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寧無神地收拾著辦公桌上的物品,她早已做好離開學校的准備,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新的教學大綱中沒有她的位置。母語課程被外語所替代,她這個聖凱妮亞語教師算是失業了。她將滿腔熱忱投入教育事業,卻在入職第一年遭受如此波折,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時間已經接近最後一節課,辦公室里不剩多少人;離開的人當中大部分只是回家,但也有一部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們的位置將由外教頂上。潛意識里,瑞寧並不認為這些長著異國面龐的人是正牌教師。不給過事到如今,恐怕她也只能承認了。
她的私人物品並不多,一個紙箱便可容納。她將紙箱密封起來,從桌子上搬起,和還在閒聊的其他教師打了聲招呼,然後走出辦公室。
也許這個箱子再也不會被打開了吧,她想道,也許很久以後有人會打開它,在里面找到自己的遺書。他們會知道自己的抱負,以及她為何郁郁而終。瑞寧低頭走著,轉眼間已經來到校門口;她沒有注意到校長正等著她。
校長上前打招呼,把瑞寧從自己的思緒中拉出來。校長安慰她,並說要給她一份工作。瑞寧哪有心思聽校長安排,婉言拒絕。不過校長並沒有輕易放棄,而是繼續給她描繪這份工作的美好圖景:多麼輕松啦、工資不低啦之類。瑞寧有氣無力地點頭,試圖躲開她,但校長實在是太熱情了,瑞寧不得不停下腳步,告訴她:
“我現在沒心情”
校長依然不依不饒,告訴她可以考慮好了再做答復。瑞寧回應她需要回家靜靜心;見瑞寧終於開口說話,校長喜笑顏開,向她講述學校的困境;瑞寧被拉著胳膊,無法脫身。
放學鈴響起,學生們衝出教學樓。糟糕,她還想趁著學生們不注意提前離開呢,被校長這麼一耽誤全亂套了。校長注意到她眼神中的怨氣,頗有些吃驚:瑞寧從來不是這樣的,她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這些學生,怎麼會在學生面前表現出不高興呢?
“瑞寧,你不要有心理負擔,就算教學工作停了,你也還有機會……”校長婆婆媽媽起來,她真的像個老婆婆一樣囉嗦。這倒不能怪她,在這個崗位上待上十年,誰都會變成那樣。
“你懂什麼!”瑞寧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甩開校長的手快步離去。這一幕當然被最先跑出來的學生看見了,不過他們沒能追上老師,校長攔住了他們。瑞寧跑出去不遠,氣喘吁吁地靠在牆上,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她慢慢蹲在地上,抽著鼻涕,思考下一步動作。
沒有了教學工作,她的精神世界崩塌了。
高中那年學校組織支教,是她第一次來到高離。和她所生活的城市不同,高離貧窮、落後,甚至連網絡都未能普及。但也正是在這樣純淨的環境下,她見到了最純淨的一群孩子。他們的眼中閃爍著對知識的渴求,她帶來的一本練習冊成了孩子們課余消遣的常客。練習冊被翻爛,幾個孩子甚至能背下其中的內容。在教育資源極大豐富的城市里,比這花樣更多的學習手段不勝枚舉;但對這些孩子來說,每一道習題都彌足珍貴,值得他們反復推敲。短短半個月,她對此地的印象被顛覆了。這群孩子是國家的希望,絕對不能辜負他們。抱著這樣的心理,她選擇了一所師范大學,並自願放棄條件優渥的大城市,踏上了前往高離的列車。那節車廂里還有幾百個和她相同目的地的人,但是和她相同目的的只有極少數。
聽聞有新老師要來,學生們組織起來將校園粉刷一新;瑞寧幾乎認不出來這就是她曾經支教的學校。孩子們穿戴整齊,圍在她身邊蹦蹦跳跳;無需多言,這就是對她最大的獎賞。
短短四年,這個省份的變化已經超出了她的預料:村里建立了老人活動中心,農業大棚里種植的經濟作物讓村民的收入提高一個台階;學校前的土路已經被水泥路取代,教學樓也變成一棟氣派的兩層小樓;辦公室不再是那個漏風漏雨的茅屋,由集裝箱改造的鐵皮房代替之,給教師們一個舒適的辦公環境——雖然沒有空調,但至少能遮風擋雨。
在這巨變之中,孩子們並沒有多大變化。四年前的低級生甚至還沒畢業,他們熱烈歡迎瑞寧的回歸,好像她是什麼不得了的人物一般。課間,他們重復著她小時候的娛樂活動,在這群孩子的身上,她仿佛看見自己的童年:扎著小辮兒,和泥土為伴,身上髒兮兮的。瑞寧也會參與孩子們的活動,孩子們很“野”,他們精力充沛得令瑞寧吃驚,能輕易跑到瑞寧都爬不上去的地方,她只得裝作嚴厲的樣子勸告他們注意安全。
察覺到一個孩子在轉角後面鬼鬼祟祟地看著自己,瑞寧擦干眼淚對他招手。孩子慢慢走近她,嘟著嘴,皺著眉頭,和她抱怨今天被新來的老師體罰了。
“痛不痛?”瑞寧做出關心的樣子,握住孩子的手。小手軟乎乎的,十分溫暖。
“不疼……”
“真堅強”瑞寧摸了摸孩子的後腦勺。
“老師,您是壞人嗎?”
這話聽得瑞寧一怔,但她隨即擠出笑容:“是誰說的呢?”
