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往人間半日
我是空。
話說,我更願相信人是感性的生物。
最近逛了逛璃月,熒似乎還沒正式開始自己的旅途。我在璃月撿到一本書——雖說我已經撿到過了很多的書了。
不知你是如何的人,反正現在璃月這財源廣進的繁華世道(至少表面如此),可供消遣的方式太多了。評書散打,說學逗唱,短短幾句惹不起遐思,但完全可以逗人發笑。類似說書這樣的從業者分布廣泛,隨時隨地都可消解一下疲憊的神經,就像給哭鬧的小孩一顆即塞即愈的奶糖,管用。
所以漸漸地看不到多少捧著書的人了,這就讓我有了可乘之機,四處撿到不少零散的書冊。我和多數讀書的人一樣,囫圇吞棗一通後,情節、立意內涵啥都不知道,這本書也不例外。
這書叫《繕水》,作者的時代對這片大陸的凡人來說已有些年頭了。他有人說他以筆作刀槍,有人說他就一嘴炮,我琢磨琢磨,這不是一個意思嗎?
故事依舊是一通囫圇吞棗啥也記不住,但有句話我一直記得:
“有人說:他們以為大陸上的人口太多了,減少一些倒也是致環保之道。況且那些不過是愚民,那喜怒哀樂,也決沒有智者所推想的那麼精微的。知人論事,第一要憑主觀……”
有意思,他人“喜怒哀樂”的重要與否,竟是由地位和智慧來衡量。不過後來我才知道,這話確有它的根源。
扯遠了,該記下我和那個“藍藍的、冰冰涼”的小朋友的故事了。
其實也就是我撿到那本《繕水》後的不久的事。深淵教團暫且不算,一個人默默在暗中注視著熒走來的日子里,我發現自己頭昏頭暈頻發,這大概是身體對百無聊賴的抗議。當這種不適蔓延到連眼珠都開始脹痛的時候,我知道自己該看醫生了。
這不乏好處,我有個癖好,愛用某種璃月社論里提到的,“一分為二“的分析法:感性上說,抓副藥能解決我生理不適的燃眉之急;理性上講,去接觸一下更多的人,非常有利於從根源解決百無聊賴的窘況。
走出自己的半畝地,出去見聞一下各種見聞總是好的,書畢竟是人寫的,所以書大概不如人。百人的千態,總是看不膩。
這大概也是熒願意在旅途中四處駐足,而不是火急火燎的原因。
[newpage]“請問,白術白老板在嗎?”我走進不卜廬的大門,但並沒有看見市井里傳言的那副“醫術精湛、彬彬有禮、溫和內斂”的身影。
“請問,白先生不在嗎?”
“歡迎光臨。”
糯出絲絲甜味的聲线,沉沉的低音自然地融入鼻腔,這絲可愛的訊號在我耳邊叨叨,來自那櫃台的方向。
我詫異地向前走去,第一眼只瞅見一頂寒藍色的小帽,帽檐的一顆藍色的亮晶體,我認出是神之眼。接著靠近,一顆小小的腦袋映入眼簾,額側上貼著一枚奇怪的紙條。當時我還不知道這是叫“符咒”的璃月法器,還以為是被主人遺棄在路邊的小奶貓,身上貼一張紙條,寫著“她的名字叫七七,請好心人收養她,拜托了!”之類的字樣。
不過當時,大大的眸子里帶著一絲汁潤的粉色晶瑩,呆望著瞠目結舌接近的我的她,真給了我這樣的感覺,尤其是那微縮的瞳孔,似是有小小的寂寞,又或是微微的好奇心。
“不會吧,您就是……白先生?”
