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十一、邂逅]
正日當空,水聲潺潺。一條小溪夾雜著點點殘雪地在程思道面前奔流著,叮咚作響,悅耳動聽。
他俯身照看自己的倒影,在那粼粼蕩漾的波光里,倒映出的竟是一個見所未見的陌生人。
整張面容木訥腫脹,吊眉斜眼,獅口闊鼻,一部稀稀落落的焦黃胡須散落在口唇之間,一只胳膊纏繞包扎,正吊掛在脖頸處,模樣說不出的猥瑣丑陋。
程思道左右來回轉著臉頰,這里點一點,那里碰一碰,大感新奇有趣。暗自贊嘆龍雪如易容之術神乎其技、巧奪天工。此時這般形象莫說旁人,就連他自己本人都認不出來了。
想到適才女郎秋水似的雙眸嬌媚欲滴,白嫩纖手在臉上塗塗抹抹,那冰冰涼涼的滑膩觸感猶在,不禁仍有些害羞忸怩。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絲絲甜意在他心尖游走,酥麻跌宕。
他盯著水中那個陌生的倒影,忽然靈光電閃,模模糊糊記起初次相遇之時,龍雪如曾說起過,自己的容貌與某人相似,這才一邊著手施救,一邊又將自己囚禁凌辱;再回憶起不久之前海東青與她的對話,言談中似乎提到了徐盟主……
仔細回憶原本的容貌,二十多年里早已見慣了自己這幅長相,沒覺得有什麼稀奇,同門師兄妹等一干人也從來沒人提起過自己與誰相貌相似。眼下細心比較,好像真發現自己有那麼一點同徐盟主神似。
二人都是長著一張消瘦長臉,高矮胖瘦也大致相同。只不過徐盟主已經是人過中年,年紀要比自己大了不少,神情也更加俊逸瀟灑。
徐盟主總是笑眯眯的,俊臉之上顧盼飛揚,神態瀟灑自信,眼神中有時候又透露出一些孤寂落寞,更顯得分外迷人,唇邊兩撇八字胡不僅不顯老,反而憑增魅力。而程思道雖然年紀更小一些,但天生性格沉穩內斂,與徐盟主相比,倒似乎更加老成一般。
據說當年徐盟主少年成名,初出茅廬數月間便擊敗無數成名豪傑,此後更是孤身仗劍北上,鏟除投敵賣國的武林敗類,威震四方,一時間在江湖上風頭無兩。不少俠女仙子都對他極為傾心,為之神魂顛倒,群雌間爭風吃醋的事也不知發生了多少次。
但徐盟主用情極為專一,對其青梅竹馬的妻子不離不棄,從來也沒有傳出過什麼風流韻事。甚至十年前她的妻子因病亡故後立誓終生不娶,以至於現在連個後代都沒有,更讓那些痴情的仙子們大呼不公,個個垂淚喝醋。
難道說這妖女龍雪如竟也與徐盟主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過往故事麼?