“新來的老師說聖凱妮亞語老師都是壞人……”
瑞寧無言,緊緊抱住孩子。
“你長大了,要有自己的判斷”瑞寧貼著他的耳朵說,然後與他拉開一段距離,她微笑著看著面前的孩子:“你看老師像壞人嗎?”
“不像……”孩子低著頭,竟開始抽泣起來。瑞寧趕緊詢問他怎麼委屈了。
“老師,對不起……我說了您的壞話……”淚珠從孩子的臉上滑落,瑞寧用手指輕輕拂去。
“說別人的壞話不是好習慣哦,能告訴老師為什麼要說嗎?”
新來的老師逼著我說,要不然就打我……”孩子的聲音越來越低。
瑞寧看著孩子沒有說話。短暫的沉默,瑞寧在思考如何教他識別謊言。
“老師,他們說您不會回來了,您真的要離開嗎?”
瑞寧有些驚訝,這事已經傳開了?她趕緊向孩子保證:“別聽他們瞎說,老師過幾天還會回來的”
孩子露出笑容,蹦得老高:“噢!好!我知道您一定不會扔下我們的!”但他很快又停下來,伏在瑞寧耳邊,小聲問她:“老師,您不會記仇吧?”
想必孩子還在擔心說她壞話的事,瑞寧笑著搖搖頭,准備和他長篇大論一番。但孩子只聽到個“不會”便一路蹦跳著跑開了,瑞寧甚至沒來得及和他道別。看著他遠去的身影,也許留在孩子們身邊是個更好的選擇,瑞寧想到。和他們在一起至少還有機會將他們的價值觀引導到正確的路上。她摸出手機,撥通了校長的電話:
“我接受那份工作”
瑞寧准時來到學校,准備在新的崗位上大展拳腳。但是今天的校園卻十分奇怪:沒有朗朗書聲,教學樓安靜的出奇;校園中間飄起一陣煙霧,她心頭一緊:不會是著火了吧?她快步衝進校園中央的庭院。庭院中間本應是個花壇,當然,這個季節的花壇光禿禿一片。她被面前的這一幕震驚得無法動彈:花壇燃起熊熊大火,一群人正在將書籍撕碎、投入火中;還有更多的書籍和紙片從教學樓里飛出,那正是圖書館的位置。
“你們瘋了!”瑞寧來不及放下手中的紙箱,小步快跑過去,“快停下!”
燒書的人穿著土色的軍裝、操著外國語言,沒有理睬她,將她推倒在地。紙箱子里的物品散落一地,但瑞寧無暇顧及,她抓住最近一個人的腿,“快停下來!求求你們……”那人用力踢在她的臉上,瑞寧慘叫一聲,鼻子、嘴巴里都流出血來。那群人繼續將教學樓里扔出來的書投進火堆。看著衝天的大火,她像個小女孩一樣無助地哭了起來……
一名軍官和校長幾乎同時趕到,但軍官搶先一步來到瑞寧附近。他親切地詢問瑞寧有什麼事情,但瑞寧疼得說不出話,她無力地指著那群燒書的人,示意軍官阻止他們。軍官叫人過來抬起她,向火堆走去。感受到火焰的熱量,她驚恐地掙扎,還好那群人在火堆附近停了下來。幾經掙扎,抓住她的人松了手,瑞寧也摔在地上。
“我警告你,再多管閒事燒的可就不是書了”軍官對瑞寧說。見校長站在一旁,他便將瑞寧推給校長,瑞寧一個趔趄撲在校長懷里。校長連忙安慰她,幫她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個人物品,隨後將她帶到辦公室:一個滿是灰塵的雜物間。
“你的工作就是看管這里的雜物,別忘了……”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燒書?”瑞寧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聲音帶著哭腔;鼻血從指縫滲出。校長見狀掏出一張手絹遞給她。
“……這不是你責任內的事”
“我不能干看著……”
“我說了,不要多管閒事!”校長的語氣變得嚴厲:“會招來殺身之禍!”很快她的聲音又變得柔和,“我這也是為你好,記得別忘了寫檢查日志”說罷拍了拍她的肩膀便離開了。
她一整天都惦記著圖書館,那里還有她捐贈的書呢!放學鈴一打響,她就立刻衝向圖書館,企圖找到些幸存的書籍。但是現在書櫃上僅剩下寥寥幾本外語書,她捐贈的那些早已不見了蹤影。看向窗外,火焰已經熄滅,只剩焦黑的灰燼隨風飛舞。火堆邊緣還殘存著些破碎的紙張,但已經看不出來自什麼書了。
這是滅絕!她氣憤地將手中的外語書摔在地上。瑞寧扶著牆喘著粗氣,本來她的身體就不太好,現在更是感到胸口發悶、呼吸困難,好像胸前挨了一拳似的。
她無神地走出圖書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學校的。等她回過神來,她才發現自己的面前已經圍了一圈孩子,其中幾個還嗚咽著。瑞寧趕緊問他們受了什麼委屈。
“他們沒收了我的課本……”
“他們罰我下跪,還打我耳光……”
孩子們紛紛抱怨新來的老師是多麼粗暴,以及多麼想再聽一回她的課。漸漸地,前一種聲音弱了下去,後一種聲音則越來越強。一個班長模樣的女孩子上前一步,問瑞寧:“老師,我們都很希望聽您的課!請問您還會來教我們嗎?”說著,將一本聖凱妮亞語課本遞給她。課本已十分老舊,四角都卷了邊,紙葉發黃發脆。
看著他們期待的目光,瑞寧的心又變得火熱,她接過孩子手中的課本說:
“我會繼續執教”
隨即她想起來什麼,俯下身去,壓低聲音:“不要跟新來的老師們說”
“知~道~”孩子們異口同聲,顯得相當莊重。
雖然開設私塾不違法,但是有一大堆問題等著她去解決。比如說最基礎的,教科書:女孩子交給她的教科書是舊版,不可能要求每個學生人手一本;其次,教學場地:在這種環境下,瑞寧不敢想象在學校教他們被發現的後果,只能另尋他處;最後,這可是高離,大多數居民還說著本地語言而非聖凱妮亞通用語,孩子們不在生活中學習,就只能依靠她了——而她真有那麼多精力去輔導孩子們嗎?