“我是七七,是個僵屍。“她指著自己,毫無被誤認的驚異。然後她突然愣在原地發呆,好像是忘了自我介紹該說什麼的樣子,索性跳過這段話題。
“……白先生和阿桂最近有事要遠游,暫時由我看守不卜廬。”
“哦,七七小朋友啊。”我微笑,她和我以前見過的小朋友都不太一樣,缺乏那種永遠都停不下來的朝氣。
當我還在噎於“僵屍“的字眼,望著她,不安的想象良多時,她已泰然地向我詢問:“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僵屍、超可愛的小孩子,不知是落寞、淡定、還是好奇的眼神的身影正在逐漸向我逼近。就像是被什麼灌醉一般的臉紅心跳,逼我緩緩向後退。
“噢,我最近有些頭痛,想來看看病,既然白先生不在那就……”
羞澀?不!但雙腿開始打起退堂鼓,挪向門口。但不知為何,我挪得好慢好慢,眼看著眼前的小小存在就要貼上我的位置……
她抓住我的手掌心,往下扯扯。
“嗯?”
晴朗的初秋,怎麼說還是有點燥熱的。可她的手冰冰涼,就仿佛這世界的一切溫度和光芒都未曾在她的身上經過和停留。
見我沒反應,她又改成雙手抓住,分別蓋住我的手心手背:
“請蹲下來。”
“噢。”
我居然不顧風險,乖乖聽一個神之眼持有者的吩咐。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但反正不是因為她可愛。
冰涼的觸感一下從手中脫離,仰起臉,攀上我的額頭,然後她又呆呆地愣了一下,表情看不出,但似是有些困惑。
“呃……七七?”我尷尬的發問,臉頰增添了幾分燒灼感,額頭的觸感更加冰涼了。
然後她又似是恍然大悟一般,從兜里掏出一本筆記,翻了一陣,然後才重新攀上我的額頭,按住我的太陽穴。
之前熒也這樣給我按摩過,她耍起性子來按得疼得不行,美名其曰“有效“。而七七則溫柔不少,體溫的差異,真如夏天含下冰塊一樣讓人神清氣爽。我又回憶起和熒這樣一邊按摩一邊打鬧的時光了,又猛想起七七和我並不是類似的關系,臉不知怎麼又燒起來。
“七七小朋友……”
“好了。”她突然收手,“這位哥哥是惡阻清陽,肝火太旺哦。”
“什麼?”
“這症狀並不嚴重,需要常備香囊貼身祛火……”七七提一塊凳子到藥櫃旁,翻找起來。“啊……好像沒有對應草藥了呢。”
“這麼常見的病症都沒有備藥嗎?”
“沒有哦,哥哥的病因並不常見,七七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另外哥哥的名字是?”
“我叫空——但是,叫我旅行者就好。”我並不擅長打交道,尷尬地直犯咳嗽,“那謝謝七七小朋友了,我還是先告辭——”
“空哥哥是沒有摩拉嗎?”
“啊?”
“白先生早上離開的時候囑咐我說——”七七從藥櫃上下來,打開筆記:“要是這兩天有某位缺錢的顧客,就要說她的小叔已經給了哦。”
不明所以。
“我帶了的。”我從兜里掏出摩拉袋,放在桌子上,“但是你這里不是沒有藥了嗎?”
“不卜廬是藥廬,缺損什麼藥,我都會盡可能去采的哦,請稍等片刻,我就去。”七七轉身進了後院,不時傳來呯呯嘭嘭的聲音。
我這才知道,不卜廬雖然偶接些疑難雜症,但其實就是藥廬,只負責采藥抓藥,就醫則另有別處。不過這家的孩子挺忙的樣子,卻肯替我看病,我倒是不勝感激。
別人店的地盤,我似乎也不太方便進去,於是便在堂里等候發呆。
頭疼,又實在無聊,就不自覺做起白日夢來。我又想起那本《繕水》里的話了:
“有人說:他們以為大陸上的人口太多了,減少一些倒也是致環保之道。況且那些不過是愚民,那喜怒哀樂,也決沒有智者所推想的那麼精微的。知人論事,第一要憑主觀……”
我不知璃月人是怎麼參悟這話和這角色的,一開始我覺得似是放屁,仔細想想又有那麼點道理。
自己的煙火和人情,在自己封閉的回路里,常常會因為短路而無限放大。此之喜怒哀樂,於彼就宛如砂紙一樣蒼白無力;他的海誓山盟,旁人看來不過是薄情小義。不同的人之間,難以互貫同理心。
若有可憐的人,祈願得到他人的理解,就得張牙舞爪地去表達(一如我此刻的這些拗口辭藻)。
若有溫柔的人,想要體會他人的喜怒哀樂,就得卯足力氣地去揣摩(一如皺著眉頭讀此文的讀者)。
更糟糕的是,人人都是這樣,都有這份執念。
這在我看來,未嘗不是一件讓人心情復雜的微妙事。
所以說,我更願相信人是感性的生物。
“請問白先生在嗎?”