念及此處,程思道心中莫名一酸,仿佛萬針齊扎,刺痛難當。
但轉念一想,又想到徐、龍二人年紀差了足足有二十歲,幾近父女。徐盟主在江湖上叱咤風雲、大出風頭的時候,她還不過是一個牙牙學語的苗疆女童,又似乎並不是那種男女關系。
千頭萬緒,心中莫名其妙越來越亂,煩躁異常。
正胡思亂想間,耳邊忽然傳來龍雪如銀鈴似的笑聲,格格笑道:「呆子,臭美的緊麼,還沒有瞧夠?」
程思道忙應了一聲,扭頭望去。
只見那旁不遠處陳茹坐在一塊青石之上,渾身粗布棉衣,彎腰駝背。面容早已不是那個雍容華貴的美婦,而是變成了一個鶴發雞皮的老嫗,瞧模樣似乎快要六十余歲了。
見他望來,美婦眼眸中羞意頓生,兩手不知所措放在裙角來回揉搓。這嬌羞模樣倒與蒼老容貌頗為不襯,略顯好笑。
龍雪如則笑吟吟地站在一旁,袖子高高擼起,露出羊脂般光潔白嫩的小臂,兩只纖手上盡是顏料泥漿,正眉花眼笑地瞧著自己。
程思道皺眉道:「你怎麼把我弄成這麼一幅丑怪模樣?」
龍雪如白眼一翻,笑道:「啊喲,你當自己好英俊麼,還嫌這嫌那……你要是不滿意,那我再給你換一個。」說罷兩手前伸,就要踏上前來。
一想到又要被她柔嫩的手掌在臉上塗塗抹抹,程思道大感尷尬緊張,心頭狂跳,忙後退一步躲開,連連擺手道:「算了算了,就這樣挺好,不必換了……」
陳茹亦在旁抿嘴道:「龍姑娘當真是心靈手巧,程大俠現在這般模樣,我可是一點都認不得啦!」
龍雪如格格一笑,嫣然道:「嘻嘻,呆小子自然要配上一幅呆面容,這才叫天經地義,我瞧現在這副尊容就挺適合他。」
也不管程思道什麼表情,俏臉一揚,自顧自輕哼著沙啞妖嬈的曲調,蹲在小溪邊,拿出一包瓶瓶罐罐在臉頰上化妝塗抹。
程思道怔怔地看著她纖麗背影,猶豫半晌,心中那股好奇之心終於還是壓抑不住,忍不住輕聲問道:「龍姑娘,請問你同徐盟主是……」
不待他說完,龍雪如嬌軀似乎弱不可察地輕輕一顫,手上的動作也停滯了一下,但轉瞬間又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她沒有回頭,柔荑依舊上下翻舞忙碌,只是輕哼一聲,截口打斷道:「呸,要你管這麼多!囉囉嗦嗦討嫌的緊……想知道麼?那等你見到他自己去問啦,看他理不理你!」
聲音雖然同平時一樣,但卻是隱隱能感受出一股森寒冷意。程思道心中一顫,暗自深深懊悔不該多嘴多舌去窺探旁人隱私。當下低頭不再多言。
幾人之間好不容易融洽和諧的氣氛,似乎又開始變得有些尷尬,三人均不再說話,只能偶爾聽到龍雪如那沙啞的輕吟低唱不時傳出。
「好啦!」
也過了不知多久,龍雪如翩然起身,拉起裙角原地轉了一個圈,道:「你們瞧怎麼樣?」
二人打眼望去,只見龍雪如一臉菜色,妖艷盡收,樣貌普通平凡之極,若非一雙明亮漆黑的眼眸狡黠靈動,當真便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鄉野村姑。
程思道之前只聽說過江湖上有易容絕技,只不過從未領教見識。現在親眼所見、親身體會,頃刻間三人便好像進入了另外一個人的身體中一般,當真是神乎其神。不由嘖嘖稱奇,連連贊嘆不已。
龍雪如白了他一眼,笑吟吟地走至陳茹身旁,飄飄下拜,口中嬌聲道:「孩兒見過娘親。」纖足在裙下側撩,輕輕踢了下一旁發呆的程思道。
「啊……」
程思道不擅做戲,一時不知要如何是好,也連忙學著她的模樣胡亂作了一揖。
陳茹面上一紅,口中連說不敢。眼瞧見兩個青年男女朝自己下拜的模樣,情不自禁想起自己的一雙兒女來。
以前施芸、施越幼時也是這般圍著自己,一邊跑一邊笑,拉著自己的手大呼「娘親」。
那一聲聲童音如在耳旁,那一張張可愛面容猶在記憶深處,但此刻卻遠隔天涯,不知所蹤。芳心登時大慟,咬唇忍淚不語。
龍雪如秋波橫斜,瞥了一眼一旁木愣愣不知所措的程思道,眼眸中狡黠之色閃過,倏然貼近,輕輕在他耳邊吹了一口氣,輕聲呵氣道:「郎君……」
聲音柔媚入骨,如春風拂過水面,令人旎念叢生,五髒酥麻。