夜幕降臨,瑞寧的肚子咕咕叫,她簡單收拾下書桌向門外走去。她並不擅長做飯,大學以來的餐食幾乎全部由餐廳和外賣解決。戰爭沒有波及到這里,一切基本維持著戰前的模式,除了巡邏的不再是警察而是外軍士兵、斷水斷電的次數比以往多以外,人們並沒有感受到太多不便。村莊的商業體系仍處於非常原始的水平,那些士兵也沒法從中榨出什麼油水,因此沒有店鋪遭到過分嚴重的破壞。
不過士兵欺辱平民的事情時有發生,為此她帶了瓶防蟲噴霧,至少能幫她爭取一點時間。
小吃街一如既往的充斥著煙火氣,混雜著烤肉、面食和酒水的味道。不過瑞寧並不習慣這里的飲食,她通常去街道盡頭的一家面館就餐。那是一家外省人開的面館,口味清淡,但對瑞寧來說有如佳肴。老板是個中年大叔,沒什麼文化,卻非常敬重教師群體,聽聞瑞寧是內地來的支教教師,更是對她敬佩有加:每次瑞寧來這吃飯他都要求請客,瑞寧連連婉言拒絕。
“我爭不過你”老板說,“但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天底下,教師最偉大”說罷給她加了一碗湯。
瑞寧嘀咕著他要是見到大學里面的學閥風氣就不會這麼說了,但並沒有說出口。面盛上來,浮著一層菜葉和肉片。瑞寧輕輕吹走熱氣,同時環顧四周,但並沒有發現老板的女兒。平常她會坐在角落里安靜地寫作業,有時還會請求瑞寧幫她解題。
“您孩子呢?”瑞寧試探地問。
“今天她同學生日,不回來了”老板滿面堆笑道,已經過了晚飯時間,店里只有瑞寧一個,老板便坐下來和她聊天。中年男人嘛,聊著聊著就扯到自己的經歷上去了。
老板二十多年前來到這個省份參與建設,後來因為錯誤被開除,但是他已經在此生活許久,不再適應家鄉的環境,便在這里開了家面館安頓下來。後來,他和本地姑娘結了婚,誕下一子一女。如果不是這場戰爭,他的兒子本應到了娶媳婦的年齡。瑞寧安靜地聽著,他繪聲繪色的講述好像一幅畫卷在她面前展開。總體上來看,老板過得相當不錯——直到戰爭爆發:他每次提到兒子都不住地嘆氣:“我犯過錯誤,所以兒子沒法參軍……但他就是坐不住,他喜歡那些飛機大炮什麼的,打都管不住……結果他竟然背著我跑去前线!前线,你知道那是個多危險的地方嗎?……”
他的兒子在戰爭爆發時主動支前,後來在一次空襲中犧牲了。老板說到這里,老淚縱橫。
“我就不該讓他出去!還有幾天就是他二十歲生日……”
瑞寧則適時安慰老板:“他這是為國犧牲,您應該感到光榮啊。再說,您還有個女兒呢”
“可是他為此犧牲的‘國’現在都不存在了……”
“他為自己的理想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老板依舊難以釋懷,一個中年男人竟然伏在桌子上哭了起來,瑞寧連忙上前安慰。這場戰爭帶來的破壞絕對不止在物質層面,一次全面失敗甚至改變了很多人的精神狀態。而中年人尤其容易受到此影響——他們前半生為聖凱妮亞國所付出的一切都付之東流,多少代人前仆後繼的建設成果拱手讓人,無論如何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兩人從經歷聊到生活——老板似乎對她有點意思,瑞寧無法判斷他尊重教師是不是為了引自己上鈎——再聊到子女教育。聊起老板女兒時,老一輩重男輕女的思維又纏上了他,“你說女娃上學有什麼用,最後不還是要嫁給別人?學個縫紉活兒養家不錯了!”瑞寧再三和他解釋義務教育的意義和男女平等理念。但無奈老板根本聽不進去。她無奈地笑了笑,有些事情還是要靠時間去解決。
突然間,店里的燈閃了閃隨後熄滅,電线杆上爆出火花,路人紛紛起身躲避。老板嘆了口氣,“又停電咯!”說罷起身拿出手電筒擺在桌子上充當照明。瑞寧這才想起來她還有任務在身,連忙起身告別。老板正聊得起勁,被這兩件事打斷,頗有些失落;瑞寧向他保證明天還會來聊。
她剛剛出門便看到了老板的女兒:她蹦蹦跳跳地向這邊跑來,見到瑞寧還和她打招呼。瑞寧突然想起來自己的任務,便折返回去,詢問老板是否願意將女兒送到她這里學習聖凱妮亞語。老板很是不解:說話還要學習?雖然瑞寧和他一再解釋學習母語的重要性,但老板堅持拒絕。瑞寧無奈,她又不能違背家長意願強行帶走孩子,只得作罷。