然後是一聲似是年邁的咳嗽。
我從白日困夢里掙出,撐開惺忪的眼,眼前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穿著與蒙德多數市民無異,就是眼圈和略凹的兩腮里不難窺見幾分憔悴。
“請問你是?”
“噢,我是白先生的老主顧了,來取今日份的藥。他今天不在嗎?”
“他有事出去了呢,倒是托那只小貓看店——”
“什麼?“
“啊不是!“我拍拍臉讓自己清醒過來,”現在只有七七小朋友在看店。“
“是關姥姥啊,”七七捧著筆記本從房內走出來,手里還提著一團紙包,“這是今天的藥。”
“噢噢!真是謝謝七七了。”她連忙接過藥,把皺巴巴的褲兜翻出,把一疊摩拉捧在掌心一枚一枚地數著。
“錢已經給了哦,白先生跟我說的。”七七合上筆記本,“關姥姥的小叔提前給了半個月的。”
“噢!原來是這樣嗎!”這位關老太有些驚喜地直呼,卻滿是浮於禮儀的客套笑容,“真是的,浦弟干嘛又這麼破費呢哈哈……”
老太太把錢揣回去,抹抹嘴角的沫子:“那就勞煩不卜廬的諸位了,老身我就先回去了!”
她把藥包收進袖子,頓了一下又取出揣進懷里,理理袖口就往外走。邁出的每一步都刻意地充滿活力,讓那羸弱的瘦肩變得更加顫聳,也不知究竟是她的身子架在發抖,還是腳下的台階搖搖欲墜。
七七撕掉筆記的一頁,轉頭跟我解釋,這老太的兒子原是“三碗不過港”附近擺攤賣玩物的,紙燈籠之類的,三個月前患症病倒了,妻子待產沒人願意聘,只得老太四處打打零工補貼藥費,盼著能熬過兒子的病,或者是兒媳的產期。來不卜廬給白術會過診後,便每天來取一封新鮮的成藥。
我點點頭。但老實說不是我麻木,這樣的故事,人們都見多了。感懷心重的或許還肯細細聽聽,嘆息一聲也就罷了。沒有起死回生的妙手之法,又或是位高權重之人,根本就幫不上什麼忙。俗世千人的洪流之中,只有來自自己和至親的晴天霹靂才落得到自己頭上,外人的喜怒哀樂不值一提,到頭來也就只是匯成了本篇這樣的故事。
我又想起《繕水》里的那句話了。
“你說你今天分揀的藥材有點多是吧?要我幫忙嗎?”我也看不出七七對這家人是否有生出什麼共情,索性岔開話題。
“噢,好的,謝謝空哥哥了。”
我隨她來到堂後,看她費力地拉著庫房的門栓,可大門只開了一個多七七寬的縫就紋絲不動了,於是七七開始使勁推,又是拿肩頂,最後索性固執地撞起來。
“咚咚“的聲音,和她的一番犟勁,我想起了璃月傳說里,惡鬼半夜用頭撞牆恐嚇人類的故事了。我把她抱開,示意她要把把門縫下卡住的枝葉清理干淨,再和她一起拉門。這門的轉軸歷經多年,鏽蝕愈發嚴重,打開確實無比費力。大敞的一瞬間,便是撲面而來的藥草氣。壇子,樹枝般的各種形狀,又或是細碎的枯瓣,都呈在這昏暗的房內。
七七點開一盞燈,教我把這樣那樣的枝條切碎、裝盒,自己便拿起碾子擀著什麼。
我望著她嬌小羸弱的肩坎,加快了手里干活的速度。
“七七最近都是一個人過吧?“
“嗯……“
“像你這樣的孩子,會不會比大人更容易孤單呢?“
她沒有說話,我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又過了一會兒。