程思道嚇了一跳,臉色登時漲紅如豬肝,忙起身道:「你……不是說好了扮作兄妹麼,你……你別再捉弄人……我……咳……咳咳……」
緊張之下,期期艾艾,也不知說的是什麼,倒是險些被口水嗆到,連連咳嗽。
見他這緊張慌亂的模樣,龍雪如忍不住「撲哧」一笑,嫣然道:「嘻,你不喜歡麼,那換我來做你娘如何?」
程思道張口結舌,一時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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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海東青現身被程、龍二人合力擊斃之後,此地已不可多留。更何況程思道內力已復,神功更勝從前,尋找營救失散的李秋晴、施芸等人便成了當務之急。
經過商議之後,由龍雪如為三人易容喬裝,在易縣購得一輛馬車後,一路前往中都,沿途打探消息。
一路探聽,得知不久前拒馬河畔似乎有皇城司的金兵同趙王府混戰,只不知具體情況如何。程思道心急如焚,當即便要向西前往查探。
龍雪如卻嫣然一笑,柔聲道:「呆子,你先別慌。小郡主人小鬼大,聰明的緊,斷然不會將施小妞帶在身旁白白便宜了皇城司那些蠢蛋。前番去五馬寨的時候小王爺他們可是足足帶了千余人,玄武堂與朱雀堂精銳盡數出動,現在卻只剩下幾百個,你說其他人去了哪里呢?」
程思道疑道:「你是說……他們已將施小姐悄悄帶回了中都?」
龍雪如沉吟道:「這倒難說。或許在中都,或許在上京,也或許還在贊皇縣。不論如何咱們只管先去中都,到了那兒自然知曉。小王爺他們只不過是要拿施小妞當作誘餌而已,用不了多久自會有消息傳出。」
眼角似乎有意無意的瞥了一眼程思道,抿嘴道:「嘻,張夫子同你那親親小師妹在五馬寨逃脫生天,眼下怕是也在尾隨小郡主他們,要不了多久你們就能上演兄妹相認的好戲啦!」
程思道心中一喜,但隨即感受到身旁女郎那灼灼目光,略感有些莫名的尷尬糾結,嘿然不語。
易縣距離中都不過二百多里路,當日衡山派幾人縱馬奔馳,一晝夜便從中都趕至。現在扮作農家村漢趕乘馬車,自然不能同皇城司的千里良駒相提並論,不過就算如此,算路程時間也當在第二日午後即可到達。
陳茹在車廂中安坐,而程思道與龍雪如則在馬車雙轅兩側一邊一個,三人各想心事,默默趕路。
日漸西垂,落日熔金。官道迢迢,蜿蜒北曲。遙望北方天際,萬道金光在群山之間收攬黯淡。路上行人漸稀,前方影影綽綽現出一個頗為熱鬧的小小村鎮,炊煙裊裊,犬吠相聞。
這里就是大房山之南的劉李店了。此地為官道必經之所,由此延道北上,便是大金國的都城中都城。天色已晚,再趕路下去怕是要碰到宵禁閉城,為避免麻煩,只好在劉李店尋一家客店暫且住下。
驅車進入劉李店城鎮,兩側屋檐的積雪、冰柱都已開始融化,青石大街濕淋淋的全是水漬,馬蹄交錯,水珠飛揚。大風吹來,道路兩旁的漫漫樹椏簌簌搖晃,覆蓋其上的冰雪紛紛揚揚,飛花碎玉似的撲面卷舞,冰涼徹骨。
劉李店並不算大,但靠近官道,來往官差、行商頻繁,倒也頗為繁華。鎮內修得有一處頗具規模的酒樓,以供來往行人休息住宿。此時上元已過,但彩燈依然高高懸掛未曾摘下,在檐角隨風搖曳,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遙遙望去,酒樓大堂內華燈結彩,歡歌笑語,三教九流各式各色人等都有,正中幾張大桌之上圍坐著幾個錦衣富家少年,絲竹悠揚,觥籌交錯,正在宴酒取樂。
三人招來店家,吩咐其將馬車趕至槽中喂食草料,正待邁步進店,驀然間只聽那店家高聲喝道:「哎喲,倒嚇我一跳!這是哪來的叫花子,也不看這是什麼地方,由得你渾睡麼?還不快快出去!」
程思道扭頭望去,只見那店家正皺著眉頭將一名乞丐向外拖拽。
那乞丐渾身肮髒,瞧不太清楚面容。花白的頭發油膩打結,似乎已是上了年紀,衣著肮髒破損,裸露出的肌膚上正腐爛流膿,腥臭不堪。任由店家拼命拖拽,卻是緊閉雙目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般。