瑞寧回到家中,拿出一沓打印紙,這是她目前想到的解決辦法:將課文復印下來,而文字較少的練習題部分則用手抄寫。她將課本攤平,放在復印機下,隨著機器的運作,課文被一頁頁的復印出來;同時,她點起蠟燭,將練習題工整地抄在紙上。時間很快來後半夜,瑞寧困得不行,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課程的籌備、抄寫習題工作花費她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而後尋找場地又用掉一個星期;好在最後成功找到了理想的位置。課堂布置在一棟廢棄建築里,這棟外觀低調的建築已經相當老舊:藤蔓爬上外牆、玻璃窗所剩無幾,樓體隱藏在植被中;但它依然堅固,而且隔絕噪音、干燥舒適。瑞寧和孩子們齊心協力將機器挪到教室一腳,騰出足夠的空間供二十多個孩子坐在地上聽課。孩子們把這里當成了家:教室的角落被孩子“占領”並擺滿了他們的物品,機器上也布滿了孩子們稚嫩的塗鴉,牆上則掛著瑞寧精心設計的“獎狀”。為了滿足孩子們課後閱讀需求,瑞寧把她的藏書盡數搬來這里,並用現有的材料打造了一個“圖書角”;看著這些包裝精美的圖書,孩子們就像是發現了新世界一般,久久不願離去。
困難固然是有的:這里沒有水電,一到夜里就漆黑一片;他們必須在日落之前離開,畢竟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猛獸出沒。好在這里離村莊並不遠,走出百來米便是村口的公路,穿過公路後便可看到路燈,因此瑞寧只需把孩子們送到那里就可以了。也許有家長奇怪他們的孩子為何晚歸,但孩子們很默契地沒有說出跟著瑞寧補課的消息。
時間和空間上的限制還只是小問題,真正的困難在於瑞寧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在线:每天兩小時的課程已經耗盡了她的精力,而她還得步行回家准備次日的教案、第二天白天還得坐班十個小時,更何況講課的兩小時令她嗓子冒煙,開課後她的嗓音就沒正常過。瑞寧不止一次在坐班時睡著,連校長也看出她萎靡的精神狀態,但和她打聽緣由時,瑞寧卻閉口不談。倒不是她信不過校長,但她總覺得這種事實違法的事情還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又是一個清晨,瑞寧伸著懶腰從桌子上立起身體;昨夜准備教案到很晚以至於她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現在感到腰酸背痛。不過她還是堅持按時上班,雜物間里沒有什麼人會打擾她,她便可以專心抄寫習題。
時間臨近中午,瑞寧突然聽到一陣嘈雜,像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她向窗外望去,發現對面的教學樓里人影閃動,不時有人舉起棍棒一樣的東西向下砸去。瑞寧胸口一緊,放下紙筆衝出門去。
事情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士兵闖進學校,手持棍棒追趕孩子,孩子們發出絕望的哭喊;他們毆打躺在地上的孩子,那孩子滿臉鮮血,看起來早已不省人事。地上、牆上滿是血跡,雜亂的血手印更是把她嚇得呆立原地。不過幾秒後她就回過神來,衝上前去試圖阻止士兵的暴行。一個男孩躲在她身後,哭喊著抱住她的大腿;一名士兵跟到了瑞寧面前,不懷好意地對著她笑。瑞寧試圖護住孩子,卻被士兵一拳撂倒;雖然渾身疼痛無比,但她仍用雙手護著孩子。士兵試圖從她懷中奪走孩子,見她不肯放手,便猛踩她的胸部;瑞寧的腦袋撞在地上,昏厥過去……
這噩夢般的一幕在她的腦海里不斷重演,她看著那個孩子被拖走,手腳卻被束縛著,動彈不得;四周火光衝天,倒映著士兵們的身影,他們長著惡魔般的面孔,嘴角露出獠牙……
再次醒來時,她看見校長正坐在她旁邊。校長被揪掉一縷頭發,用手絹捂著自己的額頭,手絹已經被染成暗紅色。這是哪?瑞寧急著坐起身體,卻被校長按住:“不要動,你身上還有傷”瑞寧也感到胸口傳來的疼痛,便順從地躺下。校長詢問瑞寧是否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得知她的記憶沒有受損,校長長舒一口氣,“大腦沒受傷就好,你當時流了不少血,可把我嚇壞了”
瑞寧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腦袋上也蒙上了一層紗布,後腦勺還有些隱隱作痛。她勉強抬頭查看四周,發現自己在校醫室里。瑞寧焦急地詢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些士兵為何如此粗暴地對待孩子。校長表示自己也無法下定論,但肯定不是他們臨時起意:驅趕、毆打、強行帶走孩子,他們表現出的組織性根本不象是自發行為;此外,受到攻擊的大多是男孩,女孩雖也有遭受侵犯,但占比極少。瑞寧扭頭看向四周,發現隔壁病床上躺著幾名熟睡中的女孩,有的臉上還帶著傷痕。“男孩子呢?”瑞寧問。校長表示沒有男孩幸存——他們要麼被當場打死,要麼被裝進卡車帶走。這一句話仿佛一道驚雷劈在瑞寧的心里:“沒有……一個幸存?”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他們把所有的男性都帶走了——男老師也在內。”