“如果能采到清心做香囊的主料,可以給空哥哥帶身上用很久。但是,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了。“她像陳述其他事情一樣陳述著,但眼睛不時過來看我的反應。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
“沒事的,我最近時間很充裕,可以陪七七一起去采藥哦,總會找到的吧!“
“嗯……“
七七浮掠的眼神稍有安定,奇異的溫柔感讓我禁不住把手向她伸出,遲疑了一下,終是撫上了她那顆小腦瓜。
她沒有抗拒,只是用頭輕頂了下我的手心,然後點點頭。
七七跟我強調,采藥其實是她的日常,無論是給關老太采藥,還是給我找清心,都是本職,不必抱懷太大的謝意。可惜關家的藥還好,兩天下來一株清心都沒見到,這“本職工作“未免也太難做了些。
“我說,這清心被說得這麼神,不會是僅限於傳說的異草吧?”我望著遠處,夕暮正慵懶地躺在山頭。
“可能是最近采清心的人太多了吧。清心是,生長周期長且固定的植物。”七七的失望可能更甚於我。
天邊的積雲厚成塊狀,卻擋不住夕暮的光輝,被燒灼成赤紅,裂成點狀,向穹頂的中央噴射出去。我抬頭順著雲的方向觀望,一株白里透綠,仿佛自己在發光的花朵呈在我的視线上。
“誒,那是不是就是你說的——”
我低下頭,發現七七已是滿眼放光地呆望。我剛想拍她,女孩卻是箭一般竄出去。不愧是走遍璃月的采藥姑娘,在各個落腳點上竄跳,攀岩的速度我只能甘拜下風。我只看見那坨身影消失在岩座里,仿佛被夕暮溶解不見的雲朵。片刻後,雲朵重新探出小小的腦瓜,向我揮手,示意我也上去。
那清心的根佇在高處岩壁的裂縫里,其下卻是被巧奪天工的斧子削過一般光滑平整,幾乎沒有攀上的可能。在可能的高度,我生出一塊荒星爬上去,可它依舊是捉弄人般地懸在我的頭頂,我開始後悔自己沒有二米二六的身高了。
七七也爬上來,向我張開雙臂,示意我把她抱起來。
這是個好點子。七七背轉過身,我捧住她的腋下將她舉向頭頂,坐在我的肩膀上,伸手向那株清心,使出吃奶的力氣向上夠。
冰涼的肚皮緊貼我的後腦勺,激得我一陣清爽。貼得如此之近後,我才真切地品到她的身上,並沒有一般女孩子的體芬,也沒有稚童的奶味。終日伴於醫藥的她,隨於身體的竟是奇異的藥香。我身體並沒有感受到過多的壓力,相反,我驚嘆於七七身體的輕盈。大腿一只手就可以穩穩地握住,隨著她身體一陣陣地發力,觸感時而緊實時而柔軟。
可腳下的土地開始不再堅實,這讓我突然想起更重要的事。
“七七,快下來!荒星時效要過了!!!”
“還差一點……“
我索性用盡全身力氣猛跳,竟成功讓她抓住了那株草。然後我抱著她摔了個狗啃泥。
用背著地時,我手掌捧著那被柔軟肌膚包裹著的小巧骨骼,七七是很輕巧,但手里能捏到的,仍是堅實的份量。
“空哥哥沒事吧?!”她急切又自責地捧住我的臉,我連忙笑著:“七七還是個子太小,這高度對我這樣的來說完全不是事呢~”
她又呆呆地盯著我,姑且就當她是相信了吧。
“呃,你可以從我身上下來了嗎?”
“噢,好的……”
回往不卜廬的路上,我倆數著筐籃里的戰利品。其實一株清心,便足以滿溢今日的收獲。我倒不太為能采到而興奮,但七七一副從未見過的活躍樣讓我難掩笑容。為什麼呢?七七不太像是會為一株草興奮至極的孩子。
“為我采藥這麼辛苦,看來我不能虧待你啊,要我額外付一些獎勵嗎?”