程思道俠義憐憫之心頓生,忙勸道:「店家莫要小氣,這大冷天你又要讓他去哪里?」
那店家道:「嗨,你這個人倒是真有些多管閒事,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叫化兒一動不動,誰知道是哪里來的躺屍,瞧模樣怕是早就沒了氣啦,把他扔我這豈不是晦氣?」
程思道眉頭一皺,上前細細觀瞧,待瞧清楚那人面容,忽驚道:「呀!怎麼……怎麼是他……」
龍雪如莫名其妙,蓮步輕移,施施然來至身側,妙目橫斜瞥視,亦是芳心大震,與程思道對望一眼,嬌聲驚呼道:「……是張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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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州城毗鄰金國西垂重鎮大同府,弘吉剌部、塔塔爾部以及汪古部的牧民多來此與中原商人互市貿易。這個時節正有不少蒙古人為了籌備開春物資雲集,將牛馬趕來交換鹽鐵等生活必需品。
為了防備漠北草原的蒙古諸部,金國朝廷沿著邊境修築了無數碉堡城牆,能夠來此貿易的部族都是接受了朝廷冊封的,尤其以汪古部對朝廷死心塌地,世代為金國守衛南疆。可即便如此,金國高層仍對這些草原上的蠻子不放心,出入往來皆是嚴格限制數量,一路行住皆有人密切監視。
日漸西垂,前方平坦一望無垠,四野茫茫,白雪泠泠,蒼鷲鳴叫,當空盤旋。
趙王府一行數百人在荒涼蒼茫的雪原上縱馬奔馳數個時辰,此刻已是人困馬乏。向前方遙遙望去,蒼茫銀亮的雪原上,一座雄偉的城池遙遙雄矗,城牆如帶,迤邐綿延。城頭高樓,旌旗飄飄,獵獵招展,蔚州城已是遙遙在望。
只要進得州府,那皇城司耶律翼哪怕再凶頑,也絕不敢公然行凶。
號角聲隱約不斷,那千軍萬馬似的奔騰之聲依然不時響徹在眾人身後,皇城司的大隊騎兵好像跟屁蟲一般死死尾隨,緊咬不舍。
仆散忠眉頭微蹙,淡淡道:「這耶律大人倒真是難纏,跑了這麼久居然還不死心。」
皇城司雖負責偵緝天下情報,但其主要職責仍是拱衛京師,皇城司的主力若無皇帝下旨不可能離開中都太遠。大同府方向自有朝廷重兵把守,可那些軍隊沒有兵部將令也不會聽他調遣,不知這耶律翼在打什麼主意。
完顏長樂苹果似的小臉凍的通紅,回首遙望,見身後皇城司眾騎兵不疾不徐,亦步亦趨。那耶律翼正騎著高頭大馬,眾星拱月般穩居中軍,氣定神閒,似乎胸有成竹。
她冷笑連連,烏溜溜的眼眸中精光一閃而過,嘆道:「唉,耶律老兒自作聰明,當真可笑至極。瞧他那模樣,好像真把咱們當傻子啦……嘻,這回可是他自尋死路,怪不得咱們。」
仆散忠道:「小王爺這會子怕是已經到了中都了。讓耶律大人這一鬧,倒是把咱們的誘敵之計全給攪亂了。日後再想尋到張夫子他們奪回寶圖,怕是又要費事不少。」
完顏長樂嫣然道:「不妨事。若能除掉這耶律翼,也算是替父王霸業之路踢掉一塊礙事的臭石頭。反正施小妞還在咱們手上,總不怕秋晴姐姐他們不來。」
仆散忠點點頭,沉默半晌,道:「此行總歸是極為弄險……可惜海堂主和龍仙子不在這里,若他們尚在,郡主安全便多幾分保障。這二人近來神神秘秘,也不知在搞些什麼,待回轉中都後,需向王爺稟告才是。」
完顏長樂略顯平坦的小小胸脯向前一挺,嬌嗔道:「哎喲,人家可不是小孩子啦,哪里用的著這麼多人護著……仆散先生神功蓋世,有你在我就放心的很啦。」
仆散忠淡淡一笑,嘿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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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王府眾武士縱馬奔馳一個下午,邊打邊跑,早已是人困馬乏。此刻速度漸慢,稀稀拉拉地向西挺近。而皇城司一行則不慌不忙,遙遙跟在身後,似乎並不著急追上廝殺。