“他們……這是為什麼?”瑞寧幾乎要哭出來,她無法想象學生直接減少一半的場景。
“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這事不會落到我們頭上……”校長搖著頭,顫抖著說。瑞寧敏銳地察覺到校長一定知道什麼內幕,幾經追問,校長終於松口:南方聯盟、開明民治國等不久前即傳出此類消息,侵略軍展開了針對聖凱妮亞男性的大屠殺,沒想到也波及到了高離。如果這真是一場性別屠殺,那這個村將有幾千人、整個聖凱妮亞將有數億人因此死去。瑞寧癱倒在床上,不敢相信校長所言,她努力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場噩夢。
瑞寧只休息了一天半便匆匆離開,此時她的肋骨還隱隱作痛;那些被侵犯的女孩們依然情緒低落,好在有校長留在校醫室陪伴她們。離開前,校長警告她外面仍相當混亂,最好遠離人群聚集區;瑞寧嘴上說著答應,但還是決定去探望一下老板——雖然他可能已經遭遇不測。
她終究來晚了一步:整條小吃街都如旋風過境一般混亂,不少店面遭到洗劫、破壞;地上的血跡顯得觸目驚心,幾名婦女跪在地上哀嚎,其他的則圍在她們身旁、勸說並安慰她們。瑞寧意識到學校里發生的事可能也在此處上演,不由得緊張起來。她穿過人群,無視掉不懷好意盯著他的女人,徑直向面館走去。面館遭到的洗劫和別處別無二致:玻璃店面被砸碎,桌椅、收銀台被打翻,牆上多了幾個彈孔,燈具也被破壞,地上還看得出拖曳的痕跡。瑞寧的心懸了起來,她拿出噴霧,小心翼翼地向後廚走去,同時呼喚著老板女兒的名字,但沒有任何答復。
她在後廚的櫃子底下找到了老板女兒,小女孩見到瑞寧時害怕地大吵大叫,拼命往後收縮身體;瑞寧好一番勸說才讓她停下。瑞寧將她拉出來,抱在懷中;確認安全後,小女孩放聲大哭。瑞寧輕聲安慰她,詢問她身體狀況,但小女孩渾身濕透,哭得說不出話。許久,她哭累了便停了下來,但依然縮成一團發著抖。瑞寧可以想象她見到了怎樣恐怖的景象:士兵闖進店鋪,粗暴地破壞店鋪里的一切,老板試圖阻止他們,卻被打倒在地,棍棒、拳腳落在他的身上,待他無力抵抗,士兵便將他拖走……雖然她不知道老板被帶向何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小女孩已經失去她最後一位監護人。看到小女孩抽泣的樣子,她感到一雙巨掌緊緊攥住她的心髒,令她喘不上氣。一個念頭突然在瑞寧心中萌發:自己要養好她。
瑞寧帶小女孩回到家中,找了些面包喂她。小女孩難過得無心吃飯,眼淚撲簌簌落在面包上。瑞寧將她摟入懷中,輕聲哼起兒歌,小女孩在這兒歌中沉沉睡去;在櫃子底下躲了兩天,想必她已十分疲憊。安置好小女孩後,瑞寧又繼續抄寫練習題,這是她唯一能忘掉那些可怖場景的方式。入夜,小女孩醒了,她先是問瑞寧自己在哪里,又向她抱怨肚子餓。沒有任何帶小孩經驗的瑞寧手忙腳亂遞給她衝糖水喝,並告訴她可以把這里當成自己家。“我家不是這樣子的”小女孩抱著碗,情緒低落。瑞寧知道她還沒有從悲傷中走出來,便抱起她輕哼兒歌;這一招果然湊效,小女孩在悠揚的歌聲中睡著了。撫摸著小女孩的頭發,她伏在小女孩耳邊,輕聲說:
“以後這就是你家啦”
經過近一個月的努力,小女孩在她的細心照料下好轉起來:她開始嘗試和瑞寧溝通,並接受瑞寧制作的、並不好吃的飯菜;瑞寧總感覺自己對不起這個孩子,但這已是她能做到的一切。當她問小女孩要不要加入聖凱妮亞語課堂時,小女孩高興的跳了起來:於是,小小的課堂又多了一位學生。小女孩很快融入這個集體,和孩子們玩的不亦樂乎,她從同學那里借來彩筆,在機器上、牆上塗鴉;瑞寧認出其中一幅圖像的含義:那是一個美滿的四口之家。
潛意識里,她已經將小女孩視為自己的孩子。雖然自己連戀愛都沒有談過,但她切實感受到了傳說中“母愛”的味道;雖然小女孩仍以“老師”稱呼瑞寧,但這無法熄滅她的熱情,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和孩子的生活中去。在瑞寧的輔導下,小女孩的成績飛速提高;在小女孩的“敦促”下,她的做飯水平有了長足進步。雖“沒有爸爸做的好吃”,但至少能讓她自己接受。提起她父親時,瑞寧心中一緊,她怕小女孩為此而悲傷,但想象中的場景並沒有出現——時間就像流水,能改變最頑強的習慣,也能撫平最深刻的傷痛。
如果這樣的生活持續下去該多好啊,一個寂靜的夜晚,瑞寧問起小女孩以後想做什麼。
“我要像爸爸那樣,做一個大廚師!”小女孩說著,興奮地站起來,伏在瑞寧耳邊:“你就是我的第一個客人哦!”
