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殤,我的名字。
一個人被賦予的“名”里,通常帶有人們對被命名之人的期待,他們將所有美好的願景附加在名字里,期望這祝福能伴隨被命名之人的一生。
我卻不同。
“罹殤”,罹代表著災難、毀滅,殤則與死亡緊密聯系。人們對我毫無期待可言,他們詛咒我,懼怕我,飽含著敬畏與痛恨地,將這個名字雙手呈獻與我。
可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
我第一次睜開雙眼,視线所及之處只有岩石。我被關在山洞里,一種我難以理解的力量將我封印在此地,動彈不得。身體看似斷成三截,卻又在我的感知中緊密相連。本能告訴我這狀況沒什麼大不了的,區區凡人制造的封印,能奈我何。可我試了無數種方法,仍不能從中掙脫。
我在此地無事可做,只能盡量地,盡量地回憶我的過往。為何這世上的生靈要如此懼怕我,我到底做過什麼事,以至於他們不惜用如此復雜的力量將我封印。
我靜靜回想了一百年,兩百年,一無所獲。我的大腦里宛如一張白紙,一場夜里無聲鋪白整個世界的鵝毛大雪,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時光對巨龍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可如此大量的光陰之水從爪縫流淌而過,我卻連一條記憶之魚也無法從中打撈,再怎麼對我身為巨龍而自豪,無力感仍然涌上心頭,使我本就無趣的生活更加蒼白。
有的時候我甚至在想,我的存在,大概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吧?可我知道,我是一頭異常的龍——我不吃不喝,甚至不用怎麼呼吸,就能不合常理的,永恒的存在於這個世界。封印的存在更是令我無法自尋短見,因此,毫無意義的我只能毫無意義地存續著。
轉機出現在……距今多少年之前呢?長久的百無聊賴已經徹底破壞了我對時間的概念,恕我實在無法准確描述那個時間點。但無論過去多少年,我回憶起當時的場景,仍然清晰可見,宛如昨日。
那一日,我如往常那樣妄圖挖掘我的記憶。但一千次一萬次未曾回應我的身軀,此刻卻迸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宛如挖開一層屏障般,積蓄千年的記憶如水般衝破了堤壩,讓我這個干涸的水庫迎來了過於龐大的洪流。但那只是驚鴻一瞥,仿佛天邊的閃電,宴會的煙火。我在那一瞬間看見了無數精彩絕倫的畫面,心神震動,可回過神來,記憶之海仍然空空如也。
隨後我的腦海里響起一個比我自己更加低沉,也更有磁性,充滿雄性魅力的嗓音:“有趣。”
不知為何,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帶來異變的源頭並非我,而是這位“不速之客”。他不允許我窺伺他的記憶,所以那個精彩紛呈的世界就將我拒之門外。我隱約有一種忐忑,我能感知到他是比我強大更多的存在,他正如神明俯視螞蟻般注視著我。但捍衛地盤深深烙印在龍的本能之中,即便是如此強大的家伙,我也要向他證明我的勇猛。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怕他:“你是誰?”
“這個問題,應該由我問你。”那聲音倒是沒有生氣,只是在陳述事實,“是你占據了我的身體。”
“這簡直太荒唐了,這具身軀怎會不屬於我?”我可以感知到肉身的心跳、呼吸,魔力在我的掌控之下,海潮一樣衝刷著身軀。若不是封印束縛了我,我可以盡情舒展這身軀,我可以自由自在飛上天空——而他,他竟說這身體不屬於我?
他不屑與我爭辯,只是冷笑。而像是要推翻我出生以後構建的所有認知那樣,身體竟遵循了他的意志。
鎖鏈發出脆生生地斷裂聲,封印圓環驟然發出強光,先是頭,隨後是爪,最後是尾巴,我清晰地感受到束縛身體的那股古老而熟悉的力量在迅速消失。最後,黑色長龍騰空而起,黑曜石般美麗的龍鱗在陽光之下閃閃發光。龍舒展四肢,發出咆哮,可我卻不能命令這身體分毫。
“你是怎麼辦到的,我試了幾千年……”
“自己看。”那位不速之客對我開放了一部分記憶的權限。言出法隨一般,那些全然不似漆黑岩石的,充滿色彩的記憶開始淌入我的大腦,記憶之海變得流光溢彩。
阿茲拉爾。
首先涌入腦海的,是這幾個音節,那頭黑龍的尊名。
隨後畫面姍姍來遲。
我看見戰火在天地間蔓延,死屍與血海從地平线侵入天空,天上地下都是一片慘紅。一頭黑色西方巨龍高據神骸之上,傷痕累累,卻屹立不倒。隨後整個天地崩碎,如泡沫如閃電,如晨露消散在風中,世界竟這樣輕而易舉地消失不見
我看見那頭黑龍張開雙翼,翼如至黑之夜覆蓋天際,向著無限蔓延。他呼氣,再吐息,萬物就在龍息里繁榮生長充沛的魔力塑造了這個世界的一切。有千種花萬種蝶,有鳥鳴啼獸咆哮,豐榮如斯,壯闊美麗。
我忘記了呼吸。