耶律翼面沉如水,嘴角掛著絲絲冷笑,心中卻是壓抑不住的怒火翻涌。
一路之上完顏長樂這小丫頭連施詭計,帶領眾人時而向東時而向西,一會子分兵襲擾,一會子又策馬狂奔。兜兜轉轉,把自己數千人的部隊搞的暈頭轉向,要不是仗著己方人多,怕是早就讓他們尋隙撕開缺口逃逸而去了。
他少年時曾跟隨金國名將完顏宗弼等人東征西討,立下戰功赫赫,以契丹宗室遺民身份而獲得世襲猛安,可謂殊榮,他自己亦覺胸中韜略非凡。
可今日竟被這十幾歲的黃毛丫頭反復戲耍,雖然不至於損兵折將,但手握十倍於敵的兵力卻不能一舉擒拿,也自覺羞愧可恥。
都說那趙王爺完顏雍武功天下第一無人能敵,在大金國威名赫赫。武力高低這一點耶律翼倒是不怎麼在意,但那趙王爺熟讀兵書,七竅心肝,自六年前趙王妃投湖自盡之後,皇帝完顏亮似乎是心有愧疚,對其格外關照。近年來趙王府實力大增,已能與皇城司分庭抗禮。
雖然完顏雍平時沉默寡言,擅於藏鋒,但耶律翼卻總有一種莫名直覺,此人必定不甘平庸做一個閒散王爺,定然在暗中謀圖大事。
皇帝南征在即,正急需兵馬錢糧,寶圖一到手即刻便能發兵攻宋。而完顏雍卻在此時私下里追討江山社稷圖,是為了要同自己爭功,還是別有所圖?
越想越是不安,心中打定主意,一旦奪回寶圖,便以此為證據,誓要力勸皇帝,扳倒趙王以絕後患。
正思忖間,忽聽前方炸雷一般轟隆聲響,蹄聲錯亂如潮,整個大地似乎都被蹄聲震動地翻滾起來。身旁軍士吵嚷一片,紛紛高聲叫道:「大人,快瞧前面,他們來啦!」
耶律翼精神一振,在馬上翹首遙望。
只見前方煙塵滾滾,雪地轟然震動,滾滾雪浪濃塵之中,竟是一大群發狂獸群向著東方飛奔而來!
百余名牧民裝束的粗蠻蒙古大漢正在獸群中縱馬揚鞭,揮舞馬刀,口中高聲呼喝狂叫,驅趕著千余只發狂的蠻牛駿馬,黑壓壓一片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耶律翼心中大喜,拊掌笑道:「是汪古部的人來啦!嘿嘿,完顏丫頭只當逃進蔚州便平安無事麼?殊不知本將運籌帷幄,早有安排。這一群發狂野獸衝撞之下,任憑你有萬般本事,也難抵擋,最後還不是要乖乖掉頭向本將投降?」
皇城司眾騎兵士氣大振,口中高呼萬歲,號角長吹,聲浪震耳欲聾。
原來耶律翼自知無法調動大同府守軍,卻是另辟蹊徑。
他暗中聯絡與皇城司交厚的汪古部商人,由他們驅趕千余頭用作互市貿易的馬匹、蠻牛設卡伏擊,也不需要他們參加戰斗,只要驅趕獸群將敵人陣型衝散即可。
萬里平原之上受驚狂奔的獸群猶為可怖,即便是百戰雄師亦不敢正面抗衡。只需待他們陣型散亂四散奔逃之時,自己派遣大軍一一擒拿,自可不費一兵一卒,輕易得勝。而完顏雍若要事後責難,也可以全部甩鍋給那幫蒙古人,與自己無干。
汪古部是草原上蒙古部落的一個分支,族人皆信奉景教,與信仰長生天的其他蒙古人風俗迥異,世代為金國看守漠南長城。在金國制衡草原的部署中充當馬前卒,屢屢同其他草原部族交戰。
皇城司執掌對內情報搜集,不僅令朝中諸多大臣心驚膽戰,生怕被耶律翼捏到什麼把柄;更是借著情報優勢在對外貿易中無往不利,大肆斂財,一時權勢熏天。
汪古部背靠金國朝廷,自然同皇城司利益輸送頗多,甘願被其驅策以換取在互市中的利益,也算是雙方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號角呼喝聲洶洶不斷,那千軍萬馬似的群獸奔騰之聲也越來越近,如春潮怒水,決堤奔騰。耶律翼細眼長眯,眼瞧見趙王府諸武士馬蹄錯亂嘶鳴,人人神色驚異恐懼,心中狂喜無比。
正待高聲下令前後夾擊一舉擊潰敵兵,驀然間只瞧見那一眾蒙古騎兵中,有一名高大威武的漢子忽然高聲呼喝,手中馬刀揮舞,連連指揮。緊接著其他那百余名蒙古騎手也是口中嘖嘖啾鳴,手中長鞭甩舞。
洶涌狂奔的獸群在蒙古騎兵的指揮下,竟在奔近趙王府武士前硬生生分成兩塊,讓出了一條道路!
