他被小鎮鮮明的異域特色所吸引。這里與京城不同，沒有高大的圍牆。除了一道拱門，象征性的作為城門之外，整個小鎮呈現出十分開放的格局，像是一座座獨立的建築，自然分布而成的群落。

　　 鎮上最高的建築是一座神廟。像其他比玥神廟一樣，它的主體是聖潔的白色，高聳的尖頂上，矗立著一面金色圓盤，上面刻有三星伴月的圖案。與此同時，神廟的弧形窗框曲线優美，外立面用鳥獸浮雕作為裝飾，工藝精湛，色彩斑斕，顯示出濃郁的多赫風情。

　　 小鎮的商業頗為發達。商隊不辭辛勞的翻山越嶺，將各種奇珍異寶從博朗山另一側的神秘國度，帶到小鎮上來。集市上的商品琳琅滿目，有五彩繽紛的香料，有動物皮毛制成的穿戴用品，也有銀光閃閃的新月彎刀。多赫族的農業並不發達，但是礦產豐富。他們用珍稀礦物制作的精美首飾，讓晨興大開眼界。

　　 商鋪的經營者中，有不少人相貌獨特。他們是多赫與比玥兩族的混血。他們從父輩、祖輩、甚至是祖祖輩開始，就在小鎮上生活。有的人因為戰爭背井離鄉來到這里；有的則是為了謀生，成為小鎮上的工匠、商戶和傭人。甚至還有一些表現較好的戰俘，在大赦之年被釋放，也能獲得在當地居住生活的自由。

　　 雲生和天鏡商量，選了鎮上最大一家客棧下榻。

　　 聖騎士們首先服侍王子洗漱用餐。過後，鳴風給王子服藥，留在房間里照料王子休息。其他四人這才來到樓下大堂的餐廳。

　　 聖騎士們扮作從內地來的商人。不過，幾人器宇軒昂，即便衣著朴素，也掩蓋不了聖白楠騎士健碩的身姿和俊朗的外貌。大堂總管閱人無數，一眼就看出這四人氣度非凡，因而表現的分外殷勤。

　　 雲生點了幾道有地方特色的菜肴。晨興和承弓嘗了，都贊不絕口。

　　 晨興不時的和承弓交談著，分享各種新奇事物帶給他的新鮮感。盡管刻意壓低了聲音，晨興還是難掩內心的喜悅。而雲生自己，則和天鏡一樣，一邊靜靜的吃飯飲茶，一邊留意著酒館里的人來人往。

　　 天色漸晚，飲酒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客人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交杯換盞，把酒言歡。店里的氣氛變得更加熱鬧。

　　 這時，一個身材高壯的男人推門闖了進來。他身披一件銀灰色的獸皮，上面布滿藏藍色的斑紋。男人的絡腮胡生的濃密，左胸袒露在外，長著同樣黝黑的胸毛。他的腰間別著明晃晃一把匕首。男人下身穿一條黑色皮褲，里面裹著的不僅有男人強健的雙腿，還有一根粗長的東西，斜向朝下，硬塞在左側大腿一邊。

　　 男人一進門，酒館里突然安靜下來。大堂總管急忙迎了上去。

　　 “來瓶白川。”男人粗魯的喊道。

　　 “好嘞！”總管一面應承，一面扭頭朝吧台使了個眼色。

　　 男人昂首闊步的向吧台走去，總管急忙跟了上來。原本坐在吧台上的客人，紛紛向兩邊回避，把正中間的位子讓給男人落座。

　　 “老爺，您肯定記得上次的酒錢……”等男人坐下，總管才滿臉堆笑的站在一旁開口道。

　　 “嗯？上次不是說了嗎？等天涼了，給你砍一只熊掌抵賬。”

　　 “誒……這……恐怕……”

　　 “少囉嗦！快拿酒來，別惹你大爺發脾氣！”男人瞪眼道。

　　 “……好好好，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大堂總管悻悻的離去，磨蹭了好一會兒，直到男人敲桌子發了一次脾氣，才讓酒保拿過一瓶酒來。

　　 白川是當地一種知名的烈酒，度數很高。釀酒所用的水，取自青之森林一條名為“白川”的清泉，因而得名。從青之森林采伐的原木，經過煙熏，制成木桶，用來盛放蒸餾之後的酒液，讓酒體更加醇厚，並且具有一種飽滿而馥郁的芬芳。

　　 隨著男人開始飲酒，店里的氣氛又恢復了正常。

　　 雲生見此人如此囂張，便把大堂總管叫來，低聲問道：“他是什麼人？”