占領國加大了圍剿聖凱妮亞文化的力度,士兵挨家挨戶收繳聖凱妮亞語書籍,並集中投入火堆。一時間馬路上、街巷里到處是火焰,村莊被濃煙所籠罩。抗拒者被綁在木樁上,周圍是她們誓死保護的書籍;士兵澆上汽油點燃,將她們一同化為灰燼。學校更是這種暴行發生的重災區,不少教師因藏匿書籍而慘遭殺害。路過她們的屍體時,瑞寧感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遇害者的慘叫在她的耳中回響,更可惡的是那些士兵竟然強迫學生們觀看行刑的過程!不止一個學生被嚇哭甚至暈倒,但這種恐嚇從未停止。或許是讓她想起了父親遇害時的場景,小女孩再次變得呆滯、沉默寡言。瑞寧並不是優秀的心理工作者,面對被嚇傻的小女孩也只能用談心等方式安慰她,但是效果並不好。
好在瑞寧已經將家中的存書轉移到秘密教室。沒有發現聖凱妮亞語書籍,士兵便沒有為難她。占領軍軍官甚至給她這個前聖凱妮亞語教師頒發了個“新文化先鋒”的獎章——多麼諷刺的事情!孩子們也從家里帶來了少量書籍,少則一沓報紙,多則一兩袋盜版小說。即使加上瑞寧帶來的書也塞不滿圖書館的一個書櫃,但這已經是她們所能拯救的全部;從今往後,這將是這個村莊僅有的聖凱妮亞語印刷品。
上課的路程也變得更加凶險:為了防止孩子們集體行動被發現,瑞寧精心安排出一套時間表,告訴她們什麼時候從學校出發、什麼時候離開秘密教室。如此一來她必須壓縮教學時間,避免孩子們在外逗留到太晚而違反宵禁令。而為了防止個別孩子貪玩留在建築內,瑞寧和小女孩總是最後兩個離開。
校長不知從何處得知了瑞寧教授聖凱妮亞語的消息,她找到瑞寧,建議她停止教學。然而瑞寧卻嚴詞拒絕,兩人爭吵起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里,她們都無法說服對方。
“就算你那麼想教她們,總也得等風頭過去了再說吧?”見實在勸不動她,校長做出相當程度的退讓。但她們都知道拖字訣絕不是解決問題的途徑。
“您我都知道等下去絕不是方法”瑞寧點破了她,“在有限的時間里能教一點是一點吧”
校長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這麼堅持到底是為了什麼?連命都不要了嗎?“
“我是聖凱妮亞語教師,我的責任就是不讓聖凱妮亞文化斷層”
“我已經失去足夠多了”校長痛心地說,“他們每殺死一個本地教師就派一名外教來頂替,現在學校里已經不剩多少本地人了,難道繼續稀釋我們的教師隊伍是負責任的嗎?”
“可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勤雜工……”
“沒有一條生命是無足輕重的!”校長抓住她的雙臂前後搖晃:“活下去才有希望!如果你死了,誰去理解書上的文字?就算為了你自己,為了你收養的女孩,考慮一下吧”
校長這句話幾乎是哀求著她,她從未見過校長對誰用這種語氣。況且她提及了小女孩,這觸動了瑞寧內心最深處的柔軟。她把語氣放緩了些:“如果……有一天我出了意外,您能幫忙照顧好她嗎”
校長知道她心意已決,嘆了口氣,她的目光透出極其復雜的情感。半晌,她點了點頭,將瑞寧抱在懷里,輕聲對她說:“保重”
意外發生在一個很平常的傍晚——即使事後回想起來,那個傍晚也太過普通,若不是發生什麼重大變故,甚至她都不會想起這一天:太陽照常緩緩落下,路燈按時點亮,所有學生都已離場,只剩瑞寧和小女孩兩人。瑞寧整理完教室,帶上小女孩回家。雖然回到公路前的那段山坡不算陡峭,但是因為潮濕和黑暗,兩人都摔了好幾跤。看到小女孩渾身泥巴卻依然笑嘻嘻,瑞寧的心情也輕松了起來,便答應她今晚做好吃的。兩人牽著手走上公路,完全無視了那輛衝出來的吉普車。
待瑞寧聽到引擎的轟鳴,吉普離她們已經只有一步之遙。
瑞寧做出了那個令她悔恨終生的舉動:情急之中,她後退了一步,雙手縮在胸前;但小女孩在她的另一側,無法看見發生了何事,更何況瑞寧抽出手讓她愣在原地。等瑞寧想拉回小女孩時,一切都晚了。只聽一聲巨響,迎面而來的風將瑞寧掀翻在地,而身邊的小女孩早已不見了蹤影。吉普的速度之快以至於衝出去數十米才停下,瑞寧甚至能聞到吉普刹車發出的焦味。她循著吉普的刹車痕跡看去,卻發現了更為恐怖的東西,那是一道血跡。
血色如同一柄利劍刺穿她的心髒,瑞寧嚇得兩腿發軟,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著全身的疼痛跑到吉普前跪下,捧起小女孩——或者說小女孩的上半身。小女孩的下半身被絞進吉普車輪,已經看不不出什麼形狀;內髒被拖曳著、雜亂地塗抹在地上,足有好幾米長,地上還分散著些紅色或者黃色的人體組織。瑞寧撕心裂肺地呼喊她的名字,但小女孩已經無法說話,眼淚汪汪地看著瑞寧,口中吐出鮮血,雙臂攤在身邊,手指不時抽搐一下;她的胸部快速起伏,血液從被切斷的腹部涌出,染紅了她的衣服。瑞寧哭號著想用手止住出血,但這根本不可能:大量的鮮血從她的指縫滲出,流淌到地面,慢慢凝結。