“要!”七七在我懷里喊得理所當然,我似乎突然成了她不需要拘任何禮節的對象。
“那你要什麼獎勵呢?”
七七大聲地告訴我,我自然是爽快地答應了。
前所未見的欣喜模樣,我就當她是在笑吧。
於是後來的幾天,她留我住在不卜廬的二樓,我也許久沒有睡過旅店、草地和石頭以外的地方了。也不再困懶覺,每早都會幫她推開庫房的門,分揀好藥材,等著關老太過來取了藥就去吃午飯。
於是後來的幾個下午,璃月港北門的守衛便可看見一只可愛的小女孩和一個少年,各捧著一罐椰奶向絕雲間晃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
有時的夜晚,我還沒合上眼,循著七七那軟軟的童音起身一望,便可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擋在我和月亮面前,被皎白的光襯得烏黑,有節奏地扭著各種奇怪的動作,一旁是放著的筆墨、本子和燭光。後來她告訴我,這是為了防止她身體僵化的“柔軟體操“。
我很好奇她為何只會數道七,這是否和她的名字有什麼微妙的含義。但我不敢去問起她的過往,或許她不記得,如果她記起來了的話,我怕我會先於遲鈍的她,陷入又一輪悲傷。
不過盡管當時的我甚是詫異,但也生不起無端打攪的念頭。我只是回到床上蓋好被褥,輕閉雙眼,聆聽那早已柔軟至極的聲线,僅是糯糯的鼻音就可傳達主人的全部乖巧,不夾雜情緒的低沉使我回想起兒時的搖籃曲:
“一、二、三、四,七、二、三、四……”
沒有睜開眼睛的欲望了,不會思考自己何時才會睡著了,只是想象她如水柔軟的體肌,如穹頂淨的瞳眸。原有的頭痛便無法感知了,她的嗓音裹挾著黑夜,沉得更加靜謐,沉出我平緩的眠息,沉得夢都不會生起。
我聽不清她沉糯的口齒了,越是掙扎在睡夢與不斷強調她的存在的潛意識間,就越是會把她的名字與一切混淆……
“七、二、三、四,七、二、三、四……”
“五、六、七、七,五、六、七、七……”
我好像忘掉了什麼,忘掉了散慢行於這里之前,所苦惱的事情。
[newpage]後來幾天的天穹都無比怠惰,不見太陽的形狀,沒有雨滴點點,甚至雲都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我還蠻喜歡這樣的陰天,不躁熱,不寒冷。
“關姥姥今天沒有來呢。”
昨天采的藥幫七七分揀完了,她翻出筆記確認自己沒有記錯。
“關姥姥今天也沒來呢。”
七七還特地把筆記給我看,說信不過自己的記性,讓我確認是不是少了兩頁。
我也很納悶一向守時的關老太是怎麼回事。
“你知道她的住所嗎?”
七七搖頭。
等到往日午飯都結束的時候,來了個女孩自稱是港外關家的鄰居,說關家死了人,特地要請我們去參加葬禮。
“她兒子還是去世了嗎……”
女孩傳達了消息就走了,七七有些落寞。想來全家,又特別是關老太努力了小半年,還是沒盼到一個好結果。七七說這快四個月來,不卜廬里其實也就白先生去確診病情的時候,見過關老太的兒子。
“參加素未謀面的人的葬禮嗎?”這感覺著實有些特別。但仔細想想,是好是壞的緣分,不都是來得莫名其妙嗎。
還是從璃月港北門出去,只不過是往歸離原方向,走不了多久,就是關家在港口附近的住處了。
宅子普通但還不算破爛,畢竟兒子病倒也沒太久,經濟窘迫但不至於潦倒。院子里圍著稀稀疏疏幾個人,應該都是親友。
門是關著的,關老太也不見蹤影。七七坐在我肩上,想透過窗紙頂上的縫,找到關老太。雖說不合時宜,但我倆的這副舉動,讓我想起采到清心那天的時光了。
該跟那位老人說些什麼才能聊撫喪子之痛呢?我有些擔憂,安慰人一向是我不擅長且懼怕的。
門開了,走出一位穿褂的、學者式的人,似是別處的大夫。後面還跟著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憂心忡忡地向那學者喋喋不休著什麼“沒有別的法子了嗎”,唾沫橫飛。大夫只是搖頭,於是男人把皺巴巴的褲兜翻出,把一疊摩拉捧在掌心一枚一枚地數著,像極了那天的關老太。
大夫走前,還留下什麼“秘療法子成功率低,也不建議你付出這等代價”。
男人似是有淚,囁嚅著看大夫走遠,才注意到我倆的存在。
“你們是……不卜廬的人吧?”他盯著七七,戴著寒藍色小帽、體征特殊又無比可愛的采藥姑娘,甚好辨認。
“是的,請問您是?”