緊接著聽到完顏長樂嬌聲長笑,似乎在高聲說著什麼,一眾趙王府武士哈哈大笑,興奮異常。陣型瞬間變換,數百人瞬間排成一條長线,從那獸群分開的道路安然無恙衝直衝過去!
耶律翼驚怒交集,不知發生了何事。還不待他有所反應,身旁的金兵紛紛高聲叫嚷,恐懼異常——那黑壓壓的獸群讓過了趙王府諸人,竟是絲毫沒有降低速度,直直向自己一行人衝來!
曠野之上奔騰發狂的獸群如同怒潮席卷,春水決堤,發出駭人心魂的嘶鳴聲。
皇城司靠前的數名騎兵躲閃不及,一瞬間便被數不清的蠻牛、馬匹轟然撞倒,倒地騎手連站起身的時間都沒有,緊接著就被後續萬千獸蹄踩踏而過,血霧飛濺,慘呼連連,登時化作一灘肉泥!
耶律翼駭然失色,汗如漿下,連忙下令手下軍隊四散躲閃。
當然也不用等他發號施令,皇城司眾人早已嚇的面如土色,紛紛縱馬四散飛逃,陣型登時散亂不堪,首尾不能自顧。若被獸群衝撞只有死路一條,眼下人人顧不上其他,只想快些逃命,心中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自己少長了一雙翅膀。
數十名親兵護衛著耶律翼策馬飛馳,耶律翼猶不死心,高聲呼喊汪古部首領名字,想要問一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驀然間只聽一陣焦雷似的狂笑聲傳來。之前蒙古騎兵中那名高大威武的大漢縱聲長笑道:「耶律大人當心!獸群驚著啦,眼下亂衝亂撞,怕是要傷人。末將正在想辦法驅趕停下,不能下馬給耶律大人行禮啦,莫怪,莫怪!」
耶律翼打眼觀瞧,覺得此人好生面熟,人影閃爍間一時也辨認不出。正自思量,就聽仆散忠長嘯作聲,遙遙與其呼應,高聲叫道:「胡將軍,許久不見,有勞你辛苦!」
衝過了獸群的那趙王府一行人竟然沒有直接奔入蔚州,反而調轉方向,尾隨著獸群向自己一路殺來!
皇城司軍士早已被四下奔騰的獸群衝的七葷八素,將找不到兵,兵尋不到將,亂作一團。數百名趙王府騎兵衝入軍中,登時如同餓虎撲羊,一時哭爹喊娘之聲此起彼伏。
聽見「胡將軍」三字,耶律翼瞬間靈光電閃。猛然認出,這高大的猛漢正是趙王府白虎堂的堂主胡沙虎!