一名士兵罵罵咧咧地走下車來查看情況,看到跪在地上的瑞寧後罵了一句,抽出手槍對准她。有那麼一瞬間瑞寧無比希望他開槍打死自己,但士兵遲遲沒有動手,也許是心疼這對母女的遭遇,也許是被她的哭喊嚇住,他出神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瑞寧爬到他身邊,哭喊著求他幫忙。她滿是血的雙手弄髒了士兵的褲子,士兵厭惡地踢開她,後退一步。就在她試圖再次接近士兵時,士兵突然立正敬禮;瑞寧回頭看去,一名穿著軍官制服的人走下車來,握住小女孩的下巴查看情況。
“你放開她!”瑞寧精神崩潰,抓住軍官的手甩向一邊;她才不管面前的軍官是誰、有多大權力,她只想讓這群人遠離小女孩。小女孩的出血變得緩慢,她也不再吐出鮮血。她舉起一只手握住瑞寧的手,嘴唇蠕動著像是要說些什麼。瑞寧趕緊低下頭去伏在她的嘴唇邊傾聽。小女孩牙齒打顫,讓瑞寧很難聽清她說了什麼。
“媽媽……媽媽……”
雖然聽到她稱呼自己為媽媽,但此刻的瑞寧毫無喜悅之情,她緊緊握住小女孩已經冰涼的小手:“媽媽在,不要怕……”
小女孩的聲音愈發微弱:“我好冷……”
瑞寧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出眼眶,她伏在小女孩身上痛哭起來,任由血液染紅衣襟。瑞寧輕拍小女孩的臉頰,無論她如何呼喊小女孩的名字,小女孩都沒有任何回應。小女孩雙眼緊閉,嘴唇因失血而變得慘白,手指也慢慢變僵硬。她多希望小女孩在和自己開玩笑,只要倒數幾個數,她就會“嘭”地跳起來,衝自己擺鬼臉。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小女孩的身體慢慢變涼。瑞寧知道自己終究得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受到如此重的創傷,她不可能活下來。瑞寧直起身體,沉默地流著淚。
“哭夠了?”身後傳來軍官的聲音:“你能否解釋衣服上泥土的來歷?”
瑞寧驟然緊張起來,這身泥土是從秘密教室回來的土路上帶來的,一旦那里被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我和她在路邊走著玩弄上的”瑞寧試圖搪塞過去。
“弄身上這麼多土,你不會跑到野地里去了吧?”軍官見她沒有說話,繼續道:“不說也沒有關系,我們會調查清楚的”
說罷,軍官命令士兵原地待命,同時帶著另一名士兵沿著血跡往回走。瑞寧本想阻止他,但被士兵喝住,她看了眼士兵手中的槍,放棄了掙扎。也許他找不到教室呢,瑞寧抱著一絲僥幸。
但事情很快變得對她不利:士兵身上的步話機響了起來,士兵簡短溝通兩句後拽起瑞寧向後方走去。瑞寧渾身疼痛,步伐踉蹌,幾乎是被士兵拖著前進。軍官站在一條不甚明顯的小徑旁等著她,瑞寧看到那條小徑,立刻慌了神:一個多月的踩踏已經在山坡上踩出一條可供追蹤的痕跡,而她的秘密基地也必將暴露無遺。
“是你帶我過去,還是我自己過去?”軍官露出微笑,好似胸有成竹,見瑞寧低著頭,不再等待,縱身躍下路肩,沿小徑緩慢前進,一名士兵跟在他身後。
完了,這下全完了,瑞寧心跳加速,幾個月來的成果全部化為烏有,聖凱妮亞文化的最後一點星火也隨之熄滅。一想到這里,她就感到呼吸困難,好像在很深的水里不斷下沉,壓力從而個方向傳來,壓迫她的耳膜和胸腔,而她對此無能為力;和之前那次溺水不同,這次沒有人會來拯救她了。
意料之中,軍官發現了她們上課的教室,由於“戰利品”實在太多,瑞寧先被押送回軍營看守。那里的士兵像是餓狼一樣盯著身材瘦弱的她,有的甚至對她上下其手;雖然最惡劣的事沒有發生,但瑞寧感覺自己已經被玷汙、死掉了。
藏書、塗鴉、獎狀全部被搜出來,擺在她面前。瑞寧知道自己怎麼抵賴也沒有用,平靜地接受了判決:她被處以火刑,和其他藏匿書籍的教師一樣,將在校園廣場上執行。
臨刑前夜,校長不知如何竟然弄到了進入軍營的許可。瑞寧見到校長時發現她愁容滿面,這一個多月的各種變故讓她白了頭,四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就像七十了一樣。
“對不起……”瑞寧首先開口。
“不用和我道歉”校長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瑞寧對面和她拉起家常,好像這是兩個老朋友之間一次普通的見面。瑞寧知道這是校長試圖安慰她,但她並沒有打破這種和諧。兩人從四年前那次支教談起,校長如數家珍地講述四年來村莊的每一點變化、鄰里的八卦、學生們的成長,瑞寧只是靜靜地聽著,輕微點頭,努力不讓眼中的淚水涌出。談話即將結束時,校長試探性地詢問小女孩的下落,瑞寧回想起小女孩悲慘的命運,不禁落淚。