“一直以來,關家承蒙照顧了——我是關老太的兒子,關熙。”男人說完,就轉身進了屋。
這話說得淡漠,想必他也無心真誠道謝——當然,七七和我也無心在意這一點。
“關老太的兒子——那亡故的那位是?!“
七七和我連忙從門外望去,坐著的關熙和一女人旁、那床上平躺著、胸口似是起伏著的人,面容已被陰影遮蓋,只有一雙手被落淚的男人拉到光线下來。那布滿皺紋,羸如枯柴的手,分明就是一老婦。
震驚,無以復加。
門外的親友們嘰嘰咕咕議論著,我聽不到屋內的凝噎。
過了許久,紅著眼的男人出來,手里捏著一錢袋。
“您這是去?“
“給我娘置辦後事。“
“那要我們陪您去嗎……畢竟這幾個月也和令堂……“
“謝謝。“
關熙叫上另一位親戚,七七和我跟著前去,卻發現走的不是璃月港的方向。
“誒,不去往生堂嗎?“
親戚投來難以置信的目光,七七也默默扯了下我的手指,我有些慌亂,不知說錯了什麼話。關熙看了我一眼,說道:“看您模樣似乎不是璃月的人吧,往生堂那種給達官顯貴的地方,我們哪里去得起?“
“這樣嗎……,抱歉。“我尷尬地撓了撓頭。
去的地方名叫“定壽平”,在山間,房屋陳設和關家類似,較往生堂偏僻得多,不過店家態度很好,和關熙講價時細致入微。關熙也是不卑不亢,每一寸布料,棺木的用材和比價都是幾番運籌。
“人都沒了,錢包也得遭一次罪。“男人把皺巴巴的褲兜翻出,把一疊摩拉捧在掌心一枚一枚地數著。這無意的抱怨,我都不知道是否是對關老太的冒犯。
我都看在眼里。原來賺死人的錢是這麼輕松的事;原來為親友送行的活動,也是可以斤斤計較,一再妥協的。
“容我無禮,雖說關老太病危……但還沒仙逝吧?”操辦完喪事,回關家的途中,我終於忍不住發出疑問。
關熙緘默,親戚也沒有說話。我看向七七,她也只是埋著頭數著腳印。我也看向鞋底,看干枯的草葉一片片地伏倒。又頑強地站起。
“絡脈空虛,血瘀塞心,大夫都說是沒救了,但還有巫醫給過法子……“
他吐字不清,我聽不明白。
“巫醫?“
“須請到持神之眼者,以蝕木之法作下……“他說了一長串我不太懂的。
“那既然有門道,為何不去試試,為的可是你的親生母親?“
男人又不說話,我也不好接著問,繼續往前走。
七七還是低頭沒有說話,小手倒是一直抓著我的食指,溫潤地包圍著我的同時,捏得越來越緊。有風開始吹起,我看向她,替她把小帽扶正。她也接過我的手,雙手按了按小帽,抬頭看我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起風了呢。“七七說。
“嗯。“我學她盯著一道道步伐看了許久,發現干枯的草葉下,竟有幾分潮濕,是水汽在凝結。
“兩成,“男人又開口,”只有兩成可能。“
血親,兩成也值得一試!——我剛想這麼說,可我看到男人紅腫的眼,“兩成“這個數字,似乎真的是蒼白而無可辯駁的存在。縱使我要嘲諷男人自私也好,怠惰也罷,這個數字就是繞不開。
“光是物料的價格——“男人又說了什麼,可風終於呼嘯起來。我在他微顫的雙唇中,讀到了一個蒼白的數目,蒼白而無可辯駁。