　　 “先生有所不知，他叫阿薩德，是鎮上有名的獵人。”

　　 “阿薩德？這是多赫族人的名字。”

　　 “他是混血。他母親是多赫人，戰爭年代流落到此，和一個比玥男人結婚，生了一對雙胞胎兄弟。他是哥哥。不過，”大堂總管突然打住，可能意識到已經說的太多了。

　　 “不過什麼？”天鏡一直在仔細聆聽。他盯住大堂總管問道。

　　 那眼神令大堂總管不得不繼續說道：“不過……他的身材相貌和父母、弟弟都不一樣。所以一出生，就被外人嘲笑。”

　　 即便是混血兒，這種奇異的情況還是第一次聽說。

　　 天鏡和雲生互相交換了眼色，都沒再說什麼。

　　 “他的性格有些怪異，至今還是個光棍。父母過世之後，就只剩弟弟一個親人了。”大堂總管說道。

　　 “話已至此，我就再多說兩句吧。奉勸諸位不要和此人一般見識。不久之前，他弟弟一家三口慘遭滅門。自那以後，他就變得更加孤僻了，整日借酒消愁。”

　　 雲生注意到，有種異樣的神情從天鏡臉上一閃而過。

　　 他又看了看獵人阿薩德虎背熊腰的身影，不禁為這個男人而感到悲哀。

　　 說話間，獵人阿薩德已經把一瓶十二年陳的白川喝掉了一半。微醺的獵人變得熱情豪爽，慷慨的把好酒分給湊上來的酒鬼們。一瓶倒光了，就再要一瓶。但凡膽大聚過來的，人均都蹭了兩杯免費的酒喝。

　　 醉酒的獵人開始大放厥詞，把對生活的種種不滿，全都發泄在這個社會身上。他高聲抱怨，國王對這個邊陲小鎮漠不關心，根本就不在意老百姓的死活。

　　 這讓聖騎士們聽了，心中十分不悅。

　　 也只有在邊疆地區，有人敢當眾講這種話。

　　 如果是在京城，膽敢公然對皇室無理，那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說著，獵人阿薩德的話鋒，轉到了聖白楠騎士團身上。

　　 “要不是有聖騎士團，當他們的走狗，他們憑什麼作威作福？”

　　 “說的沒錯！”一旁的酒鬼們附和道。

　　 “你們知道嗎，所謂聖騎士團，不過是一群廢物。他們最怕把自己的緊身褲弄髒！”

　　 “哈哈哈……”醉漢們喝的正酣，都跟著大笑起來。

　　 “據說，他們連正常的性生活都不能過。只有月亮圓的那天，才能躺在自己床上，悄悄的手淫！”

　　 “哈哈哈……”醉漢們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聽說他們的團長，還得了遺精的毛病，所以像個膽小鬼一樣，躲在皇城根里十年了，從來不敢邁出城門半步。”

　　 酒店里的客人魚龍混雜。

　　 對於阿薩德的下流言論，其他人都裝聾作啞，包括大堂總管在內。

　　 誰也不想給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在一眾醉漢的簇擁之下，阿薩德喝了一大口酒，說道：

　　 “我弟弟死了，他們有什麼反應？連個人影也沒看見。”

　　 “沒錯！惡龍努瓦，光天化日里跑到鎮上吃人，也沒人管管！”一名醉漢嚷道。

　　 “死了……全家都死了……”阿薩德悲從中來，又喝了一大口悶酒。

　　 “什麼他媽聖騎士團，真他媽的操蛋！”阿薩德爆完粗口，把酒瓶用力摔在地上，惹得眾人一片嘩然。

　　 “閉嘴！不許你汙蔑聖白楠騎士！”晨興終於按捺不住了。

　　 在這之前，承弓一直暗中拽著晨興，制止他發作。

　　 可是，聽到這里，晨興實在忍無可忍，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聖白楠騎士……和你有毛關系？”

　　 “我就是聖白楠騎士！我不會容忍你在這里胡說八道！”

　　 “啊？哈哈哈哈……大家看啊，聖白楠騎士團大駕光臨了！就是這個臭毛孩子！”醉酒的阿薩德一瞬間破涕為笑，大聲嚷嚷道。

　　 “你給我閉嘴！”晨興怒斥。

　　 酒吧里的人聽說聖騎士團的名字，全都安靜了下來，轉頭看向滿臉通紅的獵人，和站起來與他對峙的晨興。

　　 獵人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用凶惡的眼神瞪著晨興。

　　 晨興毫不示弱，也用同樣犀利的眼神怒視著獵人阿薩德。

　　 獵人的兩只眼珠有著不同的顏色：一只是比玥人典型的湖藍色，一只是多赫人的綠寶石色。

　　 “來啊，聖騎士大人，聽說你們雞巴上都長著專門的標記，有本事掏出來，證明給你大爺看看？”獵人突然打了一個酒嗝，說道。

　　 “你這個沒用的窩囊廢！”晨興怒氣衝衝的罵道。

　　 眼看晨興就要拔劍，天鏡一個箭步衝上來，扣住了晨興的手腕。

　　 “先生，您誤會了。這里沒有什麼聖騎士團。這孩子喝醉了，他說的是醉話。”