凝神辨認,那一班蒙古騎兵也並非什麼與自己事先約好的汪古部商隊。
汪古部雖為蒙古一支,但卻說的是突厥語,生活習慣、著裝打扮以及信仰都同尋常草原牧民大不相同。這一班蒙古人聽其口音語言,瞧其著裝打扮,似乎皆是塔塔爾部的騎兵。
塔塔爾部活動范圍與汪古部大致毗鄰接壤,乃是草原上的一支強大的部族,許多年前同乞顏部結盟共同吞並其他勢力,逐漸崛起。但自從合不勒汗死後,兩族矛盾日益凸顯。
在金國的暗中挑撥離間之下,最終塔塔爾部的首領鐵木真兀格將俺巴孩汗誘騙至中都,釘死在了木驢之上,從此與乞顏部變為世仇。而汪古部與乞顏部交好,鐵木真兀格自然瞧不順眼,時常摩擦。
漠南靠近中原,皇城司尚可一手遮天。但趙王府位於遼東上京會寧府,對科爾沁草原經營多年,諸如塔塔爾部、弘吉剌部等漠北部族皆對完顏雍馬首是瞻。
趙王府白虎堂主胡沙虎便是常駐草原,對各部進行情報偵緝工作。
此番開春互市,大同府附近的汪古部商旅騎兵有所異動,當即被其知曉。於是飛報小郡主等人,同時聯絡了塔塔爾精騎,兩家聯合截獲了汪古部的牛馬群獸,共同向皇城司發起伏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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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群如同春雷疾電,狂濤怒浪,雪地滾滾翻騰震動,不多時便隨著濃煙雪霧奔馳遠去,只留下一地哀嚎痛呼的金兵在地上抽搐,鮮血肉泥飛灑四濺,蒼茫潔白的雪原瞬間殷紅刺目,腥氣撲鼻。
而趙王府數百名武士尾隨獸群突入己陣,狂砍亂殺一番之後,毫不戀戰,趁著皇城司慌亂之機,又分化為幾十人一組,四下策馬揚鞭,向著蔚州方向奔馳。
耶律翼胸腔中猶如堵窒,剛毅的面容漲紅呈豬肝色。
當下高聲狂吼傳令,著命身旁中軍揮舞令旗收攏殘兵發起反擊。皇城司雖經過獸群碾壓、騎兵突襲,但畢竟是拱衛中都的精銳之師,尚不至於一潰千里。
不多時逐漸重新聚攏,略略清點,經過方才短短的一戰,竟是折損接近三分之一,剩下的人也是大半身負重傷,面滿驚恐疲憊,更令耶律翼心頭滴血。
駐馬遙望,只見趙王府武士分為數十人一組各自奔逃,而騎著那匹紫毫駿馬的小郡主完顏長樂俏麗非凡,在亂軍中猶為顯眼。
見她身旁只有不過十數騎,仆散忠、胡沙虎等高手皆不在側,一張小臉得意洋洋,眉花眼笑,耶律翼不由怒火攻心。
再也顧不得她是什麼皇族宗室郡主,腦海中怒潮翻涌,雙目盡赤。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將這狡猾多變的小魔女捉到手中,徹底踩到腳下凌虐揉碎,如此方消心頭大恨。
狂怒之下嘶聲下令,全軍出擊,不需要再管其他趙王府散兵,所有人單單只認准完顏長樂一人,務必將其擒拿!