雨滴開始點打,不大不小。作別了男人,我抱著七七一路小跑回不卜廬。
今日的雨點甚是仁慈,及時遮蓋住了誰家屋檐下,誰人終於難忍而出的嚎泣。
“七七很傷心嗎?“我問她。
“不是‘很‘……”
“我以為行醫的人都是看淡了生死人情,對病患家屬的‘喜怒哀樂‘習以為常了呢。“我摸摸她的頭。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可是關姥姥不一樣。“七七說,”我第一次了解到這樣的——“
“這樣的什麼?“
七七又呆愣住了,好像是在組織語言,好把剛才在關熙面前忍住的話,一股腦說出來:
“關姥姥,是‘被放棄掉的人‘啊。”
我說不出來話了。
“我曾經也死過一次,可我是野外遭遇不幸,不僅沒有被放棄,反而被仙人們合力救了……”
七七還想說什麼,但好像是記不起來了,只是又重復了一遍:
“關姥姥,是‘被最愛的人放棄掉的人‘啊。”
想來是這樣的,死亡,悲歡離合太多了。可就關老太這樣的人而言,明明前一天還在為自己的至親盡力盡責,第二天就得被自然、被社會、被家庭宣告被拋棄。選擇“拋棄”的家人們,也並非是有多自私,而是無可奈何。
我又用那“一分為二”的分析法,理性上講,這樣的選擇,或許能讓關家即將出世的孩子,過上不那麼寒酸的日子。
只是一個人的生命、價值和所做的努力,那個人的“喜怒哀樂”,會被吊到這“理性”的架子上透析殆盡,這讓我對關家的態度變得不如之前那麼不在意了。
我這才知道那作者的厲害了,《繕水》里寫得並沒有那麼可笑。
後來聽說,關熙他們把關老太帶回了山上老家間親友們最後一面。關老太一直都沒有咽氣,直到見到了自己的外孫,走到了丈夫的墳前,才撒手人寰。七七說,這叫“落葉歸根”,璃月人共有的願景。
幾天後,關熙托人送到不卜廬一封信,說他的妻子已經被安頓回了山上老家待產,自己也離開璃月,出海尋活,好准備還欠款、和孩子出生的錢。他代表全家感謝不卜廬一直以來的關照。他還說,他的那商人“叔叔”,早就已經出海離開璃月了,究竟是誰一直在墊付藥款,他們一直心知肚明,不卜廬瞞不了的。
“關先生的身體,真的能撐得住外出務工嗎?”七七把信放進抽屜里,不知道是在問誰。
我轉念一想,關家離開了璃月港,才送來這封信挑明事情,明擺著是選擇不客氣地默默收下不卜廬的這份善意了。我又憶起關老太那天世俗的諂笑,心里五味雜陳。
於是七七撕下了筆記的一頁,從此,她不需要每天中午等著把藥包交給別人,再上路采藥了。可能是記性不好,她好像沒有表現出什麼不適應,我也不便多問什麼,關老太已經離開人間了。
可是緣分這種東西——盡管每天采藥的時間變多,後兩天,我們還是沒有采到清心。
又一夜,月亮變得不是那麼地滿。七七已經睡下,我聽到背後空氣流動的聲音。
“本事不小啊……膽量也是。”我的心像眉頭一樣揪成一團,原來本真的、快樂的我,面對過往的那些日常,會如此地煩躁。我好像明白來此之前,苦惱的症結了:
“在璃月港被抓到的深淵法師,下場會是何如呢?”