“不需要麻煩你了”
校長似乎猜到小女孩發生了什麼事,輕輕搖頭:“她是個上進的孩子……和你在一起想必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可是我沒能保護好她……”瑞寧像小孩一樣哭著說。
“你是個合格的母親”校長伸出雙手,試圖隔著鐵柵欄擁抱瑞寧;但瑞寧並沒有起身迎接。
臨別前,校長將一小罐藥交到瑞寧手里:“這是安眠藥,明天服下它,至少不會那麼痛苦”說罷便轉身離去。走到門口時,她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對瑞寧慘笑一下:“學校里已經沒有聖凱妮亞語教師了,我也要滾蛋了”
“保重……”還不等瑞寧說完,校長就帶上門離去。
現在只有瑞寧一人了,她打開藥罐,發現里面只有一粒藥。她硬生生將藥片吞下,然後躺在床上,隨著藥效慢慢發作陷入漫長而無夢的睡眠。
這可能是很久以來瑞寧睡得最踏實的一次,清晨她被士兵拽起來時甚至忘了自己還身處軍營之中。囚車載著她來到學校的廣場上,學生已經在寒風中等待許久,見到瑞寧從求車上下來時,不少孩子開始哭泣。瑞寧不知怎麼安慰她們才好,只好對她們露出愧疚的笑容。
瑞寧被拉到一根行刑柱前站定,雙手舉過頭捆在木樁上,牽拉感痛得她不住地咧嘴;三根繩子分別繞過她的腋下、髖部、腳踝將她縛住;士兵們開始從囚車上卸下藏書,傾倒在她的腳邊;另一些士兵則往她身上潑灑汽油。穿著單衣的瑞寧本就凍得發抖,被冰冷的汽油淋了一身更是感到鑽心的寒冷;汽油的味道也刺激得她咳嗽起來。她努力睜開眼睛四處張望,但並沒有看見校長。幾個參加她課程的孩子害怕地捂住眼睛,哭泣起來。瑞寧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被孩子們注視著,千萬不能表現出膽怯——那只會讓孩子們更加恐懼。她做了幾個深呼吸,努力擠出微笑:也許這樣多少能安慰到孩子們吧。
士兵在一旁宣讀她的“罪狀”,但瑞寧無心傾聽,無非是藏匿非法印刷品之類。她已經冷得無法思考,只希望有什麼東西能暖暖身子。
士兵將一個打火機丟入書堆,汽油被點燃,火焰很快蔓延到瑞寧的身上。火焰一燎到皮膚,她就立刻感受到了疼痛:小時候玩火被燙到手指都疼了一下午,而現在可是比那次劇烈千百倍的劇痛,來自皮膚的每個角落,疼痛程度甚至超出了她這個聖凱妮亞語教師的詞匯極限。衣服被燒脆、剝落,露出她已經嚴重燒傷的皮膚。瑞寧痛苦地大口呼吸,但吸入的滾燙空氣燙傷了呼吸道,令她更加痛苦。但就算遭受如此折磨,她依然克制著自己的掙扎——絕不能嚇到孩子們!瑞寧高傲地仰著頭,努力不去看孩子們驚恐的表情,事實上她也看不見:眼球被灼瞎,目光所及之處一片漆黑。她仿佛掉進最濃厚的墨汁,無論如何也無法掙脫;火焰溫柔地拍打她的身體,已經不會造成什麼疼痛了。
瑞寧的皮膚被烤焦,末梢神經被破壞到無法傳遞疼痛和熱感。伴隨著胸部的起伏,她的七竅噴出火焰;由於聲帶被破壞,她只能發出嘶啞的呼吸聲。燒融的脂肪在火焰中發出噼啪聲,似乎還有種……香味,一個士兵咽了下口水,這味道令他想起上周末的烤肉派對。如果那烤肉是面前這位美女所制成,恐怕他還能多吃幾口。
四周的書也逃不過被焚毀的命運,士兵們拿著木棍把不斷飛散的書頁捅回火焰中心,讓火燒得更旺。
汽油的溫度足以使人體組織碳化,皮膚燒焦後一片片地脫落,肌肉也開始慢慢化為焦炭,富含脂肪的內髒被點燃,但她再也無法感受到任何溫度。頭發被烤焦後脫落,剩下個光禿禿的腦袋始終堅挺著;臉部肌肉被焚燒殆盡,露出牙齒;她的牙齒很整齊,但這會兒已被燒得焦黑;她可怖的模樣嚇壞了不少孩子,但瑞寧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她的大腦因高溫而停擺,心肺也被烤熟、焦化;隨著重要器官一個接一個停止運轉,她的生命終於走到了終點。由於頸部肌肉已經化為焦炭,她的頭顱再也不會低下了。
瑞寧又一次看見了小女孩,小女孩比著鬼臉,在前面蹦跳著,“媽媽快來抓我呀~”說罷轉身跑去。她會心一笑,這丫頭終於肯叫我媽媽了……
後記
校長穿上皺巴巴的正裝和半裙,打開磁帶播放機,在沙發上坐下。伴隨著舒緩的音樂,她將剩下的酒全部倒進酒杯,一飲而盡。她無神地盯著空空如也的書櫃,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不久後,酒中混合著的安眠藥開始發作,她的心跳愈發緩慢,最終停止。女人半躺在沙發上,神色寧靜祥和。
就像個知識分子一樣優雅。