馬蹄如潮,煙塵飛揚飄散,北風凜冽,吹拂在臉頰上冰涼生疼。
完顏長樂騎馬飛馳,周身盡濕,但俏臉上卻依舊不見慌亂神色,似乎對身後那呼喝衝殺而來的萬千追兵毫不在意。
她胯下這匹紫毫駿馬乃是大宛千里神駒,從西域引進的良種,自幼由王府馬師馴養長大,精壯神駿,極通人性,名喚「追風紫」。前年完顏長樂生辰時完顏雍將其作為禮物送給她,小郡主便如獲至寶,無論去哪都要騎乘。
自拒馬河畔遇敵,已經是奔馳了數個時辰,這千里駒追風紫卻絲毫不覺疲憊,四蹄交錯在雪中飛踏而過,兩側景色倒掠,猶如騰雲駕霧一般。不多時甚至就連自己身旁的趙王府武士都遠遠甩開,只有幾個人勉強能夠追隨其側,皇城司追兵更是絲毫靠近不得。
完顏長樂自幼得其父趙王爺完顏雍指點,年紀雖然尚幼,騎術武藝也算不上多麼高明,但家傳神功「潮汐勁」修習多年,亦頗有根基。馬匹狂奔,她卻依然能穩穩騎乘騎之上,偶爾顛簸欲墜,也能纖足運勁,踏住馬鐙重穩身形。
身姿俏麗婀娜,猶如弱柳扶風,美人駿馬在潔白蒼茫雪原飛馳,相得益彰。
瞧見此情此景,耶律翼雖心頭恨意涌動,但也不禁暗暗贊嘆,由衷欽佩其過人膽色。又想到這丫頭乃是自己的老對手完顏雍之女,更是又嫉又妒,只覺世間好事仿佛全被這該死的趙王爺給占了,大感上天不公,偏愛此人。
眼瞧見完顏長樂縱馬一路狂奔,帶著自己皇城司的千余人越跑越遠,腦海中靈光電閃,隱隱有些感覺不妥。
適才狂怒之下心神大亂,只想著快點把那小丫頭捉到手,不管不顧下令全軍出動追趕,自己身邊只留下了一百來人護衛。這卻大違戰陣之法,乃是軍中大忌。
心下暗凜,正待著令回援,驟然間只聽周側隆隆馬蹄聲響,一陣爽朗的狂笑聲倏然傳來:「耶律大人雅興非凡,日色已暮卻仍醉心狩獵,當真是好興致。就讓末將前來相陪如何?」
扭頭望去,正是那精壯無比的大漢胡沙虎與朱雀堂主仆散忠並肩縱馬飛馳,身後數百名趙王府武士不知何時竟早已團聚匯集,齊齊向著自己衝殺而來!
「是……是你們!他媽的,這該死的鬼丫頭竟然……」
耶律翼駭然失色,一瞬間似乎明白了過來:完顏長樂貴為皇室郡主、趙王爺的掌上明珠,本是千金貴體,但此時此刻她竟然是以自己作為誘餌,吸引皇城司主力追兵,然後讓仆散忠、胡沙虎等人來突襲自己施展斬首策略!
這小女孩難道說就不怕死麼?是該說她少年魯莽不知天高地厚、任性妄為;還是該贊她膽識機智遠超常人?
不過這時候也來不及細想這麼多了。耶律翼二話不說,一拉韁繩登時狂奔出去。身側眾多皇城司軍士大驚失色,紛紛抽刀一邊揮舞廝殺一邊潰逃。
號角長吹,令旗舞動,皇城司軍士亂作一團,急忙將追擊完顏長樂的眾多騎兵召回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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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偃旗息鼓,只有呼呼風嘯以及馬蹄奔騰的聲音。自家主將遇難,被趙王府殺的哭爹喊娘,皇城司眾騎兵自也紛紛慌忙回援,不再繼續追趕。
當然了,縱使是想追,憑借追風紫之神駿,一時半刻亦絕難以追上,而完顏長樂身旁也逐漸匯聚起趙王府黑衣武士,徒留無益。皇城司一眾騎兵不多時便馬踏煙塵,消散干淨。
完顏長樂遠遠望著偃旗息鼓、飛馳而去的皇城司諸人背影笑靨如花,而耶律翼此刻被己方高手襲擊,早已不知所蹤,雪地之掉上丟棄的兵刃、旗幟散落,不由心中得意萬分,苹果似的俏臉上眉飛色舞。
正自得意洋洋之時,忽覺勁風襲來,後心穴道一麻,周身經絡登時封堵,白嫩的脖頸處冰涼一片,寒意刺骨,正是一柄長劍架在自己頸前!
暗香縈繞撲鼻,耳邊驀然間響起一個清柔冰冷的聲音,幽幽道:「郡主殿下,咱們好久不見啦!」
完顏長樂登時大駭,周身冷汗淋漓。眼角余光斜斜掃視,映入眼簾的正是一張明艷動人的如花俏臉,雙眸漆黑明亮,冰冷如霜。
完顏長樂心髒撲通狂跳,胸中大震,但苹果似的臉頰上卻綻放出春花一般的燦爛笑容,笑吟吟道:「哎呦,秋晴姐姐,原來是你。這幾天你們跑到哪里去了,可真是想死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