“呵呵呵呵,殿下……總這在我本次的使命面前,都算不了什麼——”
“我好像說過,不建議你在我面前這樣笑。”
“我只是前來提醒您,沿路的風景雖好,可別忘了該做的事。畢竟您自己也提到過:‘允許逃避是暫時的權利……’”
“‘——接受一切則是人生的義務。‘”
“是的…~”
“這原話其實不是我提的,總之你回吧,我知道了。”
“告退…~”
[newpage]七七的寢息,向來沒有一般的小孩子安穩。
她聞見門外的響動便起身,看見空正托著自己的筆記本,撕下一頁來。
“空哥哥要走嗎?”七七輕輕地問著,似乎一點傷感和疑惑都沒有。
“對……”空有些難堪。“我是說過最近時間很多,但是——我們都有自己的歸屬、和事情要做。”
他把撕下的紙頁揉成一團背在身後,上面寫著“空 哥哥 惡阻清陽 草藥香囊 清心 一”。
“能否請七七對我的行蹤保密呢?我不想被別人知道。”
“能夠住一晚,明早再離開嗎,什麼時候都可以。”七七沒有多說別的,只是這樣要求道。
“嗯。”
空還是不願意當著七七的面道別。當孤雲閣的山頭放行第一束陽光時,他就已經起身了。
白術先生很快就會回來的吧。他想。
自己並不是不可替代的嘛。他又想。
當他走出璃月港時,才發現兜里有個干癟得可憐的小香囊,里面的草藥散發著青白的色澤,香味很淡,在偌大的織袋里上下翻飛。
可當他好奇這香囊究竟有沒有七七所說的那麼有效時,才猛地發現,自己的不適,早已煙消雲散不知多久了。
這是七七的日常:陽光升到能勉強用“明媚”形容的時候起床,費力地撐開庫房的大門,分揀好昨日的藥材;午飯帶在身上,出港采藥;等到了太陽快被另一邊的山頭埋沒的時候,費力地撐開庫房的大門,存入今日的收獲。若是光顧的人少,藥材有冗余,便休息一天。
歲月從不會嫌自己流得太久,所以庫房大門轉軸的鏽蝕愈發嚴重。白先生還沒有回來,對日常狀態的七七來說,推開這門愈發艱難。
漸漸地,她不做過多的奢求;漸漸地,那門能推開的縫越來越小。
一天又一天,那個人沒有來,漸漸地,對那溫柔眸子的印象都模糊了。
後來,白先生回來修好了庫房門,七七每天早上也沒了什麼障礙,繼續流利地進行著循規蹈矩的日常。
不知她是真忘了曾有一位相伴過的少年,還是在她看來,太久都沒有等到的人,索性就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newpage]“你真的覺得問她有用?還專程跑回不卜廬。”
“嗯,我總有種奇怪的預感……或者說這個像小貓一樣的小家伙身上,有獨特的‘氣味’。”
“‘氣味’?!唔……想不到旅行者還有這樣的能力嗎,我就只能聞到漁人吐司的香氣呢。”
“只是漁人吐司嗎?”
“當然還有蜜醬胡蘿卜煎肉!”
“還有烤肉排。”
“還有還有——”漂浮在空中的精靈狀生物突然不說話了,肚子發出了“咕咕”聲。
“請問七七……”少女踏進不卜廬,上前詢問。
“歡迎光臨不卜廬,你好,我是七七。“
“你好七七,請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嗯……和我長得很像的男孩子,金色的頭發,穿著…不是本地人的衣服。“
“唔……“七七直勾勾地看著少女,又看看身旁的精靈。
“你看七七她慢吞吞的,又犯迷糊了!“小精靈抄起手來。
帶著疑惑,少女環顧四周,望間藥櫃上某個新添不久的標簽,上面寫著“珍草·清心”的字樣。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包裹,里面有好多株一路順道采的草,當初自己覺得好看就留下了,似乎也叫“清心”。
原來這是種珍草,興許能賣個好價錢?她想。
七七稍微踮起腳尖,鼻子向外嗅了嗅,對面少女包裹里單一的藥草味道,既罕見又熟悉。
或者,是因為罕見,所以熟悉?
對面的少女,一定也明白這個道理吧。
“對不起,我總愛忘事。“
一旁的七七埋下頭,把筆記本打開又合上,這樣回答道。
她端詳著自己的筆記,那里有被長久歲月磨損得無比殘破的書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