　　 “醉話？！呸！我可沒醉！”獵人把一口唾沫，吐在天鏡胸前。

　　 晨興還要動手，卻被天鏡死死按住。

　　 “你們有種的話就別走，等七天之後月圓之夜，殺了惡龍努瓦，幫鎮上被害死的人們報仇！你們敢嗎？！”

　　 “對，留下！”

　　 “留下！殺死惡龍努瓦！”

　　 “殺死惡龍努瓦！殺死惡龍努瓦！”

　　 一名醉漢帶頭，其他醉漢也跟著亂喊起來。

　　 一時間，大堂里的喊聲此起彼伏。

　　 說到惡龍努瓦，不少本地人也紛紛站了起來。

　　 不明就里的人們被煽動起來，一時間顯得群情激奮。

　　 天鏡意識到，在這邊疆之地，如果事情鬧大，會很難收場。

　　 “我們只是商人。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們願意留下，助你一臂之力。可惜，我們不能逗留七天。我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天鏡的聲音洪亮，語氣沉著而堅定，在局面變得不可收拾之前，及時給現場的氣氛降了溫。

　　 “請問，什麼是重要的事情？”獵人阿薩德咄咄逼人的問道。

　　 說這話的時候，阿薩德與天鏡貼的很近，嘴里的酒氣噴在天鏡臉上，匕首的刀柄幾乎要挨著緊身褲，頂住天鏡的下身。

　　 天鏡一手用力壓制著晨興，一手按在阿薩德胸口暗中用力，將他略微推開，說道：“對不起，先生，你知道的已經夠多了。”

　　 “呵~呵哈哈~~當然了，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什麼也不想知道！我弟弟死了。全家都死了！人死了，知道的再多又有什麼用？”

　　 獵人突然變得頹廢了。

　　 他從桌上拎起一瓶沒喝完的酒，從天鏡和晨興面前繞過，磕磕絆絆的穿過一排排桌椅，推門走了出去。

　　 其他醉漢見狀，也都沒了興致，一哄而散。

　　 一場鬧劇，就這樣波瀾不驚的結束了。

　　 回到房間，天鏡把晨興單獨叫了出來，以團長的身份和他進行了十分嚴肅的談話。

　　 “團長，對不起。我剛才一時衝動……”

　　 晨興知道團長對於行動保密的要求。

　　 自己一時熱血上涌，違背團長的命令，差點暴露了全體人員的身份，事後不禁感到愧疚。

　　 但是，他不能容忍別人對聖騎士團，對自己視為偶像的團長，用如此卑鄙下流的言語進行汙蔑。

　　 “告訴我，抓住間諜那天晚上，你到底在哪里？”天鏡突然問道。

　　 “嗯？”晨興沒想到，團長的問話會以這種方式開場。

　　 “我在問你。回答我。”天鏡的語氣變得更加嚴厲。

　　 “承弓不是說了，我和他在城牆上准備看日出。後來——後來我們就發現了那個家伙。”晨興說道。

　　 “你確定？”天鏡懷疑道。

　　 “團長！我沒撒謊。”晨興扭頭看向一邊說。

　　 “看著我。”天鏡命令道。

　　 “我真的沒對你撒謊。”晨興十分認真的說道。

　　 “晨興，我們現在執行的，是一項重要而又危險的任務。你不可以再這麼衝動行事。青之森林位於兩國交界。我們的身份非同一般。如果多赫人知道我們冒然闖入，可能會視作一種挑釁，引發更大的衝突。”

　　 “對不起，團長。是我錯了。”

　　 “行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

　　 天鏡回到房間，仍然在思索剛才與晨興的對話。

　　 如果晨興在撒謊，那麼意味著承弓也在欺騙自己。但是他也知道，兩人確實經常在黎明起身，一起鍛煉。他更願意相信，兩人正如他們自己所說的，是在城樓上恰巧發現了間諜。

　　 天鏡已經決定，明天一早就動身離開小鎮，進入青之森林，盡快找到龍神王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