“不是叫你看這些老黃歷。”阿茲拉爾的聲音提醒道。
我沉下心,在記憶之中繼續游走。
最後,我看見這世界的萬里河山一日比一日繁榮,人類在這里繁衍生息,發展出了與黑龍記憶中的人類並不相同的文明。黑龍為此感到新奇,用魔力為自己捏造了更符合這個世界的身軀,蒞臨此地,游戲人間。隨後,所有生物幾乎在同時感受到了一股令他們窒息的強大,那力量從天而降,幾乎要把世界壓垮。恐懼占滿他們的心頭,於是他們將那條黑龍稱為罹殤,災難與毀滅之源,甚至還有人類站出來大言不慚地發布預言,說這頭黑龍必將整個世界都毀滅殆盡。
阿茲拉爾對此渾不在意,又有哪位神祇會在意螞蟻的叫嚎呢?他依舊在空中游曳,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可對這個世界的生命而言,如此強大的黑龍無異於時刻懸在頭頂的利劍。預言了黑龍滅世的人類家族一代又一代地舍棄了身為人類的所有自由,全身心投入到打造封印黑龍的咒具之中。最終,那鎖鏈與圓環束縛了黑龍的身軀,將他拖入永無天日的山洞。
阿茲拉爾卻覺得這封印正好。他已經對這里的風景感到厭倦,要回去了。可身軀若隨意擺放,下次再來時損壞了去,豈不是還要花時間修繕?因此,他干脆任由封印保護了這具軀體。
而漫長的閒置里,肉身自己生出了靈智,也就是我。
“這世上一切力量起源於我。”我剛剛看完記憶的最後一幕,阿茲拉爾便開了口,算是回答我之前的問題,“我既然降臨於此,維持封印的力量也要向我臣服,為我所用。”
我嘆了口氣,剛才的記憶已經把來龍去脈捋得明確異常,真正雀占鳩巢的那個,確實是我。
記憶的畫面從我眼前淡去,此刻的風景通過肉身的雙眼進入我的認知范圍。朝陽初升,晨露未晞,雲嵐如墨,潑向連綿起伏的峰巒。金色,白色,黑色,天上地下種種顏色盡入我眼。輕風拂過我的黑色鱗片,空鳴無聲,才是天地大唱。
世界如此美麗。
我醞釀著話語,企圖求情,讓阿茲拉爾留我一命。真是可笑,在此前的漫長歲月里,想出無數辦法了結自己的,不正是我自己麼?可遇見阿茲拉爾以後,我才知道生命本身是何等的精彩。我不能什麼事也不做,什麼痕跡也沒留下,就悄無聲息的逝去。我要活著,且一定要活得精彩。
仿佛洞悉我的想法一般,我還未開口,阿茲拉爾就說:“我可以留你一命,也可以在這具身體閒置的時候暫時租借與你。”
“我需要為此支付什麼作為費用?”我詢問。
“不需要。”盡管我們住在同一具軀殼里,我仍能感受到阿茲拉爾在注視我,我們是涇渭分明的兩個個體,從不會有任何逾越。
他的言語里沒有任何虛假與欺騙——再說了,我一無所有,他又能從我身上騙取什麼呢?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價值。”阿茲拉爾的口吻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是啊,我猛然想起,他創造了整個世界,我能支付的一切,他又何嘗沒有呢?
我不禁為自己狹窄的眼界感到悲哀,同時又對這位不但容忍我向他問這些愚蠢問題,還耐心回答了我的神明騰升起一股仰慕之情。我真是幸運,世上萬千生靈終其一生都不可能面見這偉大的存在,我卻能與他交談,甚至通過這具身軀與他連結。
於是我說:“我明白了,我遵循您的意志。”
“很好。”阿茲拉爾又說,“在你可以完全掌控身軀,依靠自己的力量擺脫封印之前,我會為你在意識之海開辟一處荒地,用以練習。我制造的身體,可不是隨便什麼人就能駕馭的。”
我只感覺腦海中“嗡”地一聲,巨量的信息涌入我的魂靈,我幾乎要暈死過去。隨後,真的有一處荒地自我的腦海深處浮現而出,曠野蒼蒼,山和雲都在無法觸及的彼方。但在這里,我可以盡情揮舞我的四肢,在空中肆意飛翔。最開始,我做得並不好,後腳總是會踩上前腳,讓我跌倒。但通過練習,我慢慢得以掌握運動的技巧。
這些都是在我的意識深處進行的,從外面看去,我像是處於一種似睡非睡的玄妙境界。過了很久很久,阿茲拉爾才親手將我從混沌與醍醐中拽到現實里來:“現在我要離開了,接管這具身體。”
然後那偉大無上的存在離去了,封印再次發揮了它的力量,將我重新關押在那片熟悉的小洞天之中。
我的記憶里浮現出了未曾見過的東西,那是我沉浸於意識荒野時,阿茲拉爾用這具身軀在世界上游走時留下的記憶。看著那些五光十色的畫面,我強迫自己忍住,不要現在去看它們。這些珍貴的記憶將伴隨我數百年,數千年。在我無法突破封印之前,這將是我唯一可以用來打發光陰的珍寶。
我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意識再次沉浸入意念荒野,繼續我的練習。我知道,直到下一次阿茲拉爾的降臨之前,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了。但這不要緊,我再也不會害怕了,我將滿懷期待地